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中篇小说)
2009-07-30林葆
林 葆
吃过早饭,妻子就把行李捡好了放在客厅的沙发上。老林呀,这二十天你就辛苦一下,把该装修的工程都装修完成,其余的就慢慢来。妻子这是带有点讽刺的话。老林在家什么事也不做的,这得益于他老婆太能干,什么事情都能调理得让老林想不放弃发表意见的权利都不行,更没有插手的可能。所以,老林下班回来一般是把早上泡好的茶兑上水,要么打开电视看新闻,要么就摸出那副扑克牌在沙发上摆开来算命。老婆如果说他没有做家务或是老婆忙得累得发牢骚时,老林就会调侃,我的那些自理能力全被你消灭了。老林依然不动手。万一妻子真的发火了,他就拉开北面的纱窗拿起那把挂在外墙上的拖把来把厅堂、房间的地板拖一遍。老林做这件事也不可能完全彻底,因为他在这个时候会点上烟,只要他一点上烟,他老婆就会赶出来抢过他的拖把,去去,你快到阳台上去抽。你这样拖地是拖不干净的!老林就抽烟去了。老林抽烟就成了今天他干家务事的结束。老林这次被老婆安排去装修完全是他自己不经意泄露了天机:他回来告诉老婆,我从明天起就休假了。老婆问,多少天?老林从没有休过假。老林说,按照国家规定,我这种工龄可以休假14天。老婆说,你这个假呀,说长又不长,说短又不短。老林说,怎么不长呀?我休假14天,外加双休日算进去,可以有20天的假了!老婆第二天就给他准备好了行李。
老林很不愿意去,但不去又真的说不过去。买这套新房是老林先挑起来的事。老林购买的这套房子是农民公寓,就是自己老家做的农民公寓。那地方他有点讨厌去;自己出来都三十年了,父母活着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月、两个月去一回,那是为了看望老爸老妈。父母亲去世了,他就很少回去。他的理由是大家都忙,回家去了也是“铁将军”把门。其实他一直都讨厌那个地方。他不知道为什么有许多人把故乡说得那么好,写得那么美,究竟是真心还是诳人,天知道!反正他不喜欢。他考上大学后就没有把回家当做一种思念,他想过到外省去,到外地去,就是没有想过要回家。当初结婚时没有房子住,老父亲对他说家里有新楼房,离南昌市又不远,你就回来住吧。老林借口说妻子生活不习惯,她从小在南昌市长大的。老林宁可在市内花钱租房住也不回家。现在那个故乡已经成为都市里的村庄了,在别人眼里那里就是城市了,但老林的感觉上那儿还是农村。老林仍然不太愿意回去。可是这次他还真的回来了。他奈何不得他的老婆。买这套村里做的农民公寓老林是没有心理准备的。老林把村委会主任“瘌痢头”说的话告诉了妻子。“瘌痢头”对老林说,你是村里出去的人,我们是兄弟,我给你一套,跟村里其他人家一样的价钱!每平方米一千块钱!老林说,嗯,是可以买一套住,便宜!那是客套话。不能当面抹“瘌痢头”的面子。老林当面应承,但又说了,这事我回去还要跟我老婆商量一下。“瘌痢头”笑他,领导,在外面说一不二,在家连这件事也不能做主!老林说,这是婚后财产,要两人共同决定!其实他心里并不想买!他想,我还回来住呀?我在这里活到二十几岁才离开,农民得还不够?可是老婆坚决要买!老婆说,你到哪去捡这个便宜?现在南昌市清湖板块的楼盘均价4500元一平方米!你姓林的天上掉金子都不会捡了,你也越来越弱智了!老林没有办法阻止老婆的决定了。老林也不去多说,他只陪老婆跟“瘌痢头”见了一面,其余的事都是老婆独自办下来的。如果装修不去,那真的是对不起老婆了!人也不能懒到这种程度呀!
老林等老婆上班去了,就把老婆用旅行挎包装的衣服全部改换成旅行箱装。他带了些书,带了一斤浮梁名茶,还有那台手提电脑。老婆给了他两块钱硬币,说,你花一块钱坐5路、209路公交车就到了。老林没有坐,他打了个电话给厅后勤服务中心管车的小刘,说,小刘啊,我今天要用一下车,你安排谁来我家接我!厅机关的机动车可以由各处室自己提出来,费用由各处室自己出。老林是处长,他有这个权力。老林不能自己坐个公交回去,他得有点派头。这是他第一次要回家住这么长的时间,而且要在那里把房子装修好。那是要办事的。办事就得有点身份!打的士回去也不行,那样村里人会发现他一个处长怎么也自己打的士!处长到底是多大的官村里人不知道,但你要是说就相当于我们清湖区的区长,村里人就会惊得睁大眼睛。那真是一个大官儿。村里出过大队长、村支部书记,连公社的书记、社长都没有出过。老林是个大官。一个大官是可以说一不二、呼三喝四的,到村里来还坐公交车?装修这事都可以不用自己亲自动手管的。老林知道村里人就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得有点身份,他不能坐公交车,不能打的士。过去看望父母亲打的士、坐公交车回去,自己有理由,今天休息日,让人家司机也歇一歇,村里人也会理解。自己回去搞装修就不能这样了。
老林等了很久,厅里的小车还没有来。老婆从办公室打了几次电话催他,你怎么还没有走啊?老林说,我等车。那么多公交车还要等这么久?老林说,不是。老婆又说,打的士也不用等这么长的时间呀!老林说,我要了厅里的一个车子,还没有来!老婆说,你也是,就非得要厅里的车子,万一不来呢?老婆又在唠叨了。老林把手机关了,嘴里骂道:你知道什么!头大眼木,一身死肉!他只要被老婆呛了,他就会这样说老婆,头脑简单!等到上午10点多钟,厅里的那辆“普桑”才开进小院子。这是老厅长过去用的车子,当时很时髦现在却很落后了,成了厅里的公交车——机动车。这车有一次接待中央部里的一位司长时,被分管副省长看见了,弄得副省长很不好意思。操,你们厅里还有这样的车子,人都要被你们羞死嘞!但厅里还是当成宝贝。司机开这部车也是一肚子委屈。司机以很快的速度在院子里掉转车头,停在樟树荫下等候的老林身边,非常不满地说,他妈的,我刚进机关大院就派我了。其他的人一个都不敢安排。司机不是冲老林说的,而是说派车的小刘,但又是说给老林听的。厅机关的司机大都是这样的,所以大家都称这些司机为“师(司)长”。
老林坐上车子后说:“刘师长,辛苦你了。把我送到家里去一下。”“你家在哪?”“火炬广场那儿。就是老昌大后面。”“哦,就是高新开发区呀?操,那个地方好呀。你怎么不在那做一幢楼房呀,林处?”司机熟悉那地方。老林说,现在不可能做呀。南昌市有法规,我们那已经属于城市规划范围了。只能拆,不许建!司机说:他妈的,那些个屌规划是看对什么人有作用的。你有关系照样做。老林不信。不可能。你只要建了,城管大队的人就去操你的。司机说,操什么?你给他们一万块钱一层,保你能建成!林处,你们这些领导还是不经常下去,对下面的情况不了解!车子被红灯拦住了。司机也停住了。过马路后司机又说,你要是在那建了一幢大楼,你发了。当个处长算什么?老林只是嗯,不知道说什么。他对这些真的很弱智。他不如司机见多识广。到了村里的那条马路上,老林让司机把车子开到村里的那片大广场上,然后说,刘师长,你有什么发票拿来,报销两包烟抽吧!司机突然很感动地说,算了,我现在没有。以后再说吧。好,老林说,以后你拿来!司机帮老林拿出旅行箱,又说:林处,什么时候要车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老林说,谢谢!到时候我一定跟你说!司机说,好,林处,只要领导一个电话,保准来接你!
司机开车走了。老林也拖着旅行箱往自己弟弟家走。他已经跟弟弟打好招呼了,装修期间就在你家里吃住。弟弟是一幢三层楼房。楼房三层六套,每套两室一厅。弟弟除了给自己和孩子留了两套住外,其余的都把它隔成卫生间带厨房的小单元,每套分成三个单间,全部出租给外来人住了。老林回来被安排与小侄子在一起。小侄子刚从一所大专学校毕业,没有找到工作,正在家里赋闲。弟弟打电话跟老林说,怎么办?能不能找点工作给他做?老林说,这年头找工作很容易吗?弟弟说的工作不是说自己找到的工作,而是能够进编制,有正式单位的工作。老林跟弟弟说不清楚,他们只认这种传统的分配式的工作是铁饭碗,其余的都是打工,都是临时工。老林说,这事要让他自己找!都体制改革了,还有那种分配的单位?你要工作牢靠就让他考公务员!弟弟说他有这个能耐还用我们操心!小侄子才不管父母亲的感受。他每天往网吧里泡,白天睡觉,晚上上网。弟弟让老林与儿子住在一起也是让老林监督儿子。小侄子有点怕老林。老林把箱子打开,把带来的漱洗用品等摆放到一张小方桌上,手机就响了。那个手机号他不熟悉,他怕是处里找他有事就按了,没有几分钟那手机又响了,老林看还是那个手机号。一定是有急事,不然不会再拨打的。老林习惯这样看问题。老林接听手机,原来是村委会主任“瘌痢头”打来的。“瘌痢头”在手机里说他从老林的弟弟那里知道老林回来了。他安排了饭局,要老林12点前到村前那条马路上的“红旗大队菜馆”去。老林说,不要吧,不麻烦你了!“瘌痢头”说这不是我个人请你,这是村委会请你。老林说,那更不用。我是回家办私事!“瘌痢头”说,来办公事还轮得到我们请你?就这样说定了!
老林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安排妥当了,搜出手机一看,已经是11点50了。老林下楼朝巷口走去,出了巷口拐上村前的马路。那家“红旗大队菜馆”就紧挨着马路,是一家私人楼房的第一、第二层。里面说不上装修豪华,但在村里还是有模有样的。菜馆面朝马路的那边全用透明玻璃装饰,一楼与二楼衔接处是一道红底喷绘灯箱招牌,“红旗大队菜馆”几个字用的是舒体。楼房是二室一厅,但老板利用了临街的那些空间,把它改造成快餐厅,其余房间则装修成豪华型的,但名字都是与红旗大队相一致的称呼。老林被安排在“书记办公室”,还有“大队长办公室”、“民兵营长办公室”、“妇女主任办公室”、“治保主任办公室”……凡是过去大队有的机构都有一间。安排老林吃饭的这间是红旗大队菜馆中最高档次的。“瘌痢头”说老林是今天最高级别的领导,所以老板特地预留了这间。老林说,过去大队哪有这么多的办公室呀,最好的是书记、大队长的,但也是两个人一间。至于其他的人都是只放一张桌子的,有的还只有一个抽屉。老林在没有考上大学之前在大队工作过。他的字写得好,不仅是毛笔字,还有美术字,过去村里的土墙上到处都有老林用石灰水写的“农业学大寨”、“要斗私批修”、“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前些年还能看见。现在由于村里人都拆了旧房盖楼房,所以老林的字迹全拆光了。老林说,你们还没有经过那段历史。老板很年轻,可能就是老林写那些字的时候出生的。“瘌痢头”说是,我那时候还小,大队的事也不清楚。随“瘌痢头”一起来的有村里的书记、副主任、妇女主任等所有村里的干部。一桌不够,老林说:“挤一下。加把椅子。”“瘌痢头”不同意。挤什么,搞得那么小气。你这样的领导不是这样请都难请。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也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但是外乡人,是乡党委安排的领导。他对“瘌痢头”的意见表示完全赞成。于是妇女主任、会计、出纳等一系人马都安排到另外一间房间里去了。最后只有书记和几个副主任,还有一个新安排来的挂职锻炼的大学生6个人。大学生是专门安排倒酒催菜的,这与老林在机关的形式一样。那些年龄小、级别低的青年人,这档子事就由他来承担。
第一巡酒是由“瘌痢头”引领的。他举起酒杯敬老林。你是我们村出去的最大的领导。他不说最大的官,那样土气,也不叫老林处长,他觉得那样也不爽气。处长在老林那样的大机关也只是个中层干部。所以“瘌痢头”一直叫老林作领导。这样好听,也让老林心里舒服。“瘌痢头”提议为领导干杯!老林能喝酒,但他不愿意多喝。酒这玩意不是让人感觉很好的东西。他已经习惯了在喝酒上的恭谦,他用小酒杯从面前的那只大酒杯中倒出一杯喝了。但“瘌痢头”不答应,你嫌农村的酒不好?老林说,不是,我不太会喝。你别说了,你喝酒的量我还不清楚?你是我们盘子上(村子)的名人,名人没有隐私的。屌上几根毛都早被村里人数清楚了。你还不能喝酒!“瘌痢头”把老林的小酒杯抓过来交给那个大学生。你把这个拿走!老林只得喝了。老林放开了喝,但老林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喝醉。老林见那些主任、会计、出纳都过来一杯一杯地敬,就担心自己会醉,但他没有办法阻挡。酒店的老板也来了,他敬老林的酒时还说:林处长,你的字在村里是很出名的,我这个店名请你赐幅墨宝,可以吗?今天这杯酒就算是我给你订下的,写来了我重新装裱下,当然我会谢你的。老板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老板放下酒杯又出去专门拿来一瓶五粮液蹾到桌子上,说林处长,今天我真心求字。你信不信!
老林喝得很兴奋。老林说,我现在就写给你。拿纸和笔来!“瘌痢头”对大学生说,去,到我办公室去拿几张纸来。老林说,你有宣纸?什么宣纸?专门写毛笔字的。大学生知道。大学生问老林,你是要熟宣还是生宣?老林连连点头,哦,你还行,真不愧是大学生。你懂书法!大学生说,小时候练过。现在很久不写了。老林说,我要生宣。老板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大学生。大学生开着“瘌痢头”坐的“别克”车从南京东路买来一令生宣、一瓶“一得阁”墨汁和一支善琏湖笔交给老林。喜得老林越发夸大学生,你是个真正的大学生。现在很多大学生连毛笔都不会握,更不消说写毛笔字,搞书法了。老林带着醉意,一连写了五幅“红旗大队菜馆”,让大学生帮着挑。
老林对农民公寓的房子并不满意。他说,咱们又不是没有房子住,要那种房子做什么!妻子不答应。妻子说,便宜!这是横算竖算都划算的事。老林在家里不管经济。他大度。他说,结婚了,不论男人女人只要他没有其他的爱好一般都会对管家有兴趣。这是最能体现权力的地方,而且这个权力是经常可以体现,最实在的。老林的意见没有被妻子采纳。老林就说理。老林不喜欢农民公寓的主要意见是没有一个好环境。现在的楼盘靠什么抬价?就是在楼盘里拼命地搞环境建设,什么绿地面积呀,什么水榭花坛呀,还搞什么欧式风情之类建筑,楼盘的价位就抬升了。现在的农民公寓就像当年工厂里建职工宿舍一样,在一块空地上竖起几幢房子,鼻子挨着嘴的。老林买下的农民公寓前后相距不到三十米,只比那些老城里的握手楼要好点。楼房之间虽然铺了小水泥路,还安排了几个花池,现在不少人都进住了,那些花池还是黄泥朝天。老林的农民公寓是小高层,包括下面的小储藏间才八层半。老林问“瘌痢头”,你们怎么不建高层呢?“瘌痢头”说,有规定的,超过八层就要安装电梯。老林说,电梯房有什么不好?现在都喜欢高层。现在城市里缺阳光,需要高层阳光普照。“瘌痢头”说,还用那洋玩意儿?我们都是农民,还不会用那东西。成本又高,将来维护起来又困难。那玩意儿装了用不上一年就要被这些人搞坏的。老林说,你就这样看不起我们村里的人!你我不都是农民……什么人都能跟你比吗?我都比不上你,他们吃什么饭、拉什么屎我还不清楚!“瘌痢头”说,你以为现在我们村里人的文化水平好高?高中毕业生不少,文化程度不高。写两个字还不是像我写的一样,狗爬的。老林觉得“瘌痢头”是个村委会主任,不该这么看问题。老林说,你可以搞物业管理人员呀?“瘌痢头”说,那更搞不得。一是收不到钱!你别看这些人现在家家都有钱了,要他们交物业费那等于杀他们,叫他们放血。还有,这电梯安装好了,说不定有些人把它当做柴火间堆放东西,你那时候天天要跟他们吵架?万一弄出人命来,我这个主任也得赔进去!
老林说不服“瘌痢头”。“瘌痢头”在村里已经是说话算数的人物了。他这个小村官坐的“别克”轿车不比自己的厅长的小车档次低。他办公的桌子是老板桌,房间比厅长的面积还大。老林说,你这办公室比我的都好多了,跟我们厅长的差不多。“瘌痢头”却嘿嘿地笑,都是这样,不用白不用。你要是讲究艰苦朴素,人家说你像个农民,没文化!人家投资商都不上门!乡里的领导要我们讲究一点,说是优化投资环境!很多书记、村主任比我这好多了呢。“瘌痢头”的办公桌上没有电脑,放了一只文具盒,文具盒放在支撑着一面国旗和一面党旗的铁杆旁边。办公桌后面没有装饰性的书柜。一只玻璃烟灰缸里堆满了香烟头子,一只陶瓷茶杯里面沾满了茶叶垢,黄黄的。挨着墙的那个钢丝文件篓子里没有几张文件纸,倒是放了一卷卫生纸。“瘌痢头”说,一些人摸到胡子就是爷,刚放到桌子上的纸就会被人摸走了。老子干脆就放这种擦屁股的纸,他们总不会要。操,那些叫花子还是照摸不误!嘻嘻……
老林要去新房子安排装修的事,“瘌痢头”说,你还操那份心做什么?现在的装修公司多得有卖,你包给人家呀!老林说,自己买材料省钱呀。不省心呀!“瘌痢头”说。我几套房子都是这样的,全包给装修公司。他们还隔三差五地来向你汇报,征求意见,让你感觉就像党和国家领导人一样。你自己负责采购,省得了多少钱?那些个装修公司介绍你到这家店那家店买材料都是他们的关系户。你得不到什么便宜,还要累得头在一边肚在一边的。再说你是个领导,天天骑着辆自行车、挤着公交车,也有失身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