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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访戴

2009-07-31徐则臣

山西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王徽之船夫小道

徐则臣

大雪

在地处江南的会稽,下如此大雪是极其罕见的。王府上上下下都从保暖设施齐全的房间里走出来看雪,太太小姐们怀里抱着精致的小手炉,安静地站在屋檐下,下人们则忙着帮助小少爷们在花园边堆雪人,或者充当靶子,用现身说法教授小主人打雪仗。因为小孩的吵闹,整个大院里像在过节,就差燃放烟花爆竹了。当然,可能会有哪个调皮的小孩建议过要放一挂鞭炮和几只钻天鼠,以示庆祝多年不遇的瑞雪,但被他孝顺的母亲制止了,原因是,年过八十的祖母太祖母们身体每况愈下,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和心脏病,承受不起打雷似的惊吓。即使在夏天里,为了不让雷声进屋,老人们的房门都关着,而且装有上好的隔音装置。另外,如此沉静的雪天,是诗意萌发和酝酿的大好时候,王家是书香门第,更不能喧哗吵闹失了文静的体统。但是管家传来老爷的话,为了孩子们的健康成长,允许他们在午饭后到雪地里撒一会儿野。我们才看到了王家热闹的赏雪情景。

那么,该如何描述一千多年前的这场大雪呢?没有经验的人实在不好说。大多数人只能感叹雪大,大啊,真大啊,会稽雪花大如席。他们没去过北方,也就不可能见到真正的大雪,无从比较。尽管王家在晋朝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就是皇帝的龙椅也要让出三分之一给他们坐,但天上的事他们管不到。孔子说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他们没有电视,所以看不到北方的大雪,只能站在屋檐下感叹。

这个时候有人想起了五公子子猷,他竟然没出来赏雪。真是不可思议,所有人都知道,王家的五公子天性爱玩,舞文弄墨之余,常常背起登山包和漂亮的女秘书一起旅游。按理说,这会稽难得一见的大雪,五公子是不会放过的。

王子猷

这位五公子,就是“书圣”王羲之的五儿子王徽之,字子猷。

关于王徽之,从现存的资料来看,不论正史还是野史、传说,提及的都不多,尤其是相对于他著名的叔祖父王导、父亲王羲之、弟弟王献之,王徽之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我们都知道,王导是晋朝南渡以后朝野里的灵魂人物,司马氏江山能够偏安一隅,得以苟延残喘百年之久,王导功莫大焉。大书法家王羲之更不用提了,无论是在政治领域还是文艺界,都是众望所归的泰斗,要文的可以雅聚兰亭,招呼作家协会的会员在河边上开个笔会,总结发言时大笔一挥,就是“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官至江州刺史,左军将军,会稽内史。至于这些官衔到底有多大的权力,我们不需要知道,能把天下的文人都拉到河边,绝不是仅有几部长篇小说就能办到的。因为那次笔会没有拉赞助,也就是说车旅食宿费一概自理,而且没有红包,可见王羲之是拿着官印召集这次活动的。其弟王献之,也是著名的书法家,此人雅好不亚于乃父,于文于政都直追王羲之。尽管花喜鹊抱窝,一代不如一代,比起五哥王徽之来说,王献之还是要高出一大截子的。

因此我们的主人公就很尴尬了,一直生活在他们的阴影里。他若出门,熟悉的人就介绍说,这是王导老先生的侄孙子,他点头称是。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到叔叔阿姨家参加酒会,漂亮的主持小姐会摸着他的头说,这位小朋友就是我们的贵宾老王同志的五公子。慢慢长大了,和兄弟们一块儿到野外打猎郊游,老百姓一边指着王献之一边指着他,说你们知道吗,他就是王小书法家的哥哥。类似的身份把他给气坏了。小的时候还不觉得,只要有好吃好玩的,其他什么都不管了。后来就不行了,媳妇都能娶了,别人还这么说,明显是无视他的存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实现在的纨绔子弟都是类似的身份,他们活得悠哉游哉,不时打出父母、祖父母的牌出国转转。可是王子猷受不了,他想干点事,具体地说,干点能让人知道的事,不能青史留名,起码也要能够成为公众焦点,每年上几回《晋代风云月报》。但他又对这份报纸不以为然,公开宣称无视它的存在。

《晋代风云月报》

假设这份报纸是晋朝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主编当然是皇帝陛下,副主编先后主要有两个,一是在朝的王羲之,另一位是现已隐居的前大将军谢安。关于这份开始时具有内参性质的报纸,有必要详细交代一下,它关系到雪夜访戴这一著名事件的发生。

主编当然是不管事了,只是作为活的最高法律而存在。副主编也不干事,王羲之比较忙,抽不开身;谢安时间多得很,但他用来养鸟,每天宁愿架着虎皮鹦鹉到河边看一群退休的老头钓鱼。因此办报的责任就落在了执行副主编的头上。这家伙因为政治上来头不大,就耍了个小聪明,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触犯法律,我干脆就把政治的这一块内容给省了,但是又不能有失第一大报的身份,所以就改革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用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来充门面。大致板块内容有:数风流人物,还看晋朝;名家自留地;写在名人边上;新生代作家访谈;行为艺术的新走向:人文精神大讨论;后现代谈艺录;最新文艺动态:小说连载;百花园;人间百态;等等等等。

应该说,该报内容设置是全面的,基本涵盖了晋代文艺界的各个角落。这份报纸对当时的知识分子影响极大,因为没有电视,它的舆论力量可想而知。尽管上面列举的内容排名不分先后,大家还是能够看出来,在所有的栏目中,“数风流人物,还看晋朝”分量最重,因为它是人物特写,高踞报纸头条,宣传效果不言自明。

因为分量重,所以不能掉以轻心,执行副主编对这个栏目严格把关,创刊两年多来,每月推出一位文艺界巨人,诸如谢安、王羲之、王献之等。比如王献之,之前的确也小有名气,但真正走红天下,还有赖《晋代风云月报》的扶持。报纸花了一个整版来报道这位后起之秀,一下子整个国家都知道了文艺界又出现了一位有个性的天才。此人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在当上驸马之前,曾与前妻郝氏缱绻多情,又有爱妾桃叶为伴,他还为心上人写了一首名叫《桃叶复桃叶》的爱情歌曲。经过《晋代风云月报》的头条特写,王献之名满天下,就连《桃叶复桃叶》也成了一首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和《阿芳》、《天上刮风天上下雨天上没太阳》、《,J、花轿》等并列为晋朝爱情歌曲四大经典。

这就不难理解,知识分子为什么都以上报纸为荣,为追求,为终身的奋斗目标了。谁都知道,这不是谁想上就上的,要看实力,当然还有其他条件,具体什么条件,这里就不详细说了。子猷公子上过很多次,大多都是和花边新闻有关。上面已经说过了,五公子喜欢和女秘书出门旅行,有时也邀请著名的女演员女歌星什么的,他是王羲之的儿子,谁敢不给面子。往往在旅途上被狗仔队员们跟踪,记下了一路上的风流账,然后娱记们大肆渲染,把他放进了“写在名人边上”的栏目里大白于天下。当然,偶尔也会因为其他的事被报纸曝光。

总之,子猷公子的形象已经坏掉了,很少读者再把他和知识分子、和才子等挂上钩。人们一想到他,就在心里翻阅起几年来的报纸上的花边新闻。这是王徽之不愿看到的。他曾经对一个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名记者说,他向来不看什么《晋代风云月报》,别人怎么说他不在乎。

“我从来不理会什么传媒,”他气愤地对记者说,“你们要搞清楚,我是王子猷!”

名记江小道

发现五公子没出来赏雪的人就是这个记者江小道。作为《晋代风云月报》的资深记者,他的业务范围主要集中在王谢子弟。半年前他曾采访过子猷公子,想听听他对《晋代风云月报》的看法,被王徽之浇了一头粪水。不过现在已经成了王徽之的好朋友。当时王徽之发泄之后,扬长而去。江小道被晾在王家的大门口,半天找不到自己。不就是王羲之的儿子么?牛什么牛!江小道坐在门前石狮子的脚下,盯着王家朱红的大门气愤地想。学学你弟弟献之吧,哪点都比你强,就是老婆也胜过你的。人家面对记者是百问不烦百提不厌,简直比商场里的售货员态度还要好,把我们当上帝看。他记起半年前采访王献之时的情景。王献之笑眯眯地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临结束时还送了他一个红包,打开一看,足足二十两银子,是他三个多月的薪水。江小道乐坏了,甚至梦见王献之做了他的老总,一个劲儿地给他提工资。

现在他清晰地回忆起了王献之的笑,像是摇摇欲坠地挂在脸上,很有可能一转脸就掉到地上。然后他又想起曾经采访过的诸多名人,他们一律保持着相同的微笑,仔细琢磨就看出来了,他们的笑僵硬,死板板,显然带有某种刻意与媒体打成一片的意图。这让江小道倒胃口。他开始意识到子猷公子愤怒的价值。为什么只有子猷公子敢于怒斥我堂堂《晋代风云月报》名记呢?我可是无冕之王哪!一往深处考虑就明白了:他终于遇到了值得尊敬的人,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然后开始后悔曾经发表过的诋毁王徽之的那些报道。其中影响比较大的一个,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有一次,王徽之听说父亲的一个部下家里生长了一大片挺拔秀美的竹林,心里痒痒得想去看,就带了小蜜一声不吭地去了。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那家人听说顶头上司的儿子要来赏竹,里里外外打扫一番,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等候。可是三等两等等不来,下人报告说,王公子已经赏过竹子。准备和女秘书离开呢。主人一听眼都蓝了,心想,公子来了他连款待一下都没做到,有失地主的礼节,不定以后上司要给穿小鞋呢。他让人赶快把大门关上,不让他走。结果还不行,王徽之执意要走,脚都抬起来准备踹门了。这时候主人的女儿自告奋勇地向父母请缨,只要她出马,定能让王徽之乖乖地降伏,随她来到客厅。如大家所知,江小道在报道中写道,见到主人的漂亮女儿,王徽之的眼光立刻拉直了,匆忙把小蜜打发回家,屁颠屁颠地跟着美女去了客厅。

江小道在结尾总结说:纨绔子弟之傲慢与好色可见一斑。

认识到了子猷公子的不苟同于流俗的个性后,江小道后悔断言太早,他的偶像不是王献之,而应该是王徽之。一念至此,江小道立刻从石狮子脚下站起来,屁股上的尘土都来不及拍就响亮地敲起了王家的大门。看门的老景问他是谁,干什么的?江小道说:

“老大爷您行行好吧,我是子猷公子的崇拜者,我想让他给我签个名。”

结果显而易见,王徽之宽大为怀,对江小道既往不咎,两人还成了知交好友。江小道下了班三天两头来到王家,有时一住就是一两个星期。江小道受宠若惊,他太想给他的偶像来一篇特写了。但是王徽之对此不感兴趣,一句话带过,是真名士自风流,还需要炒么?江小道却不能释怀,他还记着曾写过的那些关于好友的花边新闻,他要为他正名。可一时半会又找不到震撼性的事件供他发挥,因为王徽之的生活依旧,带着小蜜游山玩水,偶尔处理一下工作,自己都不知道签署了“同意”二字的文件上究竟写的是什么。

心事浩茫

江小道找了半天才在书房里找到王徽之。他看到衣着单薄的王徽之双手扶着窗棂,正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漫天飞雪。从他的角度看去,后花园混沌苍茫,花草树木和亭台楼阁已被大雪覆盖,整个世界银妆素裹。如果仅仅盯住地面看,那就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了。

自从成为王徽之的朋友以来,江小道除了在吟诗作赋的时候偶尔能看到他深沉一下,很少有如此面目沉重的时候。他看到子猷公子目光和天地一样苍茫,眉毛挤压着眼睛,都快斜插进眼角里了,更让江小道惊奇的是,王徽之竟然泪流满面。

“子猷公子,你在干吗?”

“看雪,看天地和古今。”

“子猷公子,你为什么哭了?”

“心事浩茫啊,像这片白茫茫的大地。”王徽之仍然看着窗外,“古往今来,究竟有多少人能够优游于名利之外,自在地生活在这广阔的大地上?人生短促,名利奔驰,得之何喜?失之何悲?江兄,你说我们来世间一遭,到底有什么意义?”

江小道被王徽之的问题搞懵了,嘟囔了半天说:“子猷公子,还是去看雪吧。”

“看雪?哪儿不能看雪?只要心地澄明,三伏天摇着扇子也能看见雨雪纷纷。”五公子不动声色地说,“问君何能尔?惟大智者能从心欲也。”

王徽之说完,伏在窗户上失声大哭,怎么劝都劝不住。他对江小道说,别劝,他就想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哭完了就什么事都没了。江小道没办法,只好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哭。子猷公子哭声圆转凄切,标准的男中音,简直可以和牛车上的阮步兵媲美了,那么的悲伤,以致江小道都忍不住要哭了。就在江小道掏出手绢准备擦眼角的时候,王徽之不哭了,他用宽大的袖子抹了一把鼻涕和眼泪,神清气爽地说:

“好,哭完了。”

公子的行为颇有点让人匪夷所思,说实话。江小道对此似懂非懂,有点意思却又说不出来。这就像若干年后英国的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所说的,美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江小道当然不知道这句话,但是他感觉到了意味,也感觉到了美。叹为观止啊,子猷公子竟然说哭就哭,说停就停,收放自如,乖乖的不得了,这要多大的本事啊。除了还没开始使用大脑的小孩,能够这样率性哭笑的成人,江小道活了三十二年只见到王徽之—个。

哭过以后,子猷公子和平常一样,来到餐厅和家人吃大锅饭。

王家的大锅饭可不是我们学生食堂的大锅饭,那可是全国特级厨师掌的勺,带了一大批宫廷养生秘方,每一道菜不仅色香味俱全,讲究营养搭配,而且兼有滋阴壮阳、养气补肾、美容护肤之功效。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王谢子弟每天消耗那么多,还能精神抖擞地不懈追求了。江小道成了受惠最多的人。他什么时候见过这饭菜,喝的是人头马、前路易十四,最差的也是茅台、张裕干红什么的。吃的名头就更多了,比满汉全席还多一样菜,就是当时平常百姓还不会吃的十三香龙虾。该龙虾制作时放了六十八种调料,为了提香,还稍稍投了一点罂粟壳。江小道几个月下来吃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满面红光,啤酒肚已经开始显山露水了。正当他抱着龙虾啃得不亦乐乎时,听到老爷子王羲之对五公子子猷说:

“子猷啊,明天圣上一早驾临会稽,目的是考察新一代青年,点名要召见你,晚上早点睡,务必在七点之前起床,八点赶到我办公室接驾。听明白了吗?”

“可是老爸,今天我心情不大好,有可能失

眠,明早恐怕要睡到午饭时间。”

“放肆,你以为你是谁!圣上钦命都拿架子,你这谱摆得也太大了吧。”

“好吧,”王徽之懒洋洋地说,把象牙筷子往桌上一扔,“我不吃了,没胃口,你们吃吧。”说完,甩一甩袖子就走了,连放在茶几上的手炉都没拿。

江小道悄悄地丢下刀叉,向众多主人笑一下,说:“老爷太太公子小姐小少爷们大家慢用,我去看看,子猷兄今天状态欠佳,下午赏雪都没去,还哭了三刻钟。好,慢用。”

他跟着王徽之出了餐厅。冬天的白昼就是短,打个哈欠就天黑了。雪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院子里高高低低地蒙着一层厚厚的雪,王徽之的脚步也深深浅浅地走,像是喝醉了酒。江小道赶紧上前扶住他,“慢点,”他安慰说,“心情不好时千万不能激动。圣上九五至尊驾临,一定要见见的,关系到公子的前途呢。”

“前途?我只要自自在在地生活,万钟于我何加焉?”王徽之大着舌头说,“江兄,我们去书房,读书作赋去也。对了,把不带眼镜的那个胡秘书找来,红袖添香好读书啊。”

书房

十六根大蜡烛把书房照耀得如同白昼。王徽之和江小道相互唱和,由赋到诗,一边吟诵一边探讨作文的技巧,重点讨论了意识流、荒诞派和魔幻现实主义,并对代表作家的代表作存在的问题一一进行了修正。胡小蜜果然温柔款款,纤纤玉指泛出暖玉的光泽,她在拨弄着炉火中的煤炭,问他们是否知道这种无烟煤出自哪个地方。他们两人张口结舌,答不出来。胡小蜜就含羞而笑,一打打向王徽之放电。看得江小道在一旁浑身酥软,一个劲儿地流哈喇子。

无烟煤的问题刺激了王徽之,他感叹了一声:“学无止境啊,吾生也有涯,而学无涯。我们应该活到老,学到老。”然后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书,说:“看书!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江小道止住没出息的口水,也抽出一本书来陪读,读着读着竟也深入进去了,被书中凄美的言情故事所吸引。胡小蜜见他们都忙自己的事,很有些失落,于是磨磨蹭蹭就到了王徽之身边,把身体向老板身上靠,掀起老板的长袍,右手在他的大腿上摩挲开来。王徽之渐渐扛不住了,只好不停地换书。好在书架就在手边,也不高,不用站起就能够到。这样两者兼得,既能读书学知识,又能享受隐秘的生理抚慰。其乐大哉。

怎奈胡小蜜出手越来越狠,越发的细腻周到,当王徽之刚抽出好友戴逵的签名赠书,实在是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他就会把书房当卧室,大干一场了。但是朋友还在场,如此重色轻友,大丈夫所不为,会被江小道看笑话的,何况江小道还是《晋代风云月报》的名记。王徽之在迷乱之中定定神,一咬牙一跺脚,把胡小蜜的手给拽了出来。他拍起书桌,大喝一声:

“雪夜难眠,神思彷徨,吾念戴安道也。江兄,我们去戴兄那里吧,好久不见,我着实想他了。”

江小道一愣:“戴安道?就是那个住在剡溪江边的那个戴逵?我记起来了,去年我曾采访过他,那会儿他刚刚写了一本小册子,还送了我一本,让我给他点评几句。”

“对,就是他。快,江兄,我们现在就出发。”

“子猷公子,你没发烧吧?现在都晚上八点了,外面可是黑灯瞎火的。”

“别哕唆了,快点收拾,多拿几件棉袄和毛毯。”然后他对胡秘书说:“你,胡秘书,告诉管家赶紧备船,我们马上出发!”

胡小蜜还沉浸在刚刚的美好的感觉里,陡然被惊醒,一肚子不高兴,但是没办法,如果惹得老板不高兴了,以后她就再也摸不到王徽之的大腿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她扭起小屁股,噘着嘴不情愿地出去了。

雪夜访戴

八点半钟,所有的东西都备齐了。管家在汇报情况时说,已经派人骑快马到曹娥江边报信,让船工先把船准备好,为了尽早实现五公子思念友人的迫切愿望,一共配备五名船夫,一个掌舵,四个摇桨。棉衣毛毯等防寒避雪之物已经放进马车里,就等着公子上车了。

王徽之拍着江小道的肩膀说:“江兄,我们上车。”

胡小蜜这会儿已经穿好了貂皮大衣,套上了鳄鱼皮鞋,准备尾随上车,被老板制止了。王徽之说:“我们男人的事情,女人瞎掺和什么?回去睡觉。江兄你说是不是?”

江小道看着满脸委屈几乎要哭出来的胡小蜜,说:“公子,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又不是公费旅游,带那么多人干什么。车夫,开路。”

管家把缰绳拉住了,让等一等,保镖还没上车呢。

“我又不是去打群架,让他们回去吧,大冷的天。应该知道体恤下情的,管家。”

积雪深及半个车轮,鞭子一直在响,三匹马在灰蓝色的夜路上吃力地奔跑。出了市镇,就是村庄,然后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白雪皑皑和肆虐的大野。耳朵里只有风声、雪声和马车的奔跑声。积雪之上的道路变得无比平坦,他们悠然地摇晃着身体。时间不长,车夫吁了一声勒住了马:

“到啦,公子。”

他们从车上下来,看到一溜乌篷船中间泊着一艘大一点的木船,船上的几个船夫正走上来拿御寒的衣物,还有几瓶茅台和两只盐水鸭。车夫把车赶回去了,说好了明天早上来这里等候公子。一个船夫说,中午吧。天在下雪,水路不畅,船大概要走一夜,公子还要和戴先生探讨问题,早上是不可能回来的。王徽之没说话,看看车夫。车夫说没问题,就一大早过来,早来就多等一会儿,反正也没什么事。

船开了。因为水面上落满积雪,雪化了结成薄薄的脆冰,船行起来比较吃力,四个摇动船桨的水手喊起了号子。江面静寂,船工号子之外是簌簌的落雪声音。王徽之和江小道在船头的遮雪伞下围着一张桌子坐定,桌面上摆放着茅台、两只高脚杯和盐水鸭。他们边喝边吃边聊。曹娥江幽暗平整,像一块刚松过土的平原在他们面前展开,船行水上仿佛疾驶在陆地上。

两人推杯换盏,猜拳行令,很快就把两瓶茅台和两只盐水鸭消灭干净。看着面前的一堆鸭骨头,两人都笑了,晚饭吃的少,现在全补回来了。酒足鸭饱之后,浑身通泰暖和。王徽之思维变得活跃起来。

“如此美好的生活啊!江兄,你明白了吧,真正属于我们知识分子的美好生活,就是眼下我们船上的生活。自在,散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心所欲,活脱脱天地一沙鸥!”

“子猷公子所言极是。我等俗物,斤斤于口体之奉,为名利驱驰如履薄冰,惭愧呀惭愧。若我大晋朝的知识分子、学者教授、作家艺人,都能有公子之胸襟,何愁人口素质不能实现一个质的飞跃。”

“江兄过奖了。王某一介书生,怎敢劳江兄如此上纲上线,不过是天性好玩,图个自由快活而已。江兄还记得左思先生的《招隐诗》吗?好诗啊,真想对着天地间击节高唱。”

“公子见笑了,小弟素来对左思的诗文情有独钟,今夜实在是酒喝得过量,一时糊涂记不起来了。”

“江兄不必自责,我也是一时清醒才记得起来。其实也不必背诵出来,深解其中三味才是至关重要的。这样的夜晚让我想起左思,想起《招隐诗》,想起远在剡溪的戴兄安道。”

王徽之说完,转过身催促船夫,桨划得再快些,他思念老友,实在是度日如年啊。这是他第十

四次催促船夫。船行使得已经很快了,岸边黑暗沉重的景物急速向后退去。船夫们早已脱掉了外衣,光着膀子还大汗淋漓,幸亏有大雪及时落到身上解暑,否则真想跳进水里洗一个冷水澡。

船行使的速度让在曹娥江上吃了一辈子水饭的老船工都惊奇,凌晨两点就已到达剡溪。这个时候是夜间天最黑的时候,只能看见江边零散分布的人家,低矮浓重地伏卧在雪夜里。船向前滑行,经过几棵连抱的大树,他们终于看到临近江边的一间小屋透出灯光。那点灯光微小却精神,一下子让人觉得剡溪还是清醒着的。很显然,隐士戴逵此刻还在灯下苦读,当然,也可能是在赶一篇编辑的约稿。不管怎么说,戴安道的灯在亮着。江小道又开始敬佩王徽之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友如此,可见王徽之的品位了。江小道窃喜,为自己能成为王徽之的朋友而高兴。

“公子,戴先生的住处终于到啦!”一个精疲力竭的船夫说。船刚停到通往小屋的台阶前的石码头里,这个船夫就大喊起来,“戴先生,戴先生,王公子看您来啦!”

船夫喊了好多声,还是不见戴安道出来迎接。莫非戴先生睡着了?船夫有点纳闷,既然已经上床,为什么不把灯灭掉?他忍不住想问问五公子。却看见五公子摇着一把扇子说:

“船夫,我们回家!”

“公子,您不是要看望戴先生吗?怎么不进去又要回去了?”船夫问。

“是啊子猷公子,你是不是已经看出来戴先生不在家?”江小道也弄不明白了,“可是他的灯还亮着哪。”

“我本是乘兴而来,一路上观赏驰神,回忆了戴兄的点点滴滴,已经了却了思念之苦,我兴已尽,现在兴尽而返,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何必要见戴兄呢?好了,船夫,掉转船头吧,回去还能赶上用早点呢。”

船夫虽老大不情愿,但也没办法,又在五公子的催促下原路返回。在整个归途中,江小道激动万分,他终于可以了却一桩心愿了。一定要为子猷公子来一个特写,他看着王徽之潇洒自若的神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天哪,这才是真正的文人,他几乎要崇拜得五体投地了。江小道默默地打着腹稿,恨不得船立刻回到山阴,他要一口气把文章给写完,越快越好,还能赶得上明天报纸的排版付印,老总一定会十分满意这篇特写的。

人物特写与《世说新语》

需要补充的是,王徽之一行回到山阴并不迟,船夫们在五公子的不断催促下奋力划桨,几近虚脱。天刚刚亮就到了出发的码头。马车已经在岸边等候了,旁边还站着几个???悍的家丁。车夫告诉五公子,说老爷吩咐了,无论如何也得让公子去见驾,绑着架着也要把他弄去。

王徽之上到岸来,微微一笑,说:“既然这样,我就去一次又何妨,省得你们不好交差。”他对江小道说:“江兄,实在不好意思,家父的旨意若不遵从,是为不孝。我去去就来,失陪了。”

江小道说:“没问题,公子你忙,我也有点急事要处理。再见。”

再说王徽之见驾回来,已是当天的半夜时分。主要是因为皇上爱才心切,与他交流的时间太长,然后又奉旨陪伴皇上到五星级酒店吃了晚饭,安顿好皇上之后才得空回家。刚回到家,就看到五六个女秘书在卧室门前等他。因为时间太晚,多数秘书都在椅子上打瞌睡,有几个眼镜掉到地上都不知道。靠门左边的那个显然在流口水,嘴角处一片晶亮。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卷纸。只有胡秘书不停地往太阳穴上擦风油精才一直清醒着。胡秘书见到老板从外面进来,立刻跳了起来,张开双臂,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王徽之。

“老板哥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人家坐在这里都快等老了。你上报啦,老板哥哥,《晋代风云月报》,你看,是头条,数风流人物,还看晋朝!”

胡秘书把手中的报纸抖得哗哗响,其他秘书都被惊醒了,一下子都围上来,争着把同样的报纸送到她们的老板哥哥眼前。

“好啦,好啦,同志们,女同胞们,”王徽之微笑着说,看来心情很不错。“报纸我已经看过啦,还是皇上亲自让我看的。大家都回去吧,为了表示庆祝,所有人放假一个星期,明天再到财务处领取红包,每人白银五十两,就当给各位买个戒指项链什么的。好,回去吧。胡秘,你留一下。”

除了胡秘书,其他人且喜且酸地走了。

“我有点累,伴君如伴虎啊,好在皇上很喜欢我。”王徽之一边走向卧室一边说,“圣上看了报纸龙颜大悦,看来本年度的十佳杰出青年是没什么问题的了。圣上让我明天继续侍驾。蜜蜜,我有点累,给我按摩一下。”

胡小蜜亮出了她的拿手绝招,舒服得王徽之像猪似的直哼哼。

“哥哥这下终于成名了,真可谓一夜之间红遍全国。真为你高兴。”

“蜜蜜的目光就短了吧,不止呢!我盘算过了,这段雪夜访戴的佳话怕是要流芳千古了。谁让我玩得这么高雅,这么有品位呢。我可是煞费苦心哪。戴安道这家伙说不定过两天就来问我要嫖资呢,但愿他住的不是总统套房,泡的不是进口洋妞,我就可以省一点了。还得感谢江小道,这家伙文笔不怎么样,煽情倒是有一手,不错,有培养前途。”

“我看到报纸时都笑了,”胡小蜜呼吸逐渐粗重,结结巴巴地说,“江小道竟能出尔反尔,一件事正反两面说。他把上次看竹子的事变了个说法,说是特立独行的典范。说你之所以跟随主人的女儿去客厅,是因为心怀大善,不愿伤害未成年少女。”

“蜜蜜,你又跟不上形势了。这叫辩证法,叫一分为二地看问题。哟哟,不行了,看来今夜的觉又睡不成了。”

灯灭了。雪停了。卧室里的动静大起来。

现在我们知道,事实正如王徽之所预言,胡秘书的确是头发长见识短。她没能料到她的老板哥哥能够千古流芳,成为历代文人的楷模。当然她更没想到,在后人的传说记载中,根本就不像江小道在《晋代风云月报》中所写的那样,把她也放进文章里抖一抖,唱几句颂歌。即使江小道,也没有想到,在若干年后,南朝宋的一个名叫刘义庆的文人写了一本名叫《世说新语》的闲书,借鉴了他的特写,写出了更为经典的故事《雪夜访戴》。在这个故事里没有胡小蜜,也没有他江小道。为了获得某种纯粹和崇高,做了必要的修改,他和胡小蜜统统被刘义庆的毛笔牺牲掉了。

《世说新语》里是这样叙述这个故事的: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日:“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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