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乡村人物(三章)

2009-08-04何立文

文学与人生 2009年7期
关键词:阿华田螺豆腐

何立文: 1977年6月生于江西新余。江西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新余市委宣传部,兼任市作协秘书长。在《音乐周报》、《创作评谭》、《文学与人生》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数十篇,作品入选《2006年中国散文诗精选》、《江西散文十年佳作选》。

豆腐张

他通常摇摇晃晃地行走在一片绿野之间,而且哼唱着一些含混不清的歌谣。犁田的农夫叫住了他,吸烟,黄牛趁机撒了一泡尿。他的眼睛依旧半闭着。又在哪个相好的家里喝了半斤吧?农夫怀着无比向往的心情谄媚地问。嘿嘿,嘿嘿嘿……差……呃……不多……他身上的烧酒味熏得牛打了一个近似夸张的响鼻。田鼠们探出来的头又缩了回去。豆腐不用说,一如既往地好卖。明天记得给我留两块啊,农夫一边朝懒洋洋的黄牛吆喝一声。嗯哪,记得就留,不记得就……不留,嘿嘿。

阳光暖和地照耀着这片刚刚苏醒的山野。

方圆十里的人都吃他的豆腐。十多年了,想抢他生意的豆腐坊陆陆续续开了五六家,又陆陆续续倒了。他不生气,成天微笑着晃着一副担子走村串户。工艺依旧是十多年前的工艺,尽管有人举报他家的石磨经常不洗,每天两担豆腐还是卖得精光。做房子,打家具,织晒垫,或者临时来了客人,依旧有很多主妇端了新收的黄豆去换豆腐,只不过现在付现钱的多,原因是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有花花绿绿的票子寄回家,还种什么豆子呢。因此,他每月都到外乡收豆子,偶尔有老婆婆端了黄豆来,一斤豆腐回去能称出一斤二两。

他挑子上的豆腐总是滴滴答答漏水,人们便戏称为“水豆腐”。他说,没有水能成豆腐?玩笑归玩笑,这东西煮了,温嫩滋喉,沁人心脾;煎了,浓香四溢,口舌生津。镇上开了几家酒店,都定他的货。一盘“家常豆腐”最高时卖到十六元,可是,每到周末,依然有人开了车子呼朋引伴专门来吃这盘豆腐。镇上的人见酒店生意火暴,有点愤愤不平,嘴巴多一点的人就悄悄问他,你知道一盘水豆腐卖多少钱吗?卖多少?他故意瞪大眼睛,偏了耳朵听。十六啊,那人伸出手指。你一斤豆腐卖给他们是多少?一块六。十倍!你亏大了,赶紧抬价!他笑笑,不加价,那钱是他们赚的。你开一间店,我也一块六卖给你。你……哎……那人原本想得到一支香烟,然后继续深入谈论经济账的。不料,他一转身走了。那人怔怔地站在街角,嘴巴变成大大的“O”形。

他喜欢跟人开一些玩笑,特别是女人。比如,哪家媳妇早上穿着睡衣买豆腐,挑三拣四,他就瞟瞟人家衣领子下面,嘻嘻一笑:别挑了,左挑右拣,哪块都比你的白,比你的嫩。媳妇羞红了脸,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连忙提提衣领子。相好的谢寡妇端了搪瓷碗,袅袅婷婷地来了,他笑嘻嘻地挑了两块最大的豆腐给她,便凑上去拼命地嗅嗅。去去去,谢寡妇拍拍身上的灰尘。瞅瞅左右无人,他将挑子放下,冲上去拦腰抱住女人,两只手乱摸一气。女人咯咯咯地笑着,佯装挣扎,身子早已软了一半。事情的结果往往是谢寡妇头发纷乱地倚住门框,目送他和他的豆腐挑子远去。

附近村里的五保户或者孤寡老人,几乎每天都能得到他的馈赠——一块白白嫩嫩的豆腐。他们一致称颂他的积德行善,他只是咧开嘴笑笑。妻子觉得吃了亏,几次埋怨他的大方。他就瞪圆了眼睛说道:谁没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嗯?

地里疯长的香葱将人们的视线和舌头聚焦在他的豆腐挑子上。他依然半闭着眼哼着“朗格里格朗,朗格里格朗,豆苗青,麦苗黄”之类的歌谣,挑子上的豆腐总是滴滴答答地漏水。

他姓张,人们叫他豆腐张。

田螺

驼背的田螺终于选择了一个冬天的夜晚死去。

一个人的离去就像原野上的一阵风,吹过之后,原野依然如故。

是医院的救护车将她送回家的。什么病,我现在也不记得了。按照我们这儿的风俗,客死异乡的人,他的灵柩是没有资格进入祠堂的;所以,听说田螺挺到家里才咽下最后一口气——让全村人看看她的棺材,听听亲人或真或假的哀嚎,这样才能走得舒服一些。

不知道她的驼背源于何时。也许是先天发育不全,抑或是哪次偶然事故酿成的残障,总之,很早以前,她便背着一口锅行走在村人的视线里。为了治病(多年以来,田螺对于治好可恶的驼背总是异常地执著),她不知寻访了多少民间医师,吃下的草药都有几箩筐,结果却像一个巨大的嘲笑,将她的背压得更低,几乎与地面平行了。“我这是前世造的孽,不晓得得罪了哪个阎王……”每次与人说完话,她都会这样总结自己的命运。

村里哪家闺女要出嫁了,置办的嫁妆陈列在堂屋中央,空气里回旋着油漆的清香。田螺称赞着那些物件的做工,摩挲着梳妆镜的雕花镜框,久久不愿离去。父母为她的婚事颇费了一番心思。由于身体缺陷,几门亲事最终告吹。后来,一个家里很穷的光棍答应娶她。从她走路时的快节奏可以想见,她对婚姻的期待与憧憬。光棍可能想到一个人过活毕竟没两个人在一起好,再怎么说被窝总要暖和一些。于是,起初一段时日相安无事。大约两三个月后,田螺哭哭啼啼地回到娘家。原来丈夫酗酒后经常打她,两只瘦小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田螺甚至哭诉:一次去米缸量米,不想一头栽进去,幸亏邻居听见,才将她一把拔出来……这样,田螺再也没有回去,丈夫也没有来接她——也许他对短暂的婚姻丧失了兴趣。

过了几年,又有一个异乡的老男人来提亲。我见过那男人,秃头、尖嘴猴腮。可能是上次失败的婚姻至今笼罩着田螺,她没有答应。可是父母犯难了,女儿已年近四十,好歹要成个家啊,总不能靠父母养到老哇。父母彻夜地劝说田螺,说如果这次还不成功,那就是命中注定你要守着父母到老。无奈,这次婚姻还是以失败告终。男人嫌弃田螺的原因是她不能生育。父母也很失望,关于田螺的婚姻就此作罢。田螺决定终身侍奉父母。重活干不了,父亲便将放牛的活儿交给她。庄户人家,牛是宝贝。这头黄母牛在田螺的精心饲养下,毛色鲜亮、膘肥体壮。田野里,山林间,小溪边,河岸上……黄牛与田螺形影不离。很多次,人们听见田螺对着黄牛的耳朵喃喃私语。

田螺的坟矮矮的,蹲在山脚下。田野上的风吹拂着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春天的气息中总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容易使人精神恍惚。荷锄的村人从她坟前走过,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那头黄牛呢,总是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墓碑。

乡村医生

在乡下,大龄青年的婚姻问题往往是众人议论的焦点。年逾四十仍然孤身一人的乡村医生阿华,自然成为大妈们热切关注的对象。

现在看来,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有二:

一是阿华求学上花费的时间太长。1988年参加高考,不中;89年复读,再试,不中;90年复读,再试,仍不中;屡试屡败,直至93年,才挤过那座“独木桥”,考上省府医学院。起初,阿华家的经济条件还可以,父亲在煤窑里入了股,每年都有分红。后来,煤挖完了,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复读的一大笔费用成了家庭的一个重负。父亲终于承受不了阿华的屡次失败,不再给他交学费。一个屡试不中的落魄秀才,在村人的眼中成了一个怪物,尽管大家都没有讥讽与嘲笑他,但是,目光里透露的迷惑或者不屑,让阿华的父亲觉得颜面扫地。无法想象,当时的阿华,对若隐若现的高等学府怀着怎样一种复杂的心理。好在具有高中文凭的姐姐理解阿华的心思,即使成了家,还是毅然决然地周济阿华读书的费用。就这样,阿华跌跌撞撞地升入高校时,已经“三十而立”了。

二是阿华的性格不温不火,像一剂中药。大学毕业后,阿华分配在邻近一个乡镇卫生院。干了两年,或许三年,觉得离家远了,便申请调回家乡卫生院。给人看病时,阿华很少开昂贵的西药,甚至尽量不开西药,往往是几帖中药打发。性急的患者不解,以为他技术不行,到别的医生那儿输液去。我对中医很感兴趣,一有空就钻进阿华的办公室,和他聊天。阿华认为,与西药的即时见效相比,中药更注重对人体的全面调养与维护。很多西药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药效快,能大大减轻病人的痛苦,但是病症容易复发;中药讲求的是在一个大环境下,综合用药,通过细微的、隐秘的治疗,达到人体和外界和谐相处的最终目标。任何病症的治愈,都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人体就像一棵树,枝叶坏了,应该从根部着手进行呵护。我认为中医与太极颇为相似。看上去绵软无力、拖沓不堪,实则波涛汹涌、排山倒海。只是爱情和婚姻,在这个日益浮躁、功利的时代,难道还经得起中医式的不紧不慢的折腾?我怀疑阿华的婚姻观里早已融合了中医的许多相关理念。

我曾劝阿华,学学很多小伙子的做法,遇见合适的女孩就穷追不舍、软磨硬泡。俗话说得好:好女仔难禁三分缠。阿华总是笑笑,不语。

也有好心的人给阿华做媒,先后相了几次亲。一次由于女方的母亲认为阿华太老实,黄了;第二次,与女方来往了几个月,对方天天催阿华买房,阿华觉得她太性急了,也黄了;第三次,女方在城里做小生意,倒是愿意与他交往。女性的矜持迫使阿华每周都要乘车去城里赴约,“为什么她就不能下乡来我这儿?”阿华觉得这样对自己不公平,“明摆着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最后主动断绝了来往。

爱情上的波折使阿华的母亲行走时常常侧低着头。每年十二月,人们谈论儿女的婚期与新房的装修时,她佯装没有听见,迅速地消失在某户人家的墙角。

今年春节,听说阿华订了婚,热心的大妈们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四处传递着这条珍贵的消息,还不忘猜想喜酒的置办及新娘的嫁妆。

猜你喜欢

阿华田螺豆腐
特别的赛跑
我学会了摸田螺
田螺
豆腐睡莲
家常豆腐
吃田螺
遗失在街口(短篇小说)
我比他们优秀
有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