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战士的奥运“遗产”
2009-08-06万佳欢唐磊
万佳欢 唐 磊
一年前的北京奥运会对一个普通士兵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曾经的经历和回忆,或许将是他们这辈子最为荣耀的瞬间,许多年后依然会想起
2009年,冯艳龙被提升为排副。他发现自己对新兵训话时,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带上“发扬奥运精神”这个词。
这个奇特的“习惯”来自一年前那段他毕生难忘的经历。那是一个几乎不被人知的心路历程,但其中的五味杂陈将沉淀在这个普通士兵的记忆里,供他今后反复品尝。
2008年8月8日的那个特别的晚上,22岁的冯艳龙同战龙们一起戴着黄色帽子,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粉,在鸟巢主席台底下蹲着候场,“我还真有点紧张”,但一上场,“就光想动作了,进行得还挺顺利。”
冯艳龙参与表演的环节是《戏曲》,他是数百名该节目“群众演员”中的一个。演出时,他站在戏台旁边移动的方阵里,手持旗杆,配合着京剧乐曲做动作。
3分钟的表演结束后,他和战友们撤到仓库换衣服。冯艳龙眼角瞥到了角落里的几个大皮影道具。那一瞬间,他有点难受。
观众在开幕式上看到的《戏曲》是开幕前一周临时更换的。原来的节目叫做《大秦古韵》,是一出 “大号皮影戏”。冯艳龙与800多名战友为此苦练了大半年,但在离开幕式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节目由于道具的现场效果不佳被撤下。全团士兵花了7天,又重新赶排了新节目。
奥运开幕式排练的曲折跌宕,被冯艳龙一一见证。
奥运会结束后,他所在的部队拿了集体二等功,这个荣誉在整个武警部队里都算是拔尖的。团里还有些战士拿了先进个人奖。
冯艳龙没有拿到什么奖。奥运纪念章他也没拿到——因为数量有限,只给去年退伍的老兵每人发了一套。
如果要细数奥运会留给他的东西,只有一件开幕式排练用的白T恤,和一套团里发的纪念光盘。此外,还有一大把回忆和无与伦比的精神满足感。
奥运会对这个年轻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作为一名武警战士,他能做的只是绝对服从命令。这名普通士官的生活中有了北京奥运,也不过是一年的时间;而在这一年中,他努力过、失望过、惆怅过、自豪过,这五味杂陈的经历深深影响着他的精神世界,足以成为他“一辈子的财富”。
排练比训练苦得多
“旌旗猎猎战鼓响,落日大旗拉弯弓,三军催马过苍穹……”
时隔一年,冯艳龙和几个来自五湖四海战友,在记者面前还能用很标准的陕西腔唱着这段戏曲。
从2008年初到6月,这段曲子他们听了足足半年。每天的起床号、熄灯号是它,饭前一首歌是它,一整天排练的背景音乐全是它。随便走到部队院里的哪个角落,都会发现正摇头晃脑跟着音乐打拍子的战士。曲子的开头是一句戏剧唱词“哇呀呀呀……”据冯艳龙回忆,那段时间,战士们见面打招呼的话都是“哇呀呀”。
2007年底开始,团里800多号士兵开始练习开幕式的一个超大型皮影戏表演。整个表演由他们操作的130个巨型兵马俑造型的皮影道具完成,音乐则以秦腔和碗碗腔为主调,内容讲述了戍边将士打仗归来,又与新婚妻子别离的故事。
导演把动作分解,要求战士们根据音乐学做动作。战士们大都不懂音乐、舞蹈,而这个曲子节奏感又不强,就算是专业搞音乐的人都不一定能找准节拍。于是部队采取了如此大强度的灌输手段。
而比起每天“以奥运为中心”的辛苦训练,听那么多遍音乐还算不了什么。
第一批参加培训的骨干战士回来后,冯艳龙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皮影道具。与自己以前在电视上见过的小皮影戏不同,眼前这个5米高、100多斤重的铝合金架子块头太大,连将其举起来,他都觉得有些吃力;上肩后,更是发现沉得吓人。
要拉动这个大家伙,需要整整7个人的协作——两个人扛架子、一个人支撑平衡,四个人分别控制手脚。冯艳龙跟班里的6名战士一起组成一个小组,编号7号。
操作皮影道具的强度和动作幅度都很大,甚至超过了冯艳龙的日常体能训练。此外,训练时间也比平日多得多。天气暖和些以后,他们每天早上5点起来,早饭不吃就开始练;晚上打上探照灯练,直到夜里12点。部队里的日常训练完全取消,甚至连《新闻联播》也取消不看——连洗漱的时间都很紧张,更不用说看电视了。
2008年5月10日,冯艳龙他们来到北京大兴参加开幕式的合练。全体战士们挤住在北京武警部队的铁皮房里,有时白天屋里的温度超过40度,他们干脆直接就铺个凉席睡在太阳底下。至于晚上,蚊虫叮咬就更是家常便饭。奥组委不负责给部队官兵提供饮食,团里都是带着炊事员自己做吃的。 “有时候早餐能给加个鸡蛋,”冯艳龙回忆说。
曾是“最棒的”节目
训练虽然苦,但是冯艳龙和战友们充满激情。
2004年底,刚从老家内蒙古来到天津武警8634部队时,冯艳龙不会想到自己还能赶上参加北京奥运。
2008年初,北京军区政治部战友文工团副团长张伟东来到团里进行动员,并将北京舞蹈学院几个学生操作皮影道具的动作录像放给战士全团观看。这是冯艳龙最早获知自己将要在开幕式上表演,他热血沸腾。
这个节目需要800多人参加,原定时长7分零8秒,再加上入场时间,大概得10分钟,算得上是开幕式中最长的节目,足见其重要性。
自从接到可以参加开幕式表演的命令以来,这个团的1000多名战士就陷入了集体亢奋中。除去215人的开幕式灰衣队(负责开闭幕式场地内的器材保障工作)及一些后勤人员,其他战士基本上都可以参与开幕式的演出。
一开始,大家的兴趣都很浓。皮影道具不够时,大家吃饭都特别快,一吃完就拼了命地去抢道具;到了中期,他们也曾感觉到疲乏和失望。各组内部总是配合不好,压力很大。为此,团里想了各种办法。
一营编了本厚厚的训练手册,将操作的时候要用多大力、怎么转身更省力等经验一一写明,还配有图片说明。
每个星期,团里还选出一个训练最好的标兵组,给他们发一个红星,作为评功评奖时的参考依据。战士们之间开始互相较劲,练得不好的小组都会自己加练。
就这样,到了北京大兴时,冯艳龙基本上“闭着眼都可以把皮影动作做起来”。
6月11日,所有开幕式的节目都在大兴接受领导的审查。“大秦古韵”一点毛病都没被挑出,到场领导更是当场表扬这个节目最齐、最棒,踩点也是最准的。
直到那时,武警8634部队都一直是整个开幕式表演中令人羡慕的佼佼者。冯艳龙从盼着去大兴,到盼着进鸟巢,再到盼着开幕式,眼看着梦想即将一点点实现。
谁知道,盼来的却是节目被拿下的“噩耗”。
只要能上,付出多大代价都可以
2008年7月16日,开幕式第一次带妆彩排。这是冯艳龙第三次进入鸟巢,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雨点打在仓库顶上哐哐直响。
战士们都自信满满——之前每次排练,领导都比较认可。8月8日已经近在眼前了。
晚上,按照正式演出的程序,冯艳龙脸上涂满油彩,头顶粘了个兵马俑的头套,穿上七八斤的盔甲,举着皮影登场。
很快他就觉得不大对劲——自己操作的皮影人腿部被线给剐了,整个脚都没法动。但更严重的是头部的灯压根没亮。雨后的地板很滑,他表演时差一点滑倒。
演出结束后,他才知道大家的皮影都或多或少出了些问题,好多灯都坏了。
但当时他完全没想到情况的严重性。第一次在晚上的表演效果的确非常糟糕,张艺谋、张继刚等导演组成员彻夜开会,最后决定忍痛换掉“大秦古韵”。
接下来的两天,冯艳龙接到“原地休整”的命令。这是开始排练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情况。有的战友想,难道是上面觉得节目比较好,让我们休息两天放松?
7月18日下午,团长张宇召集所有班长以上人员开了半小时的会。他表情严肃地对这100多号人说:“我们的节目被奥组委拿下了。大家也不要太失落,导演组正在跟奥组委协调改节目。”
冯艳龙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他不知道怎么跟班里的战士说才好。
在休整的士兵们坐在屋里没事干,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团都在排练。看到开会回来的人脸色不对,战士们都有点不详的感觉。很多人立刻眼圈就红了。
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因为开幕式的严格保密,这个变故连媒体都鲜有人知,更别说被记录下来。
当晚,领导对他们说:有新的表演项目,明天新道具就到。“当时我们想,只要能上舞台表演一下就行了,哪怕不吃不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可以。”冯艳龙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回忆当时的心情。
第二天,运过来一批红旗,说是要练一个旗阵,跑队形、做动作。战士们无奈地开玩笑说,原来近10万块钱的道具,换到只值几十块钱了。
新节目的时长最后确定在3分钟。可最大的问题在于,人员减少到700个人。很多连队干部主动退了下来,照顾战士们先上。最后,参加排练的近两百战士无缘开幕式。
背景音乐也从秦腔换成了京剧,必须重新习惯;练了四五天,动作又换了,说中间会加一个戏台,全团的人只是在旁边配合。
那几天,冯艳龙他们每天最多只能睡4个小时。根据节目要求,他们需要不停地练习摇头晃脑地大笑,就连吃饭的时候都得横咬着筷子练笑。
还好新节目的“技术含量”和强度远远不及皮影戏——高喊着“世界给我七天,我还世界一个精彩”口号的战士们,终于在8月2日的彩排上验收通过。
一辈子的荣耀
8月8日的表演结束后,冯艳龙他们并没有像别的演职人员那样立即撤出鸟巢、回去休息,而是坐在仓库里等待开幕式结束——他们还需要完成舞台地板的拆卸工作,使鸟巢尽快从表演场地转换到比赛场地。
在全世界一片沸腾的时候,仓库里没人对外面的热闹感兴趣,大家几乎都在睡觉。为了练习新节目,那段时间大伙可以说是一有地方靠着,就能睡着。
开幕式结束后,整个鸟巢的地板拆卸工作全部由武警8634部队负责。战士们彻夜工作,一直到第二天下午3点才一路昏昏沉沉地回到大兴驻地。这之后,全团的任务由表演转为战备和安保,冯艳龙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由于参与表演,所以人不让带通讯工具,直到8月底,冯艳龙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跟妈妈说:“开幕式我参加了,就在京戏那块,穿黄衣服、戴黄帽!” 家里人都很高兴。
12月,冯艳龙开始训练新兵。大家对部队参加奥运的经历都很好奇,冯艳龙就一遍遍地告诉他们过去一年中自己训练的故事。新兵们都很羡慕地说:“如果我们早当一年兵该多好!”
从2007年底到2008年8月8日,他流水账似的“奥运日记”写了厚厚的大半本,至今还保存在连队里。偶尔,他还会哼哼“碗碗腔”,老战友们一听大都会异常兴奋,仿佛恨不得马上再去拉一拉皮影道具。
奥运会后,冯艳龙没有机会去参加其他的文艺演出或者大型活动;那个排了半年多的皮影戏也再也没有机会再展示在人们的眼前。
今年11月,冯艳龙将退伍回到内蒙古老家。回忆起奥运,他说:“辛苦。但这是我一辈子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