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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阿蕾短篇小说《春花》

2009-07-18杨长明

凉山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春花抗争彝族

杨长明

引言

阿蕾是当代凉山彝族作者之一,无论母语还是汉语创作,阿蕾的很多小说和散文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和境界。《春花》这部短篇小说,抛开其整体艺术结构上的瑕疵,如果仅就其各个“片段”而论,仍然以它的朴实和真切感动着我们,使我们觉得这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故事。是我们身边正在或即将消失的文化。

如果我们用一句话来评述阿蕾的小说,我们似乎可以说,阿蕾的小说都倾注全力关注和反映彝族妇女的社会地位之变迁和生存状态,而且,其主人公都是缺乏反抗意识的软弱的传统型女人,都是传统伦理道德(尤其是彝族特有的“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网)和社会时代文化以及自身软弱性格的牺牲者。在这些纷纭复杂且根深蒂固的集体表象之囚笼下,彝族妇女个体生命就像网中之鱼,无论在经济上、文化上,还是在思想观念上、精神气质上,都丝毫没有她们自主、独立的空间,她们的命运之足迹,和着血泪,在大凉山贫瘠的大地上交织密布,呜呜地奏响一首惊心动魄的悲歌。这些悲歌的基调和支配性色彩都深深地植入传统叙事诗歌《妈妈的女儿》低吟浅唱的土壤。本文干脆抛开《春花》在文学艺术或审美上繁琐的讨论,仅就其社会学或伦理学层面谈谈我粗略的看法。

春花的彝族名字叫“妮薇”,翻译成汉语就是“春花”。但是“妮薇”决不仅仅是“春花”。无论直观印象,还是深层内函,两者虽有交融层面,但更多的是两个文化系统展现或蕴含的迥异背景及其呈现的感情色彩的差异。然而,第一次到彝族地区的汉族老师嫌“妮薇”叫起来拗口难读,而且因难以理解其中蕴含的“深奥的道理”,索性赐了妮薇一个汉族名“春花”。我们不妨顺着彝族“你喜欢,干一杯!不喜欢,也干一杯!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都干一杯!”的民歌调子现编一句就是“你喜欢叫春花,不喜欢也叫春花!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都叫春花!”了。我们认为,春花连一个学名也是被人主宰的!春花一生当中最光辉灿烂的时期无疑是短暂的读书生涯了。成绩好,“春花的成绩数班里第一,小学毕业后好多同学都只能上公社的戴帽初中,她却考进了区中学。”;长得美,“那时的春花就像一轮明月,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羡慕的目光,姑娘们羡慕她的命,小伙子羡慕她的美,但可望不可及,只有在梦中肆意地享受她的美。”心地善良,“春花不是那种仗着自己的美为所欲为的轻佻姑娘。她很懂事,对谁都那么有礼有节,心地又善良,只要有谁要她帮忙,她总是尽力相帮。”

鲁迅先生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作者阿蕾一心要把“春花”这朵美丽的花朵毁灭给我们看,为此,尽力蓄势,充分“张扬”,采取比较传统的“欲抑先扬”的写法。

一走出令人留念的学校,春花面对的将是一连串沉重的打击。在一系列“巧合”的安排下,春花以自己的性格逻辑为基点,背负传统逻辑的鼓点,踩着时代逻辑的节拍,一步一步陷入泥淖,尝尽人间的苦楚,最后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声旋风点儿般的叹息。

妇女解放是个世界性的话题。妇女解放的程度也是衡量人类社会进步、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尺。法国空想社会主义学者夏尔·傅立叶曾说过:“某一历史时代的发展总是可以南妇女走向自由的程度来确定,因为在妇人和男人、女性和男性的关系中,最鲜明不过地表现人性对兽性的胜利。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标准。”如果我们把彝族的妇女解放问题放置在“西方妇女解放运动”、“中国妇女解放”三个不同历史阶段和文化层面这一大背景上考量,我们或许能得出比较清晰的认识。严格说来,妇女解放运动肇始于西方,是西方新兴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后的产物。中国妇女解放运动比起西方足足晚了一个世纪,从晚清维新派知识分子起,历经辛亥革命、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一直到现在。与西方妇女解放运动的妇女“白发、自觉地为自身性别群体利益而奋起抗争有所不同的是,中国妇女运动的首倡者与先行者往往是一些具有启蒙思想的男性知识分子,这也先在地决定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妇女解放运动男女协同作战、反抗封建专制主义对女性与男性的共同桎梏的基本特征,这和西方激进的女权运动中男女二元对立的普遍状态构成明显的差异。”

整体而言,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虽然有被男性启蒙精英们牵着鼻子走,与“民族救亡图存”的宏大主题绑在一起,缺乏妇女主体“追求自身性别群体独立解放的自觉意识”之遗憾,但是,经过这么几代人的抗争与积累,毕竟营造了一些文化和思想气氛。奠定了一定的基础。可是具体以中国彝族,特别是凉山彝族而言,由于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和独特的地域环境,直到凉山境内解放,“妇女解放”仍是个陌生而新鲜的词汇,甚至可以说是个闻所未闻的的词汇。随着凉山奴隶社会制度的终结,“妇女解放”这一政治色彩特浓的语汇,在新中国人民政府的指令下,以口号的形式迅速传遍了大小凉山。然而,几十年后的事实证明,光靠政治措施,法律手段确立的某种新兴观念形态,面对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文化价值观念,显现出近似“鸡蛋碰石头”般的无可奈何。

毫无疑问,在缺乏“妇女解放”观念可能现实土壤的凉山地区,对这一新鲜事物的阐释和理解都出现了接受层面上的多样可能性。特别是文革时期,妇女们往往把“男女平等”误解为:自己要从生理上、思想性格上以及精神气质上都要向男子们看齐,从而丧失自己作为女人的诸多特征。特别是女人异化、男人疯狂的文革时期,很多时候人们都形象地以“妇女翻身”言说这一历史性话语的。“翻身”意味着以某物作为垫底,而往往,或者说曾经一度,男人成了这“垫背”的对象。盛传在小凉山地区的一则故事很能说明这个问题。说的是在“妇女翻身”运动背景下,有家人女的作威作福实在太过分,本该大家分摊的家务活,也一股脑儿丢给了男的,男的隐忍了很长时间,最后,忍无可忍的男人终于将老婆吊在屋梁上痛打,一边打嘴里一边不住地喊:“我叫你翻身!我叫你翻身!”于是,这则“妇女翻身翻到屋梁上”的故事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新中国成立之后,无论从政治层面,还是学术层面,都以为妇女解放问题已经得到彻底解决,无需再度深入而束之高阁。因此,妇女的解放问题未能从根本上,即从妇女自身性别自觉意识层面予以确立和发展。春花所生活的时代,根据文本叙述,我们可以得知,恰是“包产到户”即改革开放前后,中国社会面临大转型时期。也就是随着思想开放,民族性和社会个体成员之个性逐步觉醒时期。虽然如此,由于社会思维一旦形成,就有其相对稳定性,或者说是惰性,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僵化的思想并不因为一声春雷就能使所有蛰伏的芸芸众生,闻之便立即破土而出,欣然而舞。至少,我们没有在春花们身上看出一点迹象。春花迫于不济之“命运”,走出校门后应公社之召,当过赤脚医生、公社广播员;应有关人士的允诺,等“妇联主任”空缺等了几年,

最终“命运之神”却阴差阳错地使她与之失之交臂。这一路下来,我们都没有看出春花自觉抗争命运的信息。如果说这些都是由于大环境,特别是政治环境造成的,是相对外在的和客观的,也是难以克服的,我们无法苛求一个弱女子在这样的环境下任性地做出“越轨”或“出格”之举动。那么,我们可以深入春花的内心世界逐一剖析,我们认为这样做并非残酷或者过分。

作者的笔墨围绕“坏”了春花因而毁了春花一生的武装部长丘莫克迪,对“妇女们”做了一番精彩而入木三分的刻画:丘莫克迪身上集了诸多当时看来令人、特别是令女人晕眩的光环:

“丘莫克迪是公社武装部长。从部队复员后在大队任民兵连长,因他很像电影《渡江侦察记》中我军那个很帅的郭参谋,所以年轻人都叫他‘郭参谋。也该他时来运转,在一次堵截劳改农场的逃犯时,他只身抓到两个背时鬼,受到上边的嘉奖,并破格提为公社武装部长。丘莫克迪犹存的军人风姿和英雄事迹使年轻姑娘们神魂颠倒,梦里都想当一回那个卖香烟洋火桂花糖的姑娘,跟随在‘郭参谋的左右。”

可是丘莫克迪对姑娘们的热情,“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不苟言笑。”弄得她们连“想给丘莫克迪洗洗补补,闻闻他的汗味也不能,只有私下里骂:‘有啥了不起,值得那么傲?可是话是这么说,但满脑子仍然被丘莫克迪的影子占据着。”正是这样一个丘莫克迪,当他的老婆不住地称赞丈夫不会干“公狗见草丛就蹁腿尿尿的事”时,惹怒了一帮年轻姑娘,“就连同高祖的妹妹春花听了心里也有点隐隐地不舒服:难道你就是天下第一?”从中,我们可以简单解析出丘莫克迪身上的光环:1、退伍军人,军人风姿犹存;2、英雄事迹,自古美女爱英雄;3、从民兵连长到武装部长的擢升,拥有铁碗饭;4、长得像“郭参谋”,帅气;5、对女人“目不斜视不苟言笑”,一副当时语境中的正人君子形象。(当然作者在这里悄悄地把丘莫克迪这只老狐狸的尾巴藏起来了,目的是让它在“坏”春花这一节骨眼上突然露出来。)

如果我们把丘莫克迪这样的条件摆在现在诸如“婚介所”这样的平台,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呢?还会引来如今的凉山彝族妇女羡慕的目光吗?这将是个有趣的话题。我们没这样做,自然没有确切的数据或证据说明什么。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样的“测试”多少能够检验出当今凉山彝族妇女的爱情观念、审美观念以及婚姻观念的变迁及其程度罢了。

其实,以上丘莫克迪身上几点所谓的光环,说到底都是外在的,只有第五点涉及到了其内心或者其道德品质,事后证明也是伪装的。丘莫克迪不过是个伪君子。不仅如此,他还是个优柔寡断的懦夫,当春花告诉他自己“有了”时,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年轻姑娘有时不正常的。”事后也“确实起过休了妻子娶春花的念头”可是娶春花的念头也只基于“看到人家双职工们红红火火的日子,很是羡慕”这样的心理动机,并不是出于对春花的爱。如此看来,无论对妻子还是春花,丘莫克迪都无“情”可言,不过都出于满足他自私的及时行乐而已。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他自己还是拿不定主意。征求他最信任的大哥意见时,引来大哥一顿训斥:“你小子才吃几年国家饭就不得了啦?人家好多当官人的老婆还不都是在农村,你妻子又不偷鸡摸狗,你凭啥理由休人家?就算你不怕国家法律,可你怎么向盘根错节的亲戚们交待?光你妻子那四五个姐妹就能把你掐死的,趁早死了这条心!”最令春花伤心的是丘莫克迪对她的怀疑:“那晚我喝得太醉了,做了荒唐事,实在对不起你了。可仅仅那么一回,不见得就怀上了……你实在要说是我的,我也没办法。你自己悄悄上医院弄掉,费用我来出。除此之外,我也没办法。”

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博得了当时那么多女人的暗恋,赢得了她们由衷的崇拜。崇拜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他者力量”的顶礼膜拜,意味着失去自我,意味着依赖,意味着软弱,一句话,意味着不能靠自己的意志站立起来。不能从思想意识上自己独立站起来,获得自己独立人格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谈何“解放”?西蒙娜·德·波伏娃年仅19岁时,便发表了一项个人“独立宣言”,宣称“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我们不谈波伏娃倒还好,一谈,难免会有些泄气的吧?

我们再来看春花接受丘莫克迪“那一次”的心理活动,以及自从有了那一次之后,她的一段心理历程。

其实,春花也和那些年轻姑娘一样。早已暗恋丘莫克迪,潜意识中疯狂的本我,早已按捺不住冲破自我防线,向高高在上的道德超我犯难:“难道你就是天下第一?”,面对自己的本家姊妹,同高祖姐姐,丘莫克迪的妻子,春花的这句话虽然没有说出口,却早已憋在心里,让她隐隐的不舒服了。

当丘莫克迪赶去参加自己大伯的葬礼,将钥匙交在春花的手里,春花怎么想呢的?作者不动声色地写道:“春花知道枪的事责任重大,而丘莫部长信任自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咐给自己,心里热呼呼的,觉得有些自豪。那天她不再上妇联主任那里聊天逗孩子,天还没黑就把门撇上,兑盆热水毛巾上打香皂把身子细细地搓洗一番后,又把衣服穿好斜靠在被子上看书。可是心思老集中不到书上,老是怕有盗枪的。索性合了书,十指交叉垫在脑后,大睁着眼,耳朵捕捉每一点细微的声响。”

从这段描写,我们可隐隐觉出少女春花真正怕或者说盼的是什么。当丘莫克迪连夜摸黑赶回,一番甜言蜜语使春花就范,事后,春花美滋滋地想:“那么帅那么傲的丘莫部长心里还有我,而且还想我想得苦。”作者适时作了恰当的分析和描写:“虚荣像一股柔和的轻雾笼罩了春花的心,使她忘记了同高祖的姐姐,忘记了她信誓旦旦的班长未婚夫,好像这偌大的世界只剩下丘莫克迪他俩。”依爱情至上的观点,直到此时,我们似乎也可以认同春花所做的这一切,因为一切都基于她爱丘莫克迪这一坚实的思想基点上。但是,只要我们仔细分析,我们就不难提出这样的问题:她能主宰得了自己的爱情吗?她的生命没有屈服于他人的意志吗?除了天真的幻想和侥幸的心理,她还能做出基于自己理性思考的决定吗?

答案都是否定的。“以后的日子,丘莫克迪占据了她的心,她一心一意地想着丘莫克迪,但从没认认真真地想过自己的将来。”

前面我们说过春花丝毫没有抗争命运的迹象,似乎过于武断,其实她是有过一次“抗争”的。生下私生女萨萨后,春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人世间无情的冷言和风语,白眼和唾沫,似万箭穿心,似浊浪没身,逼得她几欲冲破人性的樊篱,母性的极限:“那天她下了狠心,想砸死孩子再上吊。”是孩子灿烂的微笑挽救了春花!经过几番心理挣扎之后,春花决心振作起来重新做人,要向命运“抗争”。

我们试着分析春花的“抗争”方式,以及她对“抗争”结果的心理期待,我们觉得也是颇耐人寻味的。

首先,春花的“抗争”是基于宗教层面的,或者说是心理层面的,是具有象征内涵的。她将女儿的名字“依薇”改成“依萨”,“‘薇是花的意思,花儿虽美但花期太短暂。‘萨是幸福之意,她祝愿女儿幸福。”这基于彝族的传统思维,有其深厚的民俗文化根据。也许一句简单的彝族谚语足以印证这一点:“人的名字乃人的命运之神(吉尔)”。

其次是伦理层面的“抗争”。春花虽然名义上已经嫁给犹如《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式的乌列土哈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婚姻有名而无实,丈夫土哈每夜都很规矩地睡羊圈楼。现在,按春花的“振作”方略,首先就得接受他。有一夜,当丈夫土哈象往常一样腋下夹着卧具,又要去羊圈楼歇宿时,春花叫住他:“哎,你又不是无家无室的单身汉,还老往那羊圈楼上钻,成个什么话?别去了。”不仅如此,还将丈夫从头到脚拾掇一番,使他“还真变了个人样了。”结果是,“人家是夫唱妇随,土哈是凡事听春花的。春花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后,土哈更是高兴得里外不要春花沾手,春花只消坐着动动嘴皮,他就陀螺一样转得欢。只五六年的工夫春花家就成了村里的首户。年轻时看重男的英俊潇洒,成家立业后巴望男人勤快听话的女人们都说春花因祸得福,苦尽甜来,很是羡慕。”

春花抗争命运的目的主要是“挺起腰昂起头好好活给人们看看。”这点她做到了。可是,我们不禁要问一句:这是抗争吗?不用多说,我们都能看得出,与其说这是抗争,还不如说是接受,接受命运对自己的“惩罚”。春花就在这样抗争中失去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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