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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们(散文)

2009-07-30朱朝敏

百花洲 2009年4期
关键词:老姨姨婆巫婆

他们已经老了,日复一日地,居于一隅,安心地等待时间来收容,犹如一枚枚在秋风中盘旋的树叶,萎了颜色,干了水分,最后将匍匐在大地上,这是他们最后的归宿。然而,盘旋下坠的黄叶,掩盖不了日益突出的经脉,深褐的经脉兀立出骨骼铮铮,与其说是匍匐,不如说是站立,在大地的根茎上。这是他们活着的最后的意义。

他们,是我的亲戚,我的上辈和年长我许多的同辈人。

■姨婆和老姨

在我四岁时,我婆婆曾经带我去看过姨婆,此后再无面缘。我婆婆是在犹豫很久以后,才决定去探访她亲姐姐的。我记得,婆婆向我父母提出要求,要带我前往,目的是,婆婆的孙女已经大了,而且长得不赖。母亲当时极力反对,佝偻着腰身的婆婆委屈得哭了,挑起系在腰身上的围裙揩眼泪。父亲当时就吼了母亲,声音暴躁,吓我一大跳。我记忆犹新。

路上,婆婆反复交代一些礼节,怎么称呼,怎么坐法,怎么上桌子吃饭,人家给的零食要拒绝。我心不在焉的,婆婆停了小脚,又重复她的话。我很不耐烦,吵嚷不去了,婆婆一路又哄又劝的,到了姨婆的家。那是一个很高的台子,爬青石砌成的台阶时,我蹲下来坐了好几次。我依稀记得,高台下面是沟渠,荷叶田田,粉红、洁白的莲花吸引我疲劳的眼睛。在姨婆的家门前,有一棵粗壮的桂花树,由于年代久远,婆婆询问了好多次,我才记得是桂花树。姨婆在婆婆的呼喊下出来了,站在高高的门槛前,眼睛定定地望着我们,没有我遇到的别人迎客的热情。姨婆人很高,也很清瘦,但她的白皙脸庞和淡然的表情把她和我婆婆大大区别开来——这是我婆婆的亲姐?

姨婆招呼我们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子上,她回答了婆婆几个问题后,转身回屋,给我端了一盘葵花子。婆婆的语气带着埋怨和追讨——就只有这个亲姐,为什么不理睬婆婆一家和我几个姑姑家?我知道婆婆说的理睬就是走动,姑姑们来告过几次状,家里过事接了姨妈,姨妈均没有理睬。姨婆话很少,喜欢用眼睛定定地看人。她说她的儿女多,家族根系多,她的责任是把她的三个儿女抚养成人,还要他们立业,她没有精力来应付一些人情世故。这是我能听懂的,我很奇怪看着这个白皙的姨婆。当我和她的眼神碰到时,显然,她的眼力太强了,我不得不退回我的眼神。

姨婆有两个女儿都读书出来在当地教书,后来均在家招婿。最小的儿子是她三十九岁生的,称呼为三九,也读到高中毕业,擅长电工,是村里有名的电工师傅。我父亲在埋怨姨婆很长时间后,再讲到他的亲姨妈,仍然带着赞叹说——不简单,一个嫁进没落大户里的乡下妇女,把三个儿女抚育成人也让他们轻易地在世立足了。而我婆婆生育了十一个儿女,饿死、病死、意外事故死去,最后存活三个。

四年前,在一个会议上,一个白皙、清瘦的中年男子在一个朋友的指引下找到我,他介绍他是我姨婆的长孙。我脑子一片空白,我姨婆是谁?我只有老姨,而她是孤老,没有儿女子孙。见我狐疑不定,男子报出姨婆和我婆婆的名字,我唔唔地点头喊哥。逡巡一会儿,才想起来询问,姨婆可好?表哥告诉我姨婆已经八十八岁了,身体还硬朗。表哥现在是S大学教授,而他的弟妹分别是上海某公司总裁、广州白天鹅宾馆部门经理,还有一个在海外求学。表哥强调,勉强完成了婆婆的夙愿。表哥离开时,最后一句话——多联系啊,我们是亲戚。

四年过去了,姨婆也年过九十,我偶尔想,九十多岁的老人,她的记忆里该融进怎样的岁月风霜,才换来她的清心笃定?或许,她在以淡泊的态度消释世俗人情的刻痕,融进记忆的,是淡然的风轻柔的阳光,游走在她脚下的旅程,唯此,时间到了她面前才变得耐心。这样想着,我会有莫名的感动。

老姨性格刚好与姨婆相反。她不能生育,领养了我的小爹,与我婆婆成了干姐妹。要说,小爹跟着老姨生活还较舒适,起码餐餐有饭吃,生病了有钱治疗,还能上学读书——这些在我婆婆家里,都是难以实现的。不幸的是,小爹十六岁时,爬到家门前木梓树上采摘木梓,准备卖掉换钱,掰裂了一根树叉。小爹下树后,站在树下望,一阵风来,断裂的树杈朝着小爹脖子插进,小爹当场毙命。老姨万分惋惜——认识小爹的人都清楚,小爹聪颖,读书在行,以后肯定要出人头地的。可惜,聪颖的人命短。老姨在小爹死后,一直资助我父亲读书。我父亲能读书出来行医,成为当地有名的外科医生,完全是老姨的功劳。老姨又领养过几个儿子女儿,她脾气暴烈、急躁,领养的儿女均偷着跑了。老姨认定了我父亲,逢年过节,父亲没有时间去看她,她必然会颠着小脚寻到父亲家来。

老姨一生勤俭,生性多疑,有上万的存款,她把存折放在父母家,要求父母保管。但每隔一个月,她会准时要求父母去银行取回她的利息。父亲耐心劝告,我们一年后再取利息,是一样的,每个月取太繁琐了。老姨很狐疑,几个月后,她向父亲要回了存折,说是她领养了一个孙子,存折由孙子的父母保管。我看着她颤巍巍的背影,灰白的头发蓬松在脑袋上,风一吹,全部朝后飞起,犹如扑棱着翅膀的灰鸽子,留下呛人的气息。

有一回,她在父亲家上卫生间,没有关门,就站着小解。上幼儿园的女儿好奇地问——太太,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啊?八十多岁的老姨被逗笑了,哈哈哈,很大的声音,浑浊的眼睛里竟然笑出了泪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也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

或许,在那一刻,她想到了我的小爹,还有那棵该死的木梓树。然而,生命无常,她原谅了那棵该死的树,却无法原谅自己后继无人。她向父亲哭诉领养的孙子又跑了,呜咽的声音悲伤孤苦,但她眼眶里无法再流出眼泪。父亲轻声安慰,自己平时不能常看她,但自己会尽孝心的。老姨停止了呜咽,问——我过后,你会为我送终?父亲点头,老姨再问。父亲大着声音说,您身体硬朗得很,路还长着,我是后辈,养老送终是我的责任。

老姨感慨,命待我还是不薄啊。

■拒绝说话

大表哥年长我二十多岁,在他年过五旬后,臂膀突然疼痛麻木,然后上臂和腋窝黏连在一起无法分开;再然后,整个臂膀失去了知觉,双手失去了知觉,突然间就死去了。他不知道他死于椎体肿瘤,因为他没有上医院去检查,我父亲认定是椎体肿瘤,具体是哪个椎体肿瘤,必须要拍片化验才能检查出来,谁晓得呢?

要说,大表哥给人突然之举的事情有一些,比如家境贫寒、说话口吃的他在临近三十时突然娶到了相貌水灵的老婆,比如婚后几年没有孩子的表哥突然有了大女儿、小女儿,比如勤俭不怎么聪明的表哥居然在乡里贩卖米油发了点小财,再比如表哥在病后突然被乡里一些人捏着账单追来要账……

这都是让我们难以明白的。在突然的事情里,大表哥走完了他并不顺畅的人生。最后两年里,他成了孩子,不能穿衣不能吃饭不能上厕所不能……什么都不能的婴儿,表哥越活越小,开始还能说话,后来话也没了,成了襁褓里的孩子,在被窝里流泪哭泣,听着上门索账人的吵闹,他眼睛僵直。表嫂不能饶恕表哥越活越小,锐利着声音叫骂、诅咒,大表哥终于放开了嗓门大哭。

哭吧哭吧。谁也听不见,一整天里,表哥如果被表嫂好心伺候穿衣起床,他会用尚存一点点知觉的双手尽力做点什么;如果无法穿衣,表哥就躺在床铺上当婴孩。他或许可以叫喊,但有什么用呢?锁了大门的房屋里空寂得能听见猫穿行的脚步,而无法让人听见叫喊。表哥突然间不说话了,我们都知道,是他拒绝说话而不是他不能说话。有时,他宁愿像无助的孩子一样哭泣,也不愿吐出一个字。

说来,我对这个大表哥一点也不熟悉。我对他的关心仅仅限于亲戚的闲讲且对这些闲讲保持一定的好奇,而这份关心追根溯源很站不住脚——我七八岁时在他家看见一个巫婆为不孕的表嫂驱鬼招魂,而后他们真的生育一个漂亮女儿——这至少给我惊奇的感觉。

巫婆是表哥请来的,表哥的预言通过巫婆转变成现实。表哥的语言就带有了自我感觉颇好的夸饰,他后来经常挂在嘴巴边的口头禅——什么屁事,难不倒我的,我是谁啊!这话在旁人说来洋溢着自信,而在表哥说来,未免软绵轻飘了。我大姨会叱骂:你是个啥东西,说这话!大姨是根据家底说的,大表哥的父亲即我大姨父是当地的大地主,因为是豁嘴,才娶了我贫寒的大姨。解放后,大姨父家被抄家成为“专政对象”。据说,全国饥荒的1959年,姨父硬是活生生地饿死了。从小就生活在敌视眼光里的表哥,一说话就结巴。在表哥拒绝说话后,我揣摩表哥内心非常虚弱,虚弱到需要一些超越常规的举动来粉饰(实则是变相的反抗);而当这些粉饰不能奏效时,表哥便改反抗为顺从,干脆拒绝说话。那一年,巫婆穿着宽大的黄色对襟衣服,头发在顶上抓成两个小髻,脸庞瘦狭而涂得惨白,鲜红的胭脂从高颊骨斜飞上眉梢,古怪而滑稽。但巫婆灭了房间的灯火,关闭了窗户,嘴巴里念念有词。在表嫂躺着的床前粘贴许多黄色的裱纸,她接过表哥递来的装了一半水的大碗,飞快旋转,巫婆宽大的衣服顿时全部撑开,而她红白相间的脸庞在宽大的衣服里如同隐约的桃花若隐若现,分明又不是桃花,她鄙陋的嗓门大声呵斥——滚出去,小鬼!声音在隐蔽的空间里浩大,使我刚刚产生的桃花感觉马上消弭,我不禁后退——突然,巫婆从头上拔出银簪子插在水中央,簪子竟然在如旋涡下陷的水里站立起来,而大碗稳当当地坐在她举过肩膀的手心里。她的嘴巴半开,一颗锐利的龅牙趴在下嘴唇上。

恐惧使我飞快离开了表哥家。表哥在一年后送来表嫂生育女孩的喜讯。当表哥结巴着重复他的口头禅时,我忍不住朝表哥多看了几眼,巫婆宽大的衣服飞舞的情景又出现在我脑海里。

大表哥病时,我曾经偶发奇想,没有钱去医院看,可以请当地的巫婆来糊弄下,就像上次表嫂不能怀孕请巫婆来驱鬼一样,表嫂不是怀孕了吗?谁知道呢?但我相信,表哥在内心里是信这些的,神的力量!后来我又想,信这个的表哥难道不会想到请巫婆来吗?但有谁能遂了他的心愿呢?所以他干脆不说,什么都不说,这不是顺从而是决绝地对抗。

我的想法终究没有出口,对于一个连自己死于什么病都不知道的人,而这个人是我年长的亲表哥,我说出来,本身就少了虔诚。表哥拒绝说话,他不过以最后尚存的气息与人世博弈尊严。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我曾经两次托付我母亲,买了止疼药带给了大表哥,祈愿走向末路的他尽量少受些折磨。

■宝黛爱情的猜想

林哥是我二姨的长子。姨妈在粮食部门当会计,姨父是银行的头,林哥的生活说不上锦衣玉食,但绝对称得上舒适富足。难得的是林哥继承了我姨妈的相貌,俊秀英美,且林哥没有公子哥的轻浮傲慢、游手好闲,他文静和蔼,尽力做一些我姨妈喜欢的事情。

是的,他是让人喜欢的表哥,我几个远房表姐都喜欢他。能合林哥之意的,是我一个舅舅的女儿,长相酷似当时的电影明星龚雪。姨妈他们上班太忙,林哥从小寄放在小舅舅家,和表姐家是邻居,他们儿时经常一起玩耍,算得上青梅竹马。要说的是,我表姐父亲是我五外公抱养的儿子,表姐和林哥并没有血缘联系,但并不妨碍他们的亲戚关系。长辈都认为他们只是亲戚而已,或许在心里是默许他们的相互爱慕的,也仅仅在心里。这缘于我姨妈,她似乎不喜欢林哥和表姐的耳鬓厮磨,表姐再漂亮,她只是一个农村女孩,何况她性格异常热情活泼了些。

在我略微懂得一些事情后,我常跟着他们游戏,而每次,都发现不见了林哥和表姐,转回询问姨妈,姨妈就用物质奖励我找出他们,要林哥教我学习骑自行车。要么在后院的一棵大树下,要么在临近堰塘的一个草坡上,他们对面坐着高声谈笑。我依稀记得,寻找好一会儿后,我疲倦得快要耷拉的眼神会被他们欢快的笑声重新点亮,我会不由自主停了脚步,远远打量,聆听他们漂亮的笑声。是的,漂亮的笑声,似乎渗透了当时金子般的阳光,清亮而温暖,又珍贵——表姐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双手抱着双膝,脖子高高仰起,她挺直的鼻梁为她增加了俏皮,而林哥身体朝后半躺,嘴巴里衔着一枚草根。阳光打在他们的身上,也穿透了他们的身体,竟然在地上没有丝毫阴影。

我先天敏感,没有谁说他们以后咋样,但我预感了一些不妙。否则,我每每听到他们的开怀大笑,我就不会产生珍贵之感。而现在,我重温这种情景时,我又回到了阳光明媚、笑声无邪的时刻,表姐和林哥对面而坐的姿势历历在目,他们漂亮的笑声穿越了岁月尘埃飘荡而来。我现在仍然惊讶当时的感觉,遇到林哥一次难免会做一次反向的猜想。

表姐打得一手好球,被乡里选拔成县市的培养苗子,花费很长时间在练习排球上。她的学业一塌糊涂,但表姐不气馁,她坚信自己能走出农村。每次上学放学,她肩上都挎着一个网兜,网兜里是排球,是学校一道绚丽的风景。初中毕业后,她到了县城体育馆参加专业培训,应付各类级别的比赛。而表哥已经从技校毕业成为市政府里的一个话务员。我依稀记得,我十一岁时,春节去舅舅家拜年,遇到林哥和表姐,表姐突然送给表哥一整套酒杯,这是她比赛获得的奖励,而酒杯加了液体,会出现当时电影明星的相片,表姐给林哥展示的酒杯正好是龚雪的照片。春节后,林哥突然强烈要求回到县里,成了姨妈粮油部门的一个职工。表姐呢,在有一次找林哥时被姨妈碰见,姨妈很严肃地赶走了表姐。

我上初三的一年暑假,被姨妈叫去吃香蕉,是姨妈在庐山开会带回来的。可能密封久了,香蕉都熟透了,要赶紧在一天内吃完。在我们吃香蕉时,表姐突然闯进来,红了脸庞要和姨妈单独谈话。姨妈带她去卧室关闭了房门,我们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好一会儿后,表姐推门而出,也不理睬我母亲的招呼。母亲问姨妈,还是他们的事?姨妈嘟哝,怎么可能呢?她工作都没有,又到处跑,漂亮能当饭吃啊。林哥两年后与粮油部门领导的女儿结婚。而后,我那表嫂在粮油部门全部转为私营后下岗,与邮政局的一个领导相好,被表哥遇见,二人分道扬镳,此时,表哥已经年过四十。

我在高二时回舅舅家,遇到了表姐。据说她怀上了她教练的孩子,而教练是她父亲辈的人,她只好回家打胎。后来,听说她到底嫁了镇上粮食部门的一个男人,男人大她整整十岁。而后,她离异,带着双胞胎孩子在县城里开了一家粮食专卖店。我正是在她店里最后一次遇见她的。说来,是她的长相吸引我进来的,但她很冷漠地掐断我热切询问的眼神。这么多年,表姐还是那么漂亮,她一点也没有变。

现在,表哥快近五十了,他和另一个离婚的女人不好不坏地过着,守着一份勉强糊口的小店,养育他的儿子和别人的儿子。我遇到表哥一次,就忍不住猜想一次他和表姐的爱情,这份宝黛似的爱情,注定了只是镜花水月?如果林哥不那么听姨妈的话,他勇敢些再有主见些,他娶了表姐,会不会少了现在的一些艰辛?

毕竟是没有发生的事情,属于猜想,也就归于了徒劳。

■舅舅的金达莱

金达莱是朝鲜有名的花,它应该是朝鲜的别名。提到朝鲜,自然就想到了舅舅,看见舅舅就顺理成章地想到了抗美援朝。舅舅参加抗美援朝的经历成为他的标签——当然,绝对不是在炫耀,而是经历对他命运的改写和定型——舅舅是一个刚烈的军人、一个孤独的老头、一个沉湎于爱恨情仇不能释怀的老男人。

亲戚们提到舅舅参加抗美援朝时,都把原因归根于舅舅爱憎分明的性格。固然,这不错。想想,我们这些小辈甚至舅舅的弟妹们,哪个没有被舅舅训斥过。而我们常常无言以对,因为我们确实存在着错误,舅舅的训斥带着修正的期待,这是他爱的表达。可是,说到根究,我还是不得不提到舅舅在他新婚之夜的离家出走,从此,北上过了鸭绿江。一年后军队派人到家乡做舅舅申请入党的政治考察时,我外公他们才知道,舅舅去朝鲜打美国佬去了。

舅舅是有婚姻的,儿时的娃娃亲,舅舅一直在外读书接受不少先进理念,理所当然反对这门亲事。说到读书,必须提到我的三外公。没有三外公,舅舅就没法出去读书了,初中、高中、大学。大学没有毕业,舅舅被外公拉回来结婚。当晚,舅舅和外公闹翻,先是被外公囚禁,然后假装同意后逃跑,与他的同学会合踏上北去列车。继续说三外公,三外公开了槽坊,还率先在长江中下游漳河一带包揽了河运生意,在解放前是名副其实的资本家。解放后,三外公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被抄家抓进监狱。也正是这个缘故,在朝鲜战场上已经是团长的舅舅入党问题成了大问题。可是舅舅英勇聪慧,他立下的汗马功劳有目共睹,分别立下三次战斗功、一次工作功,如果他不能入党,还有谁有资格入党——这是舅舅所在部队领导的话。按说,有了这个话,舅舅入党应该不成问题的,可是有条件,必须与三外公断绝关系,做到政治立场分明,舅舅断然拒绝了。舅舅的断然拒绝明显带着偏袒和作对的趋向,使得看重舅舅的领导难堪,也给舅舅以后的人生道路埋下斩锄不断的荆棘。舅舅在讲述这些陈年旧事时,用一句话概括他的人生概念:人不能忘本,如果连自己亲人都背叛的人,谈爱国爱党,是他妈的扯淡!舅舅说这句话时,他的白眉毛上下抖动,手指颤抖,日益臃肿蠢笨的身子左右摇晃。我想,他在气愤还是鸣不平?那一刻,我深刻感受到,这个刚烈的军人只是一个孤独的老人。

回国后,舅舅在昆明工作;而后,他开始了长达四十年的离婚之路。我母亲他们都劝舅舅,算了吧,你这么一把年纪了,就这样凑合过吧,你又没有过过怎么知道无法相处?可是舅舅锲而不舍,在他六十多岁时,对方终于同意了离婚。开始,我们揣摩,可能是舅舅在昆明有合适的人选,他才这样强烈要求离婚。可惜,等到舅舅退休回到我所在的城市,他仍然孤身一人。我们私下猜想:舅舅有文化,长相也不赖,难道就没有遇到爱情?

答案恰恰是相反的,舅舅的孤身正是他有爱情。一封陈旧的书信在舅舅搬家时露在我们眼前,一张酷似舅舅长相的中年男子照片在我们手里传来传去。那时,我们几个晚辈多么感慨啊,既幸福又悲伤。幸福的是舅舅有爱情,爱情在遥远的朝鲜,舅舅这么多年寻求婚姻的解脱,原来是在心里栽种着金达莱,用他毕生的心血。悲伤的是,舅舅的金达莱已经早不在人世。没有一个人询问舅舅的爱情,舅舅也从没有对谁提到他的金达莱,仿佛,他所有的记忆只有零下十几度的坚冰和日夜弥漫的硝烟炮火。我相信,金达莱却是舅舅身体里柔软温暖的血液,隐秘而张扬地开放,四季不败,岁月难敌,与舅舅荣辱共守。

在一次亲人聚会上,我女儿朗诵了一首朝鲜著名的诗歌《金达莱的故乡》:

金达莱花开哟满山冈,

我的故乡是美丽的城,

凉爽的海风从图们江吹来,

洁白的云朵山间飘过。

……

舅舅站起来,紧紧盯着女儿。他双手拄着一根拐杖,因为诸多疾病,他身体器官均退化,到了冬天,站立和走动都很困难。然而,舅舅站起来了,我顿时潸然泪下。

朱朝敏,女,湖北人。若干文字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文学界》《创作》《作品》《青春》《红岩》《美文》《海燕都市美文》《长江文艺》等。有文字入选《原生态散文13家》《2007年我最喜爱的100篇散文》等。

责任编辑 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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