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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张形象嬗变与封建士子理想婚恋观

2009-07-27陶广学

贵州文史丛刊 2009年3期
关键词:崔氏西厢张生

陶广学

内容提要:从元稹《莺莺传》到王实甫《西厢记》,崔张爱情由悲剧嬗变为大团圆的喜剧的同时,主人公的形象也实现了理想化的煌变;既体现了新旧婚恋思想斗争,又揭示了封建文人的一种理想婚恋现,透射出其心曲和荚梦。

关键词:《西厢记》崔张嬗变婚恋观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05(2009)03-49-52

西厢故事源于唐元稹传奇小说《莺莺传》,崔张爱情悲剧得到广泛传播后,产生了不少歌咏其事的诗词,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宋赵令時[商调蝶恋花]鼓子词。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中,故事情节与人物形象均有了大的发展:劳燕分飞的悲剧演化为大团圆的喜剧;莺莺从一受压迫的弃妇,嬗变为敢于追求爱情的相国小姐;张生从“始乱之,终弃之”的轻薄文人嬗变为有情有义的状元郎。并最终在王实甫《西厢记》中,崔张形象可以说实现了完美的理想化。

一、崔莺莺的嬗变——从底层歌女到相府千金

从《莺莺传》到《王西厢》,莺莺最显著的变化是身世的提高,也因而具备了大家闺秀的条件。针对《莺莺传》“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一说,陈寅恪早已论定:“然则莺莺所出必非高门,实无可疑也。”《董西厢》中,莺莺“乃崔相幼女也”,其母则“夫人,郑相女也”,父族与母族,都系显贵。而《王西厢·楔子》老妇人自报家门:“老身姓郑,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国。”后又点出其系“博陵”崔氏。这是一个逐步理想化的过程:

(一)博陵崔氏的辉煌历史。衡量一个家族门第的高低,可以从先世名门、仕宦、婚姻、经济,以及文化底蕴等诸多方面考察。而“在公元600年至1200年之间,使人成为士的三种最重要的身份属性是文化、出身和官位。”早在东汉,博陵崔氏以儒学名世,并跻身东汉名门。崔驷“博学有伟才,尽通古今训诂百家之言”;其子崔瑷“高于文辞,尤善书记箴铭”;瑗子崔实一度拜尚书。魏晋时期亦是高官显宦不替,与其联姻的有皇室、鲜卑勋戚、汉族士族(第三类为主要对象,如荥阳郑、范阳卢、赵郡李、陇西李、钜鹿魏氏、渤海高氏和封氏等)。

(二)博陵崔氏的显赫现实。唐代博陵崔氏的豪族地位仍安如泰山。,虽然唐初太宗深恶“山东士人,好自矜夸,以婚姻相尚”,“以为甚伤教义”,下诏修《氏族志》,亲命姓氏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降崔姓为第三。然而积习难返,重臣房玄龄、魏征、李勣等仍纷纷向豪族求婚。中叶以后,此风更盛,甚至连皇帝想嫁公主于豪族,豪族也宁可“不计官品而尚阀阅”。因为皇族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暴发户”而已。《新唐书·杜兼传》载唐文宗就曾为此愤愤不平:

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如崔、卢?

又据《太平广记》,唐文宗为太子选妃,“本求郑门衣冠女子为新婚,”而豪族“皆不愿共朕作情亲”,只好“罢其选”。

此举实为豪族自觉维持其声望的一种手段。“在不依赖政治的权威的基础上,世家大族早就有了保持其独特性和在其内部再区分三六九等的方法。这样做最明显的手段就是保持与其同类的婚姻联盟。”“唐朝的开国者还是接受了门阀士族享有参政权利的观念。……事实上,它要使人们只有通过做官才能保存门阀制。”唐代崔氏状元10人,占全部140名的7.1%;出仕仅崔氏十房宰相32人,占全部369位的8.7%。即“成为士的三种最重要的身份属性是文化、出身和官位”,崔氏在唐代仍然拥有。

总之,《王西厢》中的莺莺,不但貌美聪慧、知书达理,且出身高贵,——这是很关键的,否则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大家闺秀,终于完成了理想化的嬗变。

二、张生的嬗变——从轻薄文人到状元郎君

张生的嬗变包含形象的正面化与命运的理想化两个内容:

(一)形象的正面化。元稹笔下的张生,虽: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然而呈现给世人的总是一副伪善的面具。鲁迅说:“文过饰非,遂堕恶趣。”(《唐宋传奇集·后记》)《董西厢》中,张生以新的面目出现,在《王西厢》实现了正面化的嬗变。其形象虽不如莺莺灿烂,但也历来受到人们的喜爱赞赏。金圣叹曰:“《西厢记》写张生,便真是相府子弟,便真是孔门子弟。异样高才,又异样苦学;异样豪迈,又异样淳厚。相其通体自内至外,并无半点轻狂,一毫奸诈。年虽二十有余,却从不知裙带之下有何缘故。虽自说颠不剌的见过万千,他亦只是曾不动心。”今日论者也视其为“集风流、痴情、谨愿、淳良、聪明才智、憨厚至诚诸种色素于一身”的“一个理想才子”。

(二)命运的理想化,即从一个落魄文人嬗变为婚姻美满、仕途亨通的幸运儿。《莺莺传》中,张生“文战不胜”,四处辗转。这正是对中唐社会动荡、文人不受重视的真实写照。形成对比的是,“久旱逢甘雨。他乡见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容斋四笔》),正可以之概括《王西厢》中的张生经历:与莺莺“有情人终成眷属”;飘零异乡,危急关头恰逢白马将军;一举夺得状元,奉旨完婚。

为了促成崔张形象达到近乎完美的嬗变,董解元、王实甫又塑造了一系列次要人物陪衬,金氏云:“其余如夫人,如法本,如白马将军,如欢郎,……俱是写三人时,所忽然应用之家伙儿。”

三、崔张形象的嬗变与新旧婚恋思想

崔张形象的嬗变过程,伴随着新旧两种婚恋思想的冲突。透过婚恋这张温情脉脉的面纱,可以看到固守门第观念的专制思想,对大胆追求爱情的理想进行了残酷镇压。这正是崔张爱情一波三折的原因所在。

(一)豪族的社会影响及其对“家谱”的捍卫。皇族及显贵纷纷求婚于豪族,是因为“家族、宗族成员通过政治上互相提携攀附以及政治恩荫,形成了昆从皆仕朝廷的家族、宗族政治关系网。这种依靠血缘裙带关系形成的家族、宗族势力直接影响或控制着国家中央政权。”另一方面,皇族为了巩固其统治基础,也得依靠豪族的支持。北魏孝文帝就带头娶五姓女为妃,并强令六个兄弟各娶豪族女子为正妃。这无非是一种政治行为。唐代的科举选士,对象事实上仅限于贵族子弟。且考试制度远未完善:“所谓有司,则既预知之矣,不惟预知之,亦可预谒之。不惟预谒之,亦可预托之。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者以情托,此岂复有真贡举哉!”科举并未给寒士提供太多机会,反而有利于豪族政治地位的巩固。“唐朝在8世纪30年代举行的考试显示出,从理论上讲,士族可能拥有长期的职务”,科举为博陵崔氏及其“接近的家族的后代提供了竞争优势”。

豪族维持既得门第地位和利益的手段之一就是修族谱,记录后代的家系、官职品阶、婚姻状况。“但是,它是一个有选择的记录,那些败绩于仕宦和未能联姻显赫的家族会从中消失。”崔张爱情所遇到的阻力看似来自老夫人,实质是族谱的制约与抵制,老夫人是其代言人而已。莺莺嫁与张生,就是“未能联姻显赫的家族”,可能将导致老妇人一家“会从(族谱)中消失”的严重后果。许婚与郑恒,则不是仅仅因为有了“婚约”或亲戚关系,而是由于两家同为豪族大姓的门当户对。所以遭遇孙飞虎强抢之际,老夫人哭道:“俺家无

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献于贼汉,却不辱没了俺家谱?”首先考虑的不是女儿的不幸,而是族谱的神圣将遭受侵犯。同样出于对族谱的捍卫,才答应崔莺莺的另一计,“但有退的贼兵的,将小姐与他为妻”。崔张“事发”,老夫人的让步,“待经官呵,玷辱家门”,也是为了族谱而委曲求全。

(二)崔张爱情对传统的颠覆意味。崔张爱情不同于一般才子佳人的婚恋之处,就在于代表了当时新兴的思想力量,对传统具有颠覆意味。得知莺莺乃“崔相国的小姐”,张生并没有知难而退,这种主动追求,就是对所谓父母之命、门当户对的蔑视。而莺莺的下嫁,则是对门第观念的主动背弃。唐代薛元超有所谓“三恨”:“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攫第,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张生曾说:“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所谓“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考取功名在他看来不算太大难事。中状元后,即“奉圣旨,著翰林院编修国史”。张生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与莺莺的爱情总是一波三折,若没有红娘的热心帮助,白马将军的主持正义,以及皇帝的赐婚,爱情终将成空。然而爱情的最终获得,“娶五姓女”,则是张生的最大成功,而看似固若磐石的门第观念,受到冲击并开始动摇了。

历史终究在发展,对豪族来说其地位也不是一层不变的。“作为士的门阀碰上了一个基本的矛盾:因为自己文化上的成就,他们希望被看作最好的家族,但是通过把身份的特权建立在文化上,他们就为别人宣称自己同样优秀网开一面。”张生也“先人拜礼部尚书”,且如今“正授河中府尹”,已具备了跻身新的“士族”的条件,不过要得到认可还有待时日。然而张生中状元后,老夫人仍然闹赖婚,是不是有点过了呢?《邵氏闻见闻》载:宋真宗皇后刘氏,出身微贱,想找个同姓的世家认同宗。当时刘烨任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尹,刘后数次问刘烨:“知卿名族十数世,欲见卿家谱,恐与吾同宗。”刘烨皆答:“不敢。”但刘后却纠缠不放,刘烨只好当场装病晕倒在地不做回答,随即要求调出外任。较之刘烨,老夫人有何过分?须知在宋代,豪族已不再有往日的辉煌了。

四、封建士子的理想婚恋观

康德:“人们想像有两种婚姻,其中之一是所谓鸾凤和鸣,另一种是为成家度日的。”在封建士子眼中,什么样的婚恋才是理想的?崔张形象的嬗变,也许又体现了从元稹到王实甫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与回答。

《莺莺传》中“莺莺”,红颜慧心、色艺双绝,因出非名门落个被“终弃之”的结局。当爱情成为悲剧,还善良地劝慰负心汉:“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莺莺传》)她对被抛弃的命运并没有去抗争,这种认命是出于对社会及自己身世的清醒认识。作为“张生”元稹,娶到尚书仆射韦夏卿的小女儿韦丛攀上高门。陈寅恪:元稹“不言韦氏之才识,以默证法推之,韦氏殆一寻常妇女,非双文之高才绝艳可比,自无疑义也。惟其如是,凡微之关于韦氏悼亡之诗,皆只述其安贫治家之事,而不旁涉其他。”出身高门而无“高才绝艳”亦不是理想伴侣。

《王西厢》中,张生的人生是:“门迎著驷马车,户列著八椒图,四得三从宰相女,平生愿足,托赖著众亲顾。”王实甫道出了封建士子们理想的婚恋对象:美丽甚至“艳丽”,所谓风流者也;聪明且多才多艺,如精晓吟诗作赋、琴棋书画,所谓知音者也;温柔善良,持家有方,生活上能够有所依靠,所谓贤惠者也;还有显贵出身,政治上靠山者也。张生蔑视门第,并不能视作是弃绝了门第观念。《王西厢》说明,如果社会允许,这种理想通过努力即读书进仕,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崔张的形象也就是基于这种理想的婚恋观而嬗变着。这样的婚恋,正是一代代士子的理想和追求。崔张的形象,透射出他们的心曲和迷梦。也是这个原因,造成了古典戏剧小说中爱情的“大团圆”模式。

对于封建士子来说,元代是个不幸的时代。他们不仅失去了通过科举实现人生理想的机会,而且政治地位降到社会底层。即使侥幸及第,统治者明确宣布:“凡投下官须用蒙古人”。士子尤其寒士失去了通过科举攀娶大家闺秀的途径,而其交往相恋的往往是青楼歌伎。但是在灵魂深处,他们仍然做着甜蜜的迷梦。

责任编辑黄万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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