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柄:欧阳詹在古文运动中的地位
2009-07-15杨遗旗
摘 要:欧阳詹、韩愈、柳宗元是共同致力于古文创作的亲密战友。然而,如果仅考察贞元时期的文学成就和影响力,欧阳詹是毫不逊于韩愈和柳宗元的。韩、柳在古文运动中的领袖地位源于他们的理论建树和古文创作上的勤奋实践。但是他们的主体理论和创作高峰均在欧阳詹逝世后出现。在世时,欧阳詹常给予韩柳鼓励和支持,可以说,欧阳詹不仅是古文运动的直接参与者,而且是高潮来临的重要推手,是高潮前期的掌舵者。
关键词:欧阳詹 韩愈 柳宗元 古文运动
欧阳詹(唐肃宗至德元年公元756—唐德宗贞元十七年公元801)是与韩愈、柳宗元同时代的著名文学家,其文学创作成就极高。韩愈在《欧阳生哀辞》中云:“其文章切深,喜往复,善自道;读其书,知其于慈孝最隆也。”大中六年,福建观察使李贻孙为欧阳詹的传世文集撰写序言,序言中称欧阳詹的文章:“新无所袭,才未尝困,精于理故,言多周详,切于情故,叙事重复,宜其司当代文柄,以变风雅。”李贻孙还将其与韩愈、李观并列,在《序》中云:“常与君同道而相上下者,有韩侍部愈、李校书观洎君,并数百歳,杰岀人到,于今伏之。”大中六年距欧阳詹逝世仅半个世纪,可以说李氏对欧阳詹的评价是中肯的。然而,在今天的“古文运动”研究中,学者们没有充分认识到欧阳詹在古文运动中的地位,很少有学者把目光投向他。众多研究唐宋古文的著作只是在介绍韩愈“集团”时,稍微提及欧阳詹而已。这其实是对欧阳詹的古文创作成就和他在古文运动中的地位认识不足的表现。
一、与韩愈、柳宗元的关系
韩愈《欧阳生哀辞》云:“八年春,遂与詹文辞同考试登第,始相识。自后詹归闽中,余或在京师他处,不见詹久者,惟詹归闽中时为然,其它时与詹离率不历岁,移时则必合,合必两忘其所趋,久然后去。故余与詹相知为深。”柳宗元《四门助教厅壁记》中云:“贞元中……与欧阳生同志于文。”由此可见,古文运动的两位领袖都与欧阳詹私交不错,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特别是韩愈与欧阳詹的关系到了离时盼聚、聚后忘归的地步,可见相交甚深。欧比韩大12岁,比柳大17岁。贞元8年,欧36岁登第,韩24岁登第。贞元9年,柳20岁登第。韩愈、柳宗元与欧阳詹年龄相差颇大,能成为挚友,综合起来可能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共同的志向。二是相似的际遇。他们三人的科场、仕进都很不顺利。欧阳詹“五试于礼部,四试于吏部”,始授四门助教。柳宗元连续四次参加礼部考试才进士及第,贞元14年,经吏部制科考试,始任集贤殿正字,贞元17年出任蓝田尉。韩愈则是“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贞元12年三次上书宰相不报,后入董晋幕府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贞元15年董晋死,他转投武宁节度使张建封为节度推官,后往来于洛阳与长安候调选。直到贞元18年春,方就任四门博士。中唐时代,国家内忧外患不断,更兼中央势弱,各节度使拥武自重,叛逆废立之事不断。民族矛盾激化,少数民族不断起义。以德宗之雄才大略,对时局的控制也是疲于应付。目睹风雨飘摇之中疲于奔命的唐皇朝,欧、韩、柳都希望“呈功取爵”,从而有益于社稷。欧阳詹在《与郑伯义书》一文中说:“国家设尊官厚禄,为人民也,为社稷也,在求其人,非与人求,在得其人,非与人得。”在该文对“进士”的涵义有过阐释:“进士者,岂不言其可以仕进,而能裨助政化,始自下而升上,终自上而利下者也?”韩愈也是怀抱用世之志,其《争臣论》等文章表现了豪杰之士的政治见解和抱负。柳宗元因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对现实矛盾感受颇深,志存高远,怀抱“行乎其政”、“理天下”的理想。他们三人对混乱时局有一个共同的认识,那就是礼制崩溃与道统断裂。因此为了实现自己匡扶社稷的抱负,他们一方面始终不放弃政治上的追求,一方面志于古文的创作。“志于文”的目的是思索社会、讽喻现实、宣扬儒家道统思想。
贞元年间,欧、韩、柳之古文已经拥有极高声望。欧阳詹早有文名,韩愈在《哀辞》中说:“建中贞元间,余就食江南,未接人事,往往闻詹名闾巷间,詹之称于江南也久。贞元三年,余始至京师,举进士,闻詹名尤甚。”又云欧阳詹名声“流于人人”。韩愈的弟子李翱在《荐所知于徐州张仆射书》中说:“昌黎韩愈,得古人之遗风,明于理乱根本之所由。”(《全唐文》卷六三五)柳宗元则是“才华横溢,学识渊博,青年有为,时名甚高”[1]。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爱好,一样的际遇,一样的崇高声望,欧阳詹、韩愈、柳宗元这贞元年间的古文三杰成为好友就不足为奇了。
二、古文创作成就
古文运动中的“古文”,是指与骈文不同的散体单行的行文体制。形式上,反对讲求对偶声韵、大量使用事典、辞藻浮艳的骈文;内容上,讲究经世致用、“明道达意”。清方苞说:“至唐韩氏起八代之衰,然后学者以先秦盛汉辨理论事质而不芜者为古文。”[2]因此,“散体单行”、“明道达意”、“辨理论事”是古文三个最为主要的特点。欧阳詹一生“致于古文”,其古文创作明显体现了这三点。“散体单行”是古文创作最为基本的要求,毋庸论述。
与韩、柳一样,欧阳詹在古文创作上有着高度的自觉性,尽管他不像韩、柳有自己系统的理论主张,仍不失为一位忠实的成功实践者。“明道”是韩、柳提出的概念。比他俩成名在前又大一旬有余的欧阳詹,古文创作无处不“明道达意”。戴显群在《欧阳詹与古文运动》一文中把欧阳詹的古文主题思想归纳为三个方面:主张仁政,反对暴君专制和方镇割据;歌颂古圣先哲,崇尚上古社会简朴作风,反对奢豪;以六经为教化之本,主张修身孝涕忠信,这是十分中肯的。他的古文从不无病呻吟,而是书写对生活的感悟,并且时常提炼出深刻的主题。如《栈道铭序》先写秦蜀之间的天堑之险要,后写栈道之工巧,认为“截断崖以虹桥”关键在于巧用人、物之力,进而引申出“德义”对国家选用人才的重要性:“为上,怀来在乎德;为下,招德在乎义;德义之如今日,则或人之言有孚;其反之,则石虽存恐不为琢,材虽多恐不为构。”《陶器铭序》则对工艺简单的陶器大加赞赏,提出“器以利用,道从易简”的观点,认为喜欢珍器、好玩的风气是社会混乱的根本,流露出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倾向。该文行文质朴、内容充实、观点鲜明,远非空洞、含混的骈文可比。其杂文形式活泼、笔端锋利、能直接迅速地反映社会现实和抒发自己的感情,更因叙事往复、讽喻鲜明广为人们称道。《吊九江驿碑材文》作于贞元8年作者进士及第后归乡省亲途中,是一篇构思新颖、寓意深刻的杂文。九江驿碑材原本是颜真卿所建祖亭之碑,上有颜氏手勒碑文,后之州吏竟取此碑铲去碑文改为九江驿碑。作者凭吊古物,触景生情,歌颂了颜真卿的书法、文章以及祖亭胜迹,隐喻了才德之士被遗弃的愤慨和“先贵后残人之伤”的情感。即使是应试之作的《明水赋》,也反映了欧阳詹关注民生福祉的亲民思想,该《赋》云:“招百神之景福,致万姓之元祯。无益于人,鄙玉浆于夜漏;自求其益,哂珠露于金茎。”
欧之古文“辨理论事”的特点颇为突出。《新唐书·欧阳詹传》称其文章“深切、回复、明辨”。欧阳詹的古文“辨理论事”、灵活自如,但都依托事实,并非空发议论,有的文章先叙后议,有的文章先议后叙,有的则夹叙夹议。即便是“墓志铭序”,欧阳詹也不“放过”“辨理论事”的机会,如《大唐故辅国大将军兼左骁卫将军御史中丞马公墓志铭序》在介绍马公生平事迹之前,就先有议论“墓有志,志有铭,志记也,铭名也。名人记墓,庶髙岸为谷,幽壤或呈,情当掩者,有所归认”,高屋建瓴地交待了撰写铭文的事由。八篇记文:《曲江池记》、《太学张愽士讲礼记记》、《上方石像记》、《右街副使厅壁记》、《泉州北楼记》、《泉州六曹新都堂记》、《二公亭记》、《同州韩城县西尉厅记》,都能巧妙地找到“辨理论事”的切入点,从而使文章增色不少。如《二公亭记》先辨说“亭”、“楼”、“观”、“台”、“榭”的异同,然后讲述二公亭建亭经过,再引《虞书》、《诗经》对“邦牧安定席公”和“别驾置同正员前相国天水姜公”之“政平敎成”进行议论,行文跌宕起伏,叙议错综。欧阳詹的“赠序”类文章也是如此,《送李孝廉及第东归序》主要抨击进士科“侥幸浮薄”的弊病,赞成明经科是“取士之嘉”。欧阳詹古文表现出的“辨理论事”的特点,跟韩愈的古文颇为相似,可能是共同效法秦汉散文使然。以此看来,方苞之言:“至唐韩氏起八代之衰,然后学者以先秦盛汉辨理论事质而不芜者为古文”,就未免有失公允,因单就“辨理论事质而不芜”而言,欧阳詹是绝不亚于韩愈的。
贞元时期的散文善于使用排句、偶句,这是他们效法两汉散文中“高下相倾,自然成对”的偶句发展而来,与致力于用典以四六呆板形式为特征的骈俪文根本不同[3]。欧阳詹刻意作古文,这种特色在他的散文作品中更为突出。因此,《四库提要》欧阳行周文集条也称,“詹之文实古格在当时纂组排偶者上”。
欧阳詹的古文当是贞元年间古文的典型代表。贞元17年欧阳詹逝世前,韩愈与欧阳詹相比,除有鼓动宣传、诱掖后进之功外,古文创作成就还不能说出于其右。
三、在古文运动中的地位
唐人提倡古文,是在文章必须有益于世用的儒家传统思想指导下,改革文风文体的一种努力。这种改革,经历了一个很长的渐进的发展过程,称之为运动,是近人的事[4]。对唐代古文运动的研究,学界更多的是关注古文创作理论,因此对古文运动有理论贡献的作家,在古文运动的研究中就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李华、萧颖士、独孤及、梁肃、柳冕等人的名气在今天的学界远比欧阳詹、李观等人响亮,那是因为他们在进行创作实践的同时提出了自己的理论主张。李华《萧颖士文集序》引萧颖士的一段话,说明他主张宗经,而且不取魏晋以下。李华宗经之外,还强调文章和作者品德的关系,而且连屈原、宋玉也加以否定。之后,永泰二年(766年),独孤及在宗经之外,对“骊偶章句”施加抨击。他还以五经为源泉进而接触到载道的问题。他曾教导他的学生梁肃:“文章可以假道,道德可以长保,华而不实,君子所丑。”(梁肃《祭独孤常州文》)大历八年前后,梁肃在《补阙李君前集序》中提到文章的主要内容是叙治乱、陈道义、广劝戒、颂美功。柳冕论文,在韩、柳之前是最多、最系统的一个。他论文的宗旨,本于教化,文经一体。但是他们以五经为源泉,重政教之用的主张有着明显的功利主义倾向,他们的文章空言明道的性质,文字形式上既复秦汉之古,思想内容上也给人陈旧之感。一般认为李华、萧颖士、独孤及、元结、梁肃、柳冕等人是古文运动的先驱者。以韩柳为领袖的贞元前后古文作家群的古文创作则掀起了古文运动的高潮。这群人包括李观、欧阳詹、皇甫湜、李翱、吕温、刘禹锡等等。他们中间欧阳詹年龄最长,后世均称他们为“韩门弟子”,其实这是不对的。欧阳詹与韩愈、柳宗元相比较,如果仅考察贞元17年前的文学成就和影响力,欧阳詹是毫不逊于韩愈和柳宗元的。
韩愈、柳宗元在古文运动中的领袖地位源于他们的理论建树和古文创作上的勤奋实践。但是他们的理论多在欧阳詹逝世后提出。尽管韩愈在贞元九年写的《争臣论》中第一次提出“修其辞以明其道”,在贞元十三年,提出了“道统说”[5]。但是韩愈的道统说形成于贞元十九年,成熟于谪贬阳山时期。他要明的道,就是在《原道》(写于贬阳山时期)中说的仁义,要用儒家道统重建儒学的权威,具体的目的,就是反对释老、反对藩镇割据。在韩愈提出并完善“文以明道”的创作思想的过程中,欧阳詹应该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因为在贞元10年冬到贞元17年春这段时间里,据韩在《哀辞》中所言,韩、欧每年都会相聚一段时间,相聚时候谈论的话题肯定是他们共同感兴趣的天下时政和古文创作。欧阳詹为人和创作的核心内容是“忠信”,与韩愈载道思想的核心内容“仁义”如出一辙。欧阳詹年龄长韩愈一旬有余,文名又早扬于韩愈,其对韩古文运动理论的形成应该有启迪之功。柳宗元提出“文以明道”的主张,则是在永贞革新失败之后。在此之前,柳、欧“同志于文”,不可能没有往来切磋之谊。
欧阳詹传世文集除去13篇赋文和87首诗歌之外,有古文46篇,均创作于贞元2年至贞元15年间。传世的古文中,许多文章在当世就评价甚高,如《吊九江驿碑文》、《南阳孝子传》等。欧阳詹尽管没有直接提出古文创作理论,也没有像韩、柳那样抗颜为师为古文运动培养了一批人才,但是以兄长身份与韩、柳结为好友,“共志于文”,踏踏实实地进行着古文创作,笔耕不辍。从某种程度上说,欧阳詹是韩、柳的发现者、启迪者和支持者。欧阳詹有一双识人慧眼。他知道韩愈可堪大任,贞元15年,曾率领自己的学生伏拜于大殿之下,荐韩愈为博士,因“会监有狱”而作罢。可以说,欧阳詹不仅仅是古文运动的直接参与者,而且是高潮来临的重要推手,是高潮前期的掌舵者,李贻孙称赞他“宜其司当代文柄,以变风雅”是符合事实的。
注释:
[1]孙昌武:《唐代古文运动通论》,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171页。
[2]方苞:《方望溪先生全集》,四部丛刊本。
[3]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326页。
[4]罗宗强:《唐代古文运动的得与失》,北京: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197页。
[5]陈克明:《韩愈年谱及诗文系年》,成都:巴蜀书社,1999年版,第41页。
(杨遗旗 湖北武汉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43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