照亮别人也温暖自己,北川一对母子无法言弃的日日夜夜
2009-08-11梅子
梅 子
好想回到北川/朝着崩塌的王家岩/唱歌/陪着那下面的爸爸;
冬天的下午/太阳如25W白炽灯般慵懒/涧江水很清很清/爸爸喜欢坐在党校下的大石头上钓鱼/我喜欢坐在银色的沙子上修筑水利工程;
夕阳落山了/伸出冻得冰冰凉的小手/夹带着泥巴/握住爸爸温暖的手指/回到家妈妈一边抱怨着/饭却悄悄地烧好了。
——摘自一个北川儿子的诗
这曾是四川省北川县城一个普通又幸福的家庭:丈夫李自安在县教育局工作,妻子尚兴琼是县工商联党组书记,儿子李安民在上海交大读大二。全家人的生活安宁美好又充满希望,刚刚用攒了数年的钱,简单装修了房子,还用剩下的钱买了沙发和冰箱。他们高兴地给儿子打电话:放暑假回家,爸妈要给你一个惊喜呢!
然而,就是那惊天动地的一瞬,改变了这个家庭,也改变了数十万人的生活。
2009年的春节,万家欢聚,安民和妈妈相拥而泣,还有什么能抚平母子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痛?
母亲的故事:含泪坚守,北川姐妹我来了
2008年5月12日下午,尚兴琼和丈夫李自安一起上班,县教育局和工商联只有几步路,沿着熟悉的街道走过去,一路上他们不停地和那些熟悉的面孔打着招呼。
丈夫进了教育局,尚兴琼继续向自己的办公楼走去,身后三五步远是46岁的县妇联干部张海英,她们笑着招手点头,对于尚兴琼来说,县妇联的女干部,她熟悉得就像自家姐妹。在办公楼楼口,她看见了招生办的王建华,建华吃惊地指着街道拐角处的一只鸡喊:“兴琼,快看,那只鸡怎么跳起舞来了?”还没等尚兴琼回过神来,就听到建华声嘶力竭的喊声:“地震了,快跑!”10多分钟后,灰尘慢慢散去,抬头一看:海英不见了,建华呆呆地站在那里,老县城的房子都倒了,草坪也垮塌得面目皆非,幸好那棵树挡住了自己,自己才没有掉进10多米下的涧江河。北川完了……
“自安,李自安……”尚兴琼拼命地喊,除了轰隆隆的泥石流的声音外,垮塌的废墟上死一般平静。
那一天,经历了生生死死的尚兴琼在晚上7点多赶到了绵阳,灾民已经暂时安顿了,绵阳的九州体育馆里,也住满了灾民,她抱着一线希望:或许在这里可以找到丈夫?
此时,尚兴琼的手机已经有了信号,而且短信已爆满了,是儿子和他同学、老师们发的:“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在哪儿?”“妈妈求求你给我回个短信吧,我要回来救你们。”“妈妈,坚持住,不要喊,保持体力,7点救援人员就到了……”“妈妈我马上坐飞机回来了,你们一定要坚持住……”尚兴琼的眼泪奔涌而下。
在九州体育馆,尚兴琼依旧没有看到丈夫,但陆陆续续有消息传来,婆婆、母亲和几个亲人还活着,但母亲受伤住院了。丈夫的两个弟弟都伤在头上,一个不能说话不能行走,也不能自己吃饭,靠侥幸活下来的妻子照料;另外一个妻子遇难后,自己精神失常了……婆婆今年70多岁了,遭受了这样的打击,人整个都傻了。
这次地震,北川县妇联几乎全军覆没,这些人都是尚兴琼的朋友,他们已经认识好多年了。他们不在了,尚兴琼顶上来了,北川县委任命尚兴琼为妇联主席。
而此时,全县有两万余人死亡和失踪,数万人受伤,其中女性占到一半,全县女干部死亡和失踪136人,妇联办公楼全部倒塌,所有办公设施及档案资料全部被毁……灾后重建工作,让尚兴琼和大家忙得不可开交,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的觉。
不久,尚兴琼就发现自己脚累肿了,穿不上鞋,到后来,左脚肌肉拉伤,站久了就疼得难受。儿子每天都有电话打来,问妈妈的情况,问北川的情况,尚兴琼总是把乐观的一面展示给孩子,她知道,儿子承受的痛苦一点都不比她少。
工作一步步地开展着:尚兴琼和同事们积极争取全国儿童基金会的帮助,在擂鼓镇柳木村、胜利村、永兴板房安置点建立了3处震后儿童保护活动指导站——儿童友好家园,每个儿童指导中心配备了价值10万元的儿童用品,向受灾儿童提供游戏、娱乐、教育、卫生、心理支持的一体化项目,对管理人员进行了培训。
为社会各界爱心人士提供救助名单,向香港慈善总会提供104名残疾儿童的名单,对方同意资助30名,每个儿童资助现金4000元,12万元资助款已经到位。
为河南少儿基金会提供200名受助者名单,每个学生受助400元,8万元资助款已经到位。
此外,他们在为重建家园努力着,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向山东、北京等地输送劳动力1万人,在擂鼓镇、曲山镇集中点组织了500多名妇女进行电子产品加工。同时和北川富山羌绣有限公司合作,在集中安置点培训羌绣技术,很快,每个姐妹月收入就能有1000元左右了。
在北川,随着生活一天天恢复正常,太多隐藏和压抑的心理问题都彰显出来。对于很多女人来说,孩子、丈夫的离去,自己的伤残,家园的被毁,让她们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董玉飞(注:北川县农办主任,大地震的亲历者、幸存者、救援者。因不堪身心压力,2008年10月3日在暂住地自杀身亡。)自杀后,他的妻子整天发愣,尚兴琼和同事们把她带到成都,找到心理专家为她治疗,数次治疗后,董玉飞的妻子终于哭出来了:“尚姐,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以后的生活还要靠自己。”太多的人需要心灵关怀,于是,尚兴琼和大家一起,让心理专家和灾区的妇女、孩子融为一体,唱歌跳舞拉家常……尚兴琼脸上挂着笑,没人知道这同样是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哭很久很久……
然而,尚兴琼和北川姐妹一起描画的新家园,却一点点地展示在大家面前,它阳光普照、温暖如春,让她们受伤的心一点点地温润起来。
儿子的故事:妈妈和北川永远是我的牵挂
尚兴琼的儿子李安民今年21岁,1.80米的个子,高大英俊。2006年9月,安民以647分的优异成绩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建筑系。儿子一直是尚兴琼夫妻的骄傲,5·12地震后的第一时间,安民就开始疯狂地给父母打电话,然而通讯中断,父母在那个遥远的山城里杳无音信。这个高高大大的孩子独自一人放声大哭,潜意识里,他觉得爸妈凶多吉少。那天夜晚,他在学校的操场上坐着,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给父母发短信,依旧是没有回音。孩子无助地胡思乱想着,暗自许愿:菩萨保佑我的爸爸妈妈吧,让他们活下来,哪怕活下一个,我都吃49天的素!
晚上10点半,安民放下电话,开始筹钱,让安民极为感动的是,班上每一个知道消息的同学都慷慨解囊,有多少就拿多少,最让他感动的是一个家庭极度贫困的同学,他是单亲,靠贷款和做工维持学业,他让安民在寝室等他,穿上拖鞋跑到工行里面把他卡里仅有的5000块钱都取了出来。
一共3万余元,这份沉甸甸的情谊,让安民永生难忘。
5月13日,天一亮,安民背起了小书包,要回北川找父母。老师和同学围成了人墙拦着他:“安民,那里还在余震,你回去会有危险的。”然而,一夜的煎熬后,谁也拦不住这个固执的大孩子了。安民流着泪往外面冲:“他们就我这一个儿子,我得回去给他们收尸啊!”
当天夜里11点多,儿子见到了妈妈。妈妈披着不知道谁的西服,满身污泥,穿着一双不知哪来的旧布鞋。她艰难地走过来,拥抱着儿子。
她哭了。用拳头打儿子,责备儿子不好好地待在学校,回来让她担心。
惊喜和悲痛同时涌上来,儿子抱紧妈妈,忍住喷涌而下的泪水,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爸爸,你在哪儿呢?
安民开始和妈妈一样发了疯似的工作。在那里有很多像安民一样的孩子,很多是高中生,甚至初中生,虽然都失去了至亲,但是大家在一起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用不完的热情,一看到有物资运过来就一窝蜂似的冲过去用最快的速度卸货,一有通知说打扫卫生,大家争着抢笤帚。深夜,灾民们都睡着了,这群孩子因为要守夜看管物资,就聚在一块儿。那几天晚上很冷。他们靠得很近,裹着待发放的军用棉被。为了解困,大家一起抽烟,谈心,聊小时候,聊北川各个好玩的地方,聊自己进北川找爸爸妈妈的经历。直到两三点后,话题没了,他们就开始唱歌。开始是一个小女孩,在安静中起头小声哼着《世上只有妈妈好》,于是他们跟着唱起来,好多好多遍,孩子们一起哭,一起抹着眼泪,最后一起在晨露的陪伴中倒在军用棉被上睡着。
一周以后,安民回到学校。在老师和同学的关心下,生活逐渐回到正轨。在学习的同时这个北川的儿子也在思考一个问题:我,对家乡的重建应该做些什么?作为一个学建筑的学生,有一天能以建筑师的身份参与重建工作,这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不久,在妈妈的介绍下,安民开始实习,在工商联,他帮忙递送文件,接听电话,写与山东省工商联结为友好商会的策划案,帮着整理北川中学和八一帐篷小学等学校上传的孤儿名单,并上传到内蒙古伊利集团和山东省日照市妇联,帮助他们联系资助。因为事情太多,每天早上7点钟就已经忙碌起来,经常是晚上10点过后才慢慢静下来。安民跟大家早出晚归,每天吃着面条,睡在捐赠的钢丝床上,住的地方因为是当地一个丝绸厂的厂房,闷热,蚊子也多,但是每天都能睡得很香。
新学期开始了,安民做了一个建筑专业的课题:《重建,从建筑本体出发》。同时学习之余,还参加了万科和WA杂志社组织的青年建筑师设计大赛,主题是震后农村永久住宅设计。安民和许许多多北川儿子一样,希望用自己的双手,建起北川的新家园。
母子相依:让我们共同走过风雨
尚兴琼永远忘不了儿子去北川找他爸爸的情景。2008年5月14日下午,满眼血丝的儿子恳求妈妈:“妈妈,我们必须去找爸爸了,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去救他还来得及。”尚兴琼含泪点头,余震不断,她真的想一个人去找丈夫和亲人,她不愿意让儿子踏上那片危险的土地,但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能阻止儿子。县城全是废墟,母子俩声音嘶哑着呼喊着,没有回答,在死人的废墟上,他们拼命地找啊扒啊,双手鲜血淋漓,却看不到教育局残留的一点影子,看不到亲人的一点踪影……儿子趴在埋着爸爸的那片废墟上痛哭,男孩子那嘶哑的哭泣声在北川灰蒙蒙的天空上飘荡……黄昏降临,筋疲力尽的孩子向一个过路的叔叔要了三根烟,他说要给天堂里的爸爸点上。之后,母子俩相依相扶着一步步离去……尚兴琼后来才知道,儿子又接连几次跑回过北川,到那片废墟上撕心裂肺地呼喊爸爸,直到北川封城。
儿子开始吃素了,整整49天。虽然爸爸走了,但妈妈还活着,这是上天的恩赐。
“爸爸,好久没有给你说话了,今天,琴姐姐在北京结婚了。本来你还要做证婚人呢。
“可是,只能由我代替你和妈妈来了,你不在了,妈妈为北川忙得不可开交……以前总觉得你不是所谓的成功人士,但是我现在才发现,我这一辈子最崇拜的人原来是你。你的善良,淳朴,节俭,诚实,还有浪漫。我不得不把人生的坐标调到你当年的二十岁……”
这是儿子的一篇博文,尚兴琼读后,眼泪止不住地流,有多少北川妈妈和自己有一样的心情?又有多少北川孩子,把伤痛深深地埋在心里,无处诉说?地震后,儿子的学校免掉了儿子的学费,上海市交通银行的一个副行长,也经常给儿子做心理辅导,但不是所有的伤痛都会随着时间淡去,恰恰相反的是,有些恰如陈年的酒,会慢慢显出它的后劲来。
回到上海后,儿子不再要妈妈寄生活费,自己在学校打两份工,因为只有一个人的工资,尚兴琼和周围的同事都捉襟见肘。不久前,儿子居然还给奶奶寄来了1000元钱,不知道儿子是怎么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尚兴琼觉得自己和许多北川干部一样,都有过“活着真难,还不如死了轻松”的念头。2008年9月的一个晚上,尚兴琼和现在的邻居、县发改局刘副局长一起端着盆子在外面洗衣服,她的丈夫也在地震中遇难了。说起那些伤心事,两个人一边哭,一边叹息,甚至还探讨起如何去死,洗了一半的衣服扔了一地,两个白天还坚强无比的女人抱头痛哭……可是,冷静下来又想:我们死了,孩子咋办?不管怎样也得坚强地活下去啊!
每天在短暂的睡眠前,尚兴琼都祈祷自己能梦到死去的丈夫。对于地震中死去的亲人,尚兴琼和北川很多干部一样都有负疚感,因为当时都顾不上去寻找自己的亲人。自杀的董玉飞如此,他在震后忙了几天才看到上小学的儿子的尸体,由此对儿子充满内疚;尚兴琼同样如此,她丈夫李自安的遗体至今都没有找到,她对丈夫也充满了内疚。她说,有一天突然听见一个人说,看见龙明秀的尸体了,在废墟里埋得并不深。顿时,一阵揪心的痛楚盈满了她的心:“那天,幼儿教师龙明秀要到教育局去申请办退休手续,是和丈夫一起往楼上走的啊。龙明秀的尸体被人发现了,那我们老李呢?他俩应该离得不远呀!如果地震后马上去找,说不定能找到呢!”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尚兴琼,让她一想起来就心里难受。
儿子的短信每天照常发来:“妈妈,你不是铁打的,累了就睡,烦了就歇,我不能再没有你。”“妈妈,你决不能倒下。”“你答应我的体检你去了吗?要是去了,就把体检报告寄给我!”“妈妈,我要求入党了,地震后,我看到了党和国家对我们灾区付出的努力。”
儿子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在电话里多次要求妈妈寻找一个伴侣,他还牵挂北川所有的单身母亲,要妈妈所在的妇联搞一个单身俱乐部,让所有的单身母亲尽快走出痛苦,找到可以倚靠的肩膀,还为妇联做了一个单身俱乐部的筹建方案。
2008年12月初的一天,儿子打电话说,他在追求一个女学生,他要妈妈教他一些方法,妈妈回答:我咋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思啊?儿子要妈妈换个角色,妈妈说自己还没考虑过这个事,她知道细心善良的儿子在一步步地引导她。
2009年1月初,安民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说:“妈妈,我现在害怕一个人听王力宏的歌曲《好想你》,我好想爸爸!”尚兴琼给儿子回短信:“儿子,昨天妈妈太累,给机关受灾妇女发了一天救灾物资,现在(已经夜里快12点)才看到短信,前晚我去悼念馆看了你爸爸,告诉了他你奶奶过生日的情况和你现在的情况,直到现在,我的心还揪心地疼,也许在你听歌曲的同时我正在和你爸爸说话,母子的心是相通的,儿子,让爸爸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吧!”
儿子写了一首诗给妈妈:多想在一片干净的海滩上盖一座心爱的小屋啊/多想有一棵长满闪灯的树/一张在涨潮时就飘走的明信片/对,涨潮的时候/海水没过台阶/蹲下来/放生一条孤芳自赏的小鱼/怀念已经来不及去爱的父亲/原来最大的快乐/就是把自己的心/给自己最爱的人/即使已经无缘聚首/也了无遗憾了吧……
尚兴琼给儿子回的短信是:亲爱的儿子,妈妈永远都不会放弃,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北川,愿我们都有一双坚强的翅膀穿过风雨。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