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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光散文

2009-08-04白天光

散文百家 2009年6期
关键词:屯子舅爷柏树

白天光

虎骨

前几年冬天,我去黑龙江林口,去看我的一位朋友,晚上他在一家饭店招待我。这家饭店叫野味饭店,有红焖野猪肉,红焖狍子肉,清水煮鹿筋,这是大菜,当地人也管这些菜叫硬菜。还有普通的野味,火鸡炖红蘑,酱熏山兔子肉,油炸林蛙(也叫油炸哈什蟆)。青菜是老蕨菜,松油蘑,山木耳,柳蒿芽。酒自然是当地的土烧酒,却是用药材泡的,有五子登科酒(即酒里泡的是覆盆子、金樱子、菟丝子、枸杞子、五味子),有张飞须发酒(即酒里泡的是熟地、黄精和何首乌),有神蛇酒(即酒里泡的是蝮蛇和蛤蚧),有壮骨酒(即酒里泡的是虎骨)。我们随便点了几道菜,主要是为了喝壮骨酒。现在虎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酒里能泡虎骨,我们觉得是扯淡,那酒里的骨头也许是牤牛骨或野猪骨,但我的朋友对我说,那是货真价实的虎骨,虎骨的来源也不是违法所得。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是东北最大的东北虎繁殖基地,虎和人一样,也有生老病死,一般说来,死了的老虎除了虎皮由国家收购以外,虎骨和虎肉一般都由繁殖基地自行处理。如果老虎得的是传染病,便将虎的尸体掩埋,如果虎是因为意外死亡,允许繁殖基地将虎骨出售,但出售虎骨时要有繁殖基地的老虎死亡证明。这家饭店的老板,就用这类的虎骨泡酒。虎骨酒每天都有人喝,每天都往虎骨的玻璃缸里续酒。酒其实已经没有多少药力,甚至根本就喝不到虎骨的味道,但来喝虎骨酒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因为他们看到玻璃缸里的酒是有真的虎骨。

我和我的朋友各要了二两虎骨酒,这虎骨酒的价格很贵,不论两,论杯。一杯五十块钱,一杯大约在一两左右。我喝了两口,除了浓烈的土烧酒味儿,根本就喝不到虎骨的味道。我就笑,人们其实不是在喝虎骨酒,而是在喝一种精神。我的朋友也笑道,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清楚,一根虎骨在酒缸里泡了一年,每天都不断地喝,不断地续,那块虎骨也只能算作是精神标识了。

我的舅爷甄九儒是真正的乡村中医,我在做知青的时候曾经多次拜访过他,因为我在黑龙江宾县的一个公社做赤脚医生,我系统地读了舅爷给我提供的几本线装书:《歌括四百味》、《濒湖脉诀新解(民国十二年版)》、《伤寒》、《寿世保元》。我帮助舅爷临方,舅爷也向我流露了许多他医道上的秘笈。舅爷尤以治咳嗽最拿手,他将咳嗽分为十几类,分得很细,有风寒咳嗽、虚热咳嗽、痨伤咳嗽、痰痈咳嗽……他治风寒类的疾病喜用药酒,他的药酒不是保健,是治病。他对我说过,当年哈尔滨有一位药酒大师,曾做过朝廷御医,他泡制药酒的秘诀是:兽寿则酒寿。老虎高寿者,能活二十年,因此虎骨泡的酒,二十年出缸,才是真正的虎骨酒。兽寿草寿则半寿矣,即是虎骨和人参在一起浸泡的话,则十年出缸。中国人性急,等不得二十年药酒出缸就开始喝了。虽然也有疗效,但疗其皮毛而难治本。我把我知道的这些跟我的朋友说了,我朋友叹道,这才是真正的药酒。

我喝了一杯虎骨酒,又喝了一杯五子登科酒,觉得五子登科酒的味儿很纯正,药味浓烈。我认为这是一缸好酒。我朋友说,也难怪,到这饭店来吃饭的其实奔的是两样,一是野猪肉,二是这虎骨酒。五子登科酒基本没人喝,所以这酒基本上就是草寿和酒寿的统一。

从林口回来,我身子有些泛热,这时黑龙江的室外气候已经达到了零下三十度左右,而我却没有觉得寒冷。当然,这不是虎骨酒在起作用,而是五子登科酒在起作用。酒能炼其精髓,炼其魂魄,无论谁与它为伍,它都能将对方的精髓和魂魄脱落下来,这是酒的功德。我到过许多饭店,见过许多泡制的药酒,大都泡得没有章法,酒中的尸骨和植物胡乱搭配,甚至有十八反的大忌。但酒家却不管这些,食家更不会在意这些。

我舅爷寿终一百零二岁。那几年他始终说自己是九十九岁,一百岁对耳聪目明的老人来说,是不愿意道出真实年龄的,这在古书上都有记载。舅爷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永远将声音拉长的说话语调,他曾经对我说,人生大忌无伤,人生小忌则大亡。这话我一直破解不明白,其实他这句话不仅仅说的是药理和医德,道出的却是人生的秘笈。这世界就是一个酒缸,人是泡在酒缸里的活物。人与谁为伍都无妨,如脱落了魂魄,便就魂归琼浆了。我这样解释,不知我舅爷能听到的话,会不会拉长了说话的语调去赞叹我。

虎骨酒是药酒,兽寿与酒寿不能同道,大悲。

琥珀

琥珀是第三纪松柏科植物的树脂,经地质作用掩埋地下,经过很长的地质时期,树脂失去挥发成分并聚合、固化形成琥珀。琥珀还可入药,性味甘平。镇静,利尿,活血。用于治疗惊风,癫痫,心悸,失眠,小便不利,尿痛,尿血,闭经等症。

人们对琥珀的认识,并不像人们对金子、银子、玉那么熟识。我第一次见到琥珀,还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有一个亲戚在农村,患有闭尿症,我和祖母一起到医院看她,她正在吃中药。我祖母是个做什么事情都仔细的人,她把我这个亲戚要煎的汤药纸包打开,我就发现了一块透明的东西,不太大,里面好像还有一只虫子。我问祖母这是啥,祖母告诉我说,这是老虎掉的眼泪。祖母的话我一直记着,我在想像老虎在哭的时候落下的不是液体,而是固体。后来我的这个亲戚痊愈了,出院了,还到我祖母家来串门。她精神很好,脸色也很红润。她走了以后,我就继续问祖母,老虎的眼泪太厉害了,它能让人憋尿的时候把尿尿出来。祖母告诉我,那是屯子神汉边先生说的。神汉说出的话一半是吓人,一半是扯淡,但他说琥珀是老虎的眼泪不是扯淡。当年你九爷在山上立杆子的时候,脖子上就挂着一块琥珀,这东西其实就是老虎的魂魄,有了这东西护身,什么邪恶都不怕。我没有见过九爷长得啥样,但我老家的屯子里都知道九爷是山上的绺子,就是人们说的土匪。我祖母说,我九爷干过许多好事儿,也干过许多坏事儿。干的坏事儿是绑了庞家油坊二少爷的肉票,庞家油坊派人把钱给他送去,他却把票撕了,不讲究。干的好事是他后来参加了东北抗联,和日本人在松花江上打得你死我活,后来他和一个日本的关东军中队长一起掉进江里死了。原本九爷是应该算作革命烈士的,正因为他有过一段当土匪的历史,就没有给他定为烈士,也没有给他定为抗日英雄。祖母讲这些话的时候有些不经意,好像九爷不是我们家族的人。后来我祖母随我们一起去了城市,她在收拾包裹和生活用品的时候,有一个皮匣子她始终抱在怀里。到了城市,我追问祖母,那皮匣子里装的是啥,祖母打开皮匣子让我看,是一对手镯子,还有一个玛瑙烟袋嘴儿,剩下的全是琥珀,大约有十几枚、每一枚琥珀上都刻着字,那上面的字是篆体,我不认得,祖母也不认得。后来我把这些篆字临摹下来,让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刘百寻辨认,他说都是名字,且都是张姓。我把这些字变成楷体,念给我祖母听,我祖母听了很高兴,说,这是你六个舅爷的名字,他们都很有才华,都做大事情。但是他们身体不好,十七八岁的时候都得了一种抽风的病,到了三四十岁的时候,他们相继都死了。这也多亏了这些琥珀,如果他们不戴着这些神物,恐怕他们连三四十岁都到不了。

在东北的广大农村,没有人们公认的图腾,我这些舅爷们戴的琥珀,大概就是一种图腾。琥珀无论在古玩市场、工艺品市场,还是药店,都不算太值钱,但琥珀的形成能让人产生诸多遐想。我在哈尔滨的一个朋友那里看到一块让我吃惊的琥珀,这块琥珀质地透明,琥珀里有一只很大的蜜蜂,这只蜜蜂硕大得好像是一只现代的航模。我能够看清整只蜜蜂躯体,包括它的眼睛。它跟化石一样,是在瞬间结束了生命。我们还来不及看到它的痛苦,它就变成了生命的永恒。这只琥珀里的蜜蜂飞舞的姿势很惬意,像一个初恋者,可能它满腹都是花粉,急着返回蜂巢,让同伴们和它一道惊喜。这让人对它产生怜悯,因为它的确像一个快到故乡的流浪者。当然,我们还可以想象这只蜜蜂的惬意和痛苦很难区分,它可能因为犯了小小的错误而被蜂群驱逐出蜂巢,正在它寻找生活的时候,生活便戛然结束了……

世界上的生命体能成为永恒的,不仅仅是奇迹,也应该是为活着的人提供传奇的标本。这个传奇标本给人的想象,远远超过这个永恒的意义。我们都希望成为永恒,或者说,我们都希望在我们的生命结束以后,还能让活着的人直观地看到这个生命曾经的存在。无论是君王还是百姓,都有这种渴望,而动物则没有。为了这种永恒,从远古时期,人们就千方百计地创造墓地,制造不朽的棺木,甚至把下葬的方式移到了山崖或者水下。社会学家卡·希尔说过,欲望不可能在生命结束以后还会滋生。但人类希望生命结束以后能够滋生下一个世界的欲望,这是人类的无知和无耻。

琥珀在我看来,是一个让人惊心动魄的物质,因为琥珀里的动物远比人伟大。我有一次出差到广东东莞,在一个市场上花了几百元买了一块琥珀。遗憾的是琥珀里没有动物,却有一颗色彩艳丽的颗粒,这大概是古代某种植物的种子。现在我常常去看这只琥珀,如果琥珀里的种子被取出来,会不会生根发芽呢?

生活使我们善于想象,琥珀让我们的想象有时寡淡,有时却不安。

一棵叫王守全的树

群柏坡是一片柏树林,这些柏树有的超过了一百年,最年轻的树也有四五十岁。在这些遮天蔽日的柏树里,有一棵高大的柏树。它长得很齐,树干弯曲,树上的癍结很多,树皮也有很多伤痕。在树林里,它显得很猥琐,甚至很丑陋,但它绝不是一棵很普通的树,它有名字,叫王守全。外地人不知道这棵树为啥叫王守全,连林管局的副局长,被誉为山里通的苑书槐都不知道这名字的来历。山下的殿臣屯一直没有改过屯子的名儿,至少有一百多年都叫殿臣屯,原是村中出过一位知县,这知县叫苑殿臣。殿臣屯已有百余年的历史,但屯子里的人活一茬死一茬,已让殿臣屯面目皆非了。另外,屯子里又有一半的外来户,有的是逃荒过来的,有的是到这儿避难的,也有投奔亲戚来的。这些人只把殿臣屯看作是最后的驿站,他们不会将殿臣屯的历史荣耀起来,因为他们除了知道屯子的符号,连屯子周围的山沟、河套的历史都一无所知。殿臣屯的人只知道群柏坡上有一棵树叫王守全,对这棵树名字的来历却说不出一二来。好在这个屯子里还有几位将近百岁的老人,他们能说出山上的那棵树为啥叫王守全,但让人感到疑惑的是,这几位老人对这棵树名字来历的讲述却大不相同,甚至他们讲出的关于这棵树的传奇,相互间都格格不入。

我在五营子林管局搞调研,听说了群柏坡上的那棵叫王守全的树,就到山上去看。我问苑局长,这棵叫王守全的树的来历,苑局长说,我确实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可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当兵走了,后来转业分到别的县,两年以前才到五营子林管局。我虽然不知道王守全这棵树的来历,但是我可以给你介绍殿臣屯的那几位老人,他们能讲出这棵树为什么叫王守全。

我到殿臣屯去拜访那里年龄最大的老人,很巧,这个屯子的三位老寿星竟然是连襟儿。大连襟儿叫苑子轩,年轻的时候读过私塾,口才很好。他对我说——

大清光绪年间,群柏坡后山是蝎子沟,山势险要,柏树不多,却生了许多槐树。这里有一伙儿山匪,三四百人,有许多外地人,据说他们是被打败的蒙族人。山匪的大王叫王守全,他不是蒙族人。这伙山匪不是一伙穷凶极恶的草寇,而是一群不做坏事的山匪。王守全给山上的兄弟们定了六不准:乡医不准杀、女人不准杀、孩子不准杀、房子要倒塌的户主不准杀、僧人不准杀、能写诗的人不准杀(据说王守全过去做过县丞,喜作诗,他还有名号:瘦泉,梦鱼居士,他的诗每首都非常叫绝,仔细看都是从苏轼、王维、陆游的诗里抄袭的)。王守全在山下干过一件好事,有一次,村中失火了,烧到四五户房子的时候,王守全领着山上的兄弟下山救火。这些山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用了半天的时间把火扑灭了,据说还有两个山匪被烧死了,这件事让殿臣屯的人感动得都痛哭流涕。后来这伙山匪和另一伙山匪火拼,他们就离开了蝎子沟,下落不明。村子里的人为了纪念王守全,就到山上去,王守全藏在一棵柏林下,和他的军师在一起下棋,也研究军事,许多作战计划都是在这儿诞生的。山下的人一看到这棵柏树,就能想起那个土匪大王王守全,就叫这棵大树为王守全。

我不由感叹,真是一个聪明的纪念方式。

二连襟儿叫唐练,不善言辞,脸上总有痛苦的表情,包括他笑的时候。他看大连襟儿的时候脸上很愤怒,说道,你这能说瞎话的私塾先生,就像蒲松龄那个老东西,满嘴鬼话!他说——

王守全是个兵痞,在江北清兵里做提督。这家伙喜好女人。当年他到殿臣屯,先睡了一个石匠的闺女。这闺女叫石榴花儿,睡也就睡了,村人惹不起他。后来他把村人惹急了,因为他睡了族长刚结婚的媳妇儿。族长叫苑大炎,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睡了他的媳妇可忍。后来他又来屯子,要睡乡医苑子驹的老闺女,这闺女才十三岁。族长就决定把这提督杀了。殿臣屯的人刚要动手杀他,他就逃了,逃到了群柏坡上。后来他在一棵柏树上吊死了。族长指着这棵丑陋的柏树说,这棵树叫王守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不能在唐练的传奇中听出破绽。

三连襟儿何万江看着像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说话的声音很细,语气很像女人。他说——

王守全是个哑巴,是个外地人。哑巴是不会说话的,他从外地来到殿臣屯的时候,从他的衣襟里翻出了一块白麻布,上面写着:哑人王守全。殿臣屯的人才知道这个哑巴叫王守全。开始他在殿臣屯,因为他是外地人,衣着就有些怪诞。屯子里的狗眼睛很尖,看出了他是外地人,就咬他。他把馒头扔给咬他的狗,狗把馒头吃了,吃完以后还咬他,比原来咬得还凶。王守全就离开了屯子,到了群柏坡上。坡上原来有一座破庙,叫树神庙,也不知道哪年,这座庙就没了。王守全活着的时候,这座庙还在,庙里的方丈就把他留下了。因为他是哑巴,就不能做一个僧人。但哑巴王守全有事情做,他每天都清扫庙宇的台阶和院落。这些活儿对哑巴来说太少了,王守全就开始做另一件事情,他满山遍野地种树,庙宇的后面树苗丛生,他就一棵树苗也不浪费,都栽到了坡上,一茬接一茬。原来坡上是没有几棵树的,后来就变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哑巴王守全在庙里也找不到愉快,看着那些念经的僧人,在他眼里永远都是陌生的,但王守全也有愉快,那就是坐在那棵柏树下,看着他种下的小树苗一天一天长大。有一天下大雨,雷声震耳,雨如瓢泼,他坐在树下仍不回庙宇,因为他这天种下了几十棵树苗,他怕他的树苗给冲毁了。这一天对王守全来说是不幸的一天,他被一个闷雷劈死了,而那棵柏树却没伤分毫。方丈站在树下,双手合十,半天才说道,给这小厮立碑是大忌,碑石乃为死物,寂寞空灵,融入云烟。让这小厮与活物为伍,方能让他如树般活起来,就叫这树为王守全吧。阿弥陀佛。

我说,这个传奇更接近真实。

我离开殿臣屯之后,在想一个不能再想的哲学命题:历史有没有真正的真实?我们有理由去对历史学家已经论证过的历史进行质疑。最美好的历史可能存在罪恶,而罪恶的历史也不能排斥美好的东西。殿臣屯三个连襟儿对那棵名叫王守全的柏树的讲述,我们可以看出它的荒诞,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它的部分精彩的存在。哲学存在的最新命题就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怀疑,世界产生的为人所不知的东西,也都是已知的东西。这个已知的东西产生的根源,不仅仅是这个社会的需要,也是顺其自然的滋生。历史会消亡而被哲学取代。

也许殿臣屯里根本没有那个叫王守全的人,而王守全这个虚拟的人在殿臣屯不同人的心里,因此王守全是存在的。

山上那一棵叫王守全的柏树巍然耸立,在他躯干上书写的符号是永存的。有生命的王守全,他每天都在和看他的人对视,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怜悯的嘲弄。

王守全他不会把这个世界的奥秘告诉给人们,因为他是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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