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庐隐、凌叔华、丁玲笔下的女同性恋书写现象
2009-07-15左惠芳
摘 要:这三位女作家关于女同性恋的书写都是在20世纪初五四启蒙思潮呼吁个性自由、思想解放、男女平等背景下展开的,是对当时生存环境的一种超越,同时也是一种变相的妥协。五四时期的女同性恋现象一般都被称作“姊妹情谊”,更进一步的则是“同性之间的爱恋”。本文主要比较这三位女作家在这一题材书写上的异同,以及分析这种书写背后的部分社会原因。
关键词:女同性恋 共性 个性 原因
女同性恋一直是一个敏感而被很多人回避的话题。女同性恋这个名词来自西方,最早来自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名字。中国自古也有女同性恋的存在,但不用这个名称来表述,最早关于女同性恋的描写应该是汉武帝时期。[1]随着19世纪西方女权运动的发展,女同性恋悄然发展起来,女同性恋认为在这种平等的关系中,可以相互愉悦,没有压迫,相对异性之间的恋情则更快乐和安全,更能找到自我,同时同性之间更能了解彼此的心理,达到理解和互通。激进女权主义也把同性之间的爱情作为反抗传统两性感情中男性占中心地位这种状态的工具。
首先我们要界定一下女同性恋的含义,它一是指以女性间身体的密切关系,即肉欲为基础的女性之间的情感,“女同性恋之间必须有欲望,并且至少有具体表现……这种肉欲使其与同情同性恋的政治态度及妇女之间彼此喜欢,相互支持,分享知音感和幸福感的亲密友谊区分开来”[2]。二是指以女性间精神上的慰藉和情感上的支撑和依恋为基础的女性之间的情感,当然这并不排斥女性之间身体上的亲密。“包括更多形式的妇女之间和妇女内部原有的强烈的感情,如分享丰富的内心生活,结合起来反抗男性暴君,提供和接受物质支持和政治援助,反对男人侵占女人的权利。”[3]中国现代女作家庐隐的《海滨故人》、《丽石的日记》,凌叔华的《说有这么一回事》,丁玲的《暑假中》对于女同性恋的书写更倾向于第二种。虽然作品中的女性在身体上有一定程度的亲密接触,但毕竟是在很有限的程度内,更多的则是把这种女同性恋之间的感情诉诸于精神上和情感上的要求。这三位女作家关于女同性恋的书写都是在20世纪初五四启蒙思潮呼吁个性自由、思想解放、男女平等背景下展开的,是对当时生存环境的一种超越,同时也是一种变相的妥协。五四时期的女同性恋现象一般都被称作“姊妹情谊”,更进一步的则是“同性之间的爱恋”。
庐隐的《海滨故人》写了露沙等五位女大学生由大学步入社会的生活经历,她们互相倾诉对爱情和生活的看法,向往精神的自由,设想了一个只有女子的乌托邦,剔除了男性存在的理想生活空间。作品中这五个女孩子在日常的生活中也有很亲密的动作语言,例如撒娇,互相倾诉爱意以及吻对方的手。但是《海滨故人》中五个女孩子的表现还仅仅止于设想一个这样的“海滨乌托邦”,以躲避封建世俗、恋爱婚姻等人生愁苦。她们的亲昵话语和行为还含有很多打趣的成分,而且她们之间除了彼此五人以外还有其他的人生内容和异性情感寄托,她们相互依恋但不是恋爱,因为爱情具有排他性,是一对一的,“海滨乌托邦”具有共同生活性,而非具有一对一的针对性和排他性。她们之间的感情顶多可以算为“姊妹情谊”,不能完全归之于“同性之间的爱恋”或者“女同性恋”。而庐隐的另一篇文章《丽石的日记》中的丽石则在自己的日记中完全喊出了“同性的爱恋”口号了,“沅青她极和我表同情,因此我们两人从泛泛的友谊上,而变成同性的爱恋了。”[4]她们“同游同息”,互相倾吐爱意和心事,又饱受思念的折磨,更因为不能长相厮守而走向毁灭。在丽石的眼里,沅青就是她爱的唯一,是她情感的寄托,是她的良师益友同时也是她的恋人,她说:“沅青是我的安慰者,也是我的鼓舞者,我不是为自己而生,我是为她而生呢!”[5]两个人爱而不得的苦痛更是溢于言表,沅青最后说:“同性的爱恋,终究不被社会的人认可。”[6]另外,庐隐在《丽石的日记》中也在丽石的梦里构筑了一个理想的“桃花源”,和“海滨乌托邦”同样的快乐美丽,但两者最大的不同是“桃花源”里只生活着丽石和沅青两个人,而没有他者的参与,这就是“姊妹情谊”和“同性之间的爱恋”的根本不同。“桃花源”是有排他性的,这也正体现了丽石和沅青两个人的爱是排他的。《丽石的日记》虽然写的是女同性恋,两个人的感情也缠绵悱恻、真挚感人,其中爱而不得的苦闷和为爱而生而死的坚贞都让人为之深深动容,但是作品中的主人公也仅仅是限于精神恋爱,而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庐隐的描写很是含蓄,不过这也正反映出庐隐对感情有一种很深的精神要求和超越,对生活的追求也很精神和理想化。而凌叔华的《说有这么一回事》中女同性恋之间的情感较庐隐的描绘就更直白和浅露了。
《说有这么一回事》写的是云罗和影曼在学校里演话剧《罗密欧和朱丽叶》假戏真做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两个女生真的开始认真谈恋爱了。她们的行为已经展现出肉体的欲望和需求,影曼望着云罗“敞开前胸露出粉玉似的胸口,顺着那大领窝望去,隐约看见那酥软微凸的乳房的曲线。那弓形的小嘴更可爱,此时正微微张开,嘴角添了两个小弯弯……帐子里时时透出一种不知是粉香,发香或肉香的甜支支醉人的气味”。两个人已经从精神上的相互愉悦和欣赏,发展到了身体上的亲密接触,“云罗半夜醒来,躺在暖和和的被窝里,头枕着一只温软的胳臂,腰间有一只手搭住,忽觉到一种以前没有过且说不出来的舒服”[7]。庐隐还没有涉及到对女性身体上的描写,凌叔华已经开始以女性的眼光来细腻地欣赏和描写女性的身体,这就传达了一个信息,“女为悦己者容”中的“悦己者”已经不是占统治地位几千年的男性,而是女性自身。女性从自身的角度来审视女性的身体,发觉女性身体的美和奥妙,是女性自觉的自我意识的萌动。
丁玲的《暑假中》写了一女师范学校的五个女生暑假里生活在一起的欢乐和悲愁。作品中不仅写了这些女同性恋在一起相互依赖和安慰的幸福时光,更着重描写了她们在一起的矛盾和酸楚。嘉瑛和承淑是一对恋人,两个人既相互爱恋又矛盾重重,承淑热烈地向嘉瑛求爱说要嘉瑛爱她,嘉瑛大声地叫:“老是这句话!我真听厌了!”精神上的冲突和割裂,性格上的矛盾和志趣上的不相投等往往掩盖了女同性恋间的相互依赖。作品中也描写了当时学校里女同性恋的风气很盛,她们之间更有热烈、亲密的肉体接触,“一天到晚只颠倒于接吻呀,拥抱呀,写一封信悄悄丢在别人的床头呀,还有那些怨恨,眼泪,以至于那些不雅的动手动脚全学会了。……还拥护这面旗帜的一些,则搂抱着女友,互相给予一些含情的不正经的眼光,狎昵的声音,做得没有一丝不同于一对新婚夫妇所做的。”“触着了温温的柔柔的娟娟的手腕,不觉就用力的拥着,并恣意的接起吻来……说过后,她把脸更凑拢去,嘉瑛的呼吸轻轻触到她的左颊,她微微觉得有点痒,并且在那呼吸之中,似乎含有兰麝之香,她慢慢的又把自己的嘴唇,去印到那更柔腻的颈项上了。”[8]她们相互之间也有争夺恋人等争风吃醋的行为。丁玲塑造的女同性恋之间的情感悲愁已经远远超过快乐,这是她们自身内部情感不和谐生长的结果同时也是社会等外界压力下扭曲的结果。《暑假中》女同性恋之间的情感也不是庐隐和凌叔华塑造得那么让人为之动容和羡慕的纯粹美好的情感了,而是让人觉得卑丑和压抑,情感已经从内部和外部开始腐坏,丁玲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年代下扭曲生长的女同性恋已经在走向不和谐和衰落的道路。
为什么女同性恋现象会在20世纪初的中国能够悄然发展起来呢?
20世纪初西方女权意识被引入中国,中国女性开始觉醒,意识到自己是独立的个体。在传统的异性恋中,女性始终是处在一个从属的地位上,女性要在传统的两性关系上打破从属地位必须对封建家庭制中父权和夫权中心进行破除。在《觉社新刊》的第二期上有一篇文章《[自由恋爱]和[婚姻制度]》就说:“婚在与自由恋爱,是不相容的!要实现自由恋爱,在义非打破他指婚制不可。”打破这种封建家庭制的关系,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们又在主观意识上亟待脱离这种境地,当时的一部分人就采取比较极端的方法坚决反对婚姻,抱定独身主义,“1.绝对不婚嫁。2.已定婚的,赶快离婚。3.和家庭脱离关系”[9]。于是她们只能把这种要求寄托在一种新的关系上,在同性之间寻求一种精神上的、政治地位上的平等。女同性恋不同于男同性恋,女同性恋是一种新型关系,精神寄托的同时,还是一种反抗男性压迫,争取平等的工具,因此这个含义也要复杂深广得多了。
20世纪初的时候开始实行男女同校,《觉社新刊》上有一篇文章就说:“实行男女同校……现在提倡男女同校要算是女子跳出黑暗的第一方法了。”[10]男女同校打破了男女之间不能自由交往的禁闭,同时为女性进入社会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男女社交也开始公开。在这种新的社会状态开始之初,男女同校和社交公开的新局面也是相当的混乱。很多人对恋爱抱着一种很轻率和浮浪的态度,认为恋爱就是游戏、是玩耍,不用负任何责任,恣意地伤害别人,这样的现象在当时的社会里比比皆是。当时《妇女杂志》就刊登文章批评了这一现象,“恋爱是什么——玩玩而已,一般人都是这样的回答,不说出来的人心里也不免这样想,所以他们大玩其恋爱……造成这种轻忽而不负责任的原因有以下三种:(一)不认识恋爱为何物,(二)化解恋爱应负的责任,(三)明知故犯,知道恋爱的责任重大还不得不百计谋干,想骗取人家的爱,威吓哄骗,尽其能事。”[11]在这种恋爱关系里,受伤害的又多是女性,女性刚从封建旧家庭中脱离出来踏入社会,却又卷入这种无聊恋爱的游戏之中,由于在根本上还是男女地位的不平等,最终被抛弃和受伤害的总是女性,于是很多女性就不愿意再玩这种新式的恋爱游戏,不愿和男生多来往。《妇女杂志》第15卷8号刊登了《男女同校有弊端否》这篇文章,“两性之关系女生较男生为关心,故有少数学生,尝过对方之引诱和鄙弃后,多不愿与男生有所接触”[12]。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女性产生独身主义的想法,而不愿多接近男性,便和女性朋友关心亲近密切,她们认为女子之间更容易理解对方的苦闷心理和思想,彼此间的关系更为纯粹而少了很多后顾之忧。
社会中男女间的禁闭刚刚被打破,人们的思想被新旧思想夹击着,这种情境之下,被传统封建文化钳制了几千年的女子的心理比男子更为复杂和矛盾,她们的情感挣脱枷锁,意识中对生命的渴望和萌动开始觉醒,她们按耐不住这种对“人”的“生”的意识渴望,亟亟地想要寻找一个出口来宣泄她们内心里热烈的渴望和对欲望的懵懂之情。但社会解放的风尚刚刚兴起,远远不能为其提供这样的一个平台,传统习俗的压抑,社会舆论的导引,新女性对待两性关系的行为上还有很多顾忌,于是只好把目光转向了同性,在同性身上寻求感情的寄托。《觉悟》中有一篇沈玄庐的文章《死在社会面前的一个女子赵瑛》,这篇文章记述了当时女性之间交往密切、相知相惜的现象。赵瑛的《遗稿·我的读书历史》中就记录:“每天总是姊妹们谈谈笑笑,糊里糊涂……”,其中还叙述了“赵瑛和堂姊毓芬很相投,从毓芬出阁后,得知毓芬受旧式家庭的种种束缚,更引为痛苦”[13]。
女同性恋的发展还源于独身主义的盛行。20世纪初的男女青年有的为了逃避封建婚制而抱定独身,有的女青年对男女同校和社交公开的混乱的恋爱、婚姻等状况感到失望而抱定独身,也有一些女青年对男性始终抱着恐惧的心态而走向了独身主义。《妇女杂志》第7卷8号上李宗武发表的《独身问题之研究》就总结了当时独身主义盛行的六点原因。[14]《死在社会面前的一个女子赵瑛》里写到赵瑛:“……伊因此深愤新旧学派都难于解放女子底人生。所以伊颇想抱独身主义,但是家庭中总难免说出‘女大须嫁的话……”[15]不论是独身主义还是女同性恋在当时的大环境的压力下必定会走向衰落,女性并不能从中得到实际的幸福,因为不管是抱独身主义的女性,还是女同性恋都是自身对外界的一种妥协和无奈的变相接受,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女子的社会地位,提高女子的人格尊严。女同性恋只是女子面对强大又令之无奈的现实状况而退回到自身的一种表现,所以不会持久。“女儿们的婚姻都面对包办婚姻的压迫和威胁,这里便有含义,它可能被包办婚姻拆散可能战胜包办婚姻,仅仅是只有女儿们觉得了这冲突而主持包办婚姻者不注意不重视这冲突,整个社会理性对女同性恋视而不见,结果这种冲突往往是在事实上存在,在社会文化理念上难于构成和有形,不易为传统的批评和史家感觉到它的存在并可能有意义。”[16]
庐隐、凌叔华、丁玲关于女同性恋书写的作品都是对当时男性霸权的反抗,她们所描绘的女同性恋也是对这种状况的反抗,或者说是变相的妥协和退守。她们面对强大的存在了几千年的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文化,无奈又无力,她们在短时间内是不能改变这种局面的,因此作品中充溢着悲郁的调子。但是同时这些作品也让我们看到了当时环境里的女性的决心和迫切要求,她们是在不断的修正、成长的过程中一步一步艰难地趋向成熟。
注释:
[1]寿静心:《女性文学的革命——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73—175页。
[2]张岩冰:《女权主义文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3]林树明:《多维视角中的女性主义批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
[4][5][6]庐隐:《丽石的日记》,《庐隐选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88页,第189页,第192页。
[7]凌叔华:《说有这么一回事》,《花之寺 女人 小哥俩》,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85页,第88页。
[8]丁玲:《暑假中》,《丁玲文集》第二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92页,第104页,第87页,第119页。
[9]伊真:《[自由恋爱]和[婚姻制度]》,觉社新刊,1920年,第2期。
[10]化周:《我的小学校革命的计划》,觉社新刊,1920年,第1期。
[11]文索:《恋爱与责任》,妇女杂志,1918年,第5期。
[12]心适:《男女同校有弊端否》,1918年,第8期。
[13][14]沈玄庐:《死在社会面前的一个女子赵瑛》,觉悟,1920年11月5日。
[15]李宗武:《独身问题之研究》,妇女杂志,1920年8月。
[16]乐栎:《中国现代女性创作及其性别》,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0页。
(左惠芳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