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死不活
2009-07-16狄青
狄 青
我才认得梅玲姑娘的时候,梅玲还是一名初中生,头上束着两根朝天辫,走路的时候脑瓜顶上一窜一窜的,一副怒发冲冠的卡通相。有一天,我提着从食品店买来的二斤半核桃酥到老梅家去串门。老梅是梅玲姑娘的爹,我的想象力素来比较丰富,但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却出了点儿岔头儿,因为我没料到,抑或说我没能想象得出来,平素和我没大没小惯了的老梅膝下竟会依偎了这么大的一个宝贝闺女。照实讲,在我见到梅玲姑娘前,我还以为我这辈子跟老梅的缘分不过也就是一对儿棋友而已,闲下来摆摆象棋骂骂闲街的,怪单纯,也怪有趣,没承想我们这一对儿臭棋老道很可能还能进化出比哥们儿更亲情更接近于血缘的某种关系来,这虽是我的一厢情愿,但这种想法却在我脑壳里如萦绕在腐肉周遭的苍蝇一般挥之不去,它令我的梦境在某一个阶段里变得五彩斑斓、有浓有淡,心情更像是不断被放飞出去的鸟儿一样在天空里恣肆翻飞、起起落落,我小心翼翼的在心底下问自己:莫非,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吗?
我想是的。那么,我分明就是在恋爱了,我爱上了梅玲这个小丫头片子。没错,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尽管她还那么小,小到了像是一枚悬在小树枝叉叉上面的嫩叶,颤抖的叶片局促得甚至无法承载一滴滚动着的露珠,但我却要在它上面小心摆放好我的情感跟寄托,如同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准备豁出去押上自己全部家当在某一只期货上,兴奋和紧张自然在所难免,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诚惶诚恐。我在心底下严肃的告诫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一定不能毛躁,不能猴儿急,并且要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等她长大。
老梅他们家在市中心有一处独门独院,是“文革”后落实政策的时候政府退赔给他家的。遗憾的是,老梅的爹娘都没有活到给他们落实政策的那一天,他们在打倒“四人帮”的前夕仿如心有灵犀一般由于两种毫不相干的病症而双双撒手人寰。老梅是在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全家被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地点离渤海湾不远,属于退海之地。所谓的地,其实也就是一望无际的盐碱滩,地下则全部都是含氟量奇高的含氟水,所以那几年老梅喝农村机井里的含氟水喝的就比较多,一粒粒牙齿本来就里出外进的仿佛是上下两扇被胡乱扎在一起的栅栏门,这下更是糟糕到了无可救药,单就迎面几粒大板牙上面的跟窝窝头一般颜色的黄屎斑就够恶心人的了。牙不好,可老梅却偏偏爱吃点心,江米条萨其玛铁定都吃不下,还有那堪比板砖足以把人脑瓜子砸出血窟窿来的百果月饼也指定吃不了,就得意这一咬一口酥兼具一地渣滓功能的核桃酥,又香又甜不说,嚼起来还不费劲儿。所以,我就给他买了核桃酥,两斤半才花了我10块钱,我那会儿就想,多亏老梅这家伙就得意这口核桃酥,要是他老人家爱吃螃蟹啥的,10块钱恐怕连个螃蟹爪都买不到。当然,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兴许连10块钱也省了,从菜市场拾两个收底儿的茄子,送给他老人家做“赛螃蟹”得了。
扒着有一人左右高的墙头垫着脚尖朝院子里面瞅,我就瞅见了有个半大丫头骑在老梅的后脊梁上面,手里抓着条不知是谁的裤腰带做了马鞭子,在那里耀武扬威的甩啊甩的。再瞧那老梅,两手改行做了前爪,按在水泥地上正积极配合着自己的两条后腿在一丝不苟的于地上装狗,也或许是在一丝不苟的装老虎抑或一头笨拙的狗熊,反正老梅那会儿瞧着不大像人的模样,大致更接近于四脚着地的某种已然绝迹的哺乳类动物。
后来我才知道,梅玲姑娘那时候都已经上初三了,那么大的一个丫头骑在她爹老梅的后脊梁上,让我看在眼里顿觉心惊肉跳。
那回老梅一仰头便瞅见了我。老梅情急之下一屁股就把那个半大丫头给拱到了一边儿的水泥地上,也不管那丫头被跌到地上的时候直劲儿在龇牙咧嘴的喊哎哟。立直了身子的老梅着急忙慌地就过来给我开院门的门闩。把我迎进去以后,老梅的脸上就有点儿挂不住,忙说这丫头片子实在是自小被他给惯坏了,没娘的孩儿嘛,就是缺少一些管教,这不,每次考了好成绩都要当爹的老梅给她当牛作马的在院子里骑一圈儿,叫不了解情况的人笑话。
老梅对梅玲说,来,还不快叫马叔叔好。
我急忙把梅玲姑娘行将喷薄而出的话头给截住了,道,别喊马叔叔别喊马叔叔,喊马大哥就成。
老梅咧开大嘴叉子猛一下就笑得哗哗的,露出他一嘴参差不齐的黄屎斑大牙,道,操,还没见过像你这号自己往小辈儿里边扎的人呢。然后又冲着梅玲道,成,闺女,从今往后咱就喊他马大哥了,不过马成,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反正从今天起你可就得记着喊我好听的了。
我说,成,是叔叔还是伯伯您自己随便挑,就是别让我喊您舅舅,我妈她娘家没人。
那一次是我头一次见到梅玲姑娘。我起先还是心下紧张的,但很快也就放松了。在那一次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使出浑身解数在跟梅玲姑娘套近乎,我口吐莲花,我妙语连珠,我把自己平日表现平庸的口才调试得像是一架性能优良的自行车,就是两个车把上的闸不灵光了,刹不住车。当然,我也不想刹住我这辆好不容易调试好的车子。我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感觉就跟刚吸饱了烟泡的大烟鬼似的,把个才年方二八的小丫头片子逗得前仰后合,竟一度直不起腰来,蹲在地上来回来去的直唤马大哥马大哥。
梅玲唤,马,马大哥,我的好大哥,你让我笑得肚子疼,好疼,快,快不行了……我跟梅玲姑娘这阵势把在一旁瞧热闹的老梅瞧得目瞪口呆。我才不管老梅心里是咋想的呢,我只顾自己高兴就成。我几乎是在一刹那领悟了啥样的状态才配叫做“自我感觉良好”,我的话语显然是被梅玲姑娘的笑声给点燃了,梅玲那如礼花般接二连三炸开的笑声令我的话由滔滔不绝变得波涛汹涌,我站在那里激情澎湃兼手舞足蹈,兴奋得眼睛里都快要飞出翅膀来了。
说起来,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我不过才二十岁冒头儿,也才毕业不久,还在大学里边混着,只不过我把混日子的场所从学生教室搬到了校团委办公室。我当时能够留校在许多人看来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虽说只是在校团委做一名可有可无的办事员,但毕竟是留校,除我以外,在我之前,我们学校能够被留校的都是学生干部和品学兼优的尖子生,而我什么都不是,大学四年,我的大小考试不记得有过上70分的时候,甭管是哪门哪科,连毕业考试都是勉强过的,过的惊心动魄且稀里糊涂,所以,我只能将这件事情归结于我的运气不错。我的好运气在当时至少令两三个想留校的外省籍尖子生萌发了轻生的念头。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之所以能够被留校,完全是因为我在我们当地的《青年报》上发表了一篇谈青年人人生观和价值观应当如何树立起来的文章。文章本来是我帮我一个亲戚整的发言稿,亲戚在一家大企业里做党委书记,企业里面青工多,常常需要他老人家出面跟青年人谈点儿什么。稿子里的许多话其实来自我家里面的一本名为《曲啸和青年朋友谈人生》的小册子,我都忘了这本小册子当初是从哪儿搞来的了,反正上面的那些话瞧着都挺唬人,我就放心大胆的对其实施“拿来主义”了。我有一个本领,就是能够把别人的文章掐头去尾合并同类项之后,巧妙地变成自己的文章,这使我在日后的机关工作中驾轻就熟如鱼得水。我把文章写完了,给党委书记亲戚一份复印的,底稿则自己留着,却越琢磨越觉着自己亏大了,考虑再拿它换点儿碎银子花花,就买了四分钱邮票寄给了报社,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事儿。没想到报纸很快就给发表了,结果还被团市委的某位主要负责同志给看到了,且给我们学校的团委负责同志转来了他的重要批示,那批示大意是说能够写出此等好文章的当代大学生不多,你们学校的团组织应该多多加以关注和培养云云。
我的好运气令我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里变得心胸无限膨胀,到副食店去买盒一块钱的香烟也是一溜小跑着,嘴里还哼哼唧唧个不停。我是在哼唧一首不知道已然跑了多少调调的流行歌曲,人五人六的以为这个世界就像是伟人曾经讲过的那样,是别人的,也是我的,但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那时候的市面上也不像现如今这样的无章少序乱七八糟,天还很蓝,街上也还安静,空气还算是基本清新,人们的心情还称得上透明,新生们见到如我这般装大尾巴狼的留校学长也还懂得羡慕跟崇敬,丁磊张朝阳那样一些后来发家致富的东西们口袋里装的人民币也未必比我装得更充盈,更多的同志们还在朝着万元户的目标或高歌猛进或匍匐前行,人们的心情虽说是五味杂陈,但总体上来说亚健康的同志还不是很多……总而言之,那是一个美好的年代,在那样一个美好的年代里,我除了缺乏一次像样的恋爱之外,基本上一切顺遂。
那时候的老梅,也才四十出头,可他人长得年轻,说他有三十六七也绝对没冤枉了您的眼力。老梅人长得年轻,关键是老梅这家伙对自己身上的零部件调理有方。老梅打小在乡下跟一位隐姓埋名流落民间的气功师学习过气功,吐纳运气,入静打坐,功力不浅,且深谙多种养生之术,对“药王”孙思邈的诸般养生之道犹有心得。据说他家里有一本民国初年影印的孙思邈的《养生秘笈》,里面的内容已被老梅倒背如流。
保养和不保养自然就十分不一样,老梅一张饱满的脸庞形似满月,不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你基本上就瞧不见老梅眼角那些如蛛丝一般缠绵在一起的鱼尾纹,那是老梅暴露在他脸上的一个公开秘密,不过被老梅用遮皱霜给巧妙掩护住了。老梅的工作单位在市轻工业局下属的一家化妆品研究所,研究所下面还有一个化妆品厂,算研究所的“三产”,他用的化妆品全部都是从“三产”车间里面的成品缸中“零打”出来的,被他装在各种各样的器皿里。这些器皿包括茶叶罐、药瓶子、罐头瓶、饭盒等等。老梅曾经送给我一塑料饭盒的“凡士林防裂膏”,被我在床下放了足有年余,之后送给了牛妹,牛妹和她哥哥同时也是我的朋友牛百岁当时才开火锅店不久,白手起家,牛妹又当老板又当小工,原本细皮嫩肉的双手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道子,像龟裂的毛玻璃。
方才说了,老梅和我二人是棋友。在那个美好同时又是游手好闲的年代里,马路边上的闲人总是十分的多,他们打牌、下棋、唱戏、遛鸟、逗蛐蛐……他们把大把大把的时间像洗脚盆里用过的水似的毫无怜惜的泼洒到街边,瞧上去却又是那样充满了诗情画意。我就常能瞧见提着鸟笼子哼着京剧唱段去路边棋摊儿赶场的大爷大叔们,他们踮着脚把鸟笼子小心地悬挂在树枝子上,然后就开始四下里招呼人,甭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坐下来摆棋就算认识了。那时候市面上下岗的人也还不多,大小工厂的烟囱多半都还在朝外冒着或黑或白的浓烟,三班倒的工人在他们上班前、下班后,常常也会在街边的象棋摊前流连片刻。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很强烈很强烈的念头,就是日子如果实在到了混不下去的分上,我就到马路边上去摆残棋,瞧着一个个臭棋篓子在我面前丢下五角一块的散碎银子,然后垂头丧气的拍拍屁股走人,我的虚荣心会得到满足,每天赚二斤棒子面外加二两白酒,也是一辈子。
我和老梅就是在马路边那种乱哄哄的棋摊儿上认识的。说到我们的相识,粗想平淡无奇;细想倒还算有那么一点点意思。有一回,老梅跟人在路边花池旁的石凳上摆棋,周遭围了一圈人,鸡一嘴鸭一嘴的吵得凶。那次他们大概是押了点儿钱在输赢上面,要不然不会那么急赤白咧,感觉上就差动手了,眼睛各自红得像是刚被谁拿拳头封了眼。别看他们俩杀得昏天黑地的,可水平一瞧便知:纯属业余。眼瞅着老梅大势已去,就要交枪不杀了。我刚好路过,于是就凑过去瞅了一眼,俗话说旁观者清嘛,说的其实就是这回事儿。我一眼就瞅见“露儿”了。于是就冲老梅做了个跳马的动作,坐在我对面的老梅心领神会,慌忙把举在半空中的棋子故作轻松地收回,然后似不经意间用两个指头捏了“马”起来……那盘棋后来老梅赢了,偏要拉我去喝酒,我扭捏得像是个初次接客的小婊子,一路上半推半就地被老梅生拉硬拽进了一间狗食馆,都吃了些啥,我已是全然记不得了,我就记得端上来的几盘菜都是汤菜,得用勺子去舀着吃,味道还是不错的。当时我就觉着奇怪,后来一琢磨也对,老梅牙口不好,嚼烹炸出来的东西一定挺费劲儿,他老人家比较适合吃汤菜。
那是20世纪的事儿了,具体来说,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事情,大约不是1994年就是1995年吧。那时候我才大学毕业不久,因为意外留校,既而得以继续生活在我从作胎出生一直到长大成人的这座城市里。那几年的我特别喜欢穿白衬衫,并且总是要把衬衫的下摆塞到裤子里面去,但不管是长袖的还是短袖的白衬衫,我都喜欢在左胸衣袋那里别一支钢笔,同时还要在裤子后面的屁袋里塞上一盒香烟,有意露出香烟的脑袋,只要是抽烟的人一眼就能认出它们是“骆驼”或者“万宝路”。我在衣袋里别一支钢笔说明我是一个识文断字的人;我在屁袋里塞外烟说明我基本已经可以跻身于成功人士行列了。所以说嘛,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那时候要证明自己属于成功人士,根本不需要别墅和宝马轿车,完全没有那么复杂,你只要嘴上的外烟不倒牌子基本上也就搞定了。
虽然我几乎不记得这座城市有哪一天曾经哪一眼让我瞅着顺眼过,但如果到了其他地方,比如说到了那些人烟稀少、从市中心走路走10分钟就能瞅见老母猪满处跑的小地方参加革命工作,也难说就不会闲得发疯。而在我们那届毕业生里,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人去了那些在地图上都不好找到的小地方为人师表,他们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那种面如死灰的表情令我每每想起便觉心惊肉跳。
忘了交代了,我上的是师范,那年月的师范大学还不像如今这样挂羊头卖狗肉,总的说来还算比较名符其实,好像补助金也比现今能多拿几块。那年月的师范生要想毕业后不当教师的话,除非这个家伙常有拿两块钱机选彩票就能中奖的运气。
令我深感挫败的是,梅玲姑娘并没能如我所愿与我顺利将一段朦胧情感进化到爱情佳话的阶段,因为我的企图从一开始就撞到了冰冷的南墙上。这似乎也暗示了我日后的爱情事业多半没有我被留校那样的好运气。后来大量的事实表明,我的爱情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基本上无涉,它更多的是与你情我愿偷鸡摸狗之类的事体有关,显得粗糙、潦草并且生猛。
之后想一想,在当时,我其实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老梅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老梅一定是洞悉了我的某些企图,所以此后我虽多次登门拜访,却都没能再见到梅玲姑娘一面,这令我十分郁闷。我郁闷的不光是我没能再见到梅玲姑娘一面(这种冷遭遇对于那一阵子一腔热忱的我来说未免有那么点儿残酷),我的郁闷还因为我为此搭进去了不下十几斤核桃稣。那时候的老梅已然开始了他新的人生转型,如同是一辆直线行驶的车子开始朝一旁的岔道上打轮。因而跟我下棋的时候常常就心不在焉心猿意马心里长草,往往应该去捏炮的时候,手指头却指向了那只瘸腿马。因为老梅那阵子已经开始无师自通的照着一本不知是从哪儿淘换来的“秘笈”开发出了一套据说名为“八鹤掌”的养生功法,每天除了练功之外还跟一个很有办法的半老徐娘过从甚密。那个半老徐娘原本是市里某位主要领导的续弦,后来那位主要领导因某种不可抗力一下子就“过去了”。所谓的不可抗力据说缘起于该主要领导一次观看俄罗斯某现代舞表演团莅临本市的演出,主要领导原本是准备好了上台与来自波罗的海沿岸的演职员们亲切握手寒暄的,却在一段俄罗斯女演员几乎全裸的独舞之后突发心脏病,就那么一不留神给“过去了”,前后大约只有两分钟的时间吧,实属不可抗力。半老徐娘自然就成了领导的遗孀。领导原是市人大的一把手,曾经也是一名在晋察冀边区拿过红缨枪送过鸡毛信的小八路,因而领导遗孀便频频应邀出席各种纪念剪彩茶话会之类的活动,每次还都被邀请于前排就座,摄像机轻易就能把她那张拉过皮、消过眼袋的面容收进镜头。至于老梅与这位领导遗孀是如何相识的,老梅一直讳莫如深,我还是后来才从梅玲那里听了只言片语,据说好像是因为主要领导的遗孀于停经多年之后突然又来了月经,且色红量多,一个偶然的机会,老梅被人介绍去了给主要领导遗孀带功治疗,结果就弄到一块儿去了……梅玲对我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下作,甭管多大年纪,也甭管长成啥样,是个母的就成。
有一次,老梅给我演练了他秘不示人的“八鹤掌”,闪转腾挪的架势如同是一头峨嵋山上占山为王的老灵猴,笨重之余还透出几番矫健的身手,足够吓唬吓唬那些小毛猴儿们了。从年龄上讲,老梅说实话有那么一点点老,俗话说人过四十不学艺嘛,老梅已然都是擦五十边儿的人了。不过,老梅对自己还是颇为自信的,他讲自己要做大器晚成的老黄忠,并且他原本就比老黄忠年轻了好多嘛。
第二次见到梅玲姑娘,梅玲已经初中毕业并成功升入到某职业高中。那是一所很出名的职业学校,出名主要在于这所学校的前身是一所收底儿校,校内逃课猖獗,流氓辈出,教学水平更是一塌糊涂,曾经谁家的孩子“有幸”进了这所学校,基本上就被亲朋邻里私下里视之为是驶上了通往监狱和劳改农场的快车道。不过,后来有人出资承包了这所学校,砍掉了原先的初中部,中学于是改成了职业高中。这一“职业”就等于是给乱哄哄的学校正了名,职业学校原本就差不多是社会大学校里的一部分,只不过竖了围墙把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给圈了起来,学多学少学好学坏在这里已然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依旧是我去找老梅,提了二斤核桃酥,来给我开门的却是梅玲姑娘。这令我有那么一刻时间站在原地一动没动,整个人恍惚得厉害,像要飘起来,通身都被一种从天而降的巨大幸福感所包围,完全不能突围……才不过一年来的光景吧,原本的那个小丫头已然变成了一个有款有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啦!
老梅不在家,可那次原本是老梅打电话约我去的。老梅在电话里说,他新近开发研习了一种“功法”,可以在下棋的时候改变甚至控制对手的意念。换言之,也就是老梅可以指挥着对手下棋,他让你拱卒你就得拱卒,他让你撤马你就得撤马,反正都是让你交枪还不让你马上交枪的损招儿。这“功法”要练成了还真算是国际棋牌界的一项重大“成就”,凭它拿诺贝尔奖恐怕也不为过,所以自然令我十分感兴趣。为了不让老梅控制了我的意念,我甚至在裤袋里还塞了张黄表纸,是避邪用的。
老梅给我留了张便条,上面说他临时有事儿被人请出去发功了,让我别等他,因为他回来的会很晚。
我对梅玲说这便条俺一定要好好留着,日后等你爹成了大气功师,我拿它换辆宝马车开开。
梅玲从门口转身回屋里给我去拿老梅给我留的便条,基本上就没理我。而是我腆着脸一路屁颠儿的跟在她后面忙不迭地一直在没话找话说。
我说,梅玲,听你爹说,你上了××职校?我记得你成绩还好,怎么……怎么会上这样一所,这样一所……
梅玲说,你谁啊,我认识你吗?你就教训我,我爹不在,你要是没事儿就请走人吧!梅玲板起面孔的样子也很好看,她的身上有一股棉花糖一样的香味。
梅玲的朝天辫没了,变成了卓娅头,脸颊嫣红似火,水分充盈,皮肤娇嫩得仿佛吹口气就能吹出个洞洞来,不知怎么就令我一下子想起克莱德曼的音乐,想起《水边的阿狄丽雅》。那时候的克莱德曼比现今的周杰伦要火爆多啦,据说连神经病院里平时都在放他的钢琴曲,说是可以让那些武疯子们暂时舒缓他们紧绷着的暴力神经。报纸上说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多半都是写给女孩子们听的,所以看见梅玲的脸蛋想起克莱德曼的音乐就跟自慰的时候想起裸体的淫荡女人一样,基本上属于同样的正常范畴。
我说,你这……这孩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我也是好心嘛,再说,你不认识我怎么就给我开门,还让我进屋,你分明记得我。
梅玲扬着脖梗子对我说,好心!我看你是居心不良,这话跟我说说就完了,要是让我们学校那些不要命的听见,兴许你就会惹大麻烦。
我说,我真是好心,没别的意思,我觉得你应该去上一所更好的……
梅玲说,应该的事儿多了,我还觉得我应该是张曼玉呢。
我说,对,你说的没错,应该的事儿多着呢。说实话,讲完这句话我忽然就觉得自己特没劲,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这种感觉和梅玲这个小丫头也有关,因为至少这会儿,她让我有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梅玲又说,还别说,我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你嘛,你,你叫什么来着?
我说,梅玲,你才多大一点点,脑子里莫非就生了苔,你怎么会不认得我呢!你是真不认得我还是假不认得我?
梅玲蓦地尖叫一声,如同锐器割裂玻璃器皿的声音,把我给吓了一大跳,她咋咋呼呼道,嗷,你是马大哥吧,想起来啦,不是大叔,是大哥。
我说,还不错,俺知足,你还没把俺记成是马大爷。
梅玲说,都快一年没见你了,我还以为你出了啥事。
我说,这孩子,怎么说话来着,你就不会给我念叨一点儿好,什么叫“出了啥事”,你就不会说我升官发财娶媳妇了,没时间来看你。
梅玲没搭我的茬儿,她说,这事儿要说还得赖你,主要还是你长得没有明显让人记住的地方。
我说,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中看嘛。
梅玲说,这倒不是,我是说你要是个歪瓜劣枣吧,兴许我记得倒牢靠些。别多想呵,你也用不着气短,你气质其实还算不错,长得嘛,一般了点,也还行吧,嗨,男人嘛,只要有气质就好,唉,你有一米七五吗?
我说,我一米七九,脱了鞋量的。
梅玲摇脑袋,眼睛还以光速般迅捷地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以总结式的口吻道,不像。
我的汗都冒出来了。我觉着事情正在起着某些变化,变得越来越滑稽,一个16岁的丫头片子怎么可以这样呢?可以这样和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正当职业的大人随便讲话?哪怕这是一个对她心存了非分之想的大人,必须要及时打住,否则不堪设想,天知道接下来这丫头片子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于是我说,梅玲,我看你是被你爹给惯坏了,你应该学会怎么和别人尤其是和长辈说话。
梅玲一屁股坐在了一只单人沙发上,她随即颔首示意我坐在另一只单人沙发上。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情愿地坐下了。
这会儿,梅玲仿佛已经不怎么讨厌我了。她的脸色也开始多云转晴。她翘起来的那条腿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着,仿佛通了电,这令她的牛仔裤箍在她的大腿上愈发的显得紧绷,那只跷腿的光脚大脚趾仿佛是一个支点,吊着一只猩红色的塑胶拖鞋,上下摇的如同鸡啄米一般。
梅玲说,你真的相信这世上有爱情那玩意吗?
我忙不迭地说,有,我相信有的。
梅玲说,好奇怪呦,你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说有,我就不信。
我说,梅玲,不是我说你,你才多大一点儿,心态就这么消极,还有,这种话题也是你一个中学生好随便和外人讨论的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好好学习,好日后建设“四化”、报效祖国。
梅玲说,就你?还是省省吧,就你一个团干事也叫报效祖国?笑话!人家那些研究原子弹和航空母舰的才叫报效祖国呢!你有点儿自大了吧。再说了,这有啥嘛,两年前就有男孩子给我递纸条了,我敢说你现在是跟我装呢,你在跟我装——蒜,我还敢说你喜欢我对不对?
梅玲骄傲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一双大眼睛如两盏信号灯般的一闪一灭,我甚至能够嗅到她鼻息里面的气息,热热的,辣辣的,令我想起街头烫嘴更辣心的胡辣汤。
我的脸红了,我不得不设法闪避眼前这个漂亮丫头一束一束扫射过来的挑衅目光。倒是梅玲后来笑了起来,笑得像个疯丫头,之后却又突然打住,感觉像是一趟跑得飞快的车子踩了个急刹车。她是司机,当然不会有啥事儿,而我却完全失控,当然,如果要真是车子的话,我肯定会被这脚急刹车弄得头破血流。
后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我多半已然忘记了,我只记得自己从老梅家落荒而逃的时候还不小心踢翻了他们家院子里的一个马扎,站在街上,我如同是一个从战场上侥幸逃命的邋遢兵,丢盔卸甲,狼狈之极。
传说中的爱情并没有如期空降到我的头上,当然,或许这爱情原本就是我的一厢情愿,纯属自作多情,更兼子虚乌有。
我的爱情在梅玲这小丫头这里颗粒无收,却在别人那里开花结果,当然,如果那可以被称做是爱情的话。
我的爱情在牛妹那里被称做是“玩玩”。
她说,你和我之外是不是还常跟你们学校里的女学生玩玩,我听说如今的女大学生开放着呢!拿跟男的上床不当回事儿。
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再说了,我可不是玩玩,跟你就更不是了,我是喜欢你才和你这样的,你要搞清楚。
牛妹说,你就别拿我开心了,不是玩玩是什么,难不成你真就打算娶我?
牛妹这话把我给噎住了。是啊,难道我真就打算娶她吗?我喜欢她是不假,但我喜欢的女人多了,我还喜欢波姬•小丝跟章子怡呢!既然不想娶牛妹,说白了也就是玩玩而已,还能是别的什么吗?只是我嘴上不愿意承认抑或说不敢承认而已。
在那次见面后不久,我和梅玲又见了一次。还是我去找她。只不过这一回我是去她学校里找她。为了让这次见面能够达成某种更具实质性的效果,争取变被动为主动,我做了大量的前期准备工作,如同教师在课前认真备课一般,给自己预备了好几套教案。
我们约好在职高外面的一家冷饮店见面。我要为我的爱情做最后的努力。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树上的知了也被暑气所围困,叫唤得极像是一群病人,难受且有气无力。
又是出乎我的预料,那次梅玲是带着几个人来的,有五六个半大小子,应该是她们职高的男生吧。我记得她好像手里还捏着一包膨化小零食之类的东西,时不时地朝自己的嘴巴里塞上那么一块,然后咯吱咯吱的咀嚼。在那个下午,我本来是想以大哥哥的身份,先语重心长,再掰开揉碎,然后接着动之以情,告诉她我会等她毕业等她长大,还要告诉她我不喜欢她把自己搞成她现在这种样子……却没承想她的阵势却先把我给震慑住了。的确是震慑住了,因为梅玲在我对面坐下,而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却都不坐,而是以半圆形站立,像一面屏风罩住了身材修长、面容姣好的梅玲姑娘。
梅玲刚坐下来就问,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说实话,我有点儿猝不及防,一时间搞不懂梅玲的意思,所以我就木在那里,眼睛直瞧她身后的这面“屏风”,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说,请他们一人喝一瓶冷饮的钱你总有吧。
我这才慌不择路的点头,同时又感到一种好久没有过的如释重负。
她回过头去对那几个神头鬼脸的男孩子说,你们别笑他,今天天气不好,他不在状态,其实他这人挺幽默也挺大方的。
也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梅玲吸烟。她把一根“摩尔”烟很熟练地戳在了自己的嘴巴上,就有一个大男生欠了身子过去给她把烟给点着了。
梅玲说,马大哥,你抽不?不过这烟是女士抽的,你抽不太好。
我说,梅玲,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梅玲说,没劲呗,不过抽烟也没劲,可不抽烟吧,更没劲。难道你不抽烟吗?对,好像没见过你抽烟,你不抽烟是因为省钱吗?
没等我回答,她就冲我摆了摆手,仿佛她已全然洞悉我将要对她说些什么,于是她漂亮的瓜子脸上竟掠过了几丝不屑以及不耐烦的神色来。
她说,你的生活实际上跟街上那些上班喝茶下班买菜的老男人没什么区别,我敢说等我长到有你这么大,你还是骑着你这辆破自行车留着你这种难看死人不偿命的发型,你就不觉得没劲吗?梅玲的话令她身后的那面“屏风”里发出几声丝丝拉拉的窃笑。
我有点儿生气了,我不知道梅玲是怎么知道我是骑一辆破自行车来的,她更不能对我的发型当着外人的面说三道四,不行,我不能由着她这样和我随心所欲地说下去了。
我说,梅玲,你才多大一点儿,别总把自己弄成个曾经沧海的样子,你可以不尊重别人,但你这样下去对你自己是极不负责任的。
梅玲没理我,而是回头对那面“屏风”说,你们的护送任务完成了,都先回去吧。说着话她就冲着他们潦草地摆了摆手。
那几个男生果然就鱼贯走出了冷饮店,他们每人的手里都攥着我花钱为他们买的一瓶“醒目”饮料,他们心甘情愿的被梅玲呼来唤去的样子,令我瞠目结舌。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儿那个,我的所有设计好的教案都一瞬间失去了它们的用武之地,精神也变得恍恍惚惚,我想,眼前的梅玲姑娘真的还是当初那个梳着两根朝天辫的梅玲姑娘吗?我实在说不好。我只是心下里了解,我的爱情正像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耄耋老人,没病没灾,却已经无疾而终。
我记得梅玲对我说,她以后会赚很多很多的钱,到时候兴许会帮我一把,因为她并不讨厌我,甚至有那么一点儿喜欢我,所以嘛,她会帮我……
我说,笑话,我会用你帮吗?
梅玲很肯定地点点头,说,会,当然会,我不帮你你就只能骑你的这辆破自行车,如果你能保证它一直不丢的话。
梅玲的话把我给气乐了,我说,那好,我就等着坐你赏我的大奔吧!
有些事情,干脆就料不到。
比方说吧,尽管老梅的“八鹤掌”打得似峨嵋山上的老猴子一般灵巧,但我骨子里并不觉得老梅会成多大气候。因为实践证明,当初气功界叱咤风云的那些个人物多半都已没了踪影,不管是严新还是张香玉。所以说嘛,我就没料到老梅在十几年之后会成为一位远近闻名的气功养生专家,从而得以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各种报告会的主讲台及嘉宾席上。老梅不仅是气功养生专家,还身兼了市中医气功协会和养生保健协会的理事,他所撰写的《自我气法使用手册》一时间洛阳纸贵,光盗版书街面上就冒出来好几种。老梅用他的出色表现给我们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诠释了又一个大器晚成的励志故事。
老梅的报告会不仅有乌央乌央的老头老婆踊跃积极地参与,更有不少白领美眉于台下正襟危坐。而在他四处出镜、风光无限之际,我们已经变得极少联络。他在市中心的那所独门独院已经被急于增加GDP的地方政府夷为了一片平地,在那片堆满了破砖烂瓦和废旧门框的平地上面要起一座30层的CBD中心,沙盘上的美景令人不由得心驰神往。据说政府补偿给老梅的人民币足可以装满一辆轿车的后备箱。我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老梅就完全淡出了街头棋摊,而且也淡出了我的视线。因为老梅在搬走后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住到了城郊结合部,我们从空间上就变得遥远。于是我们的交谈只能残留在电话里。而且我们之间的交谈也越来越像是我跟我们单位收发室大爷的交谈:我问有我的信吗?他说有抑或没有;我说今天天气不错啊!他说的是呐,太阳晒的人直想睡觉啊!
有一次,我把电话打过去,我原本期待着会是梅玲姑娘来接,因为那时候正值学校放暑假,但很遗憾,接电话的人还是老梅。我们大约讲了几句没头没脑的闲话,然后两边便开始沉默。那种沉默是足以令人崩溃的沉默,完全无可救药。最后,还是我先说了一句再见,老梅那边也含混不清地说了声再见,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撂下了电话,如同撂下个烫手的什么物件。我就是从那一刻起决定不再跟气功大师老梅主动接触的,我并且认为,老梅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他的身体健康与否,关系着多少人的殷切期望啊!
我觉得吧,老梅一定是从他第一眼见到我起就把我给看透了。如果说修炼成大师的老梅的眼睛是一台CT机的话,那么当初在棋摊上消磨时光的老梅的眼睛就是一台X光机。他显然不想让我跟她的宝贝闺女走得太近,我觉得这不光是因为梅玲还是一名中学生的缘故,最可能的情况是,他肯定一眼就把我给看穿了。
在一个要么发财要么当官的险恶世道上混,我的谈不上无量的前途无疑都已经写在了我谈不上漂亮的一张脸上。不仅老梅,我自己也把自己给看穿了,我知道,除非发生山崩海啸那样的重大变故,比如排在我前面的一位书记三位副书记一位书记助理(校团委副处级调研员)同时出了人身意外,并且学校里恰巧还没有合适的人员及时补充的话,我的机会才有可能浮出水面。于是,在梅玲上职高三年级的时候,我毅然离开了学校跳槽到了一个大机关,以为在那里可以实现自己的英特纳雄耐尔,可最终还是现实比人强,无论是从前的学校团干部,还是如今的大机关里的小干部,我都做得十分称职并且牢固,换来换去来来往往的都是我的领导,我却以不变应万变,扎根“基层”,甘心做我的大头兵,表面上风平浪静,心下里却严重失衡。
人家都说好的气功师是可以替人看相的。所以老梅指定看出我不是一个有出息的人,甭管在哪一方面,我半死不活的样子连我自己都深恶痛绝。有一个阶段,我对自己说,算了吧,李程,咱不陪这帮王八蛋玩了,咱下海发财去。
可啥事都一样,出名要趁早,发财何尝不是要趁早?梦可以大胆放肆,现实却总是令人沮丧。我还记得梅玲说她要帮我脱贫致富的那些话,觉得这个丫头片子指定是得了老梅的真传,她是怎么在我20多岁的时候就看出我的一事无成呢?
虽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梅玲姑娘的消息了。可当初我和梅玲在那所职高附近的冷饮店外分手,梅玲转身离去的样子还是时常令我想起。我常常能够闻到某种棉花糖样的香味轻扫过我的鼻间,即而黯然神伤。和梅玲有关的这些记忆如同是一堆美丽的泡沫,因为受地球引力小,得以保留下来,保留在我的脑海里,在漫无目的地四下飘散。
在那家冷饮店门前,我记得梅玲扯了嘴角对我一笑,这一笑泄漏了她的真实年龄和她骨子里所包含的稚气跟天真未凿。她杏黄色蝙蝠衫掀动起的背影如同沉重的落日,深深刺痛了我的双眼……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确切地说是十五年,但每每想起,我的眼睛还会隐隐作痛。
十五年了,我以为梅玲已然从我的生活乃至身体里面隐退,就如同自己的身体被切去了一部分,而我也像是一个残缺的人重新认同了自己的身体。梅玲或许已然远去了他乡,又或许早已嫁做人妇,反正她在我们曾经共同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消失得十分干净彻底,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记不得有多少次我抓起电话来急切地想去询问老梅梅玲的下落,却都在拨到最后一位数字的时候颓然打住。到后来,我即使想问也没了可问的去处,因为老梅不仅联系方式变了,连人也就此没了踪影,我和他之间只剩下了那些个“曾几何时”,老梅也已经变成了“我的朋友胡适之”。所以,我真的没有料到,就在老梅遽然走红,开始在各种媒体和讲座上频频出镜不久,梅玲也像是一艘远征外洋的潜水艇,突然返航入港,并且一猛子就浮出了海面。说实话,她的突然出现对我来讲简直就如同一个梦境。
十五年,十五年能干多少事情呢?往大了讲吧,可以重新贯彻一遍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精神,解放思想,开拓进取,把改革开放再次引向深入;朝小了讲吧,也可以找一个女人恋爱结婚,并且可以生出来一个秃小子抑或臭丫头并把他(她)养到懂得早恋递纸条考试打小抄儿的阶段。然而我好像什么也没做,就把自己交代给了无情的岁月和粗糙且经不起推敲的生活。我的由规律的自慰和不规律的偷情混纺而成的单身生活已然开始发霉,并散发出阵阵恐怖的味道,即使掘地三尺也掩埋不住,我的生活变得半死不活同时令人作呕,我知道我需要改变,需要解放思想,甭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我都要改变。
我的改变是从换车开始的。
我把我那辆七成旧的自行车卖掉,卖了20块钱,然后花了6万块钱买了一辆神龙富康。这是我反复斟酌之后的结果,本来我还可以买更高一种档次的车,但我不能,在机关里混还是别太招摇的好。我把车开上路的时候,就想起梅玲来,想起她讲过的那些话。我想,梅玲,你个小丫头片子,我先凑合开着,我等你赏我的大奔呢!
我没有料到自己会在那个美好的周末夜晚无聊地坐在音乐厅里听一个半老女人弹奏莫扎特的钢琴曲,而放弃和牛妹一起去现场观看晚场的中超联赛。我已经好几次义无反顾地睡着了,全是被坐在一旁的人及时捅醒。因为某位领导就坐在前面与隔我几排的座位上,我确信他即使回头也很难瞧见我,但我确定他一定能够听到我颇具节律感的鼾声。因为我一睡着了就会打呼噜,我知道我这个毛病,可我就是控制不了我的眼皮,在那一刻,我的眼皮完全不属于我,它们是傀儡,正被别的什么暗道机关所操控。
高潮出现在行将结束的时候。领导们排着队依次上台去跟弹钢琴的半老女人握手。说实话,这是俗套的节目,在我来看简直比一对结婚数十载的夫妇的性生活还要无趣。就在我又要阖上眼皮的时候,我却忽然一下子看到了梅玲。没错,我看到了梅玲!是的,是梅玲。是梅玲姑娘,不,这会儿出现在我眼前的应该是一个叫梅玲的成熟女人。
梅玲紧随在领导们的后面,也就是说她是最后一个登台与半老女人握手的。但她不是领导,因为主持人很快介绍了她的身份,她是本次钢琴独奏音乐会的赞助商——梅菱集团的董事长,多年前曾离开我们这座城市到异乡打拼,后衣锦还乡,在本市注册成立了梅菱集团,集团一直积极赞助本市高雅文化事业,既难能可贵又可敬可佩。
娘的,梅玲这小娘们是学胡汉三呀,又杀回来了。
我一下子睡意全无,仿佛整个人瞬间被丢进滚烫的火锅里涮了那么一下子,原本松瘫泥软的身体霎时间变得有了劲道。公允地讲,眼前的梅玲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雍容华丽并且略显富态的年轻妇人,我甚至能够隔着衣服捕捉到梅玲那已然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但我同时也承认,梅玲还是那么美丽,和那位半老女钢琴家站在一起,她无疑是一只凤凰,而对方只是一只杂毛的鹌鹑。梅玲只是变换了一种美丽的方式跟仪态而已,如同这人世间的许多事物一样,于无声处变化,似乎不经意的,却原本就是岁月处心积虑后的产物。
十几年的时间让我对梅玲姑娘的那些带有青春期特点的思念,一下子都变成了孤魂野鬼,再也找不到它们的归宿。而眼前的梅玲又无法被我的内心在第一时间确定,焦虑正一阵阵地向我袭来,集腋成裘,终至排山倒海。
我知道她是梅玲。货真价实,如假包换。我原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她了,但现在,她就站在舞台上,站在离我不足二十米远的地方。我的身体如同是一台闲置已久的电泵猛然通上了电,有好几个部位都在蠢蠢欲动嗡嗡作响。尤其是心跳,咚咚咚的,像个正值青春期的小伙子那样强劲,跳得我脸上热乎乎的。
弹钢琴的半老女人是市里主要领导×××同志的小姨子。×××同志是两年前才从外地调到本市来工作的,属于在改革路上一贯大刀阔斧披荆斩棘类的人物,他到来后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把我们这座城市迅即变成了一座爆土扬尘的大工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刚刚遭受过B52的狂轰滥炸。到处都插满了高高低低的脚手架,到处都如同街垒一般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水泥砂石麻包,到处都在推倒了重来,有些被推倒了的楼房甚至立起来只有两三年的时间。但这丝毫没能动摇主要领导同志要打碎旧的坛坛罐罐的坚定决心,他甚至还在本市的党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懂得放弃”的文章,说什么“放弃一点东西是为了更大的收获”、“老百姓的话讲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云云。
×××同志的讲话精神被以第一时间反映在本市的大小媒体上,瞬间就转化成上下一干人等拆房子刨路面的无穷动力,一时间就连我们这座城市市民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也发生了变化,从“吃了吗”到“离了吗”,现在却一概变成了“拆了嘛”?
主要领导同志的讲话需要格外重视,主要领导同志的小姨子无疑也需要格外重视。报纸上对×××同志的小姨子还有另外一个称谓——归国女钢琴演奏家,好像是因为在波兰待过两年吧。为了给她老人家捧场,我们机关里的同志全体出动,甭管知不知道小提琴长成啥模样的,都要赶来捧一个人场。
在那个晚上坐进音乐厅之前,我已经是个快四十岁的男人了。单身且刻板的生活令我的生活漏洞百出。单身生活显然是一个漏洞,三十好几奔四十岁的年龄却依然得不到提拔则是另外一个漏洞,而且后者显然是一个更大的漏洞,这些漏洞多年来一直与我如影随形,需要我费力解释并且左扑右挡。我很像是足球场上一个时刻准备要把守点球的守门员,被人家洞穿十指关正常之极,运气好的话,我能把那球给扑住,那样我就是英雄。可惜的是,这么多年来,我经常被各色人等洞穿我的十指关,早成了一只漏勺。
时间于我而言似乎一直就禁不起推敲,我还没来得及和它较劲儿,它就那么稀里哗啦地跑过去了。穿着臭球鞋时候的朝气蓬勃被各种各样的皮鞋磨得呆板且坚硬,岁月的痕迹如同是当年大学学生宿舍水房墙壁上面留下来的水碱以及尿碱,在一点点、坚忍不拔且耐性十足的将自己的印记浸润到了我的骨髓里头,擦掉的永远只是表皮上面的污渍,里面的核心却已经根深叶茂。
说实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把梅菱集团的梅董事长跟当年在老梅后脊梁上耀武扬威的那个小丫头片子联系起来。她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儿像是成品玉器与原始玉料之间的关系,有传承,有递进,但却并不是每一款雕琢完工的成品玉器都禁得起推敲与鉴赏。相比而言,我倒是更喜欢当年的那个梅玲姑娘。那个小丫头片子虽说总是在拒我于千里之外,但也总是能够调动起我的激情来,如同有一种魔法令我不得不就范,她让我朝思暮想又魂不守舍。而眼下的梅董事长呢?说来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并没有多少铺垫,甚至并没有多少前戏,我们就上床了,轻易得超出我十几年来对自己和梅玲在这件事情上的诸多种想象。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时机未到,永远都远隔千山万水又复万水千山;时机到了,才发现,最多不过就是隔着一层窗户纸而已,原本一捅就破。
自从重新见到了梅玲,尤其是在我们跑到一个床上以后,应该说我的生活发生了某些变化。这变化看似漫不经心,却是扎扎实实、看得见摸得着的。比方说我口袋里装的香烟,已经从“石林”、“红塔山”悄然变成了软包中华。还有我的穿戴,一段时间内变成了一系列名牌产品的展示表演,而这些名牌衬衫T恤乃至西装都是梅玲拿给我的,说是她们公司年终送给客户的礼品,无所谓多一套少一套的,留着也是浪费。梅玲的话令我听了舒服并且接受的时候也心安理得。另外,我发现单位里的领导见到我的时候比从前要和蔼可亲了一些……就连我那辆神龙富康轿车也像是个苦大仇深的家伙,一夜之间焕发了无限生机。在重新遇到梅玲前,除了下雨,它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被任何液体冲刷过了,更不用说保养。我用梅玲给我的保养卡去市里的高档车行去做保养,在一排宝马、皇冠甚至宾利面前,我的轿车像是一个误入其间的要饭花子,好在我已经练得皮糙肉厚,面对纷至沓来的目光,我点烟的动作却依然不失从容。
所有这些梅玲所给我带来的变化,我是一点点接受继而坦然并且习惯成自然的。尽管时间过去还不是很长,但我已然于有意无意间忘记了我在接受梅玲给我的第一条烟时是否脸红过。并且我还发现,回忆这东西其实并不可靠,像照相机的快门,全凭眼睛对镜头的捕捉和感觉。而人经常是会走眼的,实际情况往往并非如感觉中的那么光洁。所以,出于自我欺骗抑或自我保护的需要,人会不自觉地把一些东西美化,以回忆为名义,以感觉做手段。比方说我一直以来对梅玲姑娘的感情,或许就是被我多年自己与不断回味中一点点被美化、放大了。梅玲是我的初恋,而初恋即使苦涩也很像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反复打磨后终将变得光彩照人。谁能说得清我更需要的是曾经的那个梅玲姑娘还是眼前的这位梅玲老板呢?当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整个人就一下子敞亮了,心情也随之阳光灿烂,像是个无赖,从此百无挂碍;又像是一块被深摁进水里的海绵,每个细胞都吸饱了水分,从此变得舒展。
细一打问才知道,原本梅玲并不是一下子冒出来的。她其实早就回到了这座城市,且已经在本城留下了不少传闻。这些民间传闻仿佛被人从仓库里尘土飞扬地拿出来,重新包装演绎,又不知经过了多少道人工程序,几经辗转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某些地方已经具备了传奇故事的构成要素。这些传闻在我看来多半都不靠谱,但其中的一个说法却令我一下子变得惴惴不安起来,这一有鼻子有眼的说法是说梅玲就是那位以大刀阔斧而著称的市领导×××同志的情妇,说“二奶”也可以。
当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这么多年过去了,变化的除了我和梅玲的年龄之外,我知道我们(当然主要是她)肯定还有许多不便言说的东西。但如果梅玲的确是×××情人的话,我又当如何?是继续装傻充愣还是赶紧撒丫子落荒而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难道我在和×××共用一个女人吗?这令我在感觉忐忑的同时也感觉到了某种深刻的刺激,这种感觉很像是一个具有受虐倾向和偷窥欲望的男人得知自己戴上了绿帽之后的心情:痛并刺激着!
梅玲白皙的肚皮上有剖宫产留下的疤痕。偏左,算不上很明显,但在灯光下离近了瞧还是很清晰——像一条蜿蜒的蜈蚣,有些狰狞。
梅玲对我说,这是代价。我给别人生过孩子,而且是个儿子,那孩子太大了,生下来的时候有九斤多,想不挨这一刀也不行。
我问,孩子呢?
梅玲说,被人家抱走了。原本说好的,我给他生孩子,他给我钱,现在你知道我是怎么发家的吧。
我说,怎么会,会是这样,难道,你就舍得?
梅玲说,舍不得又怎样,撒泼打滚?你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感情,所以他们也不允许别人有感情。想要孩子不可能,想要名分更可笑,非要的话,只有一条路,卷铺盖走人,连该拿的钱都拿不到。
我惊愕,随即突然又觉得感伤,一时间的表情或许显得过于沉重了。
梅玲忽然一下子就笑得声音格外响亮。她说,瞧你这样子,我跟你说这些不会吓到你吧,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跟小朋友一样少见多怪,不会吧!
我说,没有,主要是我,是我看你现在这样风光,没想到你也吃了那么多苦。
梅玲说,苦也谈不上,跟好多女人比我还算不错了。你知道吗,我遇到的都是不错的男人,他们虽说无情,可还算有义,该给我的钱一分都不少。
梅玲说得波澜不惊,我却感觉失魂落魄,如同猛一下受了意想不到的打击,胸腔里有好大一块地方疼得火烧火燎。我很想表达一下我对她的怜惜之意,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才合适,这令我手足无措,仿佛梅玲所经受的这一切都与我息息相关,是由我的某些错误造成的。
对于梅玲“失踪”后的经历,我陆续从梅玲的嘴里了解到一些。她职校毕业后就去了深圳,然后辗转到了东南沿海的一座很大的城市。漂亮姑娘属于稀缺资源,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基本上属于强势人群,她们总是会有比其他人更多应付这个乱七八糟的社会的手段。梅玲很快就在那座城市的一次全国性的选美活动中挤进了前10名,之后的道路从此也就变得比较没有悬念:她相继被两个中年老板看中,还为其中一个印尼籍的华裔老板生下一个儿子。再后来,又有几个男人先后与她走到一起,在接二连三的“二奶”生涯中,她不仅攒下了自己的第一桶金,还利用闲暇时间炒股炒汇赚钱,并拿下了一大堆有用没用的学历,为她日后从商做了有力铺垫。当然,所谓的MBA证书是不能当真的,就像不能把某些领导干部说很想去过老百姓的平凡生活一样当真。不过,我不得不佩服梅玲的眼光,这些东西如今都成了梅玲在这个世界上打拼的资本。我看过一篇给她树碑立传的报告文学,文章描写了梅玲响应国家号召,到改革开放最前沿干事业、闯世界,且勤奋好学、一边学习一边创业的感人故事。她的“二奶”身份被作家演绎成了给人家洗衣做饭看孩子的保姆角色,里面的许多感人细节显然是文学想象的结果,连我看了以后两眼都是酸酸的,心下很佩服了一番该作家的功力。
梅玲说她一直都记着我。
我说我不信。我还说我宁可相信她爹老梅与天地通灵也不相信她会一直记着我。
梅玲看着我,眼里突然就蹦出来几颗眼泪挂在两眼的眼角那里。我慌了,一下子不知所措。
梅玲说,你知道吗李程,我原来的确没把你当回事儿,觉得你挺没出息的,所以那时候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可后来我发现,你是我到今天为止唯一一个不讨厌的男人,你知道吗,连我爹我都讨厌,他总想干涉我,他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师了。
我说,是嘛,这样啊,你能这么说说明你很诚实,因为我的确没啥大出息……好,我信你的话,你别这样好不好,我信还不成嘛。
梅玲说,没事儿,我多余和你说这些,其实你信不信有什么关系,要不是因为我们碰见,我根本不会去找你。
我说,真的?
梅玲说,我等你来找我,我想让你求我给你买辆好车。说着话,梅玲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扯了嘴角笑,笑得似有些戏谑,不过还是挺迷人的。
我很想搂搂她。我说,你还能记着这事儿,说明你真的没有忘了我。
有好几次,我都像一条老狗一般在梅玲的怀里有气无力地拱着,我从梅玲的身上已经嗅不到少女时代棉花糖般的香味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如梦似幻般的香水味道。实事求是地讲,梅玲是个漂亮女人,这毋庸置疑,但这如梦似幻般的香水味道却让我的心变得空洞起来,如同一个渴望花团锦簇的人,终于进得自己朝思暮想的花园,却发现眼前原本不过就是一片空旷的所在,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人工插满的绢花。
总是梅玲来找我,而且多半是她自己开车过来。我则像个被她包养的男人,在家里为她准备好她喜欢吃的饭菜。多年的单身生活使我练就了一手还算拿得出去的厨艺。为了能做出花样儿来,我甚至还买了一套菜谱,刻苦钻研,照猫画虎。我觉得自己既像是梅玲的保姆,又像是个专门在床上服侍梅玲的那种男人,如果把她比作武则天的话。我把这个想法跟梅玲讲了,她一撇嘴,道:你以为自己还残留在帅哥的年纪吗?我是武则天要包为啥不包个嫩点儿的,或者直接从“喜来登”找个年轻的厨子来给我做菜?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我说,老有老的好处,比如我,身体是超熟的,心却是年轻的。
梅玲有司机,我见过,是一个长着一对丹凤眼的小伙子,他看上去很健壮,总是毕恭毕敬的管我叫李老师,让我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是他的某个可以给他解疑释惑的老师。
梅玲有三部手机,有时候当她把她的几部手机都拿出来一字排开的时候,很像是一个推销手机的推销员。我问她买个双卡的或者多卡的手机岂不更好?她说这样好,虽说麻烦点儿,却不容易出错。
她的几部手机来电音乐不同。一首是《两只蝴蝶》,一首是《勇气》,还有一首据说是张镐哲的《好男人》,但我没听过,因为那部手机属于专门和我通话的手机,是一部小巧的诺基亚。就冲这部小巧的诺基亚,我就清楚梅玲还是看重我的。问题是,我算是好男人吗?有一些时候,她会像一个真正的妻子那样对我。我说,这不好,莫非领导也玩真的?不都是做做样子吗?她说,别瞎说八道,说正经的,知道嘛,我,我有点儿喜欢你了,等过一段儿吧,过一段儿要是咱俩谁看谁都还不烦的话,我们就在一起吧。
说实话,梅玲的话令我感动,尽管我说不准她的“在一起”具体是个啥意思。我曾经问过她那些和她有关的传闻,比如×××,但她都不置可否的把话岔过去了。她说,李程,也许你没有结婚并不是为了等我,但至少和我有一点儿关系,所以,我愿意和你在一起,等我把一些事情处理好之后,我们就一块离开这里……再有,很多事情和你没关系,你知道了只会给自己惹麻烦,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也不打算在这座城市干下去了,具体什么原因你最好别问,怎么说呢,有些事儿,有些事儿你以后会知道的……不过你放心,至少现在,我心里装着的只有你。
梅玲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大概来,我比梅玲年长差不多十岁,但在年轻的梅玲董事长面前,我却像个需要她经常敲打点拨的年轻属下。好在我在机关里做大头兵做得比较专业,早已适应那些年轻领导在我面前的颐指气使。
她过来,轻手拍拍我的面颊说,别傻看着我,来,整点儿高兴的,亲一个吧。
我吻了她的面颊,蜻蜓点水,竟一下子找到点儿老夫老妻的感觉。激情像是泄洪之后的湖面,平静,安详,虽不很澎湃,却沉静得令人心醉。
我全然想不出我叫老梅“爸爸”的时候会是啥感觉,肯定会有喜剧效果。我很认真地问梅玲届时该如何是好。梅玲说,想什么呢,我们就是在一起而已,我说过要和你结婚吗?
我说了,我跟老梅已经很长时间没见了,甚至也没有联络。原本已经通了电话,在我和梅玲火星撞地球般的撞到一张床上之后。老梅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和我聊聊,只是时间还没确定。但事情总是那么巧,没等我们约好,我跟老梅却意外碰上了。
那是一条小马路,说是一条小巷子也不为过。
那天我去找牛妹。在那之前,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找过牛妹了。
牛妹的火锅店在这座城市一条窄得像大便一般的巷子里。那巷子脏得也很像是一截大便。
我看到老梅的时候,老梅正一面接电话一面在跟牛妹忙不迭地道歉。老梅的声音还是很洪亮,只是他稀疏的头发在风中零星飘舞,看了令人伤感。
牛妹说,你他娘的眼瞎了,没看见我的东西吗?
老梅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娘的眼肯定是没瞎,是我的眼睛瞎了,嗷,不是跟你说话,不是跟你说话,你说你说。
老梅的身旁停着一辆广本。
牛妹说,对不起就完事了,你说得倒轻巧,我开车把你们家东西撞翻了,光说声对不起行吗?
老梅说,损坏的东西我照价赔偿,嗷,我是在跟别人说话呢,你接着说你接着说。
牛妹说,牛什么牛,以为开辆破广本就可以横冲直撞了。
老梅这时候把电话撂下了,说,这位女士,你说,你说什么?
牛妹说,我说什么,你说我说什么,你装什么傻呀,你的车把我的炉子给撞翻了,你说怎么办吧。
路边倒着一只煤球炉子,炉膛里面的炉灰洒了一地,有几只烧乏了的煤球还滚到了巷子中央。
牛妹在冲老梅嚷,你听见了嘛,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吧!
我有点儿替牛妹害臊。巷子本来就那么一个窄条儿,她的煤球炉子都快摆到巷子当央了。炉子被撞翻了,扶起来不就得了,用得着跟人家这样不依不饶的嘛,况且眼前的老梅已经快60岁了,总得尊老爱幼吧。
我用眼睛四下里在找。我是在找牛妹她哥。要是那家伙这会儿在的话,就啥事都没了,别看那家伙人长得粗粗拉拉的,可人特豪爽。
我没有看到牛哥的影子,想来可能那会儿不在吧,于是我就径直走了过去,语重心长地对牛妹说,牛妹呀,干嘛这么凶呀,人又没碰着,炉子倒了算什么。
我看到一旁老梅的眼睛为之一亮,喉咙里“呃”了一声,他显然看到了我。
这家火锅店是牛哥跟牛妹兄妹俩开的。起初不是火锅店,是个饺子馆,倒了几次手还是赔钱。后来牛氏兄妹把这间饺子馆接了过来,改成了火锅店。
火锅这东西只要是肉好料好,基本上也就齐活了。牛哥的羊肉不掺假,小料里加了罂粟壳,东西好自然就不怕巷子深,几张桌子倒少有空闲的时候。我不来找牛妹跟这个也有关系,人家干的可是买卖,我来白吃白喝,怎么着也说不过去。
牛氏兄妹跟我是打小一块儿玩大的。那时候我们都住在大杂院。牛哥比我大几岁,牛妹比我小几年。小时候玩过家家,每回我跟牛妹都扮两口子。那时候我就拿牛妹当我的媳妇了,而牛妹也认定了我这个老公。倒是牛哥懂事儿,他常拿这事儿要挟我,让我把口袋里的糖块抑或瓜子给他,否则他日后就不许牛妹嫁给我,他也坚决不做我的大舅哥。后来我们那一片平房拆迁,两家就分开了。再后来我上了大学,而他们兄妹俩则顶替因公伤去世的父亲进了工厂,一个当钳工,一个当车工,前些年他们工厂不景气,两个人就都下来了。
牛哥从工厂下来那天起就本着只争朝夕的精神赚钱,他做过的买卖要是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话我看也未尝不可。可就是没见他赚到大钱。小钱当然赚了些,不过,靠那点儿小钱,也就是可以维持基本的日常生活。在我的印象里,牛哥是个勤苦的人,即使到现在,也是一双皮鞋穿四季,手腕儿上的手表还是二十几年前的“海鸥”,抽烟也还抽“大前门”,一辆木兰摩托连转向灯都没了,还雄赳赳气昂昂地开着,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宛如一条泥鳅样在钻来窜去。
我替他着急,可牛哥自己倒挺想得开,一张嘴就说,操他妈,当初跟我一块儿练摊儿的马四开了大奔。
我说好啊好啊你看人家你看人家。
牛哥就说了,好啊,当然他妈的好了,让人给打劫了,把脑袋削下去了半块,剩下那半块还连着腔子呢。
牛哥又说,知道陈章伟吧。我说知道知道,五年级就退学跟他爸卖西瓜,前一段儿还老上电视来着。
牛哥接着说,没错,老上电视不假,要是一天没有记者去采访他就急得蹦高。
我说好啊好啊你看人家你看人家。
牛哥把一粒盐水花生米丢进了嘴巴,很夸张地嚼了起来。好啊当然他妈的好啦,知道怎么最近电视上老瞅不见他了吗?
我说不知道,兴许是人家出国了吧,忙着上外国电视啦!
啊呸!牛哥冲地上猛啐了一口黏痰,脖子上面的青筋根根暴起,撑得像是雨伞上面的一根根龙骨。
牛哥说,撞死了!
我说,撞死了!?
牛哥说,错了管换,到乡下钓鱼,走一条小路,愣让一辆农用三轮车给撞死了,知道嘛,那路上就一个人,是他;就他妈一辆车,是那辆破农用三轮,你说是不是这小子该死啊……
我喜欢找他们兄妹主要还是因为牛妹。
我的第一次就是跟牛妹。
那时我刚留校不久,请牛妹跟她哥吃饭,牛哥半截儿有事儿走了,我就带牛妹去了我宿舍,很自然的就把事情办了,手忙脚乱,都不是很来劲儿。
牛妹结婚的时候,我刚好不在。我说牛妹这回你可玩真的了,你真这么绝情呀……
牛妹说,你甭跟我装蒜了,你根本就不想娶我,我不结婚难道还为你一辈子当尼姑不成。
我说那以后咱们还可以那样吗?
牛妹说只要你不怕我老公的杀猪刀。
牛妹的老公是T城肉联厂加工车间的刽子手。他的工作就是杀猪,具体的步骤牛妹告诉过我。牛妹老公系加工车间里第二号重要人物。第一号重要的人物是电击手。所谓电击手就是用高压电流把一头活蹦乱跳的猪干脆利落地电击致死抑或致晕,接下来就要看他的了。他上前一刀,必须准确无误地刨开猪的胸膛,也就是说,他一定要让或许还没有被电死的猪一刀毙命,他下面的人再去摘心掏肺,一人一个工序,有条不紊。此人用刀之准确据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如果是一头公猪的话,他的刀从来都会扎在紧靠心脏的右侧部位,他不能把刀扎进心脏里面,心脏还要卤成酱猪心卖钱呢。要是一头母猪的话,他的刀总是能从母猪两排乳头的中心部位切入,且保证不破坏内脏。
所以我跟牛妹很认真地说,我怕!
那天我让老梅把车开跑了。老梅还要去赶一个小型讲座,是给一批我党处级干部讲养生,我们约定两天后见。
老梅说两天后他请我吃饭。我说好啊好啊,并没认真,我当时脑子里光想着我和牛妹的事儿了。
我说,牛妹,别管炉子了,咱先进屋吧。
牛妹是个好女人,别看她骂起街来像个泼妇,气势汹汹的,可对男人她却是一汪水,能把男人浮起来。
事情过后,我问牛哥到哪儿去了。牛妹告诉我,他跟人借钱买了两个铺面,正在四处办手续呢。
我说怎么还两个两个的买,又不是买西瓜。
牛妹说,当然是觉得合适才买呗!你知道吗,那铺面不用咱自己经营,一切由开发商负责打理,人家承诺三年后如果咱业主想退铺面的话,他们还会把购房款全额退给咱们,保证业主的利益。而且,这三年里每年都有百分之九的红利好拿,算算可比把钱存银行里强多了。
我说,听着真不错,不过,可靠吗?后面不会有陷阱接着吧!
牛妹说,是梅菱集团开发的,没问题。
梅菱集团?我的脸上肯定写满了诧异。
牛妹说,怎么了?
我说,没事儿,要是梅菱集团干的,应该问题不大吧。
牛妹说,日后我们可就靠这两个铺面养老了。要不你也去买一套吧,晚了可就买不着了,我们为买这两个铺子,提前三天去排号,光拿号费就花了两万块呢。
我说,照你这样讲,应该早就卖光了才对。
牛妹说,我听说梅菱公司私下还留了不少铺面,是专门照顾关系户的,你去找找人,兴许还能买上。
老梅找我吃饭,地点是在一处很大的寺庙外面的素斋馆。别看是素斋,可这里最低消费就要五百块。所以我头一句话就是说“让您老破费了”!
老梅笑得很安静,只是示意我照菜单点菜就好。素斋馆的服务员都是一身衲服的小居士,一律不苟言笑、神情庄严,看着令人肃然起敬。
说老梅鹤发童颜或许还早了点儿,毕竟他才六十出头,肯定不年轻了,但也不是老得动不了的年岁。不过老梅的确瞧着比较少相,一张脸有如精装书一般给压上了一层透明的膜,平整、发亮,只有浅细的纹线依稀可见,却没有沟壑纵横的苍老感,他的中式衣裤在有佛香阵阵拂过鼻尖的素斋馆里也显得颇为搭调。听梅玲讲,老梅原本是想娶那位领导遗孀的,但领导遗孀苦于各方面压力而无法嫁给他,二人便只能私下里走动,有点儿像是走婚。不过,老梅之所以能够大器晚成的成为本市气功养生界的领军人物,领导遗孀显然功不可没。
跟多年前相比,老梅说话变得慢条斯理了许多,每个字吐出来都十分扎实饱满,仿佛于不经意间营造出一个气场。话说得虽不急不缓,却是言简意赅。照实讲,老梅那天跟我说的那些话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因为我一直以为老梅一定会对我和梅玲的关系十分不满,咬牙切齿倒不至于,但不希望我跟梅玲在一起还是显而易见的,原本他就瞧不上我嘛,更不消说如今梅玲又成了名声在外的富婆。
然而,老梅说出口的却是另外一袭话,他字斟句酌的要我好好劝劝梅玲。
老梅说,梅玲自小没娘,野惯了,从16岁开始她就没有一件事儿是我能给她决定的,有主见得很。不知怎么搞的,这孩子和我也不是很亲,我们俩现在是各忙各的,不过,她做的那些事儿我还是知道一点儿。
我说,您的话她都未必听,我能劝她什么?
老梅说,我能感觉到,她挺在意你的,所以……你应该知道,梅玲的背后有靠山,不过这靠山马上就要塌了。
我说,她有靠山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在做生意的有几个不走上层路线的,塌了就塌了,反正她的钱也赚得差不多了。
老梅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要能这么简单就好了。你以为她真有多少钱嘛!当然,她还是有一些钱,不过远没外人想的那么多。这几年她都是在为别人赚钱,你知道吗,有人在利用她洗钱捞钱,可她总说他们是在相互利用。梅玲因为不爱听我唠叨,就干脆不和我来往,只是让她的司机每月给我送钱过来,我是缺钱的人吗?唉!
我说,没这么严重吧,她如今可是风光得很,而且,她也挺不容易的。
老梅说,她是不容易,不过她又不是没饭吃,不用非给别人当枪使嘛,靠当官的发财最危险,一旦当官的出了事儿,人家最先咬的就是你。我这些年也不是白在外面混的,我早就瞧出来了,这世上大凡跟官场沾边的那些事儿事先都有征兆,一般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依我看,×××的日子快到头了。
我说,怎么会,他如今可是牛得很,不是还有可能提拔他到北京去吗?
老梅好像就没听我说什么,而是自顾自地在吃自己眼前的东西,他吃的是一种用芋头跟山药熬成的面粥,他还是喜欢吃流食。
吃好了,老梅如同在自言自语,他说,别看×××到处出风头,实际上是一种虚张声势,虚张声势懂吧,也叫欲盖弥彰,正好说明他已经闻到一些味道了……老梅一边说着还一边回身去叫服务员,要服务员给添一盘五香肘花。
我说,肘花胆固醇高,好像不符合养生原则……
瞎说!老梅说,你和我讲养生,你忘了这是素斋了,肘花是面筋做的。
我说,我倒是忘了,这里的菜还真是可以乱真。
老梅说,你最好还是离开那女人,她素质不高,不适合你,而且你这么做对梅玲不好,我看得出来,梅玲对你可是用了心,你不能对不起她。
我说,谁,哪个女人?
老梅说,你在明知故问,这不好,我不喜欢。
说实话,驾驭梅玲的感觉有点儿像骑手驾驭他的坐骑,一想起我是在和×××享用同一个女人的身体,我就像被轰到半空中的焰火,突然之间爆发。我总是把梅玲的身体无限度地扭曲成我所想要的形状,没有章法,兴之所至,完全没有了芥蒂与顾忌,就像我们是一对不动礼数更没有顾忌的淘气孩子。
偶尔,梅玲在兴奋之余会透露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给我,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就是×××,但我不想点破。
梅玲说,他有很多女人,而她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梅玲还说,要不是因为×××,她不会这么快就回到这座城市。他们在南方那座沿海城市就相识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那种相识,除了男女之间的事情,梅玲靠着他也赚到些小钱。而当他调到我们这座城市来高就的时候,梅玲自然要随他回来,不光是因为这里是她的老家,×××也需要她来为他做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他交给别人显然不放心,而这些事情和男女私情没有关系。
梅玲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永远都喜欢更年轻漂亮的。
我说,是有条件的男人,换成我,能有个像你这样的就很好了,他不要你,我要你。
我喜欢在后半夜拉着梅玲的手出去,到那种下九流们扎堆的骨头馆里去喝酒,去啃羊骨头。对此,梅玲不仅积极配合,并且总是表现得十分兴奋。这时候,她一般会换上更休闲更家常的那种衣裤,手里还会拎一只从地摊上买来的包包,整个人看上去像极了一名惯于精打细算的家庭主妇。
慢慢地我发现,骨子里我们其实是一路货色,都不喜欢白天台面上的那点儿破事儿。没错,我们都不喜欢白天各自的角色,我们需要找一个机会撕下面具,纵情恣肆。
在后半夜,骨头馆里还有大量的人麇集在一起。他们五行八作,神头鬼脸,黑白颠倒,而整个骨头馆里只有梅玲一个人不是用锤子敲开骨髓,而是用吸管在慢慢地吸食骨髓,她一面吸,一面冲我做着各种有趣的鬼脸。我能感觉到,在这一刻,她的全身心都是无比放松的,我相信如果她后面有床的话她会四仰八叉的躺下,躺着啃她的骨头,我甚至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梳着两个朝天辫的梅玲丫头,与所谓的梅菱集团董事长风马牛不相及。
有一天晚上,在吃了大量辛辣食物并且共同灌下去一斤白酒之后,我们东倒西歪的走在午夜无人的小街上。我听见她的身体内部有一种东西在噼啪作响,给我的感觉是水中哗哗燃烧着的火焰,这火焰在原本最不可能燃烧的地方燃烧。她走在我前面,步伐是跳跃的,那么的露骨放肆,完全霸占了我的视线。我想,她骨子里应该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真情率性,无遮无拦……那天,大约只经过一个眼神的传递,我们俩就在一处街边公园的深处把事情做了。
我说,要是有协勤的发现我们,我就先撒鸭子跑。
梅玲说,我就在这光着等他们,等他们来轮奸我。
梅玲是突然间失踪的。
没错,她总是令我如此意外。
失踪之前我并没有任何预感。其实后来回想起来,还是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寻。比如说梅玲拿走了她放在我那里的一些贴身衣物,还比如她说她希望我能好好照顾自己,另外说她近期有可能要出差到南方一段时间,问我是否缺钱等等。
记得那是个炎热的下午,我站在机关门口像个傻子一样在无助地东张西望。一辆轿车嘎的一声停在我面前,吓得我忙后撤了一步。司机是那个长了一双丹凤眼的小伙子。他说,李老师,梅总让我交给您一个包,梅总还让我转告您,她有事儿出国了,暂时不会回来,让您不用等她了。说罢,小伙子便跳上驾驶座,一脚踩了油门扬长而去。
我愣在那里,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等我想喊住他的时候,丹凤眼已经和他的车一起消失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车流里。
梅玲去了哪里?怎么跟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她说让我别再等她是什么意思?她怎么又突然去了国外?……所有这些问题一下子蜂拥而至,排山倒海。
打手机关机,打电话到她的办公室则显示为空号……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让我和梅玲的这段感情熄火,我像个被男人狠心抛弃的怨妇一样去梅菱公司找人。我不想乞求什么,我只是要个说法,因为我发现,我心底对梅玲是有感情的,这感情酝酿了几十年,终于在我快40岁的时候行将瓜熟蒂落,然而……
其实就在不久前,梅玲还给我整出一份“人生计划”来让我遵照执行。她说,你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的混日子了,你必须做点儿什么。
记得那天中午我开着自己那辆富康轿车到梅菱集团去接梅玲出去吃饭。恰巧碰到梅玲正训斥她手下的一个部门经理。我通过梅玲办公室敞开的一道门缝看过去,看到那个经理的头已经有一多半谢顶了,年龄总该有五十多岁了吧,却哆哆嗦嗦地站在梅玲的面前,旁边有沙发也不敢坐,一只手还在不停地摩挲自己上衣的一个衣角。
我坐在会客室里面,听到从一墙之隔的梅玲办公室里传来忽高忽低的动静,听得我心惊肉跳。
梅玲一下一下地把桌子拍得山响,那声音很像是木板子一下一下地拍在我的胸口上,令我感觉说不出来的难受。
起初,我还以为梅玲是在刻意表演给我看呢。因为方才梅玲的秘书已经向梅玲汇报了我来的消息。所以我觉得梅玲这会儿是成心在表演。我甚至很响亮地笑出声来。我对梅玲的秘书挤咕了几下眼睛。
我说,你们梅老板表现的未免太夸张了点儿吧。
但是后来,我就不做声了,因为我听到隔壁一个老男人哭出声音来的哀求,气氛于是有一点儿像是一碗被放进冰箱冷冻室里面的水,开始慢慢的凝固。我们,也就是我和梅玲的秘书,则如同两个做错了事情等待处罚的小学生,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后来,当梅玲走进会客室,冲我调皮地眨巴眼睛的时候,以至于我干脆就没有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我才开始跟梅玲皮笑肉不笑起来,像是梅玲手下又多出了一个谄媚的下属。
我说,梅老板,您消消气,您一定得消消气,生气对您身体不好。
梅玲说,在我面前倚老卖老,他以为他是谁,我才不吃这一套呢。
我说,是,是,梅老板说得是,咱不能吃他们这一套。
梅玲望着我面前的茶几,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天大的问题,她马上秘书大声喊道,你怎么回事儿,怎么不给倒茶!
梅玲的话音没落地,秘书忙慌里慌张地往柜子里面翻找茶叶罐,不知道碰翻了柜子里的什么东西,弄得柜子里面一通稀里哗啦的乱响。
秘书说,您,您是喝花茶还是绿茶?
梅玲的秘书是一个长得颇有些男性特征的女人,年龄瞧上去似乎比梅玲还要大一些,梳的发型有点儿像是苏联电影《办公室的故事》里的那位戴眼镜的女局长。梅玲总要找一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显老的女人做自己的秘书,而要是找一个年轻美眉的话,那不是给自己添堵嘛。
那一回我被梅玲的架势彻底给镇住了,以至于之后我再跟梅玲上床的时候总觉得别扭,因为每当我想起那天的情形来就变得勃起不坚,那东西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哧带喘,像一头老牛在拉破车。娘的,那东西跟我一样,胆子都小。
就是那一次,我和梅玲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梅玲说要把我介绍给她的几个朋友。在此之前,梅玲已经和我说了几次,她准备让我参与一个工程项目。
我说我不行,我不是那块料。
梅玲,男人怎么可以随便说自己不行。
我说,我就是不行,你就算瞧不起我我也不行。
梅玲说,你不错嘛。
我的脸于是就红了,红得很彻底,像个害羞的男孩子。
梅玲说,你考虑一下,反正你得干点儿什么,总不能日后只会给我做饭吧。
我记得当时我问了梅玲关于梅菱公司开发铺面的事儿。我说你们那个“××商城”的铺面有谱儿嘛,不会是忽悠业主吧。
梅玲好像很不乐意谈这个问题,她说,你怎么问这个?难道你也想买?马上就封盘了。
我说,有这种好事儿吗?我是说一年百分之九的回报。
梅玲突然开始烦躁起来,她眼睛冲着窗外道,你是不是在外面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了,有些人看见梅菱集团赚钱他们就千方百计造谣。
我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有人在造你的谣吗?我原本还想说就冲×××的面子,他们谁敢造你的谣,但我看梅玲的脸色不对,还是把原本喷薄欲出的话合着吐沫咽了回去。
梅玲大约觉出自己有些失态,便摁下声音道,要是你亲友买,就劝他们别买。
我说,那要是已经买了的呢?
梅玲聚精会神地瞅我足有半分钟,说,那就你去给人家该给的回报。
……
梅玲让司机给我送来的那个包里装的是钱,里面还附有梅玲的一张亲笔字条,上面写道:钱不算多,如果需要,能赔你亲友多少就赔多少吧。
梅菱集团原本包租的两层楼已经人去楼空。
我的消息一如既往的闭塞,就像对于当初梅玲回到本城一样,我差不多都是周遭人里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实际上,有关梅菱集团出事儿的传闻已经不知一两天了,只是没有官方说法而已,而梅菱集团的广告依然有条不紊地出现在本市各大媒体版面上,令所有听到传闻的人不得不对传闻将信将疑。
牛妹和牛哥像是两枚被点燃了引信的炮仗,响是肯定的,只是说不好这一响究竟能蹿多高。他们给火锅店挂出了“暂时歇业”的牌子,然后便开始四处活动,告状,上访,串联,给人的感觉他们若得不到补偿,就要投奔水泊梁山而去了。
我怕他们整出事儿来,把原本有理的事情弄得无法收拾,所以赶紧把梅玲给我的钱全都拿了去,说是我通过关系从内部为他们争取来的补偿。但他们坚决不要,说两码事儿,说我用不着同情他们,他们的损失不小但毕竟铺子还在,还算没有倾家荡产。他们要我的钱算什么?牛妹甚至说,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很想把实情告诉他们,却怕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他们现在对梅玲恨不食之血肉,我难道会往枪口上撞吗,尤其当着牛妹的面。
牛妹说,我要是见到那娘们儿,非把她撕巴了不可。
牛妹还说,听说×××是梅菱集团的后台老板,找不到梅菱集团的人我们就去找×××,跟×××去拼命。
我被机关打造多年,深知这种事情硬来不行,牛哥即使再牛也不过是一条细胳膊,胳膊怎么能够拧得过大腿。但我的劝解在此时此刻显然软弱无力。
果不其然,牛哥因为煽动业主围攻政府部门,被有关部门治安拘留。牛妹来找我想办法,看着牛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的心一阵阵的发疼,我自觉这件事情与我有关,毕竟,我要是早一点从梅玲口中探得消息,就能让他们兄妹俩不受或者少受一点儿损失。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梅玲是个骗子;而对我来说,梅玲却是一场梦。是梅玲导演了我短暂却美丽的梦幻,令灰姑娘的故事在我的身上重演,连我43号的大脚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它会穿上一双水晶鞋。
有关×××出事儿的消息我却是在第一时间知道的。我有一个朋友在纪检委工作,赶巧我们碰到一起喝酒,他有点儿高了,偷偷告诉我,×××被有关部门双规了,连武警都是从北京过来的,是半夜抓的。
只过了两天,消息就在全市传开了,梅菱集团和“××商城”的问题只是其所涉及的腐败问题之一,如果把从老百姓嘴里,他的腐败案不算惊天也算动地。
这回是我请老梅,在另一家素斋馆。
老梅说,不出所料,还是出事儿了。
我急火火地说,现在不是说你有先见之明的时候,你应该知道梅玲的去向吧。
老梅说,梅玲比我想象的要聪明,这孩子先一步走了,要不然,×××不会放过她,有可能害了她,好灭口,反正最后所有的罪名都得让梅玲替他承担。
我说,原来是,是这样啊,那现在……梅玲她?
老梅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她应该没事儿吧,这孩子比我有脑子,只是,嗨,只是她原本还想过一个阶段就洗手不干了,然后好好找一个人过日子,比如和你,她跟我说,她就爱吃你做的锅包肉,东北口味的……唉!
我重新回到自己原先的那种生存状态,像是一个被请到大城市享受过荣华富贵的人一下子又被扔回了穷乡僻壤。我讨厌穷乡僻壤,于是我辞职了,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我把车也卖了,现在我去什么地方都喜欢步行,它使我想起了两句玩笑话:交通基本靠走,娱乐基本靠手。
梅玲的电话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打来的。当时我正在湖边的一棵老槐树下面有一搭无一搭地看书。
梅玲说她在国外,正在所罗门群岛的首都霍尼亚拉的宾馆里泡温泉呢。她想我了,所以就给我打来电话,好在我还没有换手机号。
我说,你,你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所罗门群岛,在火星还是土星?
梅玲那边咯咯地笑个不停,说,瞎说八道,离中国其实不算远,这里有好多中国人呢。梅玲说,我会回去的。
梅玲又问我在干什么。
我说在看书。
梅玲说,到底是知识分子,爱看书,我现在很后悔,我看的书太少了。
我说,我正在看你爹写的书,你还不知道吧,你爹现在除了是养生专家之外又成作家了。
没错,那是老梅新出版的一本书,是专门针对亚健康人群养生的,名字叫《亚健康冠养生》。
放下梅玲的电话,我就给老梅拨电话,说他这个书的书名起的不好。
老梅问,那你说叫什么好?
我说,要我说,就叫《半死不活》吧。
责任编辑:朱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