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重好花天(外一篇)
2009-07-31[满族]代新宇
[满族]代新宇
遥远而高贵的纳兰容若,像云际高飞的一只多情的鸟,缠绵悱恻的顾盼声中,携走的是人类应有的对家国、情事最后的一抹真诚和痴心。对于这样一个以情伺心、或痴或悔的豪门贵胄,以富贾野朝、权倾天下的家事背景令人唏嘘的翩翩公子,我所应有的,除了来自纳兰词的那份月的伤心、花的情浓和水的清臆之外,就是对人类真情的无尚信赖。不识纳兰的时候,曾走过他的翠湖小筑,那个上庄水库岸上的小小宅院和几处亭台显得荒凉而粗陋,在三九的寒风里,连留影的欲望也被光秃的水岸和清冷的湿地打散。走过也就走过了,因为不相识,也就不曾留下些许记忆。
十几年来不再读书访句的我,偶然间读到关于纳兰词和容若本人的介绍,立即被深深吸引。锦书无声中,仿佛能见一个将爱情推向人类情感高岭之巅的骑射男儿,吟咏着“谁念西风独自凉”、“断肠声里忆生平”、“故园无此声”的词句,悠凉款款的仪态,让大清高贵,让天下人高贵;让大清孤寂,也让天下人从此孤寂。纳兰的情终古无人可及。
又一个偶然,我对家住的海淀北部新区旅游带发生兴趣,在一幅地图上竞不期然看见“纳兰性德纪念馆”几个字。遂惊喜万分,高贵遥远的纳兰故所,如梦似幻的明珠花园,那处曾经缠绵出清新隽秀、哀感顽艳传世之语的地方,竟然与我近在咫尺。
不知,咫尺即天涯,知了,天涯亦咫尺。人生际遇多在不期然。我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真的有水源充沛,河湖相连,菱荷舟帆、平堤沙岸,或“十里湖光载酒游”,或“平堤走马披春风”吗?
一路寻去,是京北独有的田园风光,远处的西山在云雾里展颜,探看朝代更迭的历史风云;近处是翠湖湿地的逶迤水岸,秋水盈盈,野渡无人,不知闲舟待何人?只有杨柳依依,似迎旧日多情客,只可惜山水依旧,物是人非,留下感慨无限。
蓦然间,那一处亭台似曾相见,仰慕的纳兰园竟是去年的那一处平常风景。已然是酒旗招摇,成了纳四海客的旅玩之所。小小庭院里,仍是朱门青瓦,幽门紧闭。因这小宅院要建成纪念馆,所以纳兰遗留的十几件真迹无缘谋面。一个钮轱辘氏的后裔重金买下这片宅院,立志在此宏扬满清文化,以纳兰容若的显要家事和不古诗文,以纳兰家的祖传秘方制药酿酒,招待四海痴迷容若的俗客。容若善工诗,为世人不知,据说他另有三百多首诗尚未面世,也许,这个钮氏家族的传人会待价而沽,要掀起新一轮的容若热吧。如今的纳兰园只借了纳兰的声名,容若的诗情早已随水作古,纳兰的情致无计复还。容若的宅院里,实在没有什么令人称奇的物件,你不得不打消到此接近容若的念头。
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的纳兰容若,也许曾在这柴门外兰舟推岸,襟下古河水悠悠东去,远望杏花微雨西山,身往雕梁画壁的大觉寺,心事几重重里问尽知己谁是,何处天涯路?也许,他就曾在这几间清净瓦舍里,脱尽富贵尘污,捻灯拨烛,以如神俊笔怀念他的如花美眷,思念他的玉貌红颜,写尽人间闲愁并蒂情?也许,就在这样的初冬时节,他曾骏马扬鞭,告别此处的一程山水,身向榆关那畔,去寻他没有聒噪世音的祖籍故园,抚慰他远离故土的忧心?这个如歌如泣的青年才俊用温婉绵顺、至情至性的语言告诉后人,弃人世飘摇之舟登岸,纵有万千不舍,与其浮华惶惶一世,不如怜取眼前光景,珍重人间好花天。
纳兰容若,似忧郁温情一梦,梦醒处,山水有心,云天有信。而他仍像天际的一只洁白的雁,那样孤高地、痴情地优雅飞过,留下可望而不可及的、玉树临风般令人心醉的身影,在历史和文化的广宇间灿若河汉,却宛如流星飞逝。
珍重,人间好花天!
邈似羲皇人
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晋·陶潜《与子俨等疏》
能遗世独立者,自古并不多得;能于乱世间持节清扬者,亦是罕见。
满清三百年泱泱国祚传至宣统。已是黄昏落日,落木飘零。恭亲王府萃锦园中的海棠依旧灿烂如霞,城春草木又安知乱世忧患。被光绪帝赐名“溥儒”的溥心畲先生,是叱咤朝野的恭亲王奕诉之孙。皇室贵胄、钟鸣鼎食之家的王孙,曾经目送大清王朝百年基业的最后一抹落日余辉永沉绵延西山,以隐居者和满清遗民的身份于世事更迭的尘嚣里抱守素心,一心弘扬传统国学和传统艺术,堪称是一代国学艺术宗师。
堂堂恭王府能育出一个饱览群书、字画精湛、能七步为诗的聪明晚生本不足为奇。奇在这位皎如玉的王孙无师自通的杰出的艺术悟性。宣统皇帝逊位后,17岁的溥心畲结束了锦衣玉食、一呼百应的王府生活,随其母隐居北京西山戒台寺。恭亲王府收藏在寺内牡丹院的大量古籍书画,俯仰无四邻、日与古松居,仿佛羲皇之世的古刹时光,家国已去、故人离别的惆怅缅思,激发了青年溥心畲书画吟咏的无限热情。溥先生自述道:“因旧藏名画甚多,随意临摹,亦无师承。喜游名山,兴酣落笔,可得其意”。从此,这位贵介公子在蓟门霜落、榆塞秋高的岁月里不期然与书画结下了一世宿缘。
一生情系古典、醉心于空灵艺术的旧日王孙,凭借卓尔不凡的艺术禀赋和十数年间师法前人与师法自然并重的反复研习,自修成为诗书画三绝的艺术名家。1924年,当29岁的溥心畲结束西山的隐居生活重返萃锦园,于昔日王府雅集四方骚人墨客谈诗论画之时,已然以大家风范出世着名。
而此时,风起云涌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掀起了美术革命与写实主义思潮,中国古典艺术尤其是书画艺术的存在价值受到空前的挑战。徐悲鸿、刘海粟等艺术家大力倡导走中西艺术结合的道路,张大千等亦正忙于海内外的声名和艺术革新。溥心畲先生作为一位淳厚的普通传统文人,依然保持对中华恢弘文化的自信和执著,于青灯纸窗下不倦地临摹那幅宋朝神秘的无款山水,结那些空灵深蕴的诗词,挥洒那些达心达意的墨字,沉醉于他一世以之依心的古典艺术,并赋予它更新的文化内涵。
溥先生远离宗族复辟的政治漩涡,鬻画课徒,诗书画三事日习不辍。其画作继承光大了沉寂几百年的北宗山水画艺,同时兼得南宗神韵,并独得心法,一扫“卑弱濡懦之习,胸无俗念,故风神之雅,一洗近百年繁杂单寒之体”;其文“直追六代,诗则直追盛唐,根深华茂,沉丽深醇,非时流所能及也”;书则“敛宏肆于镬矩之中,镂骨力于风神之际,为近代所罕见”。台湾学者徐复观先生对溥心畲艺术作为进行了准确的点评,并归结为其艺术成就贵在一个“格”字,而“格”的高下取自作者之心。(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
1925年,半路出家习画并无师传的溥心畲结识了自幼玩墨的国画名家张大千,两位宗师自此开始以画论友的终生友谊。1926年春,启功先生目睹了一个认为是自己平生受到最大最奇、使他茅塞顿开的场面:当西府海棠吐艳之时,溥张两位大师聚于萃锦园中,铺纸研墨、互掷笔管、共绘一画,两三小时内合作画卷数十幅,动作之迅速,思维之敏捷,技艺之精湛一惊四座,风
雅传奇瞬间传遍烟云京华。自此,书画界流传起了“南张北溥”之说,民国天下的笔墨江山即被溥、张二人各占了半壁风流。张大千先生曾经如此评价溥先生的作品:“柔而能健,俏而能厚,吾仰溥心畲”。大千先生的惺惺之意溢于言表,这段笔墨佳话也经久流传。
溥先生一生陶泳在中华沉渊如海的文化积淀里,潜伏于中正和合的入世修为间。梦里河山已是空离镜影,祖上的骁勇英功已成横空衰草,如此欲投无路、欲倚无依的凄凉境地里怎样走出一个厚重洒脱的石涛?怎样走出一个清奇灵怪的八大山人?亦能怎样走出一个同样终生怀着故国情思的溥心畲?山水寄情,诗书养性,或唯有尺牍砚端的造化灵秀才可抚慰桑梓斜阳的无限挽思,而家国天下的铮铮豪气在颠扑无门时,只一心借得尺素狼毫的柔软来化解。
卢沟桥事变后,北平沦陷。溥心畲断然拒绝日人高价索画的要求,自号“西山逸士”、“羲皇上人”再次避世隐居,以免去多事之秋的纷纭骚扰。此后10余年,大师遍游大江南北。山河破碎的凄凉、民生寥落的境况,奈何不得大千造化的风骨神韵、恬静壮美,这样的意念入得了诗画,便写出了澄怀味道的精神。
清寂正道与仁和博爱是溥心畲作为传统文人应有的面对世事的态度。向来不问政事的溥先生为了满蒙藏等民族的利益,曾向南京政府提出民族地位平等的请求,上书蒋介石为满族人民争取平等,反对丑化和歧视。亲身体味到了国之忧与民之患的艺术家,将自身的深刻感悟表现于诗画,便是借得山水,对完美的心灵及和谐的世道进行讴歌和追慕。以设色淡雅、意境悠远、宁静清朗的笔调绘出最深的心事,正是历代文人画家所致力追求的境界,溥先生深得了其中三味。因此与狷介放旷的张大干之绚烂幻放的作品相比,溥先生的作品单纯澄澈、透亮清寒的画意越发接近一个“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浑然一体的自在境界,那样的境界,必是一颗涤净尘世染污的淡定之心一生追慕的理想桃园。
1949年,溥心畲偶入台湾逃避政治洪流,从此便再无缘归返。流离生活的清苦和功利人心的叵测未能阻止他的书画艺术抵达预想的高峰,大量艺术含量极高的书画作品以及《西山集》、《寒玉堂文集》、《华林云叶》等文集相继问世,为后世留下了大批宝贵的精神财富。或溥心畲亦能如张大千、黄宾虹般可于耄耋之年抵达自身艺术追求的顶峰,但他清寂的艺术之路不得不随68岁仓促人生的结束顿然而止。一段无关世事、纯净执著的桃园绘事生涯,也和着那些依稀的山河旧梦、那些故国离情,于云霞般灿烂的西府海棠的遥念里了然中断。
或许,在徐悲鸿、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批判里,溥先生不是一个拿起战刀除旧迎新的勇士,相反,他以自身对古典艺术的执著追求,在中华传统艺术四面楚歌、岌岌可危的动荡时期,保护和继承了前人的伟大艺术成果。正是因为一些如溥先生一样典型的传统文人的坚定和自觉,传统时代的人文精神与价值延续才得以保证。见证、延续与保存了传统文化,即是大师对这个时代所作的重要贡献。
“如论先生的一生,说是诗人,是文人,是书人,是画人,都不能完全有所偏重或遗漏,只有‘才人二字,庶几可算比较概括吧!”启功的印象正应舍了这位邈若羲皇人的旧王孙形象。如今多忘的人间早已淡忘了羲皇之人,然而那些曾经的旧日时光,那些旧时影事却印在了羲皇人纯净的尺牍墨迹里,挥之不去,呼之将来。
[责任编辑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