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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小说中的意象分析

2009-07-24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6期
关键词:阿来意象小说

刘 琴 毕 耕

摘 要:以诗人身份走上文坛的西藏作家阿来,将诗歌的意象美融入小说,创造了一个梦幻、神秘的意象世界。灵魂、梦幻、预感等意象的营造,使读者感受到藏传佛教在阿来精神世界中所占有的重要地位。

关键词:阿来 小说 意象

在藏族作家阿来的小说里,灵魂、预感、预兆与梦等词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似乎能让读者相信这些东西确实存在,并具有超凡的神力。从小生活在神话、传说、寓言等极富宗教色彩氛围里的阿来,借助汉语言的文学形式,把灵魂深处的彼岸与此岸、神性与人性、信仰与原欲、生与死、苦与乐等对生命的思考表达出来,从而建构了一个梦幻、神秘的意象世界。在这个虚构的精神世界里,阿来描绘了一系列鲜明意象,如灵魂、梦幻、预感和第六感等,亦真亦幻,给读者带来迥然不同的审美感受。

一、灵魂

西藏作家马丽华有一本散文集《灵魂像风》,勾勒出西藏民间的灵魂概貌。人们从中似乎可以看到,灵魂确实以无形之形而存在,它产生于世界和众生灵出现之时,并非神造。它大概居于心脏部位,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音识等六识的六门之间。灵魂支配着人的思想行为,并随世界产生而产生,随世界毁灭而消亡。灵魂依据世界生命的进程而无限轮回,根据因果报应规则确定每一番轮回的附着体。因为人生即苦、世间即苦,所以灵魂最高的实现价值就是成佛后停止轮回、永生佛界。这就是藏族人的灵魂观。只要信佛的人,都会相信世间确有灵魂存在。深受藏传佛教影响的阿来,在他的小说里把这个似有似无的灵魂描写得有声有形,真实可感。

《灵魂之舞》是阿来直接写灵魂的一篇短篇小说,也是一篇极富抒情韵味的诗意之作。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索南班丹的老人,感到死之将至,就在阳光明亮的一天,走向山野和牧场,寻找他最后的一匹坐骑——早已被他放生的白马。这是一个美好安恬的过程,表达出他对自然、人生、家园、亲人的依恋之情。“索南班丹却是没有遇到花妖,只觉得这一天开始的时候花香弥漫。脚下黑土云一样松软。要是那个过程开始的话,那就是在那一片缤纷的白色落英中就开始了。”[1]在牧场,当他沉重的身体坐在地上时,另一个他则轻盈地升起——他的灵魂开始了对已逝岁月的重新经历。索南班丹的灵魂步态轻盈,稍微带点蓝色和淡淡雨水味道的风使他的身影飘动和膨胀,他感到“河水滑过肌肤,像丝绸一样,光滑、清凉”。他看见了正坐在羊群中咀嚼酸草的妻子嘎觉,然后又遇见了他从前的坐骑——青鬃马和枣红马。青鬃马早前死于雪崩,而此刻却在灵魂的示意下和他对话。他看到一道青光乘虚而起,知道青鬃马的灵魂升到天界里去了。在那个什么都兴展览的年代,他的枣红马被牵到台子上展览,被吱吱喳喳胡乱怪叫的高音喇叭惊扰了,蓦地腾空而起,带着军代表一起飘飞起来,马蹄落下时踩着了军代表的胸膛,同时被军代表的三发子弹击中颈项,索南班丹的灵魂再一次看见血从枣红马的伤口中涌来。他那匹早已放生的白马,此刻看到了久违的主人飞翔天际的灵魂,便犹如一道银色光芒似地飞奔下山,回家。终于,在夕阳中,在他至亲的人们和他的白马的环护下,老人的泪水滚滚而下,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寿终正寝。这是一曲动人的灵魂之歌,光明、清纯而富有诗意。把人在临死之前对生命过程的回顾写得悱恻动人,丝毫没有对死亡的恐怖。只有信奉灵魂不灭的人,才能真切地体会到如此美妙的境界。

在《尘埃落定》中,阿来也多次写到灵魂。例如,那个紫衣人死前没有向土司律法屈服,于是他的灵魂便不得轮回,后来便附着在穿上紫衣的“傻子”身上,使麦其土司、“傻子”的妻子都感到害怕。在叔叔为国捐躯后,“傻子”整个冬天都沉浸在失去叔叔的悲伤里,迎风流泪,黯然神伤。有一天,他躺在床上,看见了叔叔的灵魂顺着一条大水,飞到了广阔的海上,并且告诉他,月明之时,灵魂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叫他不用如此悲伤,因为灵魂飞舞的叔叔感到自己是自有麦其家以来最快乐的人。“傻子”的心灵立即得到慰藉,从此悲伤就从他心里消失了。

二、梦幻

梦是奇特而神秘的心理活动,每个人都会做梦。梦境离奇恍惚,跳跃闪烁,超越时空,超越现实。在科学技术不发达的年代,人们通常把梦与超自然的神灵联系起来,认为“梦是神灵依附人的体现,是神灵赐给人的言辞,是上天或宇宙主宰对可怜的人类的暗示,是冥冥上苍、茫茫宇宙对人世显示的预兆。梦能预知未来,预测吉凶,传达神意,主宰尘世”[2]。《尘埃落定》所描写的几个梦,就很能体现是这一观点。

在很多年以前,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西藏来到这里,遇到了当地土人的拼死抵抗。传说这些野蛮人有猴子一样的灵巧,豹子一样的凶狠,而且他们的人数比我们众多。我们来的人少,但却是来做统治者的。要统治他们,首先必须战胜他们。祖先中有个人做了一个梦,托梦的银须老人告诉我们,第二天要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时,银须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梦,要他们用白色的雪团来对付我们。所以,我们取得了胜利,成了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那个梦见银须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尔波”——我们麦其家的第一个王。

这个梦显然是富于幻想的嘉绒人编出来的,是他们对祖先怎样在这片土地上站住脚并生存下来的一种美好想象,带有传说的性质。梦中的银须老人就是某位神,他的神谕使麦其祖先战胜了当地土人,成为那片土地的王者。

年轻热情的翁波意西在取得格西学位后,也做了一个预兆性的梦。他在拉萨一个黄土筑成的小僧房里,梦见了一个向东敞开的山谷。这个山谷形似海螺,河里的流水声仿佛是众生在吟咏佛号。于是,他去找师傅圆梦。师傅告诉他说,你是要到和汉人邻近的山口地区去了,那些地方的山谷乃至人心都是朝向东南的。他跪下来,发下誓愿,要在那样的山谷里建立众多的本教派寺庙。对翁波意西而言,他的梦的确富于启示意义。他根据梦中的景象,花费了一年多时间,终于找到了他事业发展的所在地——麦其土司领地。他满心欣喜,准备大干一场。他希望麦其土司驱逐旧教派,把教民和地方拱手献到面前。然而,现实很快就摧毁了翁波意西的梦想。他发现土司及其属民对他的传教并不感兴趣,而空气中则充斥着比魔鬼的诱惑还要厉害的鸦片气味。显然,翁波意西的意外结局是对佛法的嘲弄。由此可见,宗教在强大的世俗政权面前是软弱无力的。只有取得政权支持的宗教,其教谕才能进入人们的头脑和内心。

有时候,梦是一种预兆,具有预示作用。例如,麦其土司做了个梦,梦见汪波土司捡走了他戒指上脱落的珊瑚。门巴喇嘛解释说这不是好梦,果然不久就有边界上一个小头人率领手下十多户人背叛了麦其土司,投到汪波土司那边去了。还有一次,“傻子”少爷晚上梦见了麦其土司。第二天中午,他父亲真的就来了。梦真的有这么神奇吗?如果谁都能梦想成真,那么人类就不会犯那么多的错误,世界就会一片美好,可能早就进入天堂了。显然,无处不在的梦只是阿来小说里的一种独特意象,是他深受藏文化影响并在文学作品里营造的一种意境。

此外,梦境也表现出主人公对美好自由幸福生活的向往。《随风飘散》中的格拉,一直梦想能和母亲回到故乡,故乡人的表情和蔼生动,就像春暖花开一样抚慰他饱受冷落和孤寂的心。有一天晚上,格拉真的“梦见了春暖花开,梦见一片片的花,黄色的报春,蓝色的龙胆与鸢尾,红色的点地梅。他奔向那片花海,因为花海中央站着他公主一样高贵、艳丽的裙裾飘飞、目光像湖水一样幽深的母亲桑丹”[3]。然而,残酷的现实却很快打断了格拉的美梦。他被恩波一群人从梦境中惊醒,遭到严重恐吓和侮辱,最后竟和母亲失散了。在这里,作者用梦境的美好反衬出现实的丑恶,让人倍感凄凉。

三、预感与第六感

阿来是天生的描写感觉的高手,非常善于在小说中描写人物的预感和第六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尘埃落定》中对“傻子”少爷的预感和第六感的描写,给人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茸贡土司用女儿塔娜作为武器,迷住了“傻子”,在所有的牲口背上驮足麦子后,带着女儿离开了。满心满眼都是塔娜的“傻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看到一道闪电划过,忽然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大叫着想告诉父亲,却挨了父亲的吼叫和耳光。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了马蹄声,原来是茸贡土司一行人狼狈地逃了回来。“傻子”预感的灵验,使麦其土司对他刮目相看。还有更绝的是,在茸贡土司再次离开时,“傻子”再一次先知先觉地预感到战争的来临,并且大喊“开始了,开始了!”果然远处山谷的方向真的传来了激烈的枪声。麦其土司对着管家大叫:“他预先就知道,他比我们先就知道!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傻瓜!”[4]这时,“傻子”在父亲等人的眼中,已经成了一个预言之神。他能确切地感知到将要发生什么事,而且事情很快就真的发生了,的确很有点魔幻色彩。从佛教的角度来看,肯定是有什么神附着在“傻子”身上,借他的口说话,先验地告知人们一些事情。

“傻子”不仅预言准确,而且还具有穿透身体和空间的第六感,能感知别人身上的痛楚。当翁波意西指出麦其土司决定让位给大儿子是错误行为而遭到割舌之祸时,“傻子”的舌头就清楚地感觉到了针刺一样的疼痛。这可能是心灵感应之痛吧,因为书记官是为傻子辩护而失去舌头的,而且他们俩在好些方面心灵相通。以后,他们用眼睛交流就是这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最好证明。在麦其土司和“傻子”讨论未来时,“傻子”感到将来的世上不仅没有了麦其土司,而是所有的土司都没有了。社会历史的进程淹没了所有的土司,土司们像尘埃一样灰飞烟灭。这是“傻子”对历史的感觉,它穿透了时间与空间,直达未来。

阿来用饱含诗情的笔墨,营造出一个梦幻的意象世界。在异文化者眼里,这个意象世界就像西藏一样神秘又陌生。对许多人来说,西藏是一个遥远的梦。生活在现代都市以及其他文化中的人们,都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文化中缺失的部分赋加给西藏,从而使它的神秘性更变本加厉。虽然阿来宣称要在他的作品中化解这种神秘感,但往往是事与愿违,他的小说实际上是极大地增强了这种神秘性,让读者感到西藏处处充满神秘,是一个迥异于外界而令人神往的独特世界。正是这种神秘的文化色彩,给阿来的小说增添了极大的审美价值和艺术魅力。

注释:

[1]阿来:《尘埃落定》,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页。

[2]吴康:《中国古代梦幻》,海口:海南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3]阿来:《空山·机村传说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页。

[4]阿来:《尘埃落定》,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8页。

(刘琴 武汉 湖北大学人民武装学院 430062;毕耕 武汉 华中农业大学文法学院 43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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