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石子的颜色
2009-08-04杨恩智
杨恩智
一颗小小的石子,体如食指的一道关节,状若熟透的一颗黄豆。
它静静地躺在一个小小的药瓶里,在我的书桌上,连同装它的瓶子,一动不动地定格在我的眼里。
隔着瓶子,我看不清它真正的颜色。
上面的肉,已化作了泥;血的颜色,已不再鲜艳,变得黯然。
肉里的石子,带血的石子。
让母亲的身体一度地疼痛、连着脊背的疼痛的石子,让我的内心一直在疼痛、一种揪心的疼痛的石子。
在我以迫切而激动的心情把手术室里的母亲盼出来的时候,我带着满眼的泪花扑向了母亲。在返回病房的电梯里,护着母亲走出手术室的医师,用一张白纸包着这颗石子递到我的眼前,问我还要不要。看着虚弱的母亲,我已顾不了这颗曾让母亲疼痛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石子,连看都没工夫看它一眼,但我还是坚定地说:要!
躺回到病床上的母亲,不知是因为她身上这颗石子的切除,还是因为麻药的控制,抑或是因为手术中的折腾而精疲力竭,已不再像往日疼痛发作时那样整个身子都在抽搐、痉挛。她的脸色有些惨白,却又露着一种安详。
母亲,太累了。我俯身到她的耳旁,轻声地叫了她两声:妈!妈!她的头微微地点了点。我不愿意再打扰她。她肯定是太累了。一直为了五个儿女的成长而操劳,还没有得到一丝喘息,就又得了这“胆结石”,雪上加霜地让她疲劳的身体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疼痛。
此时,我不知道她还痛不痛。但她似乎是睡得很好。就让她好好地睡上一睡吧!
静静地坐在病床前,默默地守护着母亲,凝视着母亲。
多少年来,一直没有好好地看过自己的母亲,一直没有好好地陪过自己的母亲。这时才发现,母亲耳根旁已拢起了厚厚的一层白发。再看,母亲已是满头的白发。雪白的,灰白的。一遍又一遍,我再也不能在母亲的头上找到一根青丝。母亲,我才五十三岁的母亲。她用自己很大的一部分生命让我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到头来,我却一直在外忙着说自己的话,忙着走自己的路,而没有好好地陪她说上一阵,也没有好好地陪她走上一程。
把从母亲胆里切割出来的石子捧在手里,石子上还布着鲜红的血丝,似乎还有肉汁。这是母亲的血,是母亲的肉。不忍多看一眼。就是这么一颗小小的石子,曾让母亲在多少个日子里饭不能吃好,觉不能睡好。
匆匆洗洗,把它装进了一个药瓶里。
这颗胆结石让母亲疼痛了很久,只是最初我们谁也不知道母亲得的是“胆结石”。它没让母亲一直疼,只让母亲一阵一阵的疼。而总有着做不完的事的母亲,也就没把它放在心上,疼的时候吸着丝丝凉气忍着,疼过之后该下地的还下地,该喂猪的还喂猪。把家当作旅店的我们,也只认为母亲的病像她说的那样,只是腰杆疼疼而已。周末回到家中,也只是不时地给她买些止痛药,或者给她些钱,让她到乡村医院看看。及至假期回住家中,母亲的疼痛频率和疼痛程度已达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才有些惊慌地带着母亲进城。把母亲送进手术室后,坐在外面等候的我,心里一直处于担心和后怕中。术前检查中得知,母亲不仅只是有胆结石,而且心包上还有着积液。为此,医生找我谈了话,还让我签了字。首次经历亲人进手术室,又是谈话又是签字,我无法不担心,无法让自己不感到后怕。
母亲走了,走在这一年的那个冬天。我不知道让母亲最终离开我们的是不是这颗石子!在我再次把母亲送进城里的医院时,母亲已患有胸腔积液、心包积液、风心病等等。看着医生从母亲的背上大针管大针管地往外抽着她体内的积液时,我只能转过身以泪洗面。母亲体内有积液,这是在做胆结石手术时就发现了的。可当时我们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这颗胆结石上,以为胆结石被切除了,一切就都没事了。于是,我们又再次地离开了母亲,径直地到外面去说自己的话,走自己的路。像以往一样,忽略了母亲的病情,甚至存在。母亲再次产生的一系列不良反应,丝毫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没有让我们及时地回到她的身边。以至不得不注意时,一切都为时已晚,已来不及挽回。
平时不烧香,临时拜佛脚。佛,已不再原谅。
似乎,让我们回到母亲身边的,只有她的病痛,快要支撑不住了的病痛。
我能在外工作,曾是母亲的骄傲;我能在外工作,曾让村人向母亲投去过多少羡慕的目光!作为儿女,似乎我们飞得越远,当父母的他们就越感到骄傲与自豪。而渐行渐远的我们,却越来越少了对他们的嘘寒问暖。是他们那虚无飘渺的骄傲与自豪,还是我们的自私与无知,让他们以自己的生命,让我们空留一身一心的疼痛和遗憾。
佛,用这种疼痛和遗憾的降临,来惩罚我们平时对亲人的疏忽与淡忘。
母亲离去的身影愈来愈远。我把家搬了无数次,每一次都要丢弃无数的东西,只有这个装着这颗石子的小瓶子却一直带着,带了摆放在自己新置的书桌前。只是面对鲜血,面对亲情,面对生命,我没有资格和它对话,一直不敢打开瓶子拿出来细看。
隔着瓶子,我看不清它真正的颜色。但我知道,它的上面有着血的颜色,也有着泥土的颜色,还有着时间的颜色,亲情的颜色,思念的颜色,以至生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