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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印象九章

2009-07-23胡殷红

芳草·文学杂志 2009年4期
关键词:王安忆莫言

作者简介:胡殷红,笔名殷红,一九五五年生于辽宁沈阳。曾任《文艺报》“作家论坛”副主编、新闻部副主编。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信息处处长、中国作家网主编。一九八九年开始发表作品,一九九九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报告文学《将帅夫人浪漫曲》、《让生命更美好》、《绝访录》、《人民音乐家刘炽》、《赵浩生浪迹天涯总为情》、《谢觉哉夫妇的五十年情缘》等,共计三百多万字。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等报刊开设专栏,文章先后被《新华文摘》、《作家文摘》等多家报刊连续转载。现在中国作家网设有专栏——殷红视野。

装傻充愣邓友梅

记不得第一次见邓友梅是啥年月,就觉得老爷子那副尊容好像维护得很持久,见到他时他就这么老,老到现在还是这么老:一支“斥巨资”从日本“十元”店里买的拐杖招摇过市;一只小包左肩右斜装着手机、药丸和夫人派发的散碎银两;一件对襟小袄外加布底鞋,假装把“那五”从里到外地表现出来,打造了一个大众心目中“鲁籍津人”反串的“京派”形象。如今,他以装傻充愣、老年痴呆的面目出现,过着简单快乐的晚年生活。

称邓友梅老爷子他不让。因为北京人嘴里的老爷子不仅辈分大,而且威望高。尽管从四十年前邓友梅就装老,但他从不“拔范儿”。要说他的历史还真挺金贵,“九·一八”那年出生的,“七七事变”时他上小学,十二岁就当了八路军的交通员,参加过新四军,在《文艺报》发表《文工团员在淮海前线》那篇散文,主编丁玲亲自为他写按语时,我还没出生呢。后来他因写了一篇爱情小说而成了“右派”。再说他连获一、二、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和一、二届全国优秀短篇奖,以写“旗人”著名时,我也就一文学小青年。

近几年邓友梅总拿老年痴呆说事,一到开会请他讲话,他必先说痴后说呆,但他的谈吐机智幽默智慧风趣,把真痴假呆的都能逗乐了。还有,面对记者时他想说就明明白白,不想说就装痴犯呆。了解的人都知道他怕记者有两个原因,一是多年前在一个会上他狠狠地得罪了一把记者,至今令他悔恨;二是他家一把手曾经就是记者!那次冒犯记者事件后,头一个骂他的就是“家长太太”。从此他对记者格外小心格外客气,决不留下“受扁”的机会。我说,“作文得寸进尺,做人退让三分”是你的名言,可你对老婆并不只退三分啊。就说邓友梅戒烟很多年,后来称自己老年痴呆又复吸这事。他怕老婆闻到烟味,只能钻到自己书房过烟瘾。一旦老婆大人传旨,赶紧从房间出来,嘘口气,用手在嘴边煽煽味儿再开口说话。若夫人外出,他就大模大样在客厅里摆开“北京大爷”的架势“开怀畅吸”,有时烟没散尽老婆进门,邓友梅臊眉搭眼只能作痴呆状。

邓友梅装傻充愣我还真见过。这几年我们年年春节和他的生日都去拜谒他,一般年份邓友梅客客气气礼貌周到,特殊年份就不是他了。我前一天还在一个会上和他搭讪过,第二天到他家,他居然跟真的似的装傻:这位女记者是谁?我窃笑。心想,完了,又是想回避什么话题开始装傻了。果然不出所料,人家问东他说西,装得耳朵也跟聋了似的,连问什么都听不见了。三天后作协派车接他去石家庄开会,上车就问:胡殷红怎么没来?司机打电话告诉我说邓老可能找你有事。我心里明白,邓友梅其实不痴呆。

邓友梅装傻充愣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就拿他的那个道具——拐杖说吧,只要他身边有人,那拐杖一点不沾地。如果身边没人,他的拐杖像警棍似的戳戳点点。我曾问他从啥时开始使用拐杖,他说“文革”时被一位权势通天的人物点了名,挨了“革命群众”两次打,就装瘸拄上棍儿了,挺管用,少挨了几顿揍。

邓友梅凭着他的创作成就和资历,当过不少文学奖项的评委会主任。当评委会主任可不是件省心事,有一次评奖中发生争论,有几位评委拍着桌子说如果某部作品评上奖,他们就辞去评委职务当即退席。会场气氛立马紧张起来,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邓友梅耍了个滑头,右手把挂在桌角的拐杖拿起来耸了耸说,我有点犯痴呆了,先休息一会儿行吗?我当时就想,别说他是德高望重的评委会主任,就一拉车的老头儿说歇会儿谁能说不行呢。休息完再进会场,他的拐杖一步一个点儿,笑眯眯地放了重话:我想明白了,投票选哪个作品是评委神圣的权力,别人无权反对;当不当评委也是各位的权力,别人也无权反对;投谁的票自己决定,当不当评委也由各位自己决定,我一律尊重你们的选择,上午的会到此结束,自愿退出评委的同志下午可以不来了。午饭时我还见几个人嘁嘁喳喳地小声谈论,下午开会时却一个人也没少。一场可能造成麻烦的“事件”,竟被邓友梅那一句痴呆、一根拐杖,几分钟就化解了。还别说,邓友梅是我见过的装得最持久、最有气派的人了。

邓友梅在中国作协担任书记处书记、副主席前是外联部主任。我说,搞外事工作都得会外语,就你那点在日本当劳工时学的日语,早就丢在“大和海盆”里喂乌龟了吧。我起哄逼着他说两句,真比让哑巴说话还费劲。可也奇怪,邓友梅只要几杯酒进肚,那点平假名、片假名拼出来的词就开始顺嘴蹓跶了。几年前大江健三郎来北京,中国作协在昆仑饭店和平厅宴请他。开始请邓友梅致词时,看他那眼神,翻译翻到哪一句他好像都听不出来。随后,只见外联部副主任陈喜儒一杯一杯给他灌酒,几杯下肚,邓友梅就和大江哇哩哇啦地对上话了,再加上肢体动作,两人一会儿拍肩一会儿握手,聊得畅通时还拥抱着唱起日本歌来,很傻很自在。老陈趁机开吃,我问他:老爷子的日语到底怎么样啊?老陈坏笑说,调儿不太好听,有点儿土,但对话没问题。凡到日本,老陈就顿顿灌他点儿小酒,邓友梅只要喝点就不用翻译了。我说,老陈,你别对他要求太高啦,和日本牢头狱霸学出来的能是什么好调儿,没只学骂人话就算他聪明啦。

邓友梅到日本出访的次数较多,对日本人讲究服饰,尤其对正式场合西装的要求更是清楚,他因此常为自己土造西装发愁。邓友梅偶然发现了有关规定上写着:正式场合,穿西装要按国际标准,穿民族服装按民族标准。邓友梅脑子一转,花了几十元做了一身中式对襟小褂,一双圆口布鞋,那款式那材料最多也就算民国时期平民百姓的行头,但等邓友梅几口小酒一喝,日语也顺嘴了,愣把自己那身衣服吹成标准唐装,弄得一个日本人追着要用自己昂贵的西装换,邓友梅只能装傻做出没听懂的样子。其实他是不敢换,人家那套西装怎么也值人民币一两万元,真用这唬人的唐装换了,那不是亏心嘛。

邓友梅除了掌握一口“日本郊区”语言以外,其他外语都不灵,可他却有本事能让自己在国际诗歌节上大放异彩。那年邓友梅当团长到马其顿参加国际诗歌节,广场诗会上人山人海,每个国家的代表团都用自己国家的语言朗诵自己的诗歌,马其顿人民热情啊,不管听懂听不懂都报以狂呼和掌声。期间,主持人邀请中国诗人上台朗诵,张志民、邹荻帆等老诗人都很认真,说没准备不能去。邓友梅被那场面弄得热血沸腾了,心说,反正在场的人一句也听不懂,就装一回诗人也没啥。他大喊一声就冲上台去,连快板带顺口溜,高喊低吟,变换着表情、姿态和动作,把台下的洋人全震了。还没等他云山雾罩比划完,台下又是鼓掌又是喊叫,男人的口哨,女人的飞吻,此起彼伏,他成了当晚最受欢迎的明星诗人。回国后,朋友们问他:看来你本事还真不小哇,除了假朗诵,还有什么叫绝的本事?邓友梅说:我的本事多了,不过因为我们邓家有个家规,自家人不能跟自家人较劲。比如,邓亚萍打乒乓球出名了,我就不能再打乒乓球,邓丽君唱歌唱红了,我也不便再唱歌……我说:这话不对,邓小平同志领导了改革开放,你就不改革开放了?邓友梅赶紧表示:我坚决跟着改革开放,但不能抢当改革开放第一人。我说:这话跟没说一样,你想当也当不了哇。邓友梅自嘲:乔羽老爷子逗着玩儿说,有了那位邓大人我们就不能叫你邓大人了,只能叫你邓小人啦!

真傻的人是简单的,装傻的人是复杂的。装一时需要小智慧,装一世就得大聪明。邓友梅的装傻充愣是历史的修炼,人生的经验,他有时简单,有时复杂,有小智慧,也有大聪明。

简单的陈世旭

陈世旭是个被岁月饶过的人。他那双纯净、忧郁、锐利、“有点女性化的眼睛”里所流露出的拒绝成熟,使他比同龄人看上去年轻二十岁。关于他的“年轻化”,基本是各类会议和朋友聚会他必须面对的话题。我问过他,有什么可使人不老的秘诀?他就回了一句话:我就是个农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简单生活。啧,他倒是真简单了,弄得别人无论多急的事也甭想晚上联系上他。

要我体会陈世旭,他不仅生活简单,头脑也简单,简单到把执拗、率性都落实在行动上。就说参加中国作协的各类会议吧,我就没听他发过言,有一次我想采访他,他竟然说,别浪费你时间了,除了折腾自己的文字,别的事都没怎么闹明白,说不负责任的话干嘛。这家伙根本就不想我是带着任务,贯穿北京东西部,赶几十里地跑来的。气得我说他“躲进大楼成饭桶”,除了吃,连句正经话都懒得说。

陈世旭把写作视为生活的第一需要,一写就是三十年。全国作家第六次代表大会召开的时候,我在完成了对许多新老作家的采访后,突然发现他,觉得这人消失了多年,从哪儿又冒出来了。我当时除了看过他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小镇上的将军》以外,就没有读过他别的作品,觉得他这个人和他那红极一时的小说所属的时代离我们已经十分久远了。然而就在那之后,他的长篇、中篇、短篇小说接二连三发表。

陈世旭出道和成名很早,但他不愠不火三十年,从来没有石破天惊,也始终没有消失身影。他稳健、韧性地生活、写作,再怎么温吞,文坛也没法子忽视他的存在。要说他看着“文讲所”的同班同学们如日中天而一点不落寞,那是假话,可他从不干那种找领导题词、作序,找朋友拉赞助、搞宣传,请评论家写评论、报纸上专版这类的活计。陈世旭这种脑子,复杂的事他根本无意操办。设想一个天黑就睡,天亮就起,遇上公务饭局好像给他上刑,而且又非要在文学这棵树上吊死的主儿,也就只能“无事静坐,有福读书;偶得所感,作文遣兴”啦。

陈世旭显得年轻,的确和他坚定不移的简单生活有关,也和他拒绝“成熟”的“逆反”性格有关。酒桌上他几乎从不敬酒,也从不招惹别人,如果谁跟他叫板,最终的结果八成是那人把自己搞醉。有一次在江苏,朋友拉他去喝酒,第一次喊他,他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第二次喊他,他也不咸不淡地应着。大伙儿都了解他,知道他必得等到热烈欢迎的程度才肯出山。我们一商量,轮着往他房间打电话,直吵得他说:烦死了,我就下楼。到了饭店,我们上来就说不让他喝酒,他说:别来这套,又“将”我是吧。来吧,和朋友喝酒喝死也高兴!那晚他喝得很多,回宾馆一路画着八字!

陈世旭挺随和的。在江西,孤独如碑的日子是他的享受。出门,也不拒绝绚丽而浮躁的场合。有一次在外地采风,我和范小青想让一个酒量大的人多喝点,就动员大家去敬酒,轮到该陈世旭了,动员了半天他才出击,而且自己把啤酒换成了大杯白酒,并且要求人家也换白的,一饮而尽后先说,是她俩非让我来灌你,又说,你们让我用啤酒,我用了白酒,表现不错吧!弄得我和范小青又尴又尬。

陈世旭的书法在文学界算是写出了点名堂的,凡是见面我都会提一下申请留念的愿望,好多年过去,仍没收到他的墨宝。那次到江西,顺便看了他那一亩八分地的办公室,看着满墙挂着他的行楷隶纂和狂草,在场的每个人都积极热烈地求字。我说,我的呢?他非常认真地说,我没感觉你非要不可啊!回北京我收到他一张四尺草书,还附了一封短信,大意是:你不真想要,我干嘛非得给你啊。嘁,这老陈,跟小孩一样的心性。

陈世旭“被动”的性格,如今时髦的说法叫低调。陈世旭告诉我,这低调也常被人误会。有一次陈世旭在路上遇见一个老同事,仔细审视他一番说:兄弟,千万想开些。陈世旭不知此话何意,回家照镜子,一脸吃饱喝足的傻相:怎么能让别人感觉自己想不开呢。我说,你大部分时间都沾在电脑上,你是如拥美人,寸步不愿离开,同事们是不理解你把写作当情人的感觉。他说,不写干什么?只要有一家杂志约我稿,我就一定写下去,不要别人理解。看看,他又来劲了,必须得有人约稿在先,他这等待“追求”的假性被动性格暴露无遗。

陈世旭对文学非常低调,对文学之外的爱好,反而争强好胜,和人理论起来又极端又偏激。那次我随团“重走长征路”,在南昌停了一站,当晚和当地作家联欢,陈世旭坐在一边不言也不语。我看不过去了,劝他:你别在这里熬了,既不会唱也不会跳,回去歇吧。我没说完他拉着我就往中间走,舞步娴熟,绅士得很。只是嘴里不停地说:谁说我不会跳舞,跳完我再给你们唱一个。接下来他唱了《蒙古人》,实实在在的男高音,激动得女士们纷纷献花,他是越夸越来劲。

陈世旭看上去儒雅温和,其实个性强烈。我就看着他对一些人不理不睬,对一些事愤怒无比。他敏感的时候,针尖麦芒都不放过;他犯劲的时候,谁劝也不行,等事一过,他比一般人都随和大度。我说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蒋子龙说:这正是典型的文学性格,或者叫优秀作家的性格。

其实王安忆随和得一塌糊涂

从读王安忆的小说,到认识她这个人,把手指头和脚指头捆在一起数年头儿,怎么也超过了这个数,但真正走近她,是我们前不久一起到港澳的那些天。

在我平日的印象中,王安忆衣着并不讲究,她的理论是:天天在家里,用不着买太多的“工作服”,再贵的衣服,一年也不一定能穿一次。但是她有“礼服”,一袭丝绸旗袍,淡淡海蓝之色,在香港作联二十周年隆重的庆典晚会上,她确实给中国作家代表团增了彩。而且王安忆受欢迎的程度也出乎我的预料,她的“粉丝”比这个团的男作家多多了,请她签字、合影的男男女女追着她,围着她。特别是有一天她穿了一件“香蕉领”、蓝印花布的“短坎”,“民族”而时尚,凡到有人拉她拍照,她都特别配合,镜头一对准她,她脸上就绽开灿烂的笑容,昂首挺胸地往那儿一站,高而挺拔的身材还带着点模特的“范儿”。我夸赞这件衣服与她穿旗袍的两种味道,王安忆悄声告诉我,这是她母亲的“遗物”。我更为认真地打量这位茹志鹃的爱女,体味着这对文坛母女的审美情趣。

王安忆从不主动和人搭讪,显得挺孤傲。这不用我说,有目共睹。这么多年里,她无论作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还是中国作协副主席,抑或她参加什么著名作家活动啥的,我们总有很多机会见面。她从来脖子挺着,头昂着,面无表情。当她一以贯之地从主席台走上走下的时候,我脑子里一定会想,她肯定把台下的人都假设成服装模特的教练啦:上了T台就不许笑。当然,年头多了,日子长了,我也看惯了她那没有表情的表情。有时我会主动地朝她呲一下牙,她一定会还我一个有点羞涩的微笑。工作需要时我也会往她家里打电话,她的声音听来还热情,只是问一句回一句,想和她“煲”电话粥是不可能的。凡到这时我就在心里问自己,一个不愿与人交流的人怎么写小说啊?想解答这个百思不解的问题我从没指望王安忆本人。但是,天赐良机,这个疑问终于由她亲口给了我解答。

王安忆说,这么多年她有“工作单位”必须上班的时间就三五年,其余时间都是“独立生活”,基本是待在家里写作,即便调到大学里工作,也是有课去上,无课在家,很少参加应酬。这样的状况使她不太会、也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了。她至今不上网,不会收发邮件,最大的消遣和信息来源是一份《新民晚报》。

我所担心的是,王安忆对社会生活的感受会受到环境条件制约,从而影响她个人生活感受之外的创作。王安忆说:写小说,没有经验做想象的出发点,就没有办法去写作。我最担心的局限性问题,王安忆却不以为然。她认为,相对地封闭可以把她的立足点圈起来,圈成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她说,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能够自圆其说。当然,这也是取决于作家自身的生命力,生命力旺盛,生态就平衡,重要的是要经营好这块园地,而不要妄想去超越经验的局限。我笑说,我原以为小说家都是“私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可你的确是把“经营”的好手,经营创作的园地,经营生活的家园。

所有读过王安忆作品的人都不能否认,王安忆作品中对人物心理描写的到位是她非常突出的特点,这说明她用自己的方式观察世界,不仅对人的内心观察是细微的,而且能够摆脱个人的局限去理解别人。读王安忆的作品,我总为王安忆那双能看入骨髓、令人战栗的眼睛兴奋。我说,王安忆,你虽不爱说话,但你的眼睛特别好使,就好比失聪的人往往心明眼亮一样。

王安忆写了很多优秀的中短篇小说,我也读了不少。但从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她的长篇小说《长恨歌》入围那天,我就开始收藏她长篇小说的各种版本了,只是直到今天也没找她签过一本。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明察秋毫的眼睛和性格,好像“抑制”我的热火朝天。那些年,我们总是远远地、淡淡地相视一笑,无话可说。但在我心里,第五届茅盾文学奖《长恨歌》的获奖,不仅仅是对王安忆文学创作的肯定,也是茅奖自身的一次突破。在此之前的四届茅奖获奖作品里,是没有她这种类型的作家和作品的。这让我想起颁奖的当天,所有在现场的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王安忆却在她丈夫的陪同下拒绝了很多记者的采访,闭门“歇”了。我当然不会上赶着非要求采访她不可,只是暗自佩服她的自信、淡定和决非做作的低调。

一晃十年又过去了。这期间她写了很多作品,每次都是先在刊物上发表不久,新书就跟着上市了。唯《月色撩人》这篇是先在报纸上连载后,才在《收获》五期发表,这种发表方式对王安忆是个特例。我揣想,这也许和作品的内在品质有关?也许表示某种转向?也许是为了面向大众?我不否认《月色撩人》是一部好小说,只是怀疑有多少人能静心读下去呢?

关于《月色撩人》评论界和网上评价不一,但我想,别人怎么评价对王安忆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她从来不太在乎别人的评论。她说过,当我在写作的时候,我所做的劳动无法向别人传达,我根本不期待别人完全理解。我自己阅读的经验也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有时候很难找到一个特别适合发表意见的人。王安忆这话我以前听过,而当她面对我再次谈到时,还真觉得她说得实在,没有假装谦虚。王安忆也是水做的女人,肉长的心,她一定喜欢听表扬,但我理解了她决不是抵触批评,她觉得批评要真的读了作品,真的有分析,才有交流的可能。

在香港和澳门,我们朝夕相处,有很多话题可聊,我发现,只要能有机会走近她,就会觉得她特别随和,无论吃、住,无论讲话、拍照,无论什么场合,她一点不拧巴,随和得一塌糊涂。不管事先是否通知了她发言,临时拉上场她也有话可讲,头头是道。无论她累还是不累,想不想购物,喊她逛街她就陪着。出门前她还会轻声问一句:海风凉,你带外衣了吗?她的每一次关心和提醒都让我想到“上海女人”,想到专门研究她的人对她这个人的评价和对她作品的归类。有学者或文学评论界将她归类为张爱玲的“延续”,把她放在“海派文学”的传统中来评说。我想,如果不探讨“籍贯”,只论写上海写得好,写得透彻,写得细致入微,张爱玲和她是我读到的作品中,最好的海派作家了。但我又觉得她俩不可比,生存状态不同,生活的时代不同,历史责任不同。可我最终这样想:评价王安忆的文学创作,最好别给她“撮堆”分类,也最好不用“责任”二字,应该用“生活、生命”这四个字最妥帖。

我也非常喜欢王安忆的《心灵世界》那部讲课稿结集。这个集子里的每一课都体现出她极强的表达能力,而且很显文学专业水准,很有理论素养,真想表扬她是文学方面的“全才”。她从作家到教授的漂亮转身,日常生活中的她与讲台上的她的变化与反差令我惊诧。走近她也没能解开这个谜。

和王安忆聊她的创作,不可能不谈她标志性的作品“三恋”。但当读者和评论界认定了“三恋”的风格之后,她并未形成所谓“王式风格”,而是不断在变。王安忆似乎是刻意“创新”,这也是我挺感兴趣的一个话题。我觉得,八、九十年代,各种文学思潮涌动,王安忆的吸纳性又特别强,在各个思潮中都有代表作。那个时期,作家的创作和读者的热情都是“相当澎湃”。可如今,已不是文学风起云涌的年代,文学思潮消失了,作家如何写作,从哪个维度关注现实,进入现实的通道在哪儿,精神支点在哪儿,如何确立创作方向,就开始令人堪忧了。我提了一大串问题,但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只好约定另谈了。

王安忆是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对待的那种人,这真不是因为她“情商”高,而是一种习惯的思维方式,这种方式的核心在于她的真诚。我们在香港时就约好回来的第二天,一起到杭州参加叶文玲大姐的新书发布会,并到叶大姐的家乡去采风。她说叶大姐是她的同学,别的会可以推,这个会是一定要去的。遗憾的是我们到杭州的当天,叶大姐突发高血压住院。王安忆和我商量怎么办,是否还要再到她的家乡去。我说,人都住院了,我们再去“采风”,一是给人家添麻烦,二是还有心情“疯”吗?王安忆沉重地表示:那就不去了。其不知,叶大姐的家乡仍然非常希望这个活动继续下去,浙江省作协的领导也千方百计动员王安忆去。我先走了,王安忆执拗地坚持说:胡殷红说不能给人家添麻烦,她说让我别去了。后来浙江方面打电话责怪我不出好主意,王安忆当天就回了上海。我心想,这就是王安忆,当她接受你、信任你时,你就是她的一部分,当她爱你的时候就一定爱你。她不装。

北京姑奶奶叶广芩

叶广芩虽然在陕西好几十年了,但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因为她毕竟是我们北京的姑奶奶。十五年前我采访她时,她说我不像汉族人。我心想,你还一点不像满族人呢,明明一个大家闺秀装成个陕西婆姨。

今年春节前北京热播叶广芩同名小说《采桑子》改编的电视剧,正巧她回北京过年。叶广芩按老理儿拜谒了七大姑八大姨、老哥和老姐。他们个个早已是平头百姓,可个个还都放不下皇亲国戚、遗老遗少的谱儿,请他们到老字号用膳,出租车断然不肯坐,叶广芩就天天高价雇“黑车”,让人家装成专车司机,背人下楼,扶人上车,鞠大躬,行“蹲礼”,直闹腾到正月十五。受雇的车主说,姑奶奶,你们家亲戚要是都这么排场,给多少钱我也侍候不了啦。

在叶广芩身上,老北京人的“讲礼数”和“满不吝”都有突出表现。她那大家闺秀的“范儿”一般人还真端不起来:进电梯她从来侧身让步,右手伸出,礼让他人。开会入座,她决不第一,也从不迟到。任何人讲话,她都是“凌腰”而坐,双手对握放在腿上。和朋友聊天,她一定注视对方,从不插话打断。这些从“丫丫”时代就养成的规矩,让她身上散发着时髦女性们少有的气派和独特味道。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就这毛病,对自己要求严,对别人要求更严。比如叶广芩带女儿到青海湖去旅游,一对二十来岁的恋人迟到一个多钟头,车上骂不绝耳。待那两人手拉手上了车,叶广芩用腿往通道上一横,非要他俩向全车人道歉,小伙子像被激怒的公牛高声嘶吼。叶广芩脾气也上来了,双方居然动手打将起来,直打得司机把车停下来说:等你们打完了再走。全车人没一个说话,也没人劝架。我听得过瘾,叶广芩说得更来劲。我说,你就不怕打出人命?叶广芩得意地说,我有数,那小两口不是打架的人,要不我也不敢招呼啊。她还号召我参加她组织的打架旅游团,走一路打一路,打那些不守规矩的、不主持正义的、不说人话的。我说,那我的医药费得你出。

我一点规矩不讲地坐在桌子上和叶广芩聊天,听她讲她在西藏要饭的事,乐得我差点翻掉地下。当年,叶广芩听说“一卡在手走遍全国”,赶了回时髦,到了西藏才知根本没时兴一卡通。兜里那点散碎银两用光后,饿得坐在马路边上冒金花,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人现眼地拿碗要饭啊。一抬眼看见“天府大酒楼”,她想出个馊主意:进去点它个四碟四碗,饱饱吃上一顿,然后用卡结账,人家肯定说不行,正好在那儿免费打长途让家里汇款。盘算得不赖,可饭店快打烊了,不再接待客人,就剩两个出差模样的人还没吃完,叶广芩急中生智,搬个椅子往两人中间一坐说,我遇到麻烦了。那两人说,你这样的我们见多了。叶广芩又拿出牡丹卡、身份证,那两人说,这玩意儿假的就更多了。她再拿出招待所房门钥匙和记者证,那两人说,就你这样也就冒充记者。费了半天口舌叶广芩先急了:让你们多添一碗饭有什么难的?那两人觉得也是,又没骗别的。叶广芩见人家突口了,就顺竿爬:一碗饭哪儿顶得到晚上啊,再加一碗饭添两个菜。吃完,谢过,告辞。到晚上,那俩“赏”饭的散步到叶广芩住所附近,就便想验证一下“女骗子”。叶广芩见他俩来了,噌地一下从床上蹦到地下,得了理似的大声说,我没骗你们吧?那你们得借我一千元,到成都马上寄你们。两小伙子跟自己犯了错似的,乖乖交出钱走了。当然,他们三天后就收到了叶广芩的汇款。没多久,他俩到西安出差,试着打叶广芩留下的手机号。见面时叶广芩正在电视剧拍摄现场呼风唤雨呢,她那大着嗓门捋胳膊挽袖子统筹全局的架势让他们目瞪口呆:这就是在西藏要饭吃的大姐!

在外要饭的事叶广芩不觉得丢人,回家当“总管”她也觉得满有成就。买房、修车、换灯泡,事事都是叶广芩说了算,件件也就得她自己干了。有几年叶广芩家闹耗子,耗子们大庭广众之下出来溜跶时,老公两腿一抬让耗子们过去,然后大喊:你给我把它们打死!赶上叶广芩出差几天,回来准能看到家里地上、桌上到处摆着一小堆一小堆的吃食。老公说,我给耗子吃的,它们有吃的就不偷吃我的饭了,等你回来再处理它们。看着老婆整天家里家外上了弦似的折腾,老公常常冷嘲热讽地问叶广芩:你什么时候当总理啊?

叶广芩挂职县委副书记有十来年了,把自己混同于当地老百姓,深入于他们之中已不是问题,但说当领导,她就是上不了道。有一次县委通知下午开会研究提拔干部,上午就有一个婆姨得了消息,拿着五捆香椿找到叶广芩,张嘴就说:我想当乡长,我要当了乡长,决不允许滥砍滥伐。叶广芩收了“贿”,也觉得这人直爽,想干事。开会时先说收了人家香椿,然后提议让这个婆姨当乡长,结果是惹来哄堂大笑,弄得书记连连说,这是选一乡之长啊,你有点谱行吗?

叶广芩的大名,在小小的县城妇孺皆知。夏天她为了凉快,穿个自制的花布旗袍满县城跑。书记想说却不好说,比她这副书记职务低的也没法开口。琢磨半天,组织上让县文化馆馆长找她说:你的穿戴要注意,干部最好穿正装,你这样别人会觉得不正经。叶广芩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第二天全县开大会,叶广芩就穿着旗袍上了台,从那以后小县城旗袍盛行。

叶广芩打小就爱吃烤白薯,见了烤白薯非吃不可,县城里卖白薯的没有不认得她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委婉地找到叶广芩说:叶副书记,您有啥需要就对我们说,我们去给您办。叶广芩意识到吃烤白薯的事影响了干部形象,第二天再见到烤白薯的,买了揣进怀里就往办公室跑,先吃白薯,再去医务室处理肚皮上烫出的大泡。上上下下都知道她还在偷吃,但谁都窃笑不语了。叶广芩在那里挂职是配了专车的,但一元钱跑遍县城的三轮车是她最得意的交通工具。她嫌叫车等车浪费时间,从来自己坐三轮东跑西颠。我说,你可真行,坐三轮,穿旗袍,啃白薯,真有咱北京姑奶奶的派——满不吝!

叶广芩写了一系列家族小说,其中《采桑子》曾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们给予很高评价,但终因这部作品采用了完全不同于传统长篇小说的结构,评委们对这部作品能否称为长篇小说,难以达成一致意见,所以没能摘取桂冠。《青木川》是叶广芩以她的第二故乡陕西农村为背景创作的小说,文字还是一以贯之的优雅和耐读,那淡淡的情调,优雅的文笔,回味甘长。

叶广芩是可爱的作家,优秀的女人,她把大家闺秀气、姑奶奶派、陕西婆姨劲儿糅合于一身,那叫一个和谐。

骄傲的阿来

无论别人在各类报道中怎么形容阿来的谦虚和面带微笑,我也始终认为,他是个骄傲的家伙:一向挺着“将军肚”,迈着“土司”步,“昂扬”着为藏袍打造的身躯。可以说,当年他气宇轩昂、旁若无人的形象要比“阿来”这两字深入人心得多。

阿来的骄傲由来已久。我对他骄傲的认识就从他的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开始。到浙江乌镇颁奖会前,我们就和这位身为《科幻世界》主编的“小老板”联系过,约定在会上见面,既省一趟我们的路费,也免得再占用他的时间。电话里他答应好好的,所以颁奖会报到当天的晚宴上,我拥在众多举杯敬酒的人中,和着一片祝贺声,与他谈起了除采访外我肩负的另一项任务:与他们杂志的合作项目。阿来说,在这里怎么谈事,要谈到成都来。看他“整”起脸来,我盯住他说,你不是让来这里找你的嘛,到这儿怎么就变啦?没等阿来“反诉”,向他敬酒祝贺的人又一拨一拨窜过来,酒杯碰撞出声,阿来嘴角往上一翘,然后又立即归位。那一晚,他反反复复这样。我心想,这表情变来变去的,也不嫌麻烦,你就保持着笑容又怎么了?要说我也是,怎么就没想想,在这场合,被酒杯撞着,被琼浆泡着,被赞美声围着,被镁光灯照着,除了王安忆能躲起来,谦虚着她自己的谦虚,骄傲着她自己的骄傲以外,连筹备会议的一干“杂碎”们都膨胀起来了,猫一场狗一场的闹腾,阿来哪有心思谈别的。

颁奖会后的第二天,浙江作协邀请获奖作家到杭州签名售书。张平谦虚地表示要到省作协机关看看,阿来反对说,到作协看什么?看办公桌吗?谁想看办公设备,以后我带你们去家具厂,那里的办公桌比作协的好多了。张平服从了阿来没下车。

阿来的骄傲是分对象的。他主持《科幻世界》等四本幻想类杂志时成就斐然,那叫一个扬眉吐气,文学界其他刊物的同行们摸着瘪瘪的口袋,流着口水羡慕不已。阿来从编辑坐着直升机就当上了总编、社长,自己当老板,学习用市场化的方式做杂志出版,在资本运营和管理方面,他的脑瓜显然比作家们的好使。苦尽甘来之后,他嫌杂志社工作牵扯了他百分之九十的精力,为了能够继续“码字”,他要求到作协工作,不要任何职务。既然放下“小老板”的架势了,他不是不开手机,就是称病不参加会议。有一次在四川开会,白天见不着他人,说他病了。晚上麦家把他弄出来见朋友,看他胡吃海塞的劲头儿,我就问,你是装病吧?他说,体检,查病,说称病、装病都行,但是朋友叫我喝酒喝茶聊天,有病我也来,就别说装的了。后来每次见他我的第一句话都是:装得够像的!前几天,中国作协开会,好歹他没称病,总算来了。作协早就安排好车和人去机场接他,但没接到。阿来并不在意,他常跑北京,路熟得很,觉得自己打车走也挺好。倒是半路上接到工作人员电话,不知哪句话他听着不顺耳,一路就气哼哼的,到了宾馆,好多人等候在大堂,任谁打招呼他都不吭声、没笑脸。第二天早上大会,人都到齐了,派人去叫他,他还是板着张脸。会议间隙和他聊天,我说,你还真生气啦,要是让我这种“没谱儿”的人接你,你会认为耽误事是正常的,谁安排我接人谁不正常。就是我打电话要求你说,是你自己有别的事,愿意打车,你也会替我的“失误”圆场。他说,我就是不喜欢听打官腔的话。

阿来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几天后,来北京参加“两会”,见到他时我仍然用:以后还装病吗?替代了通俗的问候和祝贺,他也习惯地回答:接着装。其实我估计他也就这么说说了。有人过来问阿来,你们省作协主席是什么级别,他一脸不屑地说,我没问是什么级别,文学对我就不是职位,而是爱好,大家选我,我就把事情做好。我说,事情多了别又得装病才能写作。他说,该装还得装啊,你说全省两千多作家,让我个个去交朋友,天天去做工作是假话,但对那些真心热爱文学的人,我是诚心诚意交往,能做啥做啥。

阿来的骄傲从不掩饰。他在全国文学界,在四川省内要算知名度很高的人物了,四川省、地、市的领导他几乎都认识,但他从来不“装孙子”。用阿来的话说,找领导就为安排个吃住太丢份儿。朋友来,有钱吃好的住好的,没钱吃便宜的住差点,是朋友就不会挑理,凭什么放下“身段”去求当官的,我在这点上就架子大怎么了。

有一次一个县工厂的老板转了个弯儿托朋友找阿来,想请作家吃个饭,“提升”点文学品位。小老板摆阔说,你们作家不富裕,你们想吃啥点啥,吃多少都不怕。阿来问他,你工厂多少人?一年赚多少钱?小老板春风得意地回答:两百多人呢,一年净赚一百万元。阿来挺起他那不骄傲时都显得骄傲的身躯说,换好酒!你两百人赚一百万,我一个人一年写一本书也赚两百万,这顿饭我买单。阿来在这顿饭局上没少喝,但他没了酒后放歌的情绪,别说“肉笑”了,连皮都没笑。他说,这年头儿,作家就得有点骄傲的资本。

阿来的骄傲是有理由的。我还记得那次在乌镇采访阿来。我问,中国作家你最喜欢谁的作品?他习惯地挺着脖子、胸膛和肚子说,读得不多。我又问,你觉得你的创作达到一流水平了吗?他说,你这是非让我自己表扬自己:我做到了。

后来,《空山》连着出来两部后,我又想起那次采访中他说,我有足够的素材去创作,我也有足够的想象力去使用这些素材,我永远不会缺乏激情。我当时就想:阿来是吃定那片土地了。的确,从他的一部又一部《空山》和正待出版的《格萨尔王》看,康巴藏族的确是他保持旺盛创作激情的源泉。很多评论家认为,阿来作品的语言是独特的,是非常诗性的。我知道,他那具有特质的语言,得益于他早年是一位诗人。要说,阿来唱的比说的也不差。但凡聚会,他喝了酒就唱歌,唱着歌就跳舞。有一年他到浙江一个影视基地参加一个活动,赶上人家工作人员聚会,他喝了酒,完全忘记那场合他是客人,上台又唱又“跳”,霸着麦克不放。他颠倒乾坤的陶醉动作,并没有影响他的歌唱水平,全场跟着他大呼小叫,跟着他“群魔乱舞”。这阵势,让我想到他作品中的魔幻、民间、神秘的康巴藏族和那片奇异的土地。

你说,一个少年诗人,一个有头脑的老板,一个优秀小说家,一个原装的藏族汉子,这几条集中在阿来一个人身上,想找出他点儿骄傲的证据,是不是比吃顿饭还容易呢?

能说会道也莫言

第一次莫言的责编拉着我去见莫言,是他的小说《檀香刑》刚刚交到出版社。他虽名“莫言”,我却早已“如雷贯耳”。很早之前,莫言军艺的同班同学李存葆就曾在我面前预言:莫言将是中国最好的作家之一。那次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到北京,我们中国作协宴请他时,除了谈鲁迅,他居然百里挑一地只赞美了莫言,而且特别“精确”地把莫言的短篇小说列入世界前五位。

莫言的作品我最先读过的是《红高粱》,这个小说把文法规范句式“拧巴”着使,读来,让我这不讲规范的人特提情绪。比如,“高粱爱情激荡、高粱高密辉煌”,太有诗意了,虽然看上去东拉西扯的词堆在一起,但真能搅和得你心旌摇曳。我觉着,这就是语言才能。毫不掩饰地说,见莫言之前,在我心里对他是有标准,有期待的。

莫言笑眯眯地坐在我对面,长成那样不能怨他,头发稀疏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挺壮一老爷们儿在前额头上别个彩色发卡,他自己是免得头发阻碍视力,而置别人的视觉感受于不顾,就是他的不对了。伸出手来握,在他几十年的老手上,居然看到了儿童般的“胖窝窝”,翘起“二郎腿”,一只肉脚把旧皮鞋撑得鼓鼓囊囊。他的样子自由自在,可笑又可爱:烧包加得瑟。

莫言看我直勾勾地盯着他脑袋,憨态可掬地摸摸发卡,生怕我伸手把那劳什子扯下来,其实我也没那么勇。你想啊,挺著名的一个人物了,仍能保持身心的悠然自得,容易吗?聊到他的中短篇,尤其是说到《透明的红萝卜》,我慷慨地奉献了我能表达出的所有溢美之词。然后,不无遗憾地问他,看样子你以后就写长篇了?他说,长中短什么都写,三匹马拉车。我心里想,八匹马拉车都跑不出你们村五里地。没想到,我只问一句,莫言回了我一堆:我总得从我熟悉的生活写起吧,自己身边的人,自己的亲人都是我小说中的人物。高密东北乡是我的故乡,屋边的街、村口的树、流淌的河,身边熟悉的一切总在我脑子里转,写别的地方,我也写不像啊。只要写长篇我都回老家,触景才生情嘛。

莫言是个温吞的性格,说他温和厚道没错,说他有些窝囊也不过分。出版社欠他稿费,他顾着朋友面子不愿去要。熟人帮他找人装修房子,四万块钱把卫生间装得跟胡同里的公厕似的,他也不抱怨。自个儿再请山东老乡来装修吧,十几个人开着两辆大卡车,把所有的材料都拉进屋,水泥地换成木头的,墙刷白了走人。我说,就这装修队伍,一准把你家弄得跟农村大队部一个水平,还好意思请大江健三郎到家吃馅饼哪。莫言挺会解释:大江也是农村出来的,都对物质生活没有什么追求,吃饱穿暖有地儿住,挺好。

莫言极狡猾地在媒体面前制造了一个不爱说话的“谎言”。其实,莫言嘴皮子利索得很,莫言“名不符实”。就说他在香港、韩国、日本的演说吧,那叫一个“全球化”,那叫一个得体,那叫一个轰动。莫言紧接着我的话茬说,我是笔名,是自己取的,是因为小时候动手打不过别人,就编顺口溜骂人,学校告到家里来,被爹娘合伙暴打过一顿。噢,莫言是记住了那次为多话而挨的打。开始写小说,就把名字里的一个“谟”字拆开用,想警示自己少说话。我们聊了一个中午,他娓娓道来,我笔走龙蛇。莫言看出我由于来不及说话而“怒目圆睁”的情绪,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你问我,我要是不说,你说我耍大牌;我说,你嫌我饶舌。等莫言住嘴了,我挤对他这著名作家抽的是假烟,戴的是假表,穿的也是假名牌,他这次回答倒简约了:可以省钱嘛。看来,别说见记者,他就是上电视,也是冬天大棉裤小棉袄,夏天布衬衫旧军裤,衣着审美水平“相当凑合”。但很多和莫言接触过的人都承认,他是中国作家中修炼得最像名士的“农民”。

莫言“五张”了,还小孩儿似的贪玩,只要一坐到电脑前,不是浏览网站就是玩游戏,一个游戏玩下来,半个字没写就该睡觉了。他为了解释自己不会打字,竟然说,为了严格自律,尽量抛开电脑用笔写作。还说,一部书脱稿后就发现,小说写得不怎么样,但是字写得挺不错,《生死疲劳》手稿被朋友用十条中华烟换走了。瞧,莫言这嘴,明明扬长避短也不让人讨厌。其实谁都知道这是“名人效应”,混到这份上,别说用手写,就是用脚写,也可以换烟抽,可以卖钱。无名鼠辈们呢,就是写得比书法家好的,别人也未准溜上一眼。

莫言确实有本事把自己的“缺陷”说成花儿,就说他在大学当客座教授吧,总拿自己只有小学五年级的学历说事。军艺毕业算是 “大本”,还读了什么研究生班,但他依旧称自己是“小本”。他越这么说,听课的大学生们越佩服得不行。

三十年前,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风行一时,《百年孤独》对莫言的影响可谓“巨大”,但三十年后,莫言读到了它的不足,这表明了莫言的进步。他觉得马尔克斯和他有共同的缺点:都把短篇的情节写到长篇里去了。所以,提到“重复”这个问题,莫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且列数“老马”作品中的不足时,真能算倒背如流。

莫言好脾气,“地球人都知道”,但山东大葱味儿仍然去不掉。中国文学的大奖——茅盾文学奖他总是没戏。我就问他,不想得“那个”国际奖?他挺冲地说,如果我说不想,那我太装孙子了!能得百万奖金有什么不好?茅奖我也想得,但我怎么得啊?就说《檀香刑》吧,有些人说我丑化义和团运动,你说,得什么得啊。

莫言一天到晚笑呵呵,大肚皮里挺有量。那次他和一位批评火力很猛的青年评论家在一个会上发生了争论,会场上针锋相对,唇枪舌剑,而在第二天早上见到莫言时,他却是神情落寞,郁郁寡欢,说自己没修养,影响了会议。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他的说法,他认为这样的争论很无畏,没有争论在文本上。等《生死疲劳》出版后,我特别注意到字里行间“的”、“地”、“得”的使用很考究了,这说明莫言也不是听不进一切批评的人。

在《十月》杂志颁奖会上,莫言的《生死疲劳》拔了头筹。他把古典小说章回体作成小说标题,有人说他是“旧瓶装新酒,故弄玄虚”,可这个小伎俩确实是奏效了。尽管我也觉得莫言这么个写法,跟穿旗袍骑跑车似的。对此,莫言给了记者们一个非常合理的说法:我不是想创新出奇,是出于技术上的考虑。章回体的标题字数多,能全面地把这一章的内容概括出来,也希望读者能够通过阅读我的小说怀念起中国古典文学。大家听听,想通过个小标题就能让现代“哄客”们怀念古典文学,他也太会说辞了。但我确实认为,他让一个地主“猪狗不如”地“千年等一回”,等着做牛、做驴、做猪、做狗、做猴,这种奇思妙想只有莫言那个大脑袋能想出来,看似写历史,又像写现实。这部作品中,让人读来笑得喷饭,也让人想哭的语言艺术,不服不行。可以说,莫言的每部小说都是语言狂欢,感觉诡异,并且颇具庄子“鲲鹏万里”的想象力,细体味,含意都挺深的。正如他著文说他是在“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

一个作家的创作风格与他本人的经历、性格、气质、心理密切相关。莫言从小懦弱,家里穷,常受人欺负,胆子还小,别说杀鸡,连看杀鸡都不敢,但他的作品却总是“杀气腾腾”。这要按心理学家分析,那一定是他童年“印痕”造成的,难怪他明明能说会道,又总要求自己“莫言”呢!

李兰妮把我弄“抑郁”了

李兰妮是个外向开朗、优雅漂亮的女人,但多少有些神经质。她八十年代初就开始发表作品,很年轻就拿到了“文学创作一级”正高职称,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和一部长篇小说,还有四、五部散文集。她的爱情一帆风顺,她的家庭顽固不化,她的事业长袖当歌,她写的电视剧在央视黄金时段播出,她得过“飞天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她还戴着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深圳作协副主席的“高帽”。作为女人,她是幸福的,作为作家她是幸运的,而人生没有十全十美,三十多岁时她就患了癌症,几次化疗期间又患抑郁症,她的健康状况注定了她后半生的艰辛与不幸。

连着好几天的晚上,家里的电话总是不停地响,每响一次,我的抵触情绪就上升一分,铃声吵得我实在难以忍受,想拿开话筒把电话挂掉。就在那瞬间,听筒里李兰妮比我还焦躁的“喂、喂”声让我无法拒绝。这些天,不管白天晚上,电话铃声一响我就烦。李兰妮感觉到我的情绪,她长话短说:过几天深圳的会议你一定要来。三天后的晚上十一点,李兰妮顶着她那一头著名的“黄毛”,轻丝薄纱、又红又绿地飘来机场接我们。我形容不出她的服饰,而她经典妖媚的妆容和令人惊艳的造型都是会说话的:她是那样地热爱生命,热爱生活,追求完美。到宾馆安排好食宿,我说,你放心走吧,这么低的楼层,就是从窗户跳下去也摔不死啊。走到门口的李兰妮顿时决定不走了,双臂抱着两腿蜷缩进沙发里问我:你怎么会想到跳楼呢?我说,怎么了,我的办公室在十层,开窗时我经常有一闪念:这窗只能打开一条缝,想跳楼都不容易。说着说着,李兰妮的“血盆小口”绷紧了,眼睛警惕了,不停地问这问那。我说,你怎么像我妈呀,放心走吧,我就是吃三片安眠药明天该几点醒还是几点醒,耽误不了你的事。我是嬉笑调侃,她却像只“金毛”似的“嗅”我话里的味道。临走拿出一盒药,分别包了几份,又硬让我别吃自带的安眠药,倒好水看着我吃她的。在深圳那三天,我是白天站着都想睡,晚上不吃药睡不着,她在我眼前飘来晃去,她在我耳边没完没了。其实,我常年都吃“舒乐安定”,从来都宣称自己脑子有毛病,真不在乎李兰妮再“摧残”我一回。让我奇怪的是,她咋就生生把我定为抑郁症嫌疑人了呢?

不久,李兰妮那部带着油墨味道的《旷野无人——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精神档案》送到我手上。读后,我顿时想起李兰妮追着我絮絮叨叨的缘故了。她这部用纪实笔法,散文叙说,作家责任编织的三十四万字作品,至少让我明白了“抑郁”的三大指标:十五天以上睡不着却定时醒,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有跳楼的想法。还让我懂得了,抑郁症分心理的和生理的,也有“混合双打”的,生理的是大脑里缺失 “五—羟色胺”。我打电话给她说,你是拿我对照三大指标吧?我可不缺什么“五”,我可不缺,最多算是进了点水,非往一块扯啊,恨不能发现个苗头就让人吃药,我是那种把别人都弄抑郁了自己也抑郁不了的人。李兰妮说,你别嘴硬,把失眠当职业病的人是高危人群,近来我往返深圳、北京总找你聊,就是给你做“认知”呢!谁让你睡不着觉还总拿“跳楼”当玩笑。

说笑归说笑,李兰妮在治疗期间,带着身心难以忍受的痛苦写作,把自己的治疗过程和心灵感受记录下来,在温情与血腥的巨大张力中创作了这部内容、形式、蕴涵别具一格的著作。既有对童年回忆的随笔,又有专业、冷静的学术分析和个人经验、感受,还有权威书籍、资料的链接和补白。一百一十六篇日记后面的随笔告诉大家,一个人要找到抑郁的根源,必须从童年、从家族、从精神文化、从基因传承里去找。这部作品还提示我们:越有自控能力的人,就像一张弓,绷得越来越紧,没有缓解和释放,就会断掉。白天可以自控,夜晚潜意识是控制不住的,所以失眠、噩梦,长夜难熬。李兰妮就是那种对自己无能为力,对别人笑脸相迎的“自控型”人群的典型代表。读这部作品,也让我有了另一种感受,那就是,有些人天天戴着快乐的面具大话江湖,但启齿对他人说出真我,却是件天大的难事。如若能推倒这个障碍,一定有助于疏导“死撑”一族人那颗看上去坚强的心。

李兰妮以往也获过这个奖那个奖,但是写《旷野无人》,她不再追求什么,是接近潜意识的一种创作状态。生命的灵支撑着她,死亡的灵纠缠着她,她似乎是在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斗争中,把所有的形式和文采全都抛开,任文字流淌,任灵魂号叫。毋庸置疑的是,这个特殊文本出自一位优秀作家之手,它所包含的文学元素,支撑和浸润着表述生命原生态的文字。熟悉李兰妮的人都知道,她九十年代的散文作品文字讲究,抒情婉约。我记得。一九九五年她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赴美后创作的那篇《老人的美屋》,写出了她对两位老人厮守一生的感叹,和她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期待,是那样情真意切。而《旷野无人》这部“超文本”,却是与以往她创作《澳门岁月》、《傍海人家》、《雨中凤凰》都不同的写作。面对李兰妮这部新作,我常想,作家的创作需要想象,但很难想象出李兰妮这种无法比拟的想象。

李兰妮是在克服重度抑郁的状态下完成这部作品的,在创作过程中,她抽自己的血战胜自杀念头的身体痛苦与精神痛苦,可谓“字字血,声声泪”,但她“好人”一样出现在朋友中,和大家拼酒闹腾时,为了理解李兰妮嬉闹之中展现的那份生命的尊严,我们从来避重就轻,调侃她那“一把辛酸泪”,然后荒唐地对照自己查证,结果是人人自危,并历数那些曾经被抑郁症困扰的文学界名人:三毛,顾城,张纯如等等聊以自慰。

去年六月深圳“市民大讲堂”请李兰妮去讲与抑郁症的战争和作家精神档案,我曾担心没有多少人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进去一看,报告厅三百多座位,人满为患,墙边站的,台阶上坐的,爆棚。有这么多人关注“抑郁”,真应了钟南山的话,这是个应该引起社会关注的问题。

罹患癌症与抑郁症是怎样一种痛苦,那种感受如何让旁人感知,如何让人们在预防和治疗中顽强斗争、生存,这是李兰妮创作这部作品的优势,她觉得“匹女有责”描述、认知这种刻骨铭心之痛,这种无限生机之幸。李兰妮用生命的实践验证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优喜聚门兮,吉凶同域”,也告诉我们:写作使人坚强,写作有益健康。

方方的生活“风景”

严歌苓编剧的电影《梅兰芳》正在轰轰烈烈热映,方方的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同时静悄悄出版。两位女作家用不同的艺术形式,把真实的京剧大师梅兰芳与虚构的汉剧名角水上灯,搅于“死水”而出了“微澜”。

二十多年前,我认识了方方。那时她的小说《风景》刚刚出版,我觉得那是当年文坛最好的作品,她笔下近乎残酷的“风景”,让我找到了和自己相似的生活类型,感动之深,记忆至今。也就是从那部作品起,方方被誉为中国“新写实”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据我所知,方方早年的作品“不太受人待见”,她不可能大红大紫,但随着《祖父在父亲心中》、《白雾》、《桃花灿烂》、《落日》等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文化随笔《汉口的沧桑往事》等作品的出现,方方挺立文坛二十多年。

年前,我到书店去找《水在时间之下》,醒目的玫红色封面很诱人,就是贵了一点,三十五元。心想,“相望于江湖”二十年,这钱得从她兜里掏。正好有机会到湖北,手心朝上理所当然。那天是省里作家大聚会,几个活动一起举办。方方假装正经地念了几页纸的稿子,下来后,为了避免“组织安排”,我俩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小声约了饭后喝茶,她反复强调:私人聚会,谁都不叫。一转眼工夫这人没了。

方方是自己开车来的,好像是穿了件皮衣,她从车里钻出来时滑光铮亮的。方方那张小虎牙一龇的笑脸和皮开肉绽、鼻青脸肿的“坐骑”同时呈现在我眼前。她忙解释这是“顾此”而“失彼”的结果,原想一个晚上把连“接见”我三件事一起办了,不成想,到第二个“局”,车停在那里,平白地就被别人撞了。她嘿嘿笑说,看什么看,这车不是公家的,从车灯、车门到车轮子,都是汉字码出来的,保险也是自己上的。

我知道,湖北省作协是正厅级,但她这个主席不是公务员。方方还是嘿嘿一笑说:我当省作协主席后,工资、待遇没多出一分钱。她跟同事逗着玩常说:我是贴钱给你们当主席啊!也是,她虽然有了“豪华”的办公室,但她不可能改掉午饭前才起床的习惯,大多数工作是在家里处理,电话费当然全部自理。我说,从年轻时我就觉得你“孤芳自赏”,应了我的话了吧?这样的主席,估计全国也就你一个。方方说,你不用嘲笑我,我从八十年代就靠自己的工资和版税生活,没有一分钱来路不正,我很坦然,花钱也花得很愉快。没有钱买房买车的时候,我就豁出一段时间写剧本,去赚电视剧的钱。一旦我把这些钱赚到手,依然写我的小说。

方方的性格硬朗,特别自信。在我们这帮同龄人都不“画皮”出不了门的时候,她仍然坚持不化妆,不戴金银首饰,但这并不说明她不时尚,她追求把“科学”引进到生活中,凡有关日常生活使用的新玩意都想尝试。她家堆了不少看上去时尚,但并没给她带来便捷的“伪科学”用品。就说她花几千块钱买的那个电子扫描笔,如今也就一摆设而已。

同学、朋友聚会是方方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多年来,她的稿酬收入令人眼红,大家总要求“吃大户”。有一次聚会,方方生病没能去,聚会照常,但带信给她:你不来没关系,请把餐费交出来。

女作家林白就经常到她家蹭饭。为了解馋方便,林白每次吃饭时都把方方的厨艺吹捧到天上,以便下回继续来吃。这个小伎俩方方一目了然,但她还是很乐意听到这样的吹捧,就像朋友列数她的作品一样,她很享受这种赞美。她们聊文学,聊读过的书,还会骂骂彼此都不喜欢的人,嘲笑一些不会读小说却自以为是的人物。好玩,一对儿“不靠谱”。

方方从来不拿自己当个官,自由散漫、直来直去,到现在还没习惯开会,开会也不习惯“讲话”,常常是口无遮拦说得全场笑翻。

很多爱好文学的朋友问我是否认得方方,大都误把她当成男作家。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出版后,评论界把她定义为知识分子写作。我说她这知识分子于她父辈而言是个“异数”,伶牙俐齿,个性实足。方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她从小娇生惯养,虽然当过三四年装卸工,但身上残存的“骄娇二气”还会时常露点小峥嵘。

方方不否认她个人和她的作品都有些“尖锐”。但凡让她说话,她永远为别人声嘶力竭抱打不平。她的作品也大都表现了人活着的一种残酷。而方方的珍贵也就在于她能理解他人生活的残酷,方方作品的魅力也就在于她能写出他人内心的痛苦。

方方当主席提出了三件事,其实是任何一个当了作协主席的人都应该去做的事。其中一件就是要对女性作者给予帮助,成立一个女性读书会。如今,方方除了读书、写作、做饭之外,就忙着为这些作家做点实事。

在我认识的女作家中,很多都当了作协主席、副主席。事实证明,女人做事牢靠。女人热情负责。轮到自己头上的事,一定会做得一丝不苟。这是长期以来的经验。

范小青这女同志

早就想写范小青,因为她是我的“酒友”。可一提笔,黄蓓佳的样子就如影随形地在我眼前晃,她俩在中国数得上名的女作家中算是挺“养眼”的一类。这两位江苏省作协的副主席不仅文学成就匪然,一个个杨柳细腰、袅袅婷婷不说吧,还“花枝招展”,最重要的是她俩都不忸怩作态,不装大尾巴狼,该啥样就啥样。有一次,范小青乐嘻嘻地对我说,我们俩都有“粉丝”啊,黄蓓佳的“粉丝”叫黄瓜,我的“粉丝”叫“饭(范)桶”。

有了范小青的如是说,我想到黄蓓佳就会想到纤细、清爽的“黄瓜”形象。前些年我到南京,会后和范小青、黄蓓佳同桌吃饭,饭一开局,一拨又一拨人过来敬酒,敬到黄蓓佳,她微微欠起身,酒杯轻碰双唇,算是回应,再会劝酒的人到了她那儿也似乎没了词。敬到范小青,人家酒杯没伸过来,她早早站起来热情地说:干了吧!刚清净会儿,范小青忍不住,歪着头与我们商量:咱们去回敬一下吧。其实范小青也知道我们不可能跟着“饭桶”去当“酒桶”,就自嘲地、一边走一边说:我自己去吧,就这坏毛病。看着她在各桌之间“热情酒溢”,我“气愤”地说:范小青哪儿是“作协”的,分明改“足协”了,把自己当球往外踢。

范小青说自己是“饭桶”也不是瞎讲。范小青和黄蓓佳常常一起出场,一桌美酒佳肴,人家黄蓓佳挑着精细的素食吃点儿。范小青可好,见了美食决不嘴软,吃饱了举着杯飘然而去,喝得美滋滋踏云而归。凡到这时我们大家都会被范小青一一拥抱,礼毕,她还可以挑着爱吃的再吃,那劲头儿就如同往饭桶里倒,急急忙忙像是补足了“给养”再去战斗似的,全然没了酒前苏州女人的精致优雅,也全然没了素日里的矜持与安静,一副“欲与酒公试比高”的男子气概。我说,你写小说真不比男作家差,可以和他们论论英雄,这种场合你就只能论雌雄啦,别跟他们叫劲儿。范小青连声说,是啊,是啊,他们一点都不爽气,还是我主动先喝了,他们才喝。我扭头和旁边的人小声说:看范小青这样,小时候脑袋肯定摔坏过。范小青眼睛朦胧了,听力不差,抓住我解释说,你说对了,我小时候狠狠地摔过一次,小学以前的事都记不住了。听她舌头都不打弯的醉话,看着她喜气洋洋的模样,在座的一致认为,范小青小时候不是从棕床上大头朝下摔过,就是掉到“苏州河”里脑袋进了点水。

还有一次也是我到南京参加会议,报到后把行李放进房间就被朋友拉去喝酒,夜半三更回到房间,跌跌撞撞地去开灯,忽听有人嘻嘻发笑:喝多了吧。吓得我酒醒了一半,看看两张床都平平整整,人在哪儿说话呢。嘿,本来就苗条得像柳叶似的范小青笔直地躺在床上,被子一丝不苟,里面跟没睡人似的。定神一看,范小青没枕枕头,只枕了一件衬衣。关了灯范小青还不停地笑话我,我问她,你的枕头呢?她好像是说,因为天天趴在电脑桌上,有挺严重的颈椎病。我说,傻了吧,那叫积劳成疾。她说,不写更难受。我笑她“痴”,她说我啥,我没记住。反正谁也看不见谁,你一句我一句 “瞎说”了半宿。但她对写作的痴迷对文学的执著,由于她“低枕有忧”让我记住了。第二天一早,我满房间找我昨夜不知甩到哪儿去的鞋,边找边问她,你这身份怎么混得跟我“同居”?范小青呵呵呵呵地笑:我昨天从苏州赶过来就很晚了,被塞在你的房间,能看看你酒后的样子挺好玩的。我说,你看我现在赤着脚,就想起你笔下那个脑膜炎的赤脚医生万泉和了吧?大不了你把我当“赤脚记者”,反正什么时代、什么环境就有什么产物。范小青听出我“会意”了她新作《赤脚医生万泉和》里的那个笨得不称职的医生,所以她忽然显得比昨夜看我笑话还开心。说心里话,我确实和她作品里那个“笨人”有共鸣,因为我也经历了那个有“赤脚医生”的时代,我喜欢范小青倾全部爱恨描写的那个“不正常”的人。我对范小青说,你用一个脑子有毛病的赤脚医生的一辈子,把从“文革”到改革开放几十年中的中国农村医疗问题以及中国的历史与现实都带出来了,这让我觉得你聪明绝顶。范小青听我夸她的作品,像小孩儿吃糖一样甜笑,真比我见别人夸她漂亮时高兴多了。她说,你的感觉很对,要谈写小说,我是努力把生活化开来,小说应该将“政治”放在小说背后,只有人物是永远的,政治和历史在人物身上。这是我们清醒时的对话。后来的日子,范小青醉酒的“糗”事不时有捷报传来,听得我把耳闻当目睹似的高兴。

范小青为人随和,我们平日里联系不热络,但只要我张口,她不管多忙还是有求必应,耐心地回复和处理。有一次中国作协开全委会,我带着还差十几页没读完的《女同志》在开会时读。我对范小青说,你把机关里女同志的生活、情感、性格以及服饰打扮、一颦一笑和生活细节都溶在日常工作里了,读的时候我总有对号入座的真实感。只是“机关政治”挺残酷的,不是那么温婉轻松啊。范小青又高兴起来,看来只要谈她的作品,无论说好说坏,她都能听进去,说别的她似乎全然不上心。这让我想起评论家汪政和她关于《赤脚医生万泉和》的那篇对话里,凡到“表扬”她时,她总要说:谢谢汪老师。因此,我“嗤”地笑出了声。范小青根本没理会我的表情,紧接着说,我知道,我也懂,我写的时候是有意想让这种环境温暖些。

范小青曾以短篇小说质高量大而著名,她的《城乡简史》获得鲁迅文学奖后,评论家认为她是在城乡书写与底层叙事上取得突出成就的作家,但我觉得她的短篇写作挺多元的,绝不仅限于城乡啊,底层的。我就更喜欢那个叫《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的短篇小说,那种喜剧笔调描述的我们这代人的父母在“五七干校”的“战斗”生活,那种家境中“可教子女”与父母猫捉老鼠般的“战斗”游戏,那种用童年视角回忆苦难岁月的叙事方法,真给了我许多心灵的慰藉,让我觉得可以用另一种情怀去回忆过去,让我与同龄的小青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范小青在短篇写得挺“拽”的时候,改写长篇了。她有一系列的长篇都是写“官”的。我想嘲笑她:没当过官还挺能写官。奇怪的是,从来没人把她写“官”的小说归到“官场小说”之列,这大概就是这个假装“饭桶”人的聪明之处了。当然这与范小青温吞的性格、柔软的心性有关,她压根对官场黑幕不感兴趣,对丑恶的权力欲不屑一顾。作为一个小说家,她只注重对人的观察,注意人与社会的关系,她喜欢正面地、善意地、客观地评析进入“官”这个特殊系列的人的性格和遭遇。无论评论家们怎么给范小青的创作归类,各种意见归纳到一起,也无非说明了范小青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和一颗包容的心,就凭她对世态人情的了解与谙熟,无论她写哪个阶层的人都能出神入化、深入浅出。我曾想,范小青现在也当了官,如若谁把她只当个“坐家”,当成“饭桶”或“酒仙”来糊弄,那可就真是弱智了。范小青这女同志,她就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她在写作中把形形色色的人都琢磨透了,就是喝得昏了天黑了地,她看人也八九不离十啊。

蒋巍是个大忽悠

蒋巍是我的前领导。记得我们都在《文艺报》时,蒋巍组织过一个论坛,他当主持人,往主席台上一坐,豪情万丈,气势如虹。我们在台下听他哪儿都不搭哪儿的“理论”,外加口口声声的“美眉”,感觉他就像个巧舌如簧的堂子,把四六不靠的话给文学起来了。一群旁听的博士生让他给忽悠得晕了菜,会后蜂拥着要电话留地址。蒋巍得意忘形地冲我说,你总说我是中老年妇女的杀手,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我也很受年轻女博士欢迎嘛。

蒋巍调中国作协后,和吴秉杰成为互补型搭档。吴秉杰这个人有十分学问,也就能讲出三分;蒋巍是有三分学问,却能讲得像十分。只要开会蒋巍就亢奋,把笔记本电脑往桌子上一放,照着电脑慷慨。有一次他鸡心鸭肺猪肠子地说了有五分钟,声音戛然而止,哈哈大笑说:我念错了,不是这篇。孟繁华当场提议,给蒋巍发“中国第一忽悠奖”。还有蒋巍率团参加索菲亚国际笔会那事,他的演说文采飞扬,会后金发碧眼的作家纷纷上前与他热烈握手,俄罗斯著名作家舍浦琴柯上前与他紧紧拥抱,一位法国女作家张开双臂表示:蒋先生,你赢得了这个诗意的夜晚!就这点事,蒋巍反复说了有半年。吴秉杰一到这时就皱起眉头说,你换个话题,烦死人了。我说,应该再发蒋巍一个“国际忽悠奖”。

我也奇了怪了,就说蒋巍那长相,把五官拆开来单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再加上一张大嘴叉,实在不咋的,但把零七碎八集中在他脸上排列组合,还就挺有气质,也挺有女人缘。有一次到上海开会,我们女同志逛街请他保驾护航,到了街上他见到漂亮小姐就赞不绝口,进了商店就往女售货员柜台去。我和牛大姐一商量:咱们忽悠他一把。进了五家商场,我们让他买了五双鞋,一会儿说这双鞋很男子气很优雅,一会说那双是国际流行。蒋巍是烧包,买了就穿,从这个商场穿到另一个商场就换上新买的。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太太给我打电话说,蒋巍背了一堆旧鞋回来,他说是你们说他穿上有气质,有什么气质啊,明天就都捐灾区。

我曾给蒋巍定位为:标志性年份里的“腕儿”,蒋巍不乐意,说我对他的态度一贯不端正,要我介绍他时得加上“评论家”三个字。也是,他的《论文学的与时俱进》、《论时尚的文化意义》、《论文学的“中国制造”》等“宏论”,其观点虽然令专业评论家们皱眉头,但我相信,那是一个作家的独立思考。就像他自己说的,公鸡就得打鸣,都不争鸣,天怎么白?

蒋巍出生在哈尔滨,满族后裔,如果是在万恶的旧社会,他一准是个“那五”。有一次我们去哈尔滨开会,去前蒋巍就张罗着带我们去玩,说别看自己在北京抡不开,回家乡就能找到恶霸地主的感觉。他嚷嚷着让我们把行李存在前台就跟他走,一路上神气活现地指东道西,见了卖雪糕的说这是哈尔滨的特色,非要请大家吃。喜得我们一人要了两支,到交钱时,他拍着口袋大声喊:谁带钱了?我钱包没带身上。没转一会儿,他咋呼累了,站在马路中央气宇轩昂地挥手打车。车到宾馆,他首长似的扬长而去,剩下我们一群外乡人和乱收费的司机打了一架。

蒋巍有一本散文集叫《我是个才华横溢的家伙》,我说,见过吹牛的,没见过你这么大言不惭的。蒋巍半真半假地对我说,其实我内心很脆弱很自卑,只有往牛了说才有活下去的勇气。这也许是真的,因为蒋巍无论在作协还是在中宣部开会,能轮上发言,他总是毫无畏惧地表扬自己,而且打不住。有一次领导明确地制止他:蒋巍你就不能谦虚点?蒋巍回答说:我是越骄傲越进步,一谦虚就退步。挺严肃一领导,让蒋巍忽悠得一点没脾气。客观地说,蒋巍骨子里是谦虚的,他特别注意学习作家、评论家的优长之处。用他的话说,他所有的本事都是“偷”来的。

蒋巍当知青时曾写过“解放莫斯科,攻克华盛顿”的“革命绝句”。当了记者以后开始搞报告文学,曾连获全国第二、三、四届优秀报告文学奖,近年的《丛飞震撼》还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到了二十一世纪,我真看出缺人才了,中国作家网请他当总监,他为网站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却发现他竟然化名“黑桃”,伪装成二十几岁的女大学生,发表了一部网络体长篇小说《今夜艳如玫瑰》,骗来一大批男粉丝,给他留言留信表示爱慕。他为了兜售这部书,光天化日之下,利用职权往别人的研讨会上“塞私货”,记者们第一眼看到的是他“艳如玫瑰”的笑脸和宣传资料,与会者还以为是走错会场了呢!

说了蒋巍这么多糗事,就是忘了说他那颗富于激情、正义的心。抗洪,抗冰雪,抗地震,蒋巍都到了一线。不可否认,蒋巍的写作是有力量的。一位农民兄弟因买了假种子告状五年倾家荡产,蒋巍夫妇收留农民住在自家,蒋巍怒火冲天地写了一篇报告文学《你代表谁?》,批评当地政府的官僚主义,此文发表后经国务院领导批示,当地官员被查办,农民终获赔偿,央视《新闻调查》还拍了专题片《无果的种子》。还有一个农村未成年女孩遭到歹徒强暴,居然有人利用职权悍然偷改了作案者的血型,放跑歹徒。蒋巍了解情况后连夜写了数千字的《呼兰奇案》,发表在当地报纸上,省市领导当即批示查办,歹徒落网,涉案人员被撤职。

去年,蒋巍到贵州去采访创作抗冰雪,他一头钻到大山深处数月,写出《灵魂的温度》一书,但当时陪同带路的同志“少见多怪”,对来者饭量比干活的农民还大,什么场合都敢忽悠的做派认识不足,偷偷往作协打了几次电话核实:这人是那位括号正局级作家蒋巍吗?

蒋巍会书法、会画马,能唱歌、能拉琴,踢足球、打冰球,还自封中国作协篮球队总教头。依我看,他那身手,在任何球场上也就一出土文物了。现在他的名片上又多了一行字: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如果过两天他的名片上再加上两行: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也没什么可惊奇的,因为他的确是个才华横溢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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