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田园诗在宋元之际的衍变
2009-07-15周青
周 青
摘 要: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与月泉吟社的《月泉吟社诗》是宋元两组典型的田园吟咏组诗,后者沿袭前者题目,有一定的传统接续,但由于朝代的更迭、社会的动荡、异族铁蹄下的田园在月泉吟社的笔下呈现出与南宋范成大笔下偏安一隅的田园迥然不同的面貌。本文拟就思想、内容、艺术三方面对这两组巨诗作一比较,以达到对宋元之际田园诗的进一步体认。
关键词:《四时田园杂兴》 《月泉吟社诗》 思想 内容 艺术
中国文学史上田园诗的创作源远流长,到宋代已经蔚为大观,尤其是南宋范成大退居石湖时的大手笔——《四时田园杂兴》组诗六十首,更是将田园诗创作推向顶峰。其后元初旧宋遗老借石湖题《春日田园杂兴》而作的《月泉吟社诗》更是推波助澜。这两组田园诗组虽然时代紧邻,取材因袭,但无论其精神内核还是艺术传达都具有自身独到的不可替代性。
一、思想上——即事辄书与思想先行、精英意识与草根文化
(一)即事辄书与思想先行
范成大在《四时田园杂兴》这组诗的序里说:“淳熙丙午,沉疴少纾,复至石湖旧隐。野外即事,辄书一绝,终岁得六十篇。”可见范成大避隐石湖的初衷并不是刻意慕潜夫野趣、高蹈其志,他的目的只是疗养身心,他没有完全接续王维、储光羲美化田园的传统,诗中没有赋予田园以形而上的精神寄蕴,他笔下的田园是世俗斑斓的,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不似王、储诗中那般的圣洁静穆,这里有田园美景,有淳朴民风,也有贪吏逼压。“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村巷冬年见俗情,邻翁讲礼拜紫荆”,“黄纸蠲租白纸催,皂吏旁午下乡来”,他的脚步所及,便是全部的田园。
而月泉吟社的征诗虽以闲逸的《春日田园杂兴》为题,但“杂兴”二字才是题眼所在。主事者吴渭在诗评中强调:“春日田园杂兴,此盖借题于石湖,作者固不可舍田园而泛言,亦不可泥田园而他及,舍之则非此诗之题,泥之则失此题之趣,……如共柴桑墟里,抚荣木,观流泉,种东皋之苗,摘中园之蔬,与义熙人相尔汝也。”月泉吟社是宋末元初的遗老结盟,其主事者皆矢志不仕元朝,他们普遍仰慕“义熙人”陶渊明乱世归隐、不仕贰朝的节操,因此他们在征诗时旗帜鲜明地要求在春日田园上做出杂兴、做出深意,这种深意即他们在弃官归隐的高士身上挖掘到的人格力量。这样明示题旨思想的做法带来了限制题旨的后果,那些命题命意之诗普遍地征引古代隐士的典故以表达归隐忠洁的心志,如:“彭泽归来惟种柳,石湖老去最能诗”(第三名),“栗里久无彭泽赋,松江仅有石湖诗”(第七名),“浩兴归来吟不尽,陶诗和后和豳诗”(第十名),评价诗人亦多以“格韵甚高”,“尤有深味”,“语健意深”,“以雅健语写高洁操”等加以褒奖肯定。
(二)精英意识与草根文化
月泉吟社诗的诗人,多为汉族知识分子,虽然元朝在一定时间内取消科举取士粉碎了他们的青衫之梦,但知识分子固有的精英意识、家国意识、社会责任感、担待感还是颇为强烈,虽然隐逸遁世不能直言心声,但他们却借助摹写春日田园的隐晦方式顽强地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取向和民族情结,这种吟咏春光秋色,实际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反抗——或说拒绝,正所谓“以东篱北窗之风,抗节季宋,一时相与抚荣木而观流泉者,大率皆义熙人相尔汝,可谓壮矣!”[1]我们不妨来看月泉吟社评出的第一名罗公福和王世贞评出的第一名魏新之的诗:
老我无心出市朝,东风林壑自逍遥。
一犂好雨秧初种,几道寒泉药旋浇。
放犊晓登云外垄,听莺时立柳边桥。
池塘见说生新草,已许吟魂入梦招。
——罗公福
农圃谁言与世违,韶华正恐属柴扉。
天机花外闻幽哢,野色牛边睨落晖。
膏雨平分秧水白,光风小聚药苗肥。
行歌隐隐前村暖,忽省深山有蕨薇。
——魏新之
这两个第一名都隐约委婉地表达出不与新朝合作的愿望,不过罗公福在首句,子进在末句。可以看到,无心仕朝、采薇深山是他们抗节的决心和行动,诗中的田园描写实为一种掩护,他们旨在表达的是士阶层精英的志节,因此他们的诗中较少去真正关注乡村的文化与农民的心理。他们的审美视角是高高在上的,他们俯视田园寻找诗心,所念所想仍是家国大事,骨子里的情调还是士大夫阶层的。
范成大的田园诗则是与下层、与大众有着感同身受的生命体验,他的田园是真正的农民的田园,表现的也是他们的生存方式、生活习惯和精神风貌,通过大量的紧张劳动生活和鲜活的民俗民情的描写展示的是南宋农民真实的生存状况。他的叙述主体大多是农民自身,他的观察视角细致而全面,对农村的物候、岁时、民俗、生产、赋税有着全面的揭示,对农民的习性心理和好恶情趣却能做到细致入微的体察。
范成大退隐石湖有着与南宋遗老们截然不同的情感,他是单纯的皈依家园,只是详实地记录着发生在家乡的点滴,而不需要任何的美化或歪曲。他与民同忧乐,因而诗中满是农民的喜怒哀乐:“桑姑盆手交相贺,绵茧无多丝茧多”, “笺诉天公休掠剩,半偿私债半输官”,“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他既哀民生之疾苦——“地势不齐人力尽,丁男长在踏车头”,必恨皂吏之险恶——“长官头脑冬烘甚,乞汝青铜买酒回”,恨也无用,最后只能转而为盼农民之丰收——“饼炉饭甑无饥色,接到西风稻熟天”。有学者指出这一复杂矛盾的思想情感证明范成大仍存有封建统治者的阶级意识,并认定此为其创作中的缺憾。[2]但笔者认为这一情感心理是当时中国普遍农民真实的心理:反抗是无益也是无力的,不如期盼着丰收来抵税偿债。我们可以说范成大的确是站在底层叙述的,他注目的完全是农民的所思所想,因此他的描写、他的观察才能如此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正所谓“验物切近”(宋方岳《深雪偶谈》)。
二、内容上——实与虚、人情与物境
(一)实与虚
中国古典田园诗真正写实的,从理念到文字都遵循现实主义的,自《诗经》的《豳风·七月》以来,大概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是接续得最好的。他不似陶渊明、王维等一味美化田园,欲图在田园上空架构一个纯粹的理念世界;也不似王建、聂夷中等新乐府诗人为达到揭露和批判目的,而丑化田园为万恶的悲惨世界,范成大“仿佛把《七月》《怀古田舍》《田家词》这三条线索打成一个总结,使脱离现实的田园诗有了泥土和血汗的气息,根据他的亲切的观感,把一年四季的农村劳动和生活鲜明地刻画出一个比较完全的面貌。”[3]的确,因着“亲切的观感”,他的田园世界是真实而诚挚的,田园的一年四季入目动心,眼所观心动之而笔绘之。于是我们可以看到“高田二麦接山青,傍水低田绿未耕”,“杞菊垂珠滴露红,两蛩相应语莎丛”,“社下烧钱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他笔下的田园没有经过刻意剪裁或粉饰,因而显得纷繁真实,一切的风光、民俗、劳作都纳入创作视野之中,野老村姑、鸡犬牛羊是主体;他的内心是泥土色的,质实的,物象与内心之间并没隔着一层。
《月泉吟社诗》的春日田园组诗中,有少部分是客观写实的,但其主体却是延续了陶渊明的传统,退居田园以寻求心灵之慰藉,田园是他们最后固守的疆域,但这里不是他们原初的“家”,他们在被迫逃离市朝后决心在这充满泥馥的田园之上建构另一个永恒但又虚空的精神家园,在这片古老朴质的土地上尽情抒发兴亡之叹。因此他们在选材上“以心观物”,诗中的桑麻麦稻、鸡犬牛羊不再是主体、不再是亲见,而只是他们集体吟诵的布景。如第四十九名:
东风私我此身轻,脱却青衫野服更。
桑可以丝麻可绩,麦宜续食韭宜羮。
分甘垄上耕云隐,梦不湖边拾翠行。
物意岂知沧海变,晓风依旧语流莺。
宋季元初文士生在鼎革动乱之际,在经历了世事沧桑后,产生对富贵虚空的顿悟与避世远祸的念头,而“世数有迁革,田园无古今”,赋予田园以附加的精神内涵,可以看出他们对田园的唱叹是发自肺腑多于源于眼前的,是心中的虚境,有着过滤后的清明与绝尘。
(二)人情与物境
同样描写田园风光,但范成大和月泉吟社的关注点却有所迥异。《四时田园杂兴》的节奏是紧凑的,是蒙太奇式地镜头拼接,诗中的人、物、事是生机勃发的,仿佛随处可见农民田间忙碌的身影和节日里欢欣酣畅的雀跃,同时大量的以农民的口吻来叙述,充满了生活气息,也平添了许多情趣。诗人“常常被田园的农事所感染,浸润民风,往来田家,能够以善待民,民亦与之相与。”[4]
榾柮无烟雪夜长,地炉煨酒暖如汤。
莫嗔老妇无盘饤,笑指灰中芋栗香。
这首绝句写得活泼巧妙,有人、有景、有情节、有对话,把冬日写得生意盎然,把人事写得情趣横生。其实范成大不仅摹写了淳朴热情的民风民情,在他的田园里,连莺蝶、鸡犬都是可爱娇俏的,仿若有了人的情感意态,比如:“蜻蜓倒挂蜂儿窘,催唤山童为解围”,“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无处不寓含着浓郁的人情味。所以,在范成大笔下,“田园诗又获得了生命,扩大了境地”[5]。
月泉吟社诗人笔下的田园则又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没有生龙活虎的世俗景象。因为乡村底层的人事、人情无法传递他们的悲愤和荒凉心绪,于是只能将自己的心境投射在物境上,故通过造境,月泉吟社诗里展现的更多是桃花源般纤尘不染的物境。诗人的笔触是长镜头式地、不动声色地静态追踪,因此这里的田园有着高士的静穆和闲适。
世事不挂眼,寄情农圃中。
鉏犂动晓雨,杖履立东风。
芽谷验仁脉,浇花趱化工。
独余真意味,浊酒自烧菘。
诗中的春日田园是文人钟情的境界,因忘情世事而寄情农圃,又因农圃景物而感动性情,最后意与景融,辞与意会,达到天人合一。另外,为表现隐逸的澄明境界,月泉吟社诗人往往运用“白云”、“沙鸥”、“扁舟”、“啼鹃”、“蕨薇”等意象来明确所绘物境的指向性。
三、艺术上——刻意作工与信手拈来
这两组田园诗在艺术上不分伯仲,各有千秋。但从其为文之风看,还是能辨察到二者有“刻意作工”与“信手拈来”之别。这种差别主要体现在典故和感兴手法的运用上。
首先,通览《月泉吟社诗》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大多诗歌均有征引或化用典故的痕迹,借用陶渊明弃官归隐的典故最多,除此伯夷、叔齐耻食周粟而采薇首阳的典故也被颇多引用,另有征引樊迟、苏东坡、谢灵运等人的事例。单看引用陶渊明的诗句:“可是樊迟宜请学,肯教陶亮叹将芜”;“种秫已非彭泽县,采薇何必首阳山”;“弃官杜甫罹天宝,辞今陶潜叹义熙”;“莫待荒三徑,歸歟陶令居”。“渊明归隐”的涵蕴十分丰富,诗人或爱慕他不受羁绊的本心,或颂扬他不仕刘宋的节义情操,借此寄寓自己忠于赵宋、不愿屈身仕元的气节。相较之下,范成大的的书写更多的是率性而为的意味,他的创作完全是闲时的实录诗,不需担负特定的社会使命,也无需顾及群体的价值取向,因此引经据典、舞文弄墨也就不再成为必要。如其一“斜日低山片月高,睡余行药绕江郊。霜风扫尽千林叶,闲倚筇枝数鹊巢。”他的笔下不再有世俗的羁绊,跳脱了江西诗派好用典、好化用的形式主义藩篱,因此纵横驰骋起来反而有了繁华落尽见真淳的返璞归真感。
再者,《月泉吟社诗》的主事者几番重申“杂兴”,一则是对题旨深意的暗示,二则是对艺术手法的规定。“所谓田园杂兴者,凡是田园间景物皆可用,但不要抛却田园,全然泛言化物耳。归去来辞全是赋体,其中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四句正属兴。”由此可见,因为主事者追求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那么诗歌的创作就必然不能止步于单纯的观感,而更注重追求情景交糅的圆融之境,使作品具有幽邃深刻的历史底蕴,这种造境的原则近似于曲终奏雅。如果说《月泉吟社诗》是造理想之境,那么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则是写现实之境。他以写实之心铺写现实乡土,寓目写景,因此他的诗里少了比兴的寄寓,而多了辞赋的铺陈,其实这组诗未尝不可看成是一篇《田园赋》:以一年四季的景色人物铺叙之,以诗人的所见、所闻、所思贯穿之。
四、综述
在田园诗史上,同题而咏的这两组诗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前后相距仅百年,而诗的风貌——思想内容、艺术为之全变。通过对二者的剖析,可以认识到田园诗发展到宋元以后现实意味浓重了些,但时代的变革更迭对田园诗的作用还是相当明显,一旦存在外在的刺激,诗人们的诗心会从个人转向家国,从吟咏转向忧嗟,从写境转向造境。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宋末至元初田园诗的发展出现了一些异变或者说田园诗的高潮在范成大之后有了些许回落。
注释:
[1]全组望:《跋月泉吟社后》,《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十四。
[2]陈正君:《理性的田园——评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深圳教育学院学报,2001年,第2期。
[3]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4]曾玉章:《本色的田园诗人——诗中解读范成大》,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
[5]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周青 南京大学文学院 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