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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战参谋”的招降信

2009-07-22何永生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09年5期

何永生

《与陈伯之书》这封战前策反的招降书的高妙之处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一般而论。自在文采。文采当然在必学之列,但以为《与陈伯之书》的力量仅在于文采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一封书信,如缺乏内在玄机的话,纵然文采斐然,也不可能招劲敌来降。何况文采对于真正的文学经典而言,不过就是一个入门的标准。说的诙谐一点,所谓文采就是一种“文字美色。被赞许为有文采,意味着该作者的文字眉眼,长得格外玲珑俊俏,类似语言里的西施潘安”。有些时候,过分的讲究辞采往往会适得其反。因为“联辞结采,将欲明经,采滥辞危。则心理愈翳”。

作为一篇阵前策反的实用文书,《与陈伯之书》从文本上值得推崇和学习的。首先还是表现在话语角色的选择和修辞心理的机要上。文采带给我们的观止,是作者戴着镣铐还能舞蹈的惊艳。是一种锦上添花的风雅。

什么是话语角色的选择?就是让谁来说话(写信)的问题。这是一个关系此次行动方案能否奏效的关键,涉及到话语的信度和效度。用一句掉书袋的话来说,话语角色的选择或调整是由修辞行为的社会性所决定的。就一般情况而言,话语角色的选择至少要遵守如此两个原则:第一,交际双方一定存在一种话语角色关系。比如丘迟和陈伯之二人现在分属两个不同的且具有高度利害关系的政治、军事集团。第二,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交际双方只选择一种角色关系。比如,此时此地,丘迟和陈伯之只选择“故旧”这样一种“情义”关系,其它角色暂时隐退。

当然,话语角色一经选定之后。并不是不变的,相反,在修辞过程中必须根据话语动机,不断地进行话语角色的调整。这一点也正是下文要作详细分析的。

修辞行为方式的选择也是至关重要的。在本次事件中。作为修辞行为的主体丘迟,对自身修辞行为方式的选择主要表现如下。

书信言说方式的选择,有隐蔽。不给对方造成不便的考量,同时又兼顾了“尺牍书疏。千里面目”的亲切,我们今天还有“见信如见人”的说法,在一个重证据的时代,则更是庄重的体现。此外,采用书信的好处主要是真诚,易为对方接受,有思虑酝酿斟酌的空间。

至于在书信形式下,选择骈文的体式,也是颇符合当时书信往来时尚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书牍文的发展表现在,“一是它大大地扩大了书牍文的内容。这时出现的书牍,有的论政,有的论学,有的叙交谊,有的述情趣,有的记旅游,有的酬问答,而成为一种广泛的应用文体。二是在书牍文的写作上,极大地加强了艺术色彩,仿佛写信不仅是交流思想,传递信息,还要骋才华。托风采,叫读者欣赏一篇美文。于是书信也就不单纯是一种社会必需的应用文体,而且成为一种文学创作,成为文学之林的一种具有独立地位的文学样式”。

正因为是一种文坛、政坛和上流社会的时尚,一种高雅的体现,所以,尽管陈伯之从小就“好著獭皮冠,带刺刀”,即使做了大官,主政一方还是“不识书,及还江州,得文牒辞讼,惟作大诺而已”,从小就不会识字断文,后来当了封疆大吏。于“文牒辞讼”也不过对付而已,完完全全是一介武夫,然而,丘迟还是把一篇《与陈伯之书》作得花团锦簇。想必这既是时尚使然,也是对对方的一种尊重和抬爱,当然也不排除心理优势的展现。事实上如果没有《与陈伯之书》,很难想象,除了文史专家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纷繁复杂的南北朝曾经有一个叫陈伯之的人。俗话讲,江山之美,古来共赏,这共谈与共享,还不是借助了文章。同样的道理,人物春秋,古来共谈,也都沾了文章的光,特别是那些被历朝历代经典化,成为不朽的传世之篇。

丘迟的这封人选《昭明文选》的书信,融私谊与公义、情感与逻辑、体恤与惑窦、怀柔与声斥于一体。不仅喻之以义,示之以势,而且动之以情。义、势、情相辅相成,义正而辞严,势利而娓娓,情挚而理喻。既如此,则言随意转,或鼓动、或宣传、或批驳、或声讨。不仅旗帜鲜明、观点明确、逻辑严谨、论证有力,而且感情真挚,以情动人,以理服人,以势胁人,足以引起读信人的强烈共鸣和共识,因而极富鼓动性和感召力。

全篇文字除书信必要的客套话语外,推心置腹,所叙不过“时势”与“英雄”两个内容。究其详略。可概述为“四评”。

一是史评:对于对方历史行为的评价,功过两分,臧否有度,责中有谅,绵里藏针,促使省思。

所谓“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昔因机变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开国称孤,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这话一半真,一半假,有赞有弹,所以既是恭维,也是提醒。

这里叙说的是陈伯之第一次归附南梁的事,实际的情形是当时担任南齐江州刺史的陈伯之,在萧衍(粱高祖)率领的军队讨伐南齐时,坐待机变,自己没有组织抵抗,而是一个名叫东昏的将军“借伯之节、督前驱诸军事、豫州刺史”。萧衍以“安东将军、江州刺史”之职诱降陈伯之,“伯之虽受命。犹怀两端”。萧衍认为“其心未定”。于是辅以军事压力逼其就范。归降之后的陈伯之,外托服从之名。内怀犹豫之计,在建康(南京)被萧衍攻破之后,“每降人出,伯之辄唤与耳语”,这使得放心不下他的萧衍更加担心“其复怀翻覆”,于是设计断其后路,死其心。私下里告诉陈伯之:“耳城中甚忿卿举江州降,欲遣刺客中卿,宜以为虑”。然而,陈伯之仍然不信。萧衍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让一个叫郑伯伦的降将去拜访陈伯之,对他说:“城中甚忿卿,欲遣信诱卿以封赏。须卿复降,当生割卿手脚;卿若不降,复欲遣刺客杀卿。宜深为备”。至此,“伯之惧,自是无异志矣。力战有功。城平,进号征南将军,封丰城县公,邑二千户”。所以说,这里的话真假互现,有赞有弹,棉里藏着针。“勇冠三军,才为世出”是评赞;“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是为其背叛原主的变节行为贴金,为其变节的行为附上大义的名号;“因机变化,,一句更是一语双关,褒贬之义,全赖读者心得;“遭遇明主”与“立功立事,开国称孤,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之间暗存明显的前因后果关系,引入深思。这种因果关系,在遭遇了下文的“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邪”的对比之后,更加明显。这种对比在强化了成败荣辱与遭失“明主”的因果关系的同时,还起到了开启读信人弃暗投明的深思,悟生昨是而今非的挫败之感的煽诱作用。

接下来的几句文字几乎是通过预设的反思和忏悔“请君入瓮”。

“寻君去就之际,非有他故,直以不能为审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獗,以至于此。”这几句话若译成现代汉语似乎更能理解为责中有谅。推想你投向北魏的当时。没有别的缘故,只不过没有经过反复思考,听信了外界的谣言。沉迷于狂妄强横之中,才搞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一句“非有他故”把陈伯之当初的“反复”就大事化小了,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直……以”(只不过。才)这种旬式和不值一提的语气,更是一种开脱、谅解。甚至是安慰的表述方式。所谓有错不过是欠考虑(不能

为审诸己”)和当局者迷(外受流言)而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能保证什么事都虑之不失呢,再说谁都有犯迷糊的时候,更何况你又是一个军人。性情又耿直(‘‘沉迷猖獗”),眼里又含不得沙子。谁的眼里又能含沙子呢?好了,这点小事,不值得萦怀。还是看看朝廷和英主怎样对待回头的浪子和迷途知返的游子吧!‘‘圣朝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将军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谈也。”

所谓“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前两句是说明萧粱王朝对待所有“反正”人员的政策;“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是暗引“刘秀抚降”的典故。《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刘秀破铜马军时,不怀疑投降的敌方将士,曾亲率轻骑进入降营以示诚意与安抚,“降者更相语日:‘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效死乎!”又说刘秀兵破邯郸时,收缴文书,发现城中官吏与敌交关毁谤者数千章,刘秀同诸将付之一炬,说:“令反侧子自安”。这个典故于此一石三鸟:一在说明当今圣上有刘秀对待投诚将士的胸怀,可信可敬;二在说明历史上有这样的先例,启发对方联想;三在导引下文中的两个“反正”典故。加强联想。

“朱鲔涉血于友于,张绣割刃于爱子”。事涉东汉光武帝刘秀和魏武帝曹操。朱鲔是王莽末年绿林军的将领。曾参与杀害刘秀胞兄刘伯升。后来朱鲔兵陷洛阳,被刘秀军包围,刘秀派人劝朱鲔投降,并保证不咎既往,且保持原职,朱鲔开城投降。刘秀践诺。张绣是东汉末年盘据宛城的军阀。曹操进攻宛城时,张绣先降后反。举兵袭操,操猝不及防,自己负了伤。长子曹昂和侄子曹安民均被杀。两年后,张绣又降曹操,操不但不计前嫌,而且还封他为列侯。这两个典故,一个“涉血”,一个“刃爱”。与“将军无昔入之罪,而勋重于当世”形成对比,而两个与入主有血海深仇的降将“弃暗投明”,一个宫就原职,一个身封列侯,暗示“反正”的前途会远优于前人。如果说这是通过史事典例来诲喻读信人,那么,“迷途知返,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就是从事理上来解释读信人的心结了,给对方在道德上松一个绑。

历史常常有惊人相似的一幕,第一次是喜剧,第二次同样可以是喜剧。不说从前何如了,说说眼前吧!意思从古说到今,文章至此自然转换到当事之人之事。

“主上屈法伸恩,吞舟是漏”与“将军松柏不剪,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形成“情理”和“事实”的互证关系。“理情”在有“事实”为证,“事实”在“情理”更显彰。在情理和事实面前,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悠悠尔心,亦何可言?”水到渠成的一个反诘,令人反恩。令人悔思,令人匪夷所思。更要想想如果没有先前的“失足之恨”。现在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看看你从前的那些同列们是怎样的“英雄乐业,安富尊荣”吧。

“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佩紫怀黄,赞帷幄之谋;乘轺建节,奉疆场之任。并刑马作誓,传之子孙。”两相比较,“将军独醌面见颜借命,驱驰毡裘之长,宁不哀哉!”怎不生“悔不该”。

这样的对比旨在加深陈伯之的悔意和失落。

如果上述的攻心之术还只在于着眼于个人利害得失的话,那么,下面则从夷夏之辨的大义上,对可能已深陷于“反侧”之渊的陈伯之于精神上釜底抽薪。虽然在大历史的格局上。北方鲜卑族建立的北魏政权在幅员的广阔、人口的数量、经济的发展、政治的革新、民族文化的融合诸多方面。以及对中国历史的贡献和影响远远地高于南方的汉族政权,但处于民族纷争风口浪尖的时候,汉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先进的生产力和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夷夏之辨的集体无意识,总是影响置身时局中当事人的情感和行为方式的重要因素。这就使得民族主义在民族纷争中总是成为汉族势力的一面旗帜,成为他们凝聚人心、打击异族势力集团或分化、瓦解这一集团的利器。而置身汉族利益集团的人们对于身处异族政权中的人们总是有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表现在语言方面,则无论是称谓或叙事都有一套约定俗成尊夏攘夷、崇夏鄙夷的言语和言事方式。这样一套东西,在文人士大夫的出口章和笔下文中常常被有意识地进行修辞放大,作为产生力量和施加影响的因素。这一点,丘迟在《与陈伯之书》中做得毫不掩饰,且无以复加。只要将称代对方的语词稍作罗列即可了然。比如当初南齐政权土崩瓦解,各路诸侯猢狲自散的时候。陈伯之等投奔西魏的举动就被称为“奔亡之虏”、“穹庐以屈膝”;把身为北魏平南将军,肩负“平南”重任的陈伯之说成是“醌颜借命,驱驰毡裘之长”;将异族将领在民族纷争的偶然败绩归之为天意,是所谓大自然之“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的原因:将华夏民族形成过程中不同民族之间的竞争与纷争,汉民族以外的民族入主中原称为“北虏僭盗中原”;将异族之间的内争称作“伪孽昏狡,自相夷戳:部落携离,酋豪猜贰”;将各个民族之间的和解,齐襄共主相互学习的和谐之举说成是“献”、“来”、“解辫请职”、“蹶角受化”。至于称谓就更是不一而足了,什么“虏”、“夷”、“狄”、“伪”、“酋”、“姬”、“杂种”等。而与此相关的涉汉语词则自然各个相反,以形成鲜明对比,所谓爱的大纛,憎的丰碑之外,骨子里还透着一丝傲慢与轻蔑。

由于写信人高擎起了民族大义之旗,也就占据了族群大伦的高地,所以。遣词用语就不必复先前温婉,转而义正词严,从“慕容超”“身送东市”、“姚泓”“面缚西都”的历史,得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的历史规律,进而指出“北虏僭盗中原,多历年所,恶积祸盈,理至焦烂”的历史必然。这是对于各方未来发展的预测。而眼下“伪孽昏狡。自相夷戳;部落携离,酋豪猜贰”的现实正是其“焦烂”的反映,也正是其“系颈蛮邸。悬首蒿街”的大好时机。这是对对方军事政治时局的观察。将军你还没有认清大势所趋,自然也不清楚眼下的处境无异于“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难道不糊涂吗?这是基于对各方未来发展趋势和对对方军政时局分析基础上,对读信人现在境遇的考量。

这种在族群大义统摄下的,既有夷夏交锋历史事实的陈述,又有夷情现实分析得出的历史必然。义正辞严。又娓娓动听。足以摧毁任何深陷“反侧”泥淖、首鼠两端之徒的心理防线。

义理、事理和情理皆备,这一切不都是冲着一个心理而去的吗?接下来的故国之恩、乡关之情,叫人如何不想她呢?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怎样的风物?

“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恨”,这又是怎样的人情?

古今无殊,异代同调。看看古来贤者是如何处理相同问题的吧。“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这两位曾“外受流言”而被黜的贤将军,尚且不怀忧谗畏讥之心,而生故国之思,多关之念,“将军独无情哉”!在最后的情感攻势之后,以“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戛然而止,催促对方早做良决。

最后,以萧梁主倡导“盛明”。四夷来服的大好形势,以及“中军临川殿下”奉旨伐罪的兵势,威慑对方速决善决。“自求多福”。辞风机巧,口气严厉,名虽“君其详之”,实则不容延滞。

这里有关萧梁的大好形势在某种意义上,虽不乏溢美之词。但“中军临川殿下,明德茂亲,总兹戎重;吊民洛汭,伐罪秦中”所说的有关萧宏的身份(茂亲),以及此次北伐声势浩大(总兹戎重,伐罪秦中)却并非虚言。据《梁书》记载:“高祖诏北伐,以宏为都督南、北兖、北徐、青、冀、豫、司、霍八州北讨诸军事。宏以帝之介弟,所领皆器械精新,军容甚盛,北人以为百数十年所未之有”。

陈伯之正是在这样一番威胁利诱、恩义感召下“于寿阳拥众八于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