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故居
2009-08-04杨振喜
杨振喜
在俄罗斯,有多处普希金的故居和博物馆,如果停留的时间过短,就只能有所选择舍弃,找那些有代表性的看。本来,这次参观圣彼得堡的普希金城是首选,因为这里最典型,它是一个普希金文物保护区,几乎包括了诗人一生的全部,像诗人生活和居住过的皇村,曾经就读的中学,房舍还在,收藏着普希金当年生活用品、他的作品、以及私人细软。这地方恰在圣彼得堡的郊外,风景秀美,自成一域,特别是闻名于世的叶卡婕林娜宫,还有尼古拉二世兴建的富丽堂皇的亚历山大殿,构成一个独特的景点。当然,尤使我们难以忘怀的还是名扬天下皇村了,令人朝圣一样地追逐不舍。自然,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一随其便,皇家宫殿建筑堂皇巍峨不同凡响,但诗人的人格精神和风情一世的经历,与他那永恒魅力的诗歌更令人景仰不止。这块皇家园林正是因了诗人的大名而永垂不朽。导游小姐列娜对我们说,由于它的内部正在装修,这次就看不成了,只好作罢,以待来时。这消息使大家遗憾;她是本地人,颇能理解我们的心情,便绕道到皇村中学门前,在一座普希金雕塑像前,让大家照相、纪念。塑像真人一般高大,斜靠在一个长椅上,正凝神沉思,颇具诗人气质,许多中文版诗集封面经常见到这张照片。睹此,大家的情绪被重新调动,先时的懊恼一时间消失,转为兴奋。毕竟这是在诗人的故居旁边拍照。同行者中多为诗人,他们的文学之旅,起步时大都与这个人物有关。著名诗人刘章的老伴,乘机发言,她说:“我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刘章年轻时学习写诗,最喜欢的就是老普。直到,一说起普希金,精神头儿就来了。”于是抓紧时间照相,抢着站在诗人塑像前拍照,热闹起来。机会真的难得。你瞧瞧,诗人凝重地望着大地,望着远道而来的这群异国他乡的诗歌信徒,不知该作如何感想?他们都已雪染鬓发,然而爱诗的心依然燃烧,赤童一样地依偎在老爷爷的身旁,流露出少见的天真。我当然也不肯例外,先照上两张再说。第一张是与老伴合影,自不必说,我们相濡以沫四十年,风雨兼程走到今天,不容易呀。我的文学之路,只有她清楚,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是她给我以支撑,当一切尽失之时,又有她从旁鼓励。她常常说:“既然喜欢上的东西,就不能够放弃”。我的多次举家搬迁,都多亏了她一双勤劳的手,付出了太多的汗水。每次搬家,都是她整理行李、家物,嘱咐最多、担心最大的,莫过于我的手稿,那一摞摞的文稿,都凝结着我的心血与汗水。2000年我主编一本《重温旧梦》,稿子是从全国各地寄来的,是她忙中偷闲帮我整理,一一过目、校审。照片不够,她不吝辛劳,跑到几百里之外的母校去补拍。仅此也就足矣。第二张是我的单人照,我站在伟大的普希金脚下,让“俄罗斯诗歌的太阳”照耀着,仿佛也诗人了一回,顿使我长了志气,壮了脸面,威风许多。
谈到皇村中学,不禁想起诗人的成名之作《皇村回忆》,我读这首诗的时候,也是一个13岁的中学生,少年普希金对自由的追求,爱情的讴歌,对黑暗的鞭挞,和对祖国的情怀,都与皇村这片美丽的土地有着关联,诗歌将我深深感染,诗中那不可一世的宏大气魄,美丽动人的语言节奏,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中学生之手,让人赞叹。那时节,和新生的中国一样,充满朝气与阳光,理想主义盛行,青少年们正有许多文学梦幻,有着美丽的人生幻想与期待。普希金在天幕上的出现,使我们眼前一亮。生活就如同诗章一样。我的身边就发生了这样的故事。当我考取河北南宫省中不久,同村的高小同学先我一年已在河北邢台省中就读。这年暑假,他弄到一本查良镛(金庸)翻译的《普希金诗选》,视如珍品,他讲,在他们班里,普希金的诗已很风靡,几乎无人不能背,说着说着就背出了好多首,使我特别惊讶。他之所爱很快也感染了我,于是我就借了来,他限我一天读完,并立下保证。在家里一盏暗淡的煤油灯下,我将诗集从头至尾抄写在一个草纸本子上,许多诗当时都可以背诵下来。比如《高加索的囚徒》、《致大海》、《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渔夫与金鱼的故事》、《致同学们》、《致恰阿达耶夫》等,直到现在印象还很深。后来,因为家乡发了洪水,那个手抄本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我的这个同学,因为家庭经济困难,没能读完中学,提前参加了工作,娶妻生子,沉重的生活担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在饥寒交之空闲,他依旧坚持着读诗、写诗。六十年代初,我已经是天津某所中学的教员了,他以为我很有能力或办法,就把整理好的一本厚厚的、未曾发表过的诗集寄给我,求我发表或出版。他不知道我还没有爬进文坛的圈里呢,没人买我的账。但我一直在推托着,等待着,不愿扑灭他那个微小的念头。没有料到,日后不久,他却因肝癌浮水过早离开了人世,只有二十多岁。一个未竟的诗人,一个普希金的忠实“粉丝”,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想起这件事我就非常难过。未能帮忙实现他的夙愿,一直是我心头难泯的愧疚。文学这东西,是个魔鬼,既然沾上了,就会被它纠缠一生的,除非你不是真正爱它,倘若是玩耍,游戏,那就另当别论。所以,我们不必去责怪他太傻呆,更不能去“怪罪”普希金,一切都和他无关。
读大学时,在外国文学课堂上,不只学了他的抒情诗,还学了他的诗体长篇小说《欧根·奥涅金》,老师还专门分析诗中的人物,因而也就知道了文学上“多余的人”的来历。参加工作后,我在阅读中,偏偏喜欢上他的小说。如他的《别尔金小说集》,不只是喜欢它的短小隽永,诗性的氛围,自然明快的语言特点,更喜欢他的小说故事的单纯、简洁,因而便一读再读,不愿释手。读中篇小说《上尉的女儿》和《驿站长》,感受到作家与现实生活的对应关系是那么贴近,真像一位战士极力捕捉社会前进的动力,作品的主旋律是那么鼓舞人心,催人向上。尤其,作家还明确、大胆了普加乔夫农民起义领袖这一人物形象,他毫不在乎当局的政治压力;同时,他又注意揭示底层小人物的原生状态,从而开创了俄罗斯文学描写“小人物”的先河。我一直在想,这种源于现实生活的创作走向与文学精神,是俄罗斯文学的一个重要元素,构成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优良传统。这也是普希金能成为“俄罗斯文学之父”的重要原因。以上,只是我从作品中,从前人的解读,认识到的普希金。但是,近距离地接触普希金并抚摸他,走进他生活的现场,去感受、体验那个实在具体的普希金,还是要到莫斯科阿尔巴特街普希金博物馆之后。
阿尔巴特大街,有五百多年的历史,是莫斯科最有名的步行街道,距外交部大楼很近,它为东西走向,往前,可与新阿尔巴特街接通。前苏联时代,在这里曾发生过许多政治事件,比如斯大林的肃反运动。后来出版的《阿尔巴特街的儿女》小说,轰动一时,其背景就在这条街上。在我国很有市场,最近又再版。街市上有古玩店、旧书店、黄金珠宝店。有人说,它类似中国的琉璃厂,也许有些道理,因为它充满浓浓的文化气息。我们抵达得比较早,许多商店还没开门,显得有点冷清,几家小商贩在街中心摆了摊儿,一家在卖杨梅、苹果,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水果,都是远道而来,看上去不甚新鲜,价格却昂贵,一个小梨儿就要十几卢布,蔬菜品种不多,买菜的也寥寥。一位老年妇女买了两根黄瓜,一绺韭菜,摇晃着脑袋走了。莫斯科的物价奇高,普通职工月收入仅有一二千卢布(合人民币六七百元),新鲜蔬菜是吃不起的,他们光顾市场而不购买。往前,有专门为人画像的民间艺术家,艺术功力不低于国内专业画家,要价却不高,不抵他们的十分之一,还有几个叫卖手工艺织品的,纠缠不放,一块粗毛毯绘织上俄罗斯风景人物油画,够档次了,要价也很低廉。俄罗斯是以油画著称于世的艺术大国,许多著名的博物馆,都有世界顶级的艺术大师的作品展出,而且真品居多。诗人浪波夫妇购买了一幅绘有俄罗斯田园风光的毯画,仅一百卢布(合人民币只三十元),这在中国恐怕是买不到的。值得一提的,是这条街53号,在大街中间之右侧,有一个不甚显眼的门洞,一块小匾牌挂在旁边,由于不识俄文,我们差一点从这里走过,就如一个极为平常的店铺。导游出面告诉大家,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普希金博物馆。当然,此是最早建造成的,而非最完整的一个。他在1986年重新装修后开馆,一切都恢复了百年前的原貌。普希金住进这所公寓时,是他与娜塔丽娅新婚不久,只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一座二层小楼,楼上楼下有五六间厅室。导游不给讲解,只能自己买票参观。上楼,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先走到书房,靠墙而立的书架上都是外文书籍,散散的摆放着,并不多,再进去,是一个写作间,桌上和画案上是诗人的手稿和书信。外文是天然飘逸放纵式的,加上诗人的桀骜不驯生性,给人的印象太深了。继续往里走,是一间很宽绰的大厅,装饰的豪华典雅,天花板上悬挂着精致的水晶灯,在当时也很高雅,可能是为妻子专门安排的一个舞厅。大家都知道,他的妻子美丽超群,风情万种,上流社会的公子与显赫的贵族都特别关注这个“莫斯科第一美女”,所以,在大厅里经常举办一些舞会,满足这些人的窥探欲,也是应当和值得的,而且也是普希金乐见所为的,因而,每天这里热闹非凡就很自然了。我们在这里特意留影作为纪念。有谁,还在娜塔丽娅像前驻足凝神,揣想诗人的悲剧命运是否与这个美色的女人有点瓜葛?在小客厅,还有诗人一尊大理石的头像,与他在皇村的那个沉思状态的雕塑不同,充满了青春气息。我在他的像前拍照,感受到的是诗人的甜蜜与幸福。这是青春的普希金。从普希金的创作经历上看,他的不少优秀之作,都是在莫斯科期间写作的。书桌上与墙版上展出的手稿、书信,也都是他踌躇满志的神情流露。我还发现,有几幅普希金随意涂鸦的速写画,简约,明了,质朴,一种生生不息的精神,天马行空,随意挥洒,这就是天才,俯拾即是。三个月后,这对新人离开这里去了美丽的皇村,去享受那皇家园林的豪华盛宴了。
从博物馆出来,与故居斜对面,是一座新建起的普希金夫妇的大型雕塑。基本上是按照两个人原貌创作的。普希金气质浪漫潇洒,娜塔丽娅美丽动人。雕像外表被擦拭得焕然一新,高高地矗立在大街一边,有人走过来,对他们投下尊敬的目光,或随手献上一束鲜花。经常有志愿者来为雕像作清洁,对艺术品珍爱有加,俄罗斯人的文化修养和素质,随处可见。远比国内一些景点的雕塑一夜之间被身手异位、面目全非的情景要好许多。在俄罗斯,无论走到哪里,坚守公民道德,爱护公众秩序,自觉为社会做好事,平常易见,实际上也是一种公众的觉悟。
我们没有去了莫伊卡河的另一个普希金纪念馆,那是1925年建立并开放的,是最早开放的故居博物馆。人们知道,那地方是诗人的伤心地,是他辞世的地方。在一间书房里,当年的写字台,鹅毛笔,小黑奴的墨水瓶都依然如故,决斗时所穿的那件薄呢背心也保存完好,那个座钟永远地停了在2点45分上,这是他与世长辞的时刻。据说,每到一年的2月10日中午2点,无语的人流就会挤满普希金的门前滨河街,几百支蜡烛围绕在通往诗人铜像的小径上,集体出发送别诗人,170多年过去了,依然如此。俄罗斯人守护他们民族的精神文化,永爱自己“诗歌的太阳”。我们没能见到这个沉重的场面,但我们的心一样的沉重。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曾照耀过我们的昨天,还会照耀我们的今天和明天,会永远地继续下去,关于这个,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