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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出血

2009-07-31

满族文学 2009年4期

高 秋

脑出血

高秋

宋达明出事时,胡静在家里批阅学生的模拟试卷。教育局办公室主任黄勇敲门进来说宋局长身体不舒服正留院观察,请胡老师过去一趟。胡静内心有一种不祥之感,宋达明除患有轻微的糖尿病外,身体还算健康,平时最讨厌上医院,有什么不舒服能挺则挺。

果然,宋达明被一干人围着躺在中心医院急诊室狭窄的诊床上正头痛欲裂,看见胡静的第一句话:“胡静,我要撒尿。”众人忙张罗着找到尿壶,递上去,却尿不出,恶心呕吐,医生怀疑是脑出血。院长和脑外科主任先后被人从家中请来,对着CT片子,院长用通俗的语言向胡静解释:出血点在右脑下侧,出血量大约在30毫升,好在出血点较浅。有两种治疗方案,一是保守医疗,二是马上手术。胡静不知如何抉择,打电话给宋达明在外地的大姐,大姐在电话里只是哭。宋达明头痛得越来越厉害,小便失禁,专家说出血点可能在扩大,还是尽快手术为好。胡静只好下了决心。

宋达明在手术室待了四个多小时,凌晨被送进ICU病房。手术是脑外科主任亲自做的,院长也参加了,不时亲自出来报告情况,他的女儿大学毕业刚刚托人进了市教育局。医生做完手术都显得挺高兴,说手术很成功。胡静总算松了口气。院长请胡静先回去休息,说宋达明最快也要下午才能从监护室出来。胡静不敢离开,在她意识里脑出血可不是闹着玩的。

七八点钟宋达明在ICU病房恢复了些意识,情绪很不稳定。给他做手术的外科主任和ICU的头头一商量,中午便让他从重症监护室转到脑外科病房。宋达明的迁移简直是一个盛况,教育局半个机关的人都来了,还有一些闻讯赶来的中学领导。胡静一夜没睡,脑袋有些发懵,分不清谁是谁,只觉得满眼都是人。

宋达明左肢功能受限,好在说话功能没有受多大影响。宋达明一辈子活得昂扬,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倍感失落。他不愿意接受这种现实,尤其惧怕孤独,不管睡着醒着,都要一干人马在身边陪着。每晚六七点钟,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候,本市教育界大大小小的官员会添满宋达明的套间病室。胡静很不适应这种热闹,会躲出去放松一下自己。宋达明住十二楼,胡静也没地方可去,不敢走远,偶然发现走廊尽头贮藏室门前的空间是一个清静之地。那里有一排离地面很高的窗户,刚好能眺望到外面的景色,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沿着长长的走廊走过去,发现已经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她想离开,又不甘心放弃一天中唯一让她放松的机会。正犹豫,那人在暮色中说:“你们占领了整个病房,连这一点清静之地也不肯放过?”胡静一愣,听出话中之音。每天来看宋达明的人实在太多,上至市领导,下至各部门的官员及教育系统的工作人员,胡静每天在病房迎来送往,她也知道这对其它病人多有打扰,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胡静虽心怀歉意,但被人家当面指责,心里还是极不痛快。

她想离开,却有什么让她迈不开步子。她仔细打量那个男人,迟疑着:“是黎恺?”男人没有动,也没有回答。胡静已经奔过去,抓住对方胳膊不能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黎恺和胡静连朋友都算不上,他是她哥哥胡铨小时候的同学,已经快二十年没了联系,但在胡静心目中李黎恺和她哥哥没有什么两样。李黎恺小时候,母亲没有工作,靠给人加工缝纫活维持生计,每天干到深夜,没时间照顾他,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吃住在胡家。胡静的父母虽然只是国家机关普通工作人员,但因为只有他们兄妹俩,在那个时代,生活还算富裕。李黎恺和胡静哥哥胡铨小时候很淘气,没少干上房揭瓦的事儿。胡静儿时性格内向,胆子小,没什么朋友,喜欢整天跟在大她几岁的哥哥屁股后面,李黎恺嫌她碍事,经常捉弄她,没少把她弄哭。上中学后,胡静有了自己的朋友,才不再和他们混在一起。李黎恺和胡铨中学毕业后一个考取外地的大学,一个通过选飞去了航校。

胡静追问李黎恺在医院护理什么人。李黎恺不回答她的问题,却问胡铨现在好吗,是不是当了将军。“胡铨早不在了,你不知道?”胡静的泪水夺眶而出,虽然哥哥在部队牺牲快二十年了,但胡静还是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李黎恺清癯的脸上肌肉在颤抖,那是一种不能控制的生理反应。他盯着胡静:“你们不通知我?”他的声音低沉的让胡静内心发冷。胡静抹了一把泪水,“想了,可联系不上你。”说完,胡静哭得一塌糊涂……

宋达明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经过各种手段治疗,病情恢复得很快。出院时,是自己走到来接他的汽车旁的。身体顺利康复是医生预言过的,但当时医生并没有说会产生另一种症状。宋达明抑郁了。其实术后宋达明便表现得有些异常,脆弱,情绪激动,会在每个看望他的人面前大哭一场,不管对方是市领导,还是局里的小办事员,让来探视的人既尴尬又诧异。胡静不知道疾病可以这样改变一个人的性格。随着身体病痛的减轻,宋达明哭的次数少了,抑郁症状却愈加明显。焦虑、烦躁、失眠、精神恍惚。胡静向医生咨询,医生说脑出血患者术后会有百分之二十到六十的人有不同情况的精神症状出现。在医院时,问题还不太严重,宋达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身体康复上,物理治疗、高压氧仓,时间排得满满的,再加上有众人陪着他,使出各种手段逗他开心,也没多少时间郁闷。可回家到里情况完全不同了,身体恢复也到了一个平台期,每天感受不到新的变化,身边也没有了在医院时的热闹景象。鉴于宋达明一时半会不可能回去工作,市里已任命了代局长。明眼人都看出以宋达明的身体状况短时期内是不可能回去工作了。能陪在他身旁的外人就只有一个退休的邓姓大姐了。

这位邓姐的丈夫早年病逝时,是当时任副职的宋达明分管处室中的一个普通职员。宋达明作为领导前去探望,看到他们家的困难状况:两个孩子尚小,邓姐在远在郊区的一家校办工厂做工。宋达明动了恻隐之心,那时人事制度还不像现在这么规范,在他安排下,邓姐调到局收发室工作,直到今年刚好干到退休。邓姐的日子过得艰难,对宋达明无以回报,每年春节前会过来替胡静把房子彻底地打扫一遍。胡静不亏待她,家里年货也多,总会分一些给她。宋达明术后来帮忙的人很多,但真正能搭上手,像照顾自己家人一样照顾病人的只有这位邓姐和宋达明从外地赶来的大姐。宋达明大姐的丈夫已经过世,孩子在国外读书,没什么牵挂。

学校照顾胡静,在宋达明生病期间无限期给胡静放了假。宋达明出院后,胡静回学校上了班。她教毕业班,学生需要她,而且她也想每天有一点离开家的时间,整天窝在家里,她也快受不了了。宋达明的精神状况一天比一天严重。一方面表现得对死亡的极度恐惧,每天测血糖、血压无数,夜里也睡不安生,害怕自己会一睡不起;另一方面他又表现的对生命的无比绝望,恨人生无常,恨抛弃他的世人,恨毫无把握的将来。他的心灵变成了人间地狱,每天在自怨自艾自怜自叹中度过。胡静这才体会到一个人要是活得生不如死是个什么滋味。她陪宋达明看精神科医生,做心理咨询,吃“百忧解”,可效果并不显著。家里的氛围变

得十分沉重而怪异。胡静自己都不愿整天待在家里,更感到对不起每日守在家里的两位大姐。

胡静进家门,看见她们脸上挂着泪痕。陪着宋达明伤心落泪或看着宋达明状况心酸落泪已经成为她们生活的一部分。邓姐示意胡静不要出声,说宋达明刚刚小睡,拉她到客房。胡静看出她们有话说,又好像很难开口。邓姐望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宋家大姐犹豫着,“胡老师,宋局长这样下去可不行,老是这样,不要说身体恢复,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他还年轻,得想辙救他!”胡静无语,还有谁比她更想把宋达明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邓姐看了一眼又开始流泪的大姐,“心理医生不是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从精神上开解宋局长,找跟他谈得来的、能让他高兴的人多陪着他,兴许能让他的心情好转起来。”宋达明在世上最在乎、最喜欢的是自己的女儿,可是他忙,女儿也忙,平时很少交流。宋达明出院后情绪不佳,女儿更是躲他躲得远远的。她在重点高中读书,平时住校,过去嫌学校伙食不好,几乎天天往家里跑,可现在却难得回来一次。“局里有个女的,挺会来事,平时和宋局长关系不错,也谈得来,宋局长过去喜欢没事找她聊聊天,要不让她来陪宋局长说说话?”胡静不是个敏感的人,但也不是傻子。宋达明的大姐在一边恳求:“就让她到家里来一趟,我和小邓都在。”

宋达明病后,胡静都是上完课匆忙离校。今天胡静下课后没有急着回家,她也不想引来别人关切的询问,就翻出李黎凯在医院时留给她的地址。对李黎恺,胡静真的有找到失散亲人的感觉。父母及哥哥去世后,她觉得自己在世上成了没有根的浮萍。和李黎恺重逢后,她每天和他在走廊尽头那个安静的去处相聚,胡静很久没有和人这么畅快地交流过了。她生活中几乎没什么朋友,宋达明官位越高,胡静和周围的人越疏远。胡静有过教训,以她的身份,几句闲话可能就会引出无数是非,胡静多年来一直很封闭自己,她现在很高兴身边能有个像亲人一样让她毫无顾忌倾述心事的人。她也特别想为李黎恺做点什么。和她相比,他的人生实在是太不幸了,因为是遗腹子,生下来没见过父亲,很年轻时母亲便过世了,一年多前他的妻子和儿子又遭遇车祸,儿子当场死亡,妻子成了植物人躺在医院里。胡静心疼李黎恺,想帮他,却感无力,能做的也只是常陪他说说话。李黎恺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虽然遭受巨大打击却很自尊地活着。胡静送吃的给他,刚开始他还十分抗拒,但他知道胡静是真心帮他,他也确实需要帮助,医院里一年多的陪护生活已让他身体严重透支。宋达明出院后,胡静只要抽出时间也会从饭店订些饭菜送过去。上周李黎恺把妻子从医院接回家,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医生已明确告知病人家属,患者已没有任何治疗价值,除非奇迹发生,病人不可能再醒过来了。

李黎恺家离胡静单位步行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两人重逢后,话题也渐渐深入,李黎恺也向胡静说了他和胡铨失去联系的情况。当时胡铨的部队在偏僻的大西北,联系非常困难,通讯全靠要很多天才能到达的书信。胡铨飞行任务重,李黎恺读博士,功课也紧张,有一段时间联系已经不多,后来胡铨彻底没了音信。李黎恺有一次去外地出差还特意绕路去部队找他。站岗的哨兵往里面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严肃地告诉他部队没这个人,请他马上离开。他徘徊在大门口拦住一个军官,询问起胡铨的情况,军官警惕地打量他一下,说胡铨已经不在这里工作。

李黎恺家住的房子很小,妻子出事后,为了给妻子治病,李黎}岂把新买的房子卖了,换成了一套二手住房。两居室的房子虽不大,但收拾得窗明几净,一点不像没有女主人的样子。床头柜上摆着一家三口多年前照的照片,李黎恺抱着儿子,孩子简直是他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妻子很妩媚地靠在他的肩上,美丽异常。可现在她插着鼻饲管躺在床上,面孔浮肿,双目圆睁,却视而无物,有一丝让人恐怖的感觉。

胡静来时买了菜,去厨房给李黎恺做了饭,李黎恺留她一道吃,她没有拒绝。她的手机一直在响,却不接,李黎恺看出她有心事,她不说他也不问。

胡静到家已经很晚,宋达明没有同她搭话,脸色阴沉回到卧室。两个女人轻声追问她一天去了哪里,电话也不接,他们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儿,吓得够呛,宋达明大发雷霆。她们忙着向她解释那个女的没来,邓姐打电话过去,她说她工作忙,抽不出时间。邓姐忍不住在抱怨:那个女人可真没良心,当初宋局长对她有多好。她话说了一半,觉察到什么又咽了回去。大姐说,整件事儿宋达明都不知情,是她俩考虑不周,也是让宋达明的状况给急的。邓姐在一边不住地检讨,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胡静却意外接到一个叫魏红的女人的电话,听到这个名字,胡静一时愣了,她没有想到这辈子还会和这个女人有什么纠缠。魏红在电话里说她听到宋达明生病的消息特意回来的,她想在去看宋达明之前先同胡静见见面。胡静一口回绝,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女人。可魏红坚持,约她在一家酒店的咖啡厅会面,说如果胡静不来,她会到学校找她。

按照常理,胡静和宋达明的感情基础应该是很牢固的,他们高中起就同校同届,虽然那时宋达明并不认识胡静。他们大学不在一个系,但因为原来是校友,又是老乡,因此走得很近。但他们毕业前从来不是男女朋友那种关系,也没有人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从小到大宋达明都是明星式的人物。出身好,父亲在家乡城市里当挺大的官;一表人才,生性慷慨,极受女孩子青睐;到了大学更有漂亮女孩子为他吃药上吊的。在谈了无数次失败的恋爱之后,临毕业分配的前夕,宋达明突然向胡静提出要她做他的女朋友。胡静既震惊又无力拒绝。不错,他们的关系是比普通同学要近许多,宋达明可以随意把脏衣服脱给胡静或懒在寝室里托人带个口信,胡静会把饭菜打来给他送去;放假坐一趟列车回家,票也是胡静张罗着买。但他们的关系只限于此。虽然胡静容貌尚可,自身条件也不错,但在别人看来也根本达不到宋达明选女朋友应该有的标准。多少年后,大学同学聚会时还在逼问宋达明当初为什么会娶胡静。宋达明调笑,老丈母娘做一手好菜,假期里常和同学去胡静家蹭饭,他想娶了这样的老婆每天就可以吃到美味佳肴,但婚后不久老丈母娘就不在了,老婆做的饭又不好吃,如意算盘落了空。虽然宋达明说的是玩笑话,胡静有时却想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实。胡静从不自信自己身上有多少东西吸引宋达明,近二十年婚姻中,隐约着总有另外影子存在。但真正威胁到他们婚姻的只有一次。毕业后的宋达明仕途一直顺利,从中学教师到副校长、校长,再到局级干部,身边从不乏爱慕他、追逐他的女性,宋达明对身边漂亮的女人也不排斥。但他都能把握住分寸,但那个刚刚从一所名校毕业分配来的女大学生魏红让宋达明丧失了理智。那时宋达明三十刚出头,是市里最年轻的中学校长。这次宋达明完全陷进去了,两个人爱得轰轰烈烈。宋达明向胡静提出离婚,她不知道一个

人带着年幼的孩子该如何生存。她哭泣、哀求、吵闹,都没什么效果。宋达明铁了心离开胡静开始另一段感情生活。那时这种事情还兴找组织,胡静抱着孩子到上级机关找领导讨说法。当时的教育局长耐心听完胡静的哭诉,派人把宋达明找来,拍着桌子一顿臭骂,最后指着宋达明的鼻子说:“宋达明,今天你要是和胡老师离婚,明天我就把你这个校长一撸到底,而且永不任用。”胡静一直觉得是当年那位老局长挽救了他们的婚姻。

咖啡厅里客人不多,一个身着长裙的女人无精打采地弹着钢琴。胡静有些不安,她过去很少出来应酬,更不会出入这种场合。胡静之所以来赴这个约会,也是不愿意魏红出现在学校里。虽然胡静恨她当年差点破坏了她的婚姻,但因为自己的坚持才导致魏红离开宋达明辞去工作背井离乡,胡静内心一直有一份内疚。

多年不见,胡静几乎认不出她,当年的小姑娘已不再青春靓丽。人丰满了许多,多了几分沧桑,可她一出现便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胡静知道自己不自在的原因了,在这种场合穿着、举止、甚至心态都要和周围环境相衬。她坐下来一时不说话,细细打量着胡静。要了咖啡,用汤匙慢慢搅着,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想陪他一段时间。”她开口,一如当年她对胡静的直率:“达明和我,我们相爱了。”

“我们当初分开时,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如果有一天他生病了,我会好好陪他几天。我已和他通过电话,对我的想法他并不反对。”

胡静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向李黎恺提出在他家借住几天。李黎恺看出胡静情绪低落,让胡静在房间陪着病人,自己去厨房做了晚饭。饭后两个人坐在李黎恺妻子的床前,房间很静,床上的病人嗓子里突然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李黎恺急忙俯身扶起妻子,用手把嗓子里的痰液抠出来,然后用拳头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胡静心中不禁感慨。李黎恺除了去学校,平时把时间都花在照顾妻子上,有时间就边同她说着话边为她按摩肢体。怕妻子患肺部感染,严格控制着室内的温湿度;每一次排泄都会仔细为她清洁身体;鼻饲饮食也是严格按照营养师制订的食谱进行。胡静不禁联想,如果自己有一天躺在床上,宋达明恐怕连床边也不会靠近。

李黎恺打破沉默:“我们玩个游戏吧。”他露出难得的笑容,“每人说出一个秘密,女士优先。”胡静低头,眼泪便出来了。自从她的亲人一个个离开这个世界,她哭得已经很少,可是自从和李黎恺重逢,她的眼泪却又多起来。她只是落泪,却不肯开口。李黎恺说那就由他先来,他一开口便吓了胡静一跳。“将来我要去杀人。”胡静瞪着他,李黎恺表情平淡而认真。他说他的生活在一年八个月前的一天已经结束。那是他儿子的忌日,也是他妻子一睡不起的日子。儿子很优秀,十六岁便被清华大学录取。接到通知书后,全家很高兴想出去庆贺一下,由孩子舅舅开车去市郊风景区游玩。那天在大学教书的李黎恺因带的研究生临时出了点状况而没有去成。事后从还没有被完全毁坏的摄像机可以看出那一天他们玩得非常开心,儿子冲着镜头大声喊“爸爸,我太高兴了,你在哪里!”这也是儿子在这个世界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在他们结束行程黄昏返城时,他们的车被一辆高速行驶、强行超车的吉普车迎面撞上。坐在副驾驶的孩子和他的舅舅当场死亡,妻子受了重伤。事后知道对方的司机喝了酒。几个月后的一天,李黎恺在一家高档酒店门前看见那个司机满脸通红的和几对男女从里面出来,看起来是那么健康、快乐,仍然开着辆高档的SUV。从那一天起,李黎恺就决定,等他妻子离开的那天,他会去结束另一个人的生命。李黎恺说,“我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而他活着会导致更多家庭的不幸。”

胡静突然接到邓姐的电话,约她公交车站见面。邓姐拿了一包换洗的衣物给她。她欲言又止。胡静催她回去,想到路边为她拦一辆出租车。邓姐拉住她,说:“胡老师,从明天起我不去家里照顾宋局长了。”胡静谢了她,说这一阵子让她受累了,也该回去好好休息。邓姐叹了口气说:“宋局长……”胡静不让她说下去。邓姐掏出一张卡片,“那个女人让我交给你,说是你们上次见面的那家酒店的房卡。”她不敢看胡静的脸,低声说:“胡老师,他们那样是不对的。”

胡静离家的日子过得平静,她把精力放在教学上,有时间就帮李黎恺照顾病人,也经常弄些吃的送到女儿的学校去。她跟女儿说家里的女人是请来的心理医生,替爸爸做康复治疗。现在的孩子精,心里都明白,可就是什么也不问,一门心思准备高考,这让胡静安心了不少。胡静开始留意起媒体广告,想在学校周围的小区给自己找一套房子。她很感谢老天,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让李黎恺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如果没有他,她真不知道如何度过眼前的危机。和自己的情况相比,她现在更担心李黎恺,她知道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胡静不知道如何劝他,只能默默地守在他身边为他做些事情,让他感到生活的希望和温暖。她要让李黎恺明白,李黎恺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是她的依靠,她也会成为他的依靠。

不到一个月,胡静又一次接到魏红的电话,说想同她最后谈一次。胡静心里明白她将来总有一天还要面对这个女人,但不是现在,她还没有准备好。魏红这次真的找到了学校来了。办公室人来人往,胡静只好找了一间空教室领她过去。魏红坐在狭窄的课桌旁,环顾四周,突然掩面而泣。她说这么多年,她做过许多事情,可教师生涯却是她最留恋的,现在梦里还常常在给学生讲课。她看起来比一个月前憔悴许多,照顾病人的事儿不是谁都能做的。她突然站起身向胡静深深鞠了一躬,说:“胡姐,我是一个罪人。”过去她都叫胡静胡老师的。“我骗了你,我这次来并不是想陪宋达明几天,我是想和他重新来过。这么多年,我付出很多,也得到了很多,可是在感情上却一无所有。不管你怎么看我和宋达明当年的关系,但那是我今生唯一的一次刻骨铭心的爱,为了找回那份感情我可以放弃目前拥有的一切,甚至生命。在商海打拼多年我学会了不择手段,我利用了你的弱点,想要重新夺回那份爱。可是,这些天我明白了,失去的便永远失去了。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我,宋达明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宋达明。看过世间百态再来面对这一切,才明白有些东西并不值得你那么多的付出。宋达明今生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他一生只爱他自己。”

李黎恺看胡静做了好多菜,找来果酒,胡静说想喝点白的。她一口干了李黎恺为她倒的小半杯酒,胡静有一点酒量,但已多年没喝。学校聚餐她更是滴酒不沾,她知道要是和一个人碰了杯,那就要和所有人都干了酒。她看着李黎恺为她倒酒的样子忽然笑了。李黎恺也知道胡静在笑什么,也露出难得一现的笑容。小时候,有一次胡铨和李黎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只麻雀,父母都上班了,他们把麻雀放在煤气上烧了,烤肉的香气让他们垂涎欲滴。大人们有点好东西总想就着酒吃。胡铨在爸爸的柜子里翻出一瓶酒,是胡静父亲一位朋友送的茅

台,胡静父亲珍藏多年没舍得喝。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把酒瓶打开,每人倒出来尝了一点,可除了辛辣,他们没有在里面体会到任何好处,他们决定把瓶子恢复原样。胡静被吩咐做这件事时因紧张把瓶子弄翻在地板上,大半瓶酒登时没了。三个人吓得够呛,商量后决定把剩下的小半瓶酒拿到水笼头前接满水封好重新装到盒子里放回去。他们在忐忑不安中度过几个星期。胡静的爸爸是轻易不会喝那瓶酒的,时间长了他们也把这件事儿淡忘了。多年后的一个春节,他们重新聚在胡家,胡铨正式当了飞行员,李黎恺考上研究生,胡静也上了大学。胡静的爸爸高兴异常,拿出珍藏多年的茅台酒。开酒时他诧异地发现酒被打开过。胡铨兄妹和李黎恺看着对着瓶子发呆的老人,面面相觑,突然爆笑起来,他们向老人坦白了当年的恶作剧。老人历数他们儿时的种种“恶行”,引来更多欢快的笑声。他们从那瓶酒中得到的乐趣,是喝任何名贵的酒也换不来的。

胡静说:“黎恺,明天我要回家了。”胡静希望李黎恺能说点什么,可李黎恺却只是沉默。胡静用手撑住有些发沉的额头:“我没的选择,女儿要高考了,过几天会放假。宋达明……”她不想说下去。隔着桌子她握住李黎恺的一只胳膊:“答应我,不要做傻事。人活着没有什么意义,可还是要努力活着。那个人的烂命不值得拿你的生命去换,他总有一天会遭报应。你不要再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世上。你到了那边怎样向胡铨交待!”李黎恺轻轻掰开胡静的手,起身离开餐厅。每隔一会儿他便会进屋查看他妻子的情况。胡静颓然坐在椅子上,身体在飘浮。

李黎恺回来时,递给胡静一个盒子,“想后天给你的。”胡静打开。里面是一条精美的丝巾,胡静小时候非常喜欢纱巾。她眼泪一下子出来。刚才胡静心里酸痛却哭不出来,可是眼泪一旦流出来却再也控制不住。她哭得透不过气来,李黎恺只好扶她回房间休息。在李黎恺要离开的那一瞬间,胡静紧紧拉住了他的胳膊。胡静觉得自己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她挣扎着想游出来,可是却越陷越深。

胡静离家的一个月不过像出了一趟远门。对胡静离家的事情,宋达明不谈论,胡静也不提起。

胡静现在无论如何无法面对自己。她不能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完全归咎于醉酒,酒精只是让她的心灵变得更加敏感而脆弱。她和李黎恺之间有太多的过去,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一个人还能知道她的生日。胡静了解李黎恺的为人,在妻子身边发生的一幕,一定让他内心极为痛苦。可是那充满负罪感的一刻却给胡静带来的太多,她从没有想到男女之间会有那么强烈的感受。从某种意义上说,胡静从没有谈过真正的恋爱。她和宋达明在一起时已经太熟悉,和宋达明谈恋爱,有愉快、有欣喜、有虚荣心的满足,可就是没有耳鬓厮磨心跳的感觉。一起看过几回电影,那是那个时代谈恋爱必去的场合;去饭店吃了几次包子,因为宋达明喜欢吃包子;连街都没有逛过,因为宋达明不愿意进商场;夫妻生活也一直平淡。她不知道快五十岁的人才有这种感受是不是正常。但她明白了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用理智来控制住的,她现在倒有点理解当初宋达明和魏红的疯狂了。

胡静虽然会一时冲动,但冷静下来却能抑制自己的感情。她每天牵挂着李黎恺,却尽量避免同他见面。也还会买菜到李黎恺家做给他吃,但总是挑他不在家的时候。李黎恺去工作时会请一位退休护士照顾妻子。这位老护士人很好,就是话多,职业病的爱管闲事。李黎恺不喜欢她这一点,但很难找到像她这样有专业背景的护理人员。老护士爱刨根问底,为省去不必要的解释,李黎恺当初向她介绍胡静是他的表妹。老护士总是让胡静劝李黎恺再找个女人一块过日子,她的话是:李教授是个好人,看他对重病妻子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高尚的人品。他妻子脑部损伤严重,绝不可能恢复,一个小感染或一口痰就可能要了她的命。不如现在找个人,也能替他分担一下。胡静了解李黎恺的性格,知道他是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但心底里还是认同她的说法,也会附和一下。但现在听到这个话题,她只想赶快逃离。老护士叫住她,递给她一个包裹,说李黎恺转交给她的。

胡静回到办公室打开封闭得很好的资料袋,里面是一个笔记本,还有一张字条:

这是她过去写过的一些东西,希望今后你能替我保管。我不再需要它,上面的每个文字都铭刻在我的心底里。

胡静不想探求别人的隐私,可是李黎恺现在把这个东西交给她还是希望她能读到。胡静把日记大致翻了一下,是一个幸福女人的生活记录。大部分关于孩子的教育成长,有那么一个优秀的孩子,每个做家长的都会很自豪。有一段文字引起了胡静的注意。

收拾东西时翻出几张旧照片。是黎恺和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的合影,有一张上还有一对中年男女。黎恺说是儿时朋友的一家。很快收起照片,像很不愿意提起的一段往事。也许我太敏感,当时意识到他和那一家关系可能并不单纯。晚上散步时忍不住向他提起此事,他坦白他从小家境不好,那一家人给了他很大恩惠。那个叫胡静的女孩,非常善良,他小时候很淘气,经常欺负她。可她却从不记仇,相反,一直像亲哥哥一样待他,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给他。他们的感情非常纯真,但他心里一直有她。有一次,胡铨带着新婚妻子从部队回来探亲,黎恺也放假在家,他们一起喝酒。胡铨让黎恺尽快找个朋友。黎恺说:要不我娶胡静得了。胡铨回答:“好啊,你要是不成全她,那个傻丫头恐怕一辈子找不到婆家。”几天后,刚刚毕业的胡静把一个男孩子以男朋友的身份带回家。

我心中有许多疑问,胡铨、胡静兄妹现在在哪里?他们为什么不再和黎恺联系?他们现在又生活得如何?还有……母亲去世后,在这个城市黎恺已没有了任何亲人,读了博士,为什么还要回到这个城市生活!可是我不能同他探究,看得出,这是他不愿再提起的话题,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高考结束后,胡静的女儿如愿考上一所比较理想的大学。宋达明的身体也恢复得很好,他向组织上提出回去工作的申请。可是官场如战场,一个丢盔卸甲、远离战场快两年的人要想重新开始谈何容易。代局长早已扶正。不时有信息传出宋达明要到政府任副秘书长、去政协任职、当文化局长,但只是传闻而已,最后都不了了之。对未来宋达明并不抱太大奢望,他已不像过去那样有冲劲、有斗志,只想找个差事做到退休。一天,他喊来胡静,指着正在电视上发表讲话的新来的市委书记说:“那个,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我们大学同学。”胡静看了一眼并不认识,接下来的新闻是新来的市委书记视察建设工地,报出了他的姓名:赵庆生。宋达明一拍脑袋,大叫“是他!”

第二天宋达明找到同在这个城市工作的大学同学核实,赵庆生真是他们的大学同学,哲学系的。毕业时直接被省委组织部选去。大家都记得那次省委组织部选拔干部的条件很有意思,除品学兼优外,有一个特殊条件就是家必须是农村的。宋达明的同学还介绍赵庆生后来被某个省领导选中

做了女婿。

宋达明思想活动了,希望能找机会同这位老同学谈谈他的情况。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不久他突然接到市委书记秘书的电话,说赵书记想约宋局长见见面,周五晚七点钟会派车来接他。市委书记的主动约见,让宋达明深感意外。他赴约回来人显得十分亢奋,病后第一次喝了点酒。他拉着胡静问记不记得大学时他有一次出去喝酒把手里钱送给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同学。胡静依稀记得好像有这么回事儿,但具体怎样忘记了。宋达明说,他当初送钱的这个人就是赵庆生。赵庆生出身在农村,家里十分困难,他的生活费全靠每月师范生的十几块补贴维持。他母亲生病,他把刚发下来的生活补贴费全都寄回家里给母亲买药,连吃饭钱都没有了。他的一位老乡看他饿了几顿可怜,出去吃饭便带上了他,那次吃饭的人中就有宋达明。他们原本并不认识,宋达明知道了他的情况却动了恻隐之心,从小到大他没缺过钱,也从不把金钱当回事儿。借着酒劲把他家里寄给他的一百块钱和刚刚发下来的18元生活补助都给了赵庆生。那时一角钱就可以吃一顿饭,一百多块钱就是巨款。赵庆生不敢接,怕还不起。宋达明举着酒杯说:“兄弟,吃几顿饱饭,剩下的给你老娘治病。等有一天你出息了,加倍还我。”平时和同学出去吃饭总是宋达明买单,那次由别人付了帐。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宋达明十分不好过,以前他常常和同学到学校周边的小饭馆喝点小酒,现在连填饱肚子都难了。他有点后悔酒后的冲动,平生第一次向别人借钱,也没少上胡静那儿蹭饭,最后还是撒谎向家里要了钱才解决燃眉之急。那顿饭以后,宋达明在学校里也没怎么见过赵庆生。那时的赵庆生除了学校成绩不错外,实在不是一个引人注意的人物。宋达明早把当年的事情忘在脑后,可这笔钱对当时的赵庆生来说却是救命钱,他留下必要的生活费,余下的全寄回去给母亲看病。母亲知道这件事儿,一直念叨着要儿子将来有机会报答救难恩人。赵书记这次是诚心诚意请宋达明吃饭以表感谢的。饭桌上,他说这些年一直都很关注宋达明的情况,也知道他发展得很好。只是宋达明生病的事儿他倒是来这个城市工作以后才听说的。

宋达明回市教育局当局长几天前就有人透出消息,接着便电话、来客不断,等到组织上正式找宋达明谈话之后,家里已宾客盈门。宋达明又一次成了他那个世界的中心。他张开双臂欢迎每个又重新走进他生活的人,带着歉意,好像当初他不是被抛弃而是抛弃他人的那一个。他感谢大家在他生病的日子对他的照顾,但他最感谢胡静、自己的大姐,还有邓姐,是她们帮助度过了人生最黑暗的时期。听了他话,马上有人去车把邓姐接来。宋明达的大姐和邓姐抱头痛哭,房间里每个人都跟着落了泪。人们说着祝贺话在废报堆里翻出宋达明养病时消磨时间练的书法,当艺术品欣赏,有人说这字可以用在教育局新大楼的牌匾上。

胡静受不了这种喧嚣,一个人躲在女儿的房间。邓姐走进来坐在她的身边,说:“胡老师,最困难的日子过去了。宋局长不是个糊涂人,会好好珍惜和胡老师的感情。”她接着说,办公室主任告诉她局长办公室需要一个收拾卫生的,她已经决定去做。她让胡静放心,她会照顾好宋局长的。胡静轻轻拥抱了这位大姐。她真心感谢这位大姐过去的付出。

外面的人张罗着一块出去吃宵夜。胡静没有动。一个小时前,李黎恺打来电话,他的妻子刚刚在医院去世了。

[责任编辑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