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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人日记

2009-07-18喻泽先

凉山文学 2009年3期

喻泽先

绵亘千里的大巴山,北接秦岭,东走神农架,层峦叠嶂,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百草葱茏,山花斗艳;青山白云缭绕,林海浩淼成幽。真是:墨濡青山千年画,无弦绿水万古琴。

2008年8月17日

生活在南江县的二十多位当年战友,他们在县城忙着张罗接待。重庆一路三十多人,已于昨日抵达。西昌十人,于今天在县城汇合。一群老人开始了寻梦之旅。

南江,蜀北的岩疆。昔日那个“大堂打板子,四门都听见”的老城,已在时代的烽火中新生。旧景依稀难寻,惟有南河水仍旧汨汨奔流,似在梦中发着呓语。

南江,是寻梦人人生的第一个驿站,也是今生寻梦的终极,起点即是终点,这是人生难解的偈语。

8月18日

探梅山庄聚会。

探梅不见梅,只见白发人。热肠话古道,难诉久别情。战友啊,可记得北来的朔风,寒流滚滚,你扶我一把,我搀你一程。患难与共,同度九个飘雪的寒冬。战友啊,最难忘“极左”恶浪几度摧逼,你在浪尖上翻滚,我在暗中为你哭泣,涕泪问苍天,真理何在?前途又在哪里?共同的声音在心底呼喊:人望幸福树望春!如今,虽说风雨过后是阳光,黑夜尽头是黎明。可是,你看我龙钟老态,我望你发落齿稀,昏眼相互看,日暮入黄昏。

倾尽冷酒入胸膛,话语滔滔似长江。喝就喝个龙腾海,干就干个底朝天。莫笑桌前颠狂像,怎及当年卧冰霜。好兄弟呀老朋友,人生一梦光阴短,相见之时须尽欢。

8月19日晨

六十多人分乘三辆中巴车,从县城向大坝进发。新道翻修,车行从前的老路。

夜上鹿角垭,天明抵达上两镇。是谁惊醒大山梦?仔细看,都是当年梦中人。

道旁青山,你听见了谁的声音?路边流水,你晃动着谁的身影?三十五年前一别,别样恍惚认不得。

车过闪塘湾,行进观音岩,绿树摇枝起舞,雀鸟婉啭歌唱,山花绽放笑脸,清溪喜奏迎宾曲。一声声亲切的呼喊,从万壑千山中飞出:欢迎你——寻梦之旅,从前的朋友!

望着熟悉的山水,我们也轻轻地呼唤着红泡潭、蓼叶坝、大元坝、小元坝这些不能忘怀的热土。

终于到了大坝,车在牟阳宾馆前停了下来,眼前就是我们梦的源头,那一片朝思暮想的坝子。

群峰耸峙的巴山上,米仓山依旧青翠,焦家河弹着永不变调的弦律。山河不老,世事常新,问米仓山,问焦家河,还曾记得四十四年前,那一百零三个知青男女?

山不语,水自流,沉默不是遗忘,沉默是肯定的答复。知青们来自山城重庆,风华正茂,踏着青春的步伐,唱着“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如痴似梦动情地和群山牵手。

如今,青春转过背影的时候,他们已有十七人长埋青山中,活着的人,两鬓皆染霜,有的白发皓首,几近风烛残年。

大坝,一块美丽的土地。汉代的牟阳城曾经屹立在这里。焦家河水滋润着沃土,巴峪关护着古城的门庭。然而巍峨的雄关。挡不住如磐的风雨;土石筑起的城垛。受不了刀剑的进击;连天的战火,把城池夷为平地;战乱后的瘟疫,逼着人们四散迁徙:美丽的土地,交上历史的恶运,荒凉便成了这儿的代名词。从此,几户人在荒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世代代重复着古老的故事。后来,开发者走进了这里,来自山城的年轻人,也把颗颗红心献给山区。改革开放的春潮,溶解着冻土层,卷走历史留下的疮痍。贫穷渐渐远去,茅舍消失,农家乐,乐在舒心的日子。米仓山——国家森林公同,叫响了川陕、巴渝。

踏上这块土地,心潮急剧起伏。瞥一眼屋后的小山,引出连串的疑问:我梦中的木楼,烟熏火燎的房舍,你在哪里?陈旧斑驳的木门,是否化为灰烬?残留枯木朽枝的大白杨,绿魂可曾着新枝?

在新房后的一角,总算寻着了一丝旧梦的痕迹,而这一丝竟勾出成团成缕的旧忆——迎着飞雪伐树,踏着河水运木,几十个寒冷的日子,咬牙挺过,这座文体活动的大礼堂,就在我们手中诞生。在礼堂内,为战友开追悼会;在批斗会的舞台前,洒下伤心的泪水;晨光夕晖中,摇晃着“忠字舞”的乱影;柔弱的灯光下,虔诚地学演“样板戏”。爱和恨交织在荒唐的年代,欢乐与屈辱演绎出难以言说的人生。

四十四年啊,人生一瞬。四十四年人事代谢,物换景移。眼前崭新的宾馆,夺目生辉。宽敞的厅堂,窗明几净。房前的花圃,绿草如茵。昨天的梦魇之地,已化成一片神奇。

当辛酸的梦境成为历史,谁也不会为它惋惜。飒飒秋风今已去,人间尽是春。

8月19日中午

去香炉山风景点。

香炉山是我梦中的情人。仪态端庄如佳丽,丰姿绰约更动人,亭亭玉立云雾里,令我初见便倾心。惟愿朝朝暮暮长相守,偏有天公不爱怜,一别泪洒两分手,天涯迢迢各东西。深夜梦中常念你,游思一缕诉衷肠。只说今生今世难相见,谁知寻梦已成真。乘轻车,携子孙,重睹你芳容展愁眉。上山道如天梯,沿着峭壁起伏,蜿蜒曲折入绿荫。山顶新楼绕白云,疑是天上宫阙。阳光映栈道,悬崖挺古松,雾锁危栏,风动绿波,道不尽香炉山百媚千娇,万千形态。人说“黄山归来不看岳”,我是上了香炉山,不想去黄山。

情人啊!

“相见时难别亦难”,再会之期在何年?

8月20日上午

颜叶春烈士墓地。

1996年10月31日,在一次扑灭山火的战斗中,为保护国家森林,战友颜叶春英勇牺牲,献出了二十岁的生命。

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座座埋忠骨。谁知道,你的青春会在这儿殒落;你的热血会在这儿洒尽:你的灵魂会在这儿永久栖息。战友啊,望着你坟前的杂蔓,我们满目酸楚;望着墓地两侧为你植下的青松,如今已经枯死,悲愤贮满每个人的胸中。难道岁月真的要把你尘封?难道历史已经把你忘却?一层薄薄的黄土在苦雨中流失,几丛野草在秋风中凄迷,难道这就是你用生命换来的永恒价值?历史应在这里沉思,岁月请不要这般无情。今天,我们为你清扫墓地,砍除蓼叶荆棘,运砂搬石,修砌坟莹,用真诚告慰你的英灵,让你英名重沐日月的光辉。我们肃立墓前,献上一束一束洁白的山花,注洒一杯一杯饱含深情的白酒,向你鞠躬致敬。“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此情绵绵无尽时,常使我们泪沾襟,今朝再别成永恨,清明时节常忆君。

安息吧,战友。

8月20日下午

在小元坝巴山珍稀植物园。

走进巴山珍稀植物园,徜徉在林荫下的小径,踽行于曲折的行道间,漫步悠悠的索桥上,斜倚拱桥的石栏边,静坐在幽静的亭台里,记忆的闸门慢慢打开,思绪飞回了从前。过去,这儿是荒草萋萋,荆棘丛丛,乱石与砂砾相拥,藤条与杂树纠葛,夕阳照祐树,寒鸦唱秋风。春天残雪未尽,夏日山洪乱流,秋时霜气凌人,冬季大雪冰封,年年荒凉景相似,没有哪年景不同。在这儿,我们伐杂柯作烧柴,挖葛根当粮食,摘野果充饥腹。历历往事,难堪回首欣喜今朝,朗朗丽日,和畅蕙风,满园佳木竞秀,到处杂

树飞花,消解当年愁和忱。

8月21日

去黑熊沟景区。

溯焦家河而上,不多时便可到达黑熊沟。景区内夹岸的树木枝柯交错,林深叶密。阳光似箭,破隙而入,直射沟中的乱石流水。水从青山出,不改清的禀性。目光透水而去,可视色彩斑斓的水底,成群的木叶鱼,有的深水中潜游,有的浅水边摆尾,全都悠哉游哉怡然自得。流水蛇行,时而穿穴而出,时而跳荡翻滚,时而回漩蛰伏。沟中乱石大如斗,或横卧,逼得流水成涓涓细流;或直立,任清水在石上撒野,到处是石的刚毅,水的妩媚,满沟刚柔相见,呈现出大自然和谐的底蕴。顺着沟边的水道缓缓而行,置身万顷碧波之中,爽气侵肤,通体幽凉,吐纳之间,也觉绿气涸洇。在这儿,人便入了幻境。

8月21日夜

黑夜关闭了大幕,群山在幕后显出隐隐的轮廓。夜色弥漫着大坝,只有睡眼惺忪的电灯,在夜霭中闪烁,忽然,一堆熊熊的篝火和一束强烈聚光,撕开了夜的一角。歌声从火边传出,舞姿在灯光中婆娑。这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夜晚,是新老职工的一次对话,是寻梦人的告别演出。一首《米仓山赞歌》把往事诉说;一曲《八角楼的灯光》演绎出历史曾经怎样走过;一段《三峡人家》的舞蹈展现出三峡人今天的美好生活;一曲《北京的金山上》,歌声没有伴奏,也不是甜润的歌喉,手脚有点僵硬,身段更不灵活,这是白发人即兴起舞,真情流露,他们用歌舞来诠释往日的知青梦。

8月22日上午

沿焦家河而下,很快就进入大小兰沟景区。

大沟流水潺潺,如琴声不绝于缕;小沟细流淙淙,仿佛古筝轻拨,二沟之水,合奏出山水相恋的太古情歌。沟侧树种群落交替,物候气象分明。树缘山势分布,错落有致,高木达几丈,矮树仅数尺。珍稀植物呈原生态生长,天竞其择,各展枯荣,一座“稀有植物基因库”藏在深山少人识。进得沟去,好似走进翡翠般的世界,伸手“绿玉”可触,时时有暗香入怀。正行间,突然洞开一窗,别出一景:上有天光云影之徘徊,下有碧潭之清流,一道阳光从苍穹而降,一脉轻音从地心传出。兀立稍久,人的杂虑俱消,俗念全无,身心融入天人合一的情境中,将往日的红尘痛苦,化作此时逍遥游。

8月22日下午

顺着大坝到光雾山的公路上行,一幅“天然画廊”就在眼前。蓝天如洗,白云散聚在远际的山顶。浩浩荡荡的群山似波涛排空而来;莽莽苍苍的森林,起伏间又随波而去。坐于绿冠如伞的树下,意游神驰,心胸为之开阔,愉悦之情油然而生,往日郁结在胸的块垒也随之散尽。

画廊一游,是前世之缘,是三生有幸。

8月23日

离别。

照一张集体相吧,难忘的地方,留下难忘的合影。天空有明媚的阳光,河中有清澈的流水,身后有漂亮的新楼,身前有绒绒的草坪。这是从前做梦的地方,今天是这般的美丽,真让人依依不舍。此时虽然有点惆怅和感伤,但没有眼泪,何日再握手,欲说相见未有期,大约在来年“巴山夜雨涨秋池”。

再见了,大巴山!

再见了,大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