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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神圣

2009-07-16王威廉

大家 2009年3期
关键词:法术渔夫写作者

王威廉

诗人T.S.艾略特曾经说过一个超过二十五岁的人还要写诗,是一定需要适当的历史意识。我不禁想到,假如一个人正如其他大部分人一样,他并不写诗,而仅仅是社会化地活着、凡俗地活着,那么超过二十五岁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他就不需要一种对于自己生命的历史意识吗?我们通常所谓的“成熟”究竟是什么,它是一种先验的存在还是被文化规训后的命名呢?进而,能够将我们破败的生活外壳支撑起来的内容又是什么呢?这些问题常常像漏网之鱼一般从每个人的生命河流中毫无痕迹地溜走,但是对于优秀的职业渔夫来说,捕捉到这些鱼是他的毕生追求和最大荣誉。尽管不得不承认,在捕捉的过程中渔夫往往会掉进不能自拔的危险陷阱中。

我试图成为一个不知疲倦与失败的渔夫,把渔竿伸向紧紧裹住生活的皮衣内,想象的生活之肉身如同被禁忌的虚空。或许,那些缠绕着我的一切谜团可以简单地类比为“界限”。是的,《非法入住》、《合法生活》、《无法无天》这三部小说在我的个人写作史中构成了一个奇怪的谱系,它们全都和一种生命的界限相关联,那些界限仿佛是俄国作家安德烈耶夫笔下的隐喻之墙;但不同的是,它们不仅仅处在墙的这一侧,它们有时处在墙的另一侧,甚至是墙的正上方。它们和墙纠缠在一起。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只是在当代汉语书写中令我们敬畏的东西并不确定就在墙的四周,我们必须无所顾忌地去寻找,甚至包括肮脏的下水道。在寻找的过程中,它们获得了一个共同的名字,我戏谑地称之为:《“法”三部曲》。

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种理直气壮的递进,而更像是拥有相同元素特征的同位素。可以说,它们都蕴含着相同的质子,那就是“法”字。“法”字不可置疑地向我们宣告了汉语的伟大。中文的“法”字古体写作“灋”,仅仅从古文字的角度来进行知识考古学的辨析,就可得出有关法律公正以及等级化等等的阐释结论,越过这一点,更令我倾心的是:它同时兼备名词和动词的属性,亦同时指向及物的器物层面和不及物的思想层面,它昭示了多重而深刻的含义,构造了一个独立的话语世界。而这一切仅仅是用一个汉字就完成的。但是,也正因为如此,阐释这个汉字并勾勒出它的世界图景就拥有了无限的难度。与其说《“法”三部曲》抵达了它的独立世界,不如说“法”三部曲仅仅是它一扇卑微的边门,通过这扇边门我们拓展了可以寻找的疆域。当然,这样的说法绝对不是一种自我解读。因为自我解读往往是危险的。小说的艺术形式会溶解掉理性的杂质,经过层层过滤得到的是完美的净水。自我解读正是那些容易被过滤掉的杂质。因此,我的诉说准备穿越那些作品,试图向更远处的事物敞开。

那么,不妨借用哲学的运思,在这里文学化地探测下“法”的内在奥妙。

首先这样来说,“法”是一种律令。从广义的文化人类学角度而言,律令并不就仅仅是那些诉诸文献的法律条文,更为基本和原初的律令是那些潜在的文化规则,那些规则铭刻在民族心灵的深处,体现在口耳相传的声音和具体琐屑的生活中。而对于文学来说,叙述的手术刀游走在文化的皮肤与人性的肌肉之间,真相宛如骨髓一般深不可见。最关键的一点是,生活的“法”与文学的“法”有着深刻的错位,这两种奉行不同律令的秩序交织在一起,恰好能够揭开对方的诸多隐秘之处。人类最为执著的“意义”即诞生在这样的峡谷中。

其次,“法”是深刻的学习和模仿。穿过历史层层黑暗的淤泥,我们看到我们的祖先所效法的对象是自然的万事万物,人生的意义与宇宙万物的秩序水乳交融在一起。而反观眼下,我们站在分崩离析的民族史幻影中,被现代化的浪潮步步裹挟。每个人仿佛柔弱的海胆,被抽空了内在的美味,只剩下了难以描述的古怪外壳。我们只能效法他人,他人又在效法他人,这一切如同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蝰蛇,它试图吞下自己的身体。几代人青春期结束后的成长,居然能够越过荷尔蒙弥漫的浓雾,重新返回到孩童无助的年月。在夜晚的道路上,自己成了越来越靠前的人,内心充满了恐惧却要表演出安稳的姿态。因为走在后面的人需要效法走在前面的人。不过最为遗憾的情形正在成为现实,走在前面的人也越来越不能给后行者以榜样般的真切支撑,尤其在后现代降临的话语中,诛心之论比比皆是,总的真理已经破碎,无数的细小真理却在兴起,形成汹涌喧嚣的泡沫海洋。

再次,我想说,“法”的存在不可避免地彰显了“非法”的阴影。我知道这样的说法显得骇人听闻,但是这的确是“法”的重要的内在悖论。我们不妨这样来理解,在古代中国人构筑的神鬼世界中最重要的核心是什么?我觉得“法术”是最确切的回答。正是法术部分地代替了那些面目可疑的地方信仰,极大地提升了中国人对世界的想象能力。这些想象都建立在对现实法则的超越之上。无论是点石成金还是穿墙而过,这些都是鄙俗欲望的象征化文本,而法术则是梦想成真的可靠桥梁。换句话说,大家都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着一种法术,只要获得它,就可以为所欲为。法术就是非法甚或无法的浪漫式寓言,它所讲述的内容就是如何“切实可行”地拆除那些禁忌的栅栏,让欲望的通行如同旷野上的飓风。这已经背离了法天而后无法的先秦哲思,我们看到的是庄子的道法自然而后游刃有余的逍遥之旅被中国的现实主义者们仅仅捉住了尾巴,这样的行为已经陷入了疯狂的沼泽。在这样的时刻,的确只有通过“非法”、“无法”的镜面才能一窥“法”的影像,而“合法”的背影已经如同老子骑牛出关的传说。

这个时代正如荷尔德林歌唱过的,世界的暗夜早已降临,“法”的世界也更加隐秘而多变。写作者追问的意义在我看来很多时候就是试图找到某种潜藏的秩序,尤其是某种神圣的启示,能够令人的灵魂获得终极的安放与平静。但是,神的境界遥不可及,就连人也是鄙俗权力塑造下的聚合物。写作者何为?舍斯托夫在《创造源自虚无》中写道:“契科夫的真正的、唯一的主人公是一个毫无希望的人。这种人在生活中是绝对没有什么事可‘做的——除了用脑袋撞石头。”写作者的无力与坚韧都在这段话里面了。我记得加缪曾在论著中开门见山地说道:“何谓反抗者?一个说‘不的人。”——这,就是反抗的开端,从一种秩序向另一种秩序的跨越,说“不”就是脑袋对石头的蔑视,即便石头垒砌了坚硬的墙壁。可以说,写作者就是在绝望内部反抗绝望的人。在写作者漫长而繁杂的队伍中,卡夫卡与凯尔泰斯的身影在我看来格外引人注目,真正理解了这样的作家之后,我们的绝望简直像希望一样亲切。因为,我们远未抵达那样的幽暗之地。况且,圣徒西蒙娜•薇依说:“神圣在尘世中应是隐蔽的。”那么优秀的渔夫也就对神圣而深刻的事物可以进行不倦的捕捞,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是异常珍贵的神迹。

2008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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