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给傅聪的一封信
2009-07-14
聪,亲爱的孩子:
多少天的不安,好几夜三四点醒来睡不着觉,到今日才告一段落。你的第八信和第七信相隔整整一个月零三天。我常对你妈说:“只要是孩子工作忙而没写信或者是信在路上丢了,倒也罢了。我只怕他用功过度,身体不舒服,或是病倒了。”谢天谢地!你果然是为了太忙而少写信。别笑我们,尤其别笑你爸爸这么容易着急。这不是我能够克制的。天性所在,有什么办法?以后若是太忙,只要寥寥几行也可以,让我们知道你平安就好了。等到稍空时,再写长信,谈谈一切音乐和艺术的问题。
你为了俄国钢琴家(指著名钢琴家Richter(李赫特))兴奋得一晚睡不着觉;我们也常常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着觉。神经锐敏的血统,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常常劝你尽量节制。那钢琴家是和你同一种气质的,有些话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说每次练琴都要让整个人的感情激动。我承认在某些romantic(浪漫底克)性格,这是无可避免的;但“无可避免”并不一定就是艺术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时反而是一个大累!为了艺术的修养,在heart(感情)过多的人还需要尽量自制。中国哲学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让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动听众的感情,使他们如醉如狂,哭笑无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调度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样不动声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艺术与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该记得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弹完了琴,看见听的人都流着泪,他哈哈大笑道:“嘿!你们都是傻子。”艺术是火,艺术家是不哭的。这当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这境界作为你终生努力的目标。罗曼·罗兰心目中的大艺术家,也是这一派。
关于这一点,最近几信我常与你提到;你认为怎样?
我前晌对恩德说:“音乐主要是用你的脑子,把你朦朦胧胧的感情(对每一个乐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确了,然后你的technic(技巧)自会跟踪而来的。”你听听,这话不是和Richter(李赫特)说的一模一样吗?我很高兴,我从一般艺术上了解的音乐问题,居然与专门音乐家的了解并无分别。
技巧与音乐的宾主关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无须逢人请教,再在你我之间讨论不完,只因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个自卑感,我连带也为你操心;再加近两年来国内为什么school(学派),什么派别,闹得惶惶然无所适从,所以不知不觉对这个问题特别重视起来。现在我深信这是一个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闹技巧的,就是艺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一个人跳不出这一关,一辈子也休想梦见艺术!艺术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会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这个毛病,不过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处的音乐会,据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乐团体或是交响乐队来邀请的,因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欧洲各地的音乐节。你是个中国人,能在Chopin(萧邦)的故国弹好Chopin(萧邦),所以他们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昨晚陪你妈妈去看了昆剧:比从前差多了。好几出戏都被“戏改会”改得俗滥,带着绍兴戏的浅薄的感伤味儿和骗人眼目的花花绿绿的行头。还有是太卖弄技巧(武生)。陈西禾也大为感慨,说这个才是“纯技术观点”。其实这种古董只是音乐博物馆与戏剧博物馆里的东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只能给后人作参考,本身已没有前途,改它干么?改得好也没意思,何况是改得“点金成铁”!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节选自《傅雷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