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台湾关键词

南方朔

当两岸贸易大幅度衰退，台湾经济即缺乏最主要的动力。两岸这些政经变化，不可能不影响到台湾内部。

全球华人地区，特别是中国大陆，一向对台湾都有着暧昧的情愫，因而难免就产生许多奇怪的盲点，并因而倒果为因地作出一厢情愿、与台湾本地有极大差距的判断。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乃是台湾之外的人，绝大多数都反对台独，但台湾却又有大家都肯定的政治选举，于是人们遂自然而然地对“不统不独”的马英九政府产生好感。加上马英九那种风格在其他华人地区的领导人里都未曾见到，于是基于心理的投射，大家也就格外认同与亲和。这些人因而无法理解，他们非常正面地肯定的马英九及其政府，为何就职以来，支持度下跌的速度如此之惊人7他的选举得票将近六成，到了现在已快跌掉了一半。

马政府支持度的下跌，是在就职百日之前，当时全球经济尚未全面恶化，因此经济不能算是主因。那么，它的“非经济原因”又是什么？最近台北《天下》杂志民调，支持民进党的只有3.9%，支持国民党的也只有19%，两党都不支持的民众高达63%。

马政府以执政之利，居然得到如此不堪的民调数字。尽管这次民调必须作更深的探讨，但这个政府得不到多数人的满意，则属事实。而揆其原因则不外以下几点。

首先，马英九当政后未能力行政党责任制，而是以官职、名器收买拉拢独派人马，包括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李登辉“请益”。纵使李一再抨击他无能，仍“请益”不辍，2009年春节都已排了向李请益之行。此外，他的多项人事安排，也都刻意向独派示好。

我们都知道，这不但拉拢不到绿色陈营，反而失掉蓝色的基本盘。马的直系立委一而再地选不上国民党立院党团的党鞭（即立委中的部门领导），即可见国民党立委对他的不满。政党责任制被放弃，沦为权谋式的分官派职。收买拉拢，乃使他得不到绿，又失掉蓝。对手不再怕他，同志则看不起他，自然甫就职不久，行情即告直线下跌。

其次，领导人具有主导共识、创造团结的责任，而不能以“尊重每种主张”这种伪善卸责的态度应付一切难题。目前的台湾就处于这样的局面，甚至还间歇性地出现形同无政府状态的局面。2008年海峡两岸的两会复谈，台北街头的乱相即堪为证。

陈水扁涉及多项重大弊案，但他仍振振有词地纠缠与胡闹。虽说这种事有待司法判决，但领导人面对各种纠缠胡闹，似乎也应该站在一个比较高的位置上作出不干涉司法但却有益于世道人心的表示。但这些都未发生。于是台湾遂不断地乱上加乱。领导人的怯懦畏惧，乃是整个社会撕裂持续严重的关键。

再次，在2008年下半年，台湾由物价狂涨到经济衰退，整个政府反应其实都相当迟钝，而且缺乏清晰的思维逻辑与策略，这也是台湾缺乏方向感的原因。

西方近代政治理论里有一种“过多元主义”（Hype rpIu ralism）。它指的是一个体系内，一方面由于领导人怕得罪这个那个而不敢遇事即根据视野胸襟作出决定，诱导民意逐渐集中，另一方面也因社会分歧，众生喧哗，千口千调。当这两种情况共同出现，问题发生后，领导人就只眼睁睁地看着，像是赌徒般看这轮盘转动，等到轮盘快停时，才根据大势而作出决定。

只是在“过多元主义”下，轮盘不是那么容易停下来，自然而然也就会错失解决问题的先机。台湾缺乏方向感，分歧与对立日深，如果追根究底，它其实是和整个社会的“领导空窗”有着密切关系的。

也正是因为“领导空窗”，2009年的台湾也就注定了将和2008年一样的“乱”。由于2009年有经济恶化、陈水扁审判以及县市长选举等问题的推波助澜，乱的程度只会扩大而不会缩小。对此，可就各种乱因逐一论之。

首先，2009年的县市长选举，乃是马政府上任后第一次选举。目前国民党既有政权，在立法院又占四分之三多数，乃是“完全执政”，已没有任何推诿的理由，因而县市长选举对马政府有“信任投票”的意义。

对此，民进党自然是有备而来。根据目前民进党的日程表，他们在春节之后，即将陆续发动五个梯次的群众示威抗议，到“5·20”就职周年时，有可能提出罢免马英九之议。民进党之所以会采取如此大的动作，其实不是没有盘算的。

其一，马英九已经多次表示，2009年仍会有2.5%的增长率，台湾到第二季度后会逐渐复苏。他依据的乃是行政院经建会的说法——过去的景气收缩最多以6个季度为期，上次景气最高峰是2007年第四季。因此根据过去的模式再加上其他因素，2009年第二季后即可升温。只是当今的衰退其实并非一般的景气循环，而是多项泡沫破裂后的衰退甚至萧条。

台湾官方也都认为，2009年出口仍负增长1.35%，进口则负增长4.2%，因而增长必须靠内需，这也是发消费券的理由。但就是在发消费券的同时，台湾利率大幅降低，利息减少所造成的消费效果，抵销消费券而有余。因此，《经济学人》遂将2009年的增长率订为2.9%。一般商业界也认为，增长2.5%之说纯属“信心喊话”。几个工商巨子如郭台铭、张忠谋、施振荣等也都不看好。这也就是说，到了二季度后，马英九的说法不能实现，民进党就有指控其“无能”的理由。

其二，则是近10年来台湾所得不均，社会M型化日益严重.尤其是2008年起，薪资所得者的实质每月收入已在上半年负增长2.5%，加上接下来的失业及无薪假，台湾事实上已在变穷之中。这乃是几次绿色人马发起游行都能召唤出客观群众的原因。

最近次贷受累近9000件，涉及金额近百亿元台币，所涉家庭人口达4万。这些人多半为退休者，他們过去立场偏蓝，现已走上街头抗议。这意味着目前许多地方出现的经济性群众不满事件，已有可能在台湾出现。台湾的政党一向有“你的麻烦是我的资产”这种斗争本质，民进党在经济百孔千疮之际，当然有了动能。

其三，民进党目前在立法院有四分之一席次，它企图罢免马当然不会有实质效果，但我们也必须注意到，目前国民党其实早已处于内部存在严重分歧的阶段。马的政治立场已经被许多国民党人认为是“蓝皮绿骨”，因此马的许多起人事部署，都在立法院招致严重杯葛甚至否决，马的人马在立法院内也两次无法当选为党鞭。故而民进党提出罢免诉求，尽管不可能有实效，但国民党内部也不太会有为马辩护的声浪。

这意味着马的领导人威信将会因此而受到重创，这只会让他更加畏首畏尾而无政绩表现。假若2009年县市长选举国民党挫败，届时国民党内未尝不会也跟着出现批马声浪，台湾乱局就会扩大。

基于以上三大理由，2009年的大势其实充满了不确定性，而噩兆成分居多。在理论上这是一种“领导危机”，设若它真正地表面化，则台湾的乱相就会更加蔓延。这种局面不正是马应负最大责任吗？

再次，2009年起，陈水扁所涉弊案已开始陆续进入司法审理阶段，正如人们所看到的，这些弊案的确已重创了民进党。但我们却也必须注意到，扁生性好斗，除了喊冤外，也出书为自己造势。这些动作对有识者未必有用，但在民进党的地盘，却未必没用。

扁案审理是个漫长的过程。由这些案子已闹了一年多，人们对此早已倦怠麻痹，这当然也意味着国民党及马英九从扁案中得到的边际利益也将大打折扣。因此扁案拖得越久，对国民党有利或无利，其实是个未知数。若扁案漫长的司法过程出了任何意外（如检察官出了瑕疵，如吴淑珍死亡等），都可能节外生枝引发剧烈动荡，而使台湾形势更加难以闻问。

也正因此，2009年的台湾，本质上乃是统治者缺乏领导格局，无论政党内与政党间都无法凝聚，分歧程度日增，内部相互抵消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它看起来有各式各样的动作，但有动作却无意义。如果这种喧闹的局面持续，整个社会难免在某一时刻出现真正的失控。

民主必须有领导，不能只是投民意之所好而不断做秀。10多年前，克林顿只靠民调办事，美国评论家乔·克莱（Joe KIein）即评日：“领袖要有远见担当，如果只是讨好时时刻刻在变的民意，这样的领导人要来做什么！”

也正因此，臺湾另外两个人——李登辉及施明德的动向遂开始被注意。最近这两个人晤面，即盛传要组第三党，这当然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早在2007年“红衫军”倒扁时，李、施两人即互动频繁，有意将“红衫军”转化为第三党。只是“红衫军”除了几个领头的是绿色外，余众皆是蓝色。当领头的干部里有人喊出“台独万岁”时，群众开始警觉。这乃是“红衫军”最后草草收尾的关键。

尽管如此，李、施却仍意图有所作为，而扁案所造成的绿色气氛低迷，则无疑给了他们想象，他们右打马，左打扁，企图营造出第三党的气氛。虽然成功的机会不大，但搅乱台湾局势则为可能。2009年的年中，李、施的动向皆可逐渐明朗。

总而言之，若纯粹就内因而论，2009年的台湾可谓难关重重，经济上大概很难稳定尤其是近10年来台湾财政快速恶化，全台湾的公共债务已累积到14兆台币之多，这是个巨型未爆弹。经济加政治，未来之乱已可预期。

除了内因之外，台湾的最大外因一一两岸关系，其实也不是一般人以为的那么互动良 好。尽管2008年底接连有“大三通”两岸经贸文化论坛以及猫熊抵台等重大突破，但最近“胡六点”的弦外之意，也显示出北京对马的“不统不独、承认现实、互不否认”已有了极大的不信任。

胡的多次谈话皆以“建立互信”为首要前提。据个人所知，北京由马的综合表现，已判定马在走“李登辉路线”，是一种两国论的变形。当北京的不信任增加，两岸互动的仪式性与象征性就会大过实质性。

特别是最近发生的“总统府共谍案”，也有做给北京看之意，2008年12月台湾进出口皆衰退超过40%（出口衰退41.9%，进口衰退44.6%），其中对大陆，港、澳衰退更高达54%。当两岸贸易大幅度衰退，台湾经济即缺乏最主要的动力。两岸这些政经变化，不可能不影响到台湾内部。

2009年全球衰退难止，台湾则和所有新兴民主体制相同，由于有政治分歧和社会撕裂，更容易百病交侵，相互助长，台湾近10年来，正走在一个向下溜滑梯的过程里，而结果并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