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
2009-07-31罗伟章
罗伟章
“你不要这样看我,我是来唱戏的,真的,唱戏……”
胡琴的眼泪下来了。她知道,眼泪非但不能帮助她证明什么,反而会泄露自己生活的秘密。风掀动帘子,泪水的光芒像刮落的鱼鳞,轻轻一搅,便浮出水面,带着深红的血丝。那血丝便是胡琴的秘密。透过休息室没拉严实的帷布,我朝暗红的大厅望了一眼。西装革履的男人和坦胸露背的女人,挤得密不透风,咂吸管的声音,如夜虫鸣叫。这群男女,根本不可能花钱来欣赏胡琴的成名作《美人鱼》,也不可能欣赏由她“救活”的《玉莲花》。胡琴曾是舟城川剧团演员,五岁开始学资阳河派唱腔,她唱《美人鱼》是十七岁,唱《玉莲花》时十九,十来年过去,美人鱼游到传说中的阴河里去了,玉莲花凋谢了,胡琴从古装里走出,身着我不敢正视的低胸衣裙,到了这以艳舞招揽顾客的“天上人间”。我已整整五年没见她的影子。五年前,舟城川剧团散伙了,团长成了文化局副局长,与团长关系亲密的演员,都在文化局捞到了一个饭碗,余下的,或好或坏也都有个交代,只有胡琴不知去向。
我以为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她了,没想到今晚在这里相遇。我摸出几片纸巾,递给胡琴,她顺从地接过去,垂着眼,修长的手指在脸上游动。
“这些年你干什么?”她一面细心地擦拭眼角,一面问我。
“除了干照例的工作,就是想你。”
她抿了抿嘴唇,“想我,真有意思。”
“我找了你几年。”
她沉下脸,斜眼看了看大厅里躁动不安的人群,冷笑一声:“算你找对地方了……常来?”
“不,这是第一次,有几个外地朋友来,非要到这里看看。如果早知道你在……”
“我是流浪汉,全国各地乱窜,几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回舟城。”
“第一次回来就被我碰上了。”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这时,门口闪进来一个高壮大汉,披肩的长发,一绺黄一绺黑一绺白,乍然一看,仿佛史蒂文森小说中的人物。见他进来,胡琴立即收敛了脸上的悲戚,说:“冰点,这是舟城的记者,你跟他聊聊吧。”被唤着冰点的男人朝我笑了笑,凛然地对胡琴说:“怎么回事?马上开演了,还不去准备!”
胡琴站起来,飞快地扫我一眼,出去了。
冰点在胡琴的位置上坐下,认真地打量着我:“有证件吗?”
“对不起,”我说,“我的证件前些日丢了,没来得及补办。”
“很抱歉,没有证件,我不会接受你的采访。”
“其实,也说不上采访,就随便聊聊吧。”
“我为什么要跟你聊呢?”
我被噎住了。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让我厌恶。由于装扮得稀奇古怪,看不出他的年龄。大致说来,跟胡琴的年龄差不多,但胡琴白净美丽,丰腴疏阔,而面前的这个家伙,粗壮得像抹香鲸,也像海洋生物一般没有脖子,脸盆大得失去控制,仿佛陡立于山顶的岩石,对一切跟他接近的人形成威压。如果不是因为胡琴,我早就扭头走了。我虽是一家小报的记者,可对采访他,我没有兴趣。
然而,这个男人身上写着胡琴从舟城消失之后的秘密,这是显而易见的。“素不相识,”我沉缓地说,“你当然可以拒绝跟我聊,但既然你跟胡琴在一起……”
他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其实很美。“你跟胡琴早就认识?”
我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得很天真,与他孔武的形象很不相称。“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他以匪夷所思的神情看着我,“干这行的哪需要认识?只不过男女同台演出,更加刺激而已;要不是生活在一起不方便,连名字也不会打听。”
刺激……生活在一起……这些字眼让我眼珠发烫。
冰点看出了我的情绪,警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这时,帘子一掀,卷进来一具浑身透明的女妖,热扑扑的香气,瞬息间灌满狭小的房间。我费了很大的精神,才认出这是胡琴。她的穿着令我恐怖,雪白的、密布着网眼的薄纱,罩住她圆润而曲线分明的身体,手臂像两湾水波,斜斜地环绕在起伏不平的胸前。她以豁出去了的神情瞪我一眼,对冰点说:“通知乐师吧!”
冰点站起身,脸上的天真早已荡然无存,迈着在江湖上行走惯了的步伐,从胡琴身边挤了过去。
“你走吧!”胡琴对我说。
我哼了一声,站起身,像那个被呼着冰点的野兽一样,从她身边挤到演出场地。
音乐已起。炸裂般的、肉感十足的乐曲,犹如旷野上放荡不羁的风,吹得男男女女举起双臂左右挥舞,张开嘴巴锐声尖叫。蓝色的舞台上空空荡荡,球灯时断时续地吐着华光。大厅里响起了酒瓶碎裂的声音。啤酒的甜味,烧酒的辣味,女人身上的香味,混合成一股强大的腥风。
我身边的一个朋友说:“从广告画上看,那小妞长得真他妈撩人,今晚我们包下她得啦。”他的话得到另外三个朋友的赞同,其中一个重彩画画家对我说:“怎么样,你该尽尽地主之谊吧?”四人一同鼓掌,说包那“小妞”的费用,全由我出。
我目光里的敌意他们是看不出来的。我那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放他们的血。音乐声停下之后,我冷冷地说:“我先走了,你们自己回旅馆去吧。”言毕,摇摇晃晃地穿过汗浸浸的人群。
夜已深,黑沉沉的天空大模大样地横躺于街面,街道像死去了一般,见不到一个行人。我回过头看了看厚重的栗色大门,像做了一场梦。大门隔音极佳,狂暴的音乐若隐若现,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面正发生着的一切,在我的想象之中,又在想象之外。
毫无疑问,胡琴一定出场了……
我走到竖在马路边的广告牌前,仔细打量嵌在玻璃镜框里的人影。男人与实际模样差别不大,女人却相去甚远。简单地说,影像不如胡琴好看。影像上的胡琴微微地仰着头,虚虚的眼里燃烧着欲望的烈焰,血红的、如玛丽莲·梦露那般可以吞吐一切的嘴唇,破坏了她整体的协调。胡琴本人不是这样的,即使发怒,眼里也有潜藏得很深的忧伤;嘴唇也不像这般紧紧地掬起来,而是微微翕开,浅浅的阴影,传达出她与生俱来的悲剧气质。
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我面前,我恼怒地挥了挥手,它便开走了。我沿着红旗路一直向北走,十余分钟后,踱进了一家路边酒店。
透过整整一轧啤酒,我看到了我与胡琴的过去。但是,这一切是没有意义的,她已经离开我好几年时问。而且,她现在正把自己的身体和异化了的灵魂,不知羞耻地展示给众人看。
喝了一半,我就走出酒馆,跌跌撞撞地去了我已经半年不去的一个地方。
按了许久的门铃,屋子里才响起慵懒的脚步声。
“没想到是我吧?”门拉开后,我对那个穿着睡裙的女人说。
她眼神一暗,厌恶地皱了皱鼻子:“我这里不欢迎醉鬼。”
我伸手推了她一把,挤进门去,将门闭了。
客厅里亮着橘黄色小灯,女人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暖暖的肉体的香气,在灯影里一轮一轮地弥漫开。她惊惶失措地走到一边去,打开了明亮的顶灯,像陌生人一样看着我:“我说过,我这里不欢迎醉鬼。”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我是找
你说一件事的。”我每说一句话,喉咙里就喷出一团火。
她很勉强地坐到我身边。
我掏出一支烟点上,抽了大半枝,也不发一言。
她终于等不及了,冷冰冰地说:“什么事,快讲吧。”
“你好像不高兴?”
“半夜三更把人闹醒,没有谁会高兴的。”
“你以前为什么不怕?你想想,你有多少次半夜三更把我闹醒?”
“那是以前……而且,那也是你求之不得的。”
我真想一耳光抽在她因为睡眠不足而显得疲惫的脸上。
可她一点也不畏惧,森然地看着我。她大大的眼睛即使在最惊恐的时候,也捧出对这个世界的惊奇。这模样我是熟悉的。正是为了探究她到底在惊奇什么,我抛弃了新婚不久的妻子胡琴。
然而,我与这个女人的爱情,就像一个五音不全的家伙偏要把自己打造成歌唱家一样,既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我们相处的几年中,有四年时间她处在与丈夫离与不离的拉锯战中。这四年里,不是她成为我的情人,而是我成为她的情人。我们的感情如胶似漆。尽管这词语用起来俗气,可这是真的。她的丈夫横亘在我们之间,使我们加倍地鼓荡起拥抱的渴望。哪怕她天天晚上到我家里来幽会,也如隔三秋,彼此贪婪地吮吸着对方的身体和情感。我很少想到胡琴,我对她说五年时间都在想她,并非事实。后来,女人终于跟她丈夫离了,终于可以坦坦荡荡地过来跟我住在一起了,她提着简单的换洗衣服刚刚走进我的家,就痛哭失声地说:“我们到底成功了……”我拥抱她,一遍一遍地吻干她的泪水。这天夜里,我们通宵不眠。
这样的激情,仅仅维持了一个星期。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就像当初在茶楼相识,四目一对就彼此钟情一样。潮水退去,裸露的沙滩上留下大片污秽。贝壳是有的,可零零星星,无法点亮我们的生活,也拯救不了我们深深的倦意。
“一点也没有意思……”有一天,当我在心底里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把自己吓了一跳。冲突接二连三地发生,一件小事也会让我们大吵大闹。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的灵魂里原来有这样多的伤疤,对方轻轻一触摸,就会把伤疤挑开,涌出紫黑的血。
她从我家里搬出去了。
为了摆脱丈夫,她自动抛弃了所有家产,从我家搬出去后,她租了一间屋子。她的收入并不高,租房狭窄,好在她是一个天生爱美也能塑造美的女人,经过简单布置,屋子里也有了温馨的家居气息。在与两个男人长达四年的纠缠中,她累了,但是同时也不能忍受寂寞,每当夜幕降临,只要她一个人在屋里待上二十分钟,寂寞的甲虫就会咬得她遍体鳞伤。我也是,下班回来,我就怀着焦虑不安的心情,等着她用削葱般纤细的手指,摁响我的门铃。往往是半个小时过去,她就来了,极不情愿地接受我的拥抱和亲吻,然后一同下楼去吃晚餐。当两人回到我的屋子,平静的心态莫名其妙地被搅乱了,我们坐在电视机前,像两个突然闯进文明世界的人,木讷地感受着别人的欢乐。直到很夜深的时候,我才说:“睡吧。”她没有回应,一动不动地把她长长的腰身斜靠在沙发上。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在这种不回应的冷淡中不断加大。要是以前,简简单单一个“睡”字,就能铺展出整整一个春天,可是现在,她竟然无动于衷。我又说了声:“睡吧。”她的眼里有浅浅的羞怯,更多的却是抗拒。她仿佛在问我:“我是你什么人?我为什么要跟你睡?”
后来,她忍受寂寞的功夫增强了,我等到晚上九点,也不见她的电话,更见不到她的人影。我只得自个儿冲了麦片粥喝下,守着电视,一面想象着她在那间狭小屋子里的一举一动,一面沉味于深沉而遥远的苦痛。直到半夜甚至凌晨,或者是她,或者是我,披衣出去,从冷冷清清的大街上急促地穿过,扑进对方的怀抱里。我们的声音——身体和灵魂的声音——压倒了一切。但那已经不是情感的需要了,甚至也不是寂寞使然了。
终于有一天,我们失去了半夜起床的热情,宁愿守着属于自己的孤独,一直睡到天明。
今年四月的某一天,她出乎意料地早早来到我的家,我们下楼各吃了碗铺盖面,就踏着黄昏,去滨河路散步。大河里春水浩荡,河岸的高楼,也被春水照绿。我搂着她的腰,她把头缱绻地靠在我的胸膛上。那一刻,我被深深地刺伤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们沿着林荫道,一直朝前走,走到滨河路的尽头。那里有个码头,泊在河心的大船,灯火通明,歌舞妙曼,那是在高楼里待厌了的人,跑到船上娱乐去了。我说:“去船上唱歌吧。”近岸处有一条小船,花五毛钱,小船就会把我们送到河心的大船上去。她摇了摇头:“何必呢,在石凳上坐一会儿得啦。”这小小的拒绝,也伤透了我的心,因为她已习惯于拒绝我了。一路上的柔情蜜意,就像身下的石凳一样冰凉了。不过坐了五分钟,她缩了缩肩头,迎着呼呼而起的河风,说:“回吧,太冷了。”我们上到街面,坐出租车回去。出租车一直开到我居住的楼房底下。她沉着脸,跟我上楼。
刚刚做完性事,她就叹息一声:“我们见面,好像就是为奔这事来的。”
她简直把我当成了色鬼。我说:“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不做。”
“也说不上愿意不愿意……”她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字斟句酌地说,“我只是感到奇怪,我们在一起,如果不做爱,就好像丢掉了最重要的东西。以前,在我和你都没离婚的时候,还可以理解,可现在还是这种‘情人心态!”
她说得很对。我用毛巾盖住她迟迟没有遮盖起来的身体,认真地说:“我们结婚吧,结了婚,即使天天做爱,也不会这样想了。”
我以为这是她早就等着的一句话,谁知她把淡青色的眼皮翻上去,打量我老半天,叹息着说:“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猛然停下抚摸她的手。
“不是跟你一起没有意思,”她解释,“我是说,曾经那么舍生忘死追求的东西,到头来却这么平淡。这与你无关,换了另一个人,肯定同样如此,说不定还更糟。”
我听不进她的解释,再一次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但并不是她刺伤了我,而是她说出了我心里的话。
我自己刺伤了自己。
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多么舍不得胡琴……我曾经的妻子,曾经把她尊贵的膝盖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抛弃她,她发誓她会给我幸福,而那另一个女人,不可能给我幸福。我把自己的家当成了舞台,她越是表白得肝肠寸断,我越觉得她是在演戏。我把自己探头探脑的欲望当成生活本身了,一门心思地认为自己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找到了真正的爱情,而把她,我的妻子胡琴,看得一钱不值。她不像那个女人的丈夫缠人,一旦明白我对她的心已死,就同意离婚了。而她是多么爱我啊……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当初,她母亲不同意我们的婚姻,认为我的眼神里缺乏男人应有的坚定,而她漂亮的女儿,不仅在舟城闻名,省内也闻名,还随省剧团去北京演出过,何愁找不到一个好男人,是哪路怨鬼唆使她急急慌慌偏要嫁给一个小报记者、一个无半点名声的业余画家?可她不顾一切,跟我走到了一起。她在舞台上舒展通脱,流盼的目光,闪
烁着机智和自信的光芒,一回到家里,她就是我的小鸟,大事小事,都认为我比她高明,即使说一两句抵触的话,也以娇嗲的口气,意在印证我实在比她正确。离婚后,听她团里人说,哪怕在同事面前,她也掩饰不住悲伤的泪水。我一直怪罪团长在剧团散伙后没为她安排工作,其实并非如此,出走是胡琴主动的选择;即使剧团继续存在,她也不会在舟城长久地待下去了……我是多么想念她啊!
此刻,我对掀掉毛巾、快速穿衣着裙的女人说:“你要走?”
她不回话,咬着嘴唇,反手过去系胸罩的褡钩。
我说:“你说得对,是没有意思……但有什么办法呢。”
她的裙子只提上去一半,力气就完全消失了:“他那么好,我为什么要跟他离呀……我对不起他呀……”
从那以后,我们彻底断绝了来往。
一晃半年过去。这半年里,我深深地思念着胡琴。那个女人留在我家里的气味,迅速被窗风吹走,满满荡荡地挤在屋子里的,都是胡琴的声音、胡琴的样子。这真是怪事,我跟胡琴从恋爱到结婚,加起来不过一年半,跟那个女人的交往,却长达五年有余!……和那女人断交之后,我就把跟胡琴恋爱之初为她画的一幅肖像,挂在画室正中的墙上了——我这才发现,跟那个女人交往那么长时间,我竟没有主动提出为她画一幅肖像,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的要求。我们之间,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把自己交出来。彼此都一样。
许多时候,我依然会想到她,那个已经断交的女人,我甚至盼望她来个电话,或者突然来敲门。没有电话。也没来敲门。我相信这是矜持和尊严扼死了她欲望的咽喉,并不能证明她不想我。她一定是想我的,想得以泪洗面,夜不成眠。她一定早就在渴盼我的拥抱和亲吻了。
可是我错了,半年之后,她却以这么冷淡甚至厌恶的神情迎接我的闯入!
“你的样子…一”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语带伤感地说,“好像是我伤害了你?”
“也可以这么说吧。”她自语似的低声回答,她的话使我们之间可能存在的温情土崩瓦解。
“你认为自己就没一点责任吗?”
“我没这么说,”她用洁净纤巧的双手捂住脸,只留出迷惘的眼睛。“我必须承认,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是我多次暗示并且希望你给我带来伤害。”
“你是一个变态狂。”
她一点也不恼,淡然地说:“或许是吧……但我并不是不爱你,正是为了追求另一种爱,我才表现得那么坚决。但最终,我发现自己错了……有些东西,真的是不能改变的,一改变,就只能带来伤害。”
“知道我的感受吗?”
“知道。你的感受跟我是一样的。事到如今,你如果在我面前再说一个爱字,就是虚伪。”
我无言以对。
“我们之间——我和你,都是一锭墨,墨磨完了,写出的字却是别人的。”
我浑身一颤,被她的比喻彻底击倒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绝望引起了她女性天生的同情,她偎依过来,头发盖住我的胸膛。我的胸膛感到一股湿润的浸凉。她流泪了。
我搂抱着她。这时候,我们像两条干渴得要死的鱼,突然被放入广阔的水域,短暂的疑惑之后,便摇动粉红色的鳍,快乐地,迫不及待地,迎着波涛游向河水的深处。
“把我拿去吧……”她说。
我的发梢上也涌动着激流,忘记了这个夜晚的特殊意义。正当她以最本质的形态展露在我面前时,我的手机响了。
手机里没有说话,只响起一片邪恶的笑声。我一听就知道是那几个烂朋友。笑声揭开了这个夜晚的伤疤。我正想关掉,那边说话了:“阿马呀,我们已经把那小妞弄到手了。根本不费什么事,我们只请她喝了两杯红酒,她就乖乖地跟我们到了旅馆。你过来吗?”
我木然地举着手机,像在睡梦中被人用针管抽走了我的血。
见没有回应,那边又说话了:“你他妈的呆着干嘛?不会让你花钱,我们请你。铁公鸡!”
我关掉手机,看了看横卧在沙发上,带着前所未有的热隋期待我的女人,去床上拿过一条被单,盖在她身上,什么话也没说,快速地穿上衣裤,摔门而出。
仿佛在街口等了十年,也不见一辆出租车,我只有像遇到空袭的逃难者,向那家旅馆奔去。
跑到旅馆楼下,浑身的汗水都是沸腾的。我靠着墙,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从接到电话算起,二十分钟过去了。我无法想像旅馆里发生的一切。我没有勇气面对那样的场面!
我把头埋在胯间,发出无声的干嚎。我已经没有资格去管理别人的生活了。如果胡琴不愿意,那几个比我还要平庸的所谓画家,也是把她没办法的。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无法左右她的选择。
在墙角蹲了十余分钟,我站起来走了。虽是初秋,可夜晚的寒气发出铁锈般的气味,刺得我喉咙发痒。天空是灰色的,大街在天空之下,可怜地承接着微茫的天光。路灯很明亮,可在我的眼里,只有微茫的、趋于寂灭的天光。街道像直立起来的天梯,我疲惫的双腿,在天梯上攀爬。我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登上天庭,并因此而陷入没有希望也不存幻想的绝对的空虚。
当然,我不能回到那个女人的屋子去了,她不会理我了;再说,我哪有那份心思呢!
如果没有那个电话,我就可能跟那个女人重归于好,说不定还会结婚,共同度过余下的时光。我和那个女人的生活,就可能是另一个样子了。不可理喻的偶然,再一次把我的生活鼓捣得支离破碎。但这是偶然吗?偶然不过是人类对复杂命运的无知,一切疏忽都是深思熟虑,一切邂逅都是事先约定,一切死亡都是有预谋的自杀。——哲学家冷酷的忠告,使我绝望。
当我爬上我住的楼层,站在楼梯口,眼睛突然像燃烧起来的火球,干裂而灼痛:胡琴穿一身素洁的衣裙,愁容满面地站在我的家门外!
“胡琴……”
“我等你一个钟头了,还以为你已经搬家了。”她尽量装出平静的口气说话,但是,我听出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以为……我以为……”
她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那几个可恶的东西在说谎。
我打开门。
“我就不进去了,”她有些惊惶地说。
我一把将她推进屋,脚后跟一踢,将门闭了。她还没反应过来,我的嘴唇就堵得她喘不上气。她挣扎着,眼光在黑暗的屋子里游移着。她是在寻找那一个女人。
我把她抱得更紧,吻得更深。她使劲地推开我,“不要这样,”她说,“不要这样,打开灯吧,我害怕。”
我打开了灯。
她脸色惨白,再一次扫视了屋子,才小心翼翼地把目光移到我的身上。我也看着她。我们都在对方身上寻找突破口。是的,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只差一步,就可以找回彼此深恋时的全部感觉。
可是她却把目光移开了。
“就不能坐下说话吗?”
她抿了抿头发:“不坐了,我得快一点赶过去。”
“还要……演出?”
“不。今晚不了。”
“他在等你?”
她像没明白我说的“他”指谁,愣了一下:“也不是,我是说,这么晚了。”
说完,她却朝沙发走去,像陌生客人那样,将裙子的下摆往腿间一塞,半边屁股放
在沙发的边沿上。
我只想对她说:这里是你的家呀!她下意识地朝右边看了看,迅速收回了目光。右边是我的画室,画室门敞开着,看过去,刚好看见我为她画的那幅肖像。这一发现在她心里引起的阵痛,我是无法形容的。她装着咳嗽的样子,从裙子的斜兜里摸出纸巾,把整张脸捂住,脖子却在艰难地抽搐着。
纸巾取下来后,她的眼睛红肿了。她一面继续用纸巾擦眼角,一面问:“这几年,画了些啥?”
“胡乱涂鸦,都不成气候。”
她再一次环顾左右,看到了客厅窗台上的一盆米兰。我和她结婚之初,她亲手种下了一盆米兰,可那个女人却不喜欢米兰,她说米兰时明时暗的香气很不痛快,因此,与那个女人同居后,我就没再经管过它了。米兰死了。现在窗台上的这盆,是我重新栽下的,比胡琴种下的那棵大多了,加之我用的就是胡琴所用的花盆,她一定误以为是她自己种下的那棵,而今长成这样儿了。
“……我能看看你的画吗?”
我把她带进画室。画室里放着几个模特儿的裸体画。她怀着紧张的心情,一个一个地检视,发现都不是那个女人的,便释然了许多。其实这都是我临摹的作品,我的经济实力,越来越不允许我请模特了。她走到墙边,取下自己的肖像,仿佛不经意的样子,扑倒在桌面上。我也做出不经意的样子,拿起来,疼爱地吹了吹根本就没有的灰尘,又挂回到墙上去。
两人重新坐下后,我终于说:“川剧团又不止舟城一个,你的唱腔得过全省第一,为什么不到其他地方试试?”
“还谈什么川剧。”她苦笑一下,低沉地说。
“你就应该唱川剧!你有什么权利自暴自弃,跟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混在一起?”我突然不能自持。
她惊诧地看我一眼,仿佛在说: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自暴自弃?可她嘴上说的是:“你可不要诬蔑他,他是好人。”
她那种真心维护那个男人的口气,使我嫉妒得五内俱焚。
“真的,他是一个好人。”
她一点也不顾忌我的情绪,开始讲那个男人的事情。
那个男人本名当然不叫冰点,而是叫什么辉。从小喜欢唱歌跳舞,并一直朝这条道上努力。他的嗓音真不坏,但他最终没能成为歌手,也没能成为舞蹈家。他背井离乡,在全国各大城市的俱乐部和歌舞厅找活。他曾经有一个女朋友,两人很相爱,那女子是超市营业员,想丢了工作跟他一起跑,可他不肯。他经常找不到场子,身上没钱,晚上只好睡马路,带上女朋友行吗?除此,他还有一层担忧:曾有一个女子跟他一起演出了大半年,到上海后,有个老板愿意包她,她就义无反顾地跟那老板走了。他担心自己的女友会遇到同样的挑战。由于两人长久不能见面,女友跟他分了手。他在一座城市最多演出三场,大部分青春和金钱,都耗在路上。
胡琴一句也没提到她自己,但我已经什么都看到了。
“你知道他最疑惑的是什么吗?”胡琴问。
没等我回答,她说:“他疑惑的是:这样在俱乐部唱不入流的歌,跳不入流的舞,还算不算艺人?”
我震颤了一下。我知道,这不仅是冰点的疑惑。
“他心里一直存着一个梦想,就是等着星探发现他,使他成为真正的歌手或舞者,就像美国或香港的流浪艺人一样。他实在不愿意再这么胡闹下去了。他常常凶狠地跟自己发火,说这是堕落,彻头彻尾的堕落!……你理解这其中的悲剧吗?”
我说,我理解。
“为达到目的,他上了不少当,有些记者说采访他,宣传他,找他索钱,他给了,可根本不见一个文字;有的的确也报道了,却是骂他,说像他这样的人,是社会的毒瘤,应该铲除。”
我明白了他当时为什么找我要证件。然而,我真正关心的是胡琴怎样跟他走到了一起,可胡琴一句也不愿提。她只是简简单单地说:“是他救过我。”
“……可他对你怎么那么凶?”
“压力太大,谁都不会有好心情。”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把手放在胡琴的肩上。她没有从口头上拒绝,可身体僵硬。
“留下来吧,”我说,“留下来。”
她把我的手拿开,“……她呢,她怎么办?”
“我早就不跟她在一起了。”
“……为什么?”
“她怀念她过去的丈夫,我怀念你。”
胡琴望着天花板,突然说:“我该走了。他又被灌醉了。还挨了打。开始跟你坐在一起的那个长头发端上满满一杯白酒,至少有三两,本来是让我喝的,他接过去喝了,当时就挨了骂。骂过后,那人又端上一杯,还是让我喝,他又接过去喝了,另外一些人就冲上去打他了。”
长头发就是那个重彩画画家。我没想到他竟这般下作。
“伤得重吗?”
“眉骨打破了,手臂也划了几道口子。我把他弄回旅馆,请人为他包扎了才来找你的。”
“既然这样,你就不去了吧。他流浪多年,是能够处理这些事情的。”
她没有言声,低头抚弄着自己涂得血红的指甲。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你说不可能,你为什么又要到舟城来呢!”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是的,我为什么要到舟城来呢。他一开始就反对,因为舟城是一个中等城市,最多走一个场子,而且不顺路……我为什么非要犟着来舟城呢……”
我什么都明白了,一把抱住她。“亲爱的,不要走了,我需要你,我再也不做傻事了。”
“晚了……太晚了……”
“不,我们都还年轻,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她的泪水流得更加汹涌,“以前嫁给你的时候,我是干干净净的女人,现在,我不干净了……我跟他同居了,我想你已经猜到这一点。我是主动的。他对我从来就没有非份之想。他心中的梦想比什么都重要。但是,他生活得比野兽还孤独,他需要安慰……我……我同样需要安慰……”
我喉咙发干,过了好一阵才低声说:“我不计较,我只知道,你是我的。”
她扔掉一直握在手里的纸巾,猛然抱住我,哭诉道:“我只爱你,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只爱你……不然,我也不会傻兮兮地到舟城来啊……我真不该来啊,真不该来啊……”
我拍着她的脊背,像拍着一个孩子。“答应我,不要走了,永远不要走了。”
“你还要我吗?”她泪眼朦胧地问。
我亲着她的眼睛:“你是我的,我不要你要谁?”
她的上齿使劲地咬住下唇,不停地点头。
过一会儿,房间里竟响起她低沉圆润的川剧唱腔:
深谢你,恩情重,护花情,胜春风,风雨长相共,何惧这酷暑与寒冬……承夸奖,真惶恐,叫我玉莲难自容。姐妹们玉骨冰清堪自重,玉莲我生而有幸得相逢,但愿这良辰美景长相共!
这是曾被她救活的川剧《玉莲花》选段。正是看了她的《玉莲花》演出,我才去向她求爱的。
我一点也没听出她歌声里蕴含的悲凉,我只是觉得,那些蜜一样的日子,那些铺满阳光和鲜花的日子,在她的歌声里春草一样疯长,又像振翅欲飞的小鸟,发出蓬蓬勃勃的欢叫。
东方既白,我们才深深地拥抱在一起,沉沉睡去。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
胡琴不见了踪影。
窗外下着大雨,哗啦啦地乱响。
我坐在床上,许久才回过神,慌慌张张地起来,去各间屋子察看。
画室里那张胡琴的肖像,不见了。
我进了厕所,进了厨房,然后走进卧室,打开衣柜,看了床底,又拉开每一张桌子的抽屉,还去画室脱掉每一支毛笔和钢笔的笔帽……
当把这一切做完,我才明白,胡琴没有藏在厕所,没有藏在厨房,更没有躲进抽屉,躲进笔帽。
她走了!
我来不及带雨伞,冲出门去,跑到“天上人间”俱乐部问她的下落。
经理说,那一男一女,两小时前就离开了舟城。
我走到广告栏前,胡琴和冰点的宣传画已经拆去。
玻璃窗里一片空白。
[责任编辑于晓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