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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读天书

2009-07-13季红真

鸭绿江 2009年5期
关键词:长白山

季红真,1955年生于浙江丽水,父母是一般公职人员,在燕赵一带度过青少年时代,当过农工、印刷工。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在中国作协创研部工作二十余年,现为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教授。出版《文明与愚昧的冲突》等著作九种;发表《古陵曲》等散文、文化随笔五十余篇;发表《中国近年小说与西方现代主义》等论文近百篇。获当代文学研究会颁发的“当代文学研究奖”等九项奖励。

戌子年仲夏,随一群生态专家考察长白山。由北坡、西坡至南坡。登高山,入密林,至边境,驻足农舍,于高山苔原野餐午休,在野林深处漂流,寻访隐秘的山顶湿地,盘腿坐在炕上食地道朝鲜族菜肴,钻入养蜂人帐篷看蜂农取胶,与朋友欢晤歌唱聊发少年诗兴,聆听专家夜话生态真切悲愤,与老友闲叙家常琐细亲昵,皆在日月风雨轮回交替之中,复十日而归。长白山,天书也!自然之子匆匆漫读,只可略窥点滴。志之,以抒惊喜与敬畏。

长白山南麓出秘酿野生蓝莓酒,味微涩而甘醇,饮之稠滑如薄浆,渐入血脉,回流头顶,恍惚如离尘界,飘飘然中有朦胧窥月的意境。长白山的山水皆如醉意中的朦胧。越半年,记忆更加飘忽如絮,浓雾疾雨和蓝天朗日之下,山与水都如逝去的岁月,更加恍惚不定。

不到长白山,不知什么叫雄壮。金朝闲闲老人有诗称“长白山雄天北极”,一个“雄”字,当为最好的概括。站在天池岸边,看远山如凝固的海涛,曾经的汹涌定格在瞬间的地壳运动中。而这瞬间,也有六十万年之久,呼应着喜马拉雅的造山运动。其后四次大的火山喷发,则让激流涌动时的突然冰冻,以每次二百米的厚度,一层层地覆盖在年轻的山体上。火山爆发的热度,造就的碳化石,还像火柴头一样,隐隐约约地露出在一些山体的断面。经历了一段稳定的休眠之后,1202年,也就是康熙十一年,再次昂扬喷发。是年的4月14日,中午时分,天地突然晦暗,不时呈现为赤黄,犹如烟火浓焰,腥臭弥漫居室,熏烤得人如在烘炉中。入夜四更之后,才逐渐消退。在惊恐中等来天光的山民,只见遍地都是像烧焦了的蛤壳一样的火山灰。稍后的时间里,烟雾云气从西北方袭来,天地重又陷入昏暗,腥臭之气沾染在人的衣物上。美丽的天池就是在这次晦暗、腥臭的片刻孕育,逐渐因雨水的降落和地下暗河的注入而形成,并且成为松花江、图门江和鸭绿江之源。据说天池也会有风高浪急的时刻,我幸运地赶上了晴朗的天气。她像高山中的巨大深井,以深不可测的宁静带给人无限的神秘感。有一则传说,就是一位叫杜鹃花的姑娘,怀抱冰块钻入火魔的肚子,降服了妖孽,使火熄灭形成了湖泊。这个世界最高的火山湖,看上去不像是水,更像是蓝绿色的巨大石体,镶嵌在连体群山椭圆形的凹陷中。这倒是偶合于另一则传说,天池是太白金星的宝镜,被盛怒的王母娘娘的大女儿摔下凡界。退下天池边缘北望,有一面宽敞绝壁,曰铁壁山,通体如红色铁锈,上面生长着青铜色的苔藓,形成大波浪形的图案,似平面的螺旋,在不规则中呈现出大致的对称。与友人观赏良久,暗自惊叹造化的无意天成,还搞什么艺术?

天池像是深潭中的静水,而长白山大瀑布则是龙腾一般地狂放不羁。小雨微凉之中,沿着溪流溯源,从北坡上天池,巨练一样的双流跃上山冈,又迅速跌落,带着渹湱的巨响,奔涌流荡出二道白河。很抱歉,我只能用这样一个几乎死掉的词汇来形容那水声的宏壮,而二道白河又命名了进入长白山腹地的首站,那是一个人烟稠密的镇子,我们第一夜的宿营地。

长白山以其雄奇的自然高度,统领绵延于辽、吉、黑的大片山脉,被誉为“东方乔岳”、“万山之祖”、“关东第一山”,都不为过。由于终年的白色奇峰,它自古就被视作仙山。作为女真民族的发祥地,辽、金都把它视作神山。爱新觉罗氏称自己的祖先是仙女吞食朱果而诞生,长白山作为龙兴之地而被封为圣山,乾隆称长白山是辽宁千山和东岳泰山之祖山,都是由于它雄壮的体魄。为此,清人恢复明代的柳条边墙,又延长近千米,深挖土壕,在垒起的土坡上种植柳树,蜿蜒起伏地圈起它辽阔的山脉地带。他们在边墙上间隔一段开设一个边门,派军队把守,设立各种衙门。

清朝把柳条边墙在明代抵御胡人南侵的军事功能转化为阻止汉人北迁的文化功能,目的是禁止开垦、淘金、捕猎、挖参和采珠。康熙、乾隆、嘉庆来祭拜的时候,也不登临最高的山峰,只到吉林的大小船厂、开原的威山堡等周边的地区。这样的神性崇拜与行政防范,使长白山得以成为东北的生态屏障。当然这已经是历史了,过度的开发已经使它的原始风貌日渐模糊。一位酷爱自然的环保圣徒,望着环山的公路感慨,仿佛它在山体上划出了刀痕。

钻进长白山的腹地,才能看见它格外奇崛的一面。锦江大峡谷最为令人震惊,撕裂的山体被巨树密林装饰着,陡峭的谷壁使人不敢垂直探望,对面的景物却清晰可见。沿岸林立的怪石,像地底耸起的无数小岑。北锦江随着狭窄的谷底拐着急速的弯,湍急的河水时隐时现,只有汹汹滔滔的闷响灌注于天地之间,好像幽深密林中的地下潜流,使人感觉像站在巨船上。这是1989年夏风灾之后,森林调查时才发现的雄奇景观,据说还发现了各种形状的脚印,有人联想到野人和外星人的传说。粘连在枝干上,丝丝缕缕飘荡拂面的稀疏苔藓类植物,也强化着这人迹罕至境地的神话色彩。而鸭绿江峡谷则显得整饬森严,质朴而伟岸。绝壁上生长着的大大小小的树木,好像伸出山体裂隙的无数手掌,托举着悠悠的白云,遮盖着沉静的蜿蜒深流。连水声都透彻清亮,激荡中起伏着徐缓舒展的韵律。望天鹅的十五道沟里,则是另一种让人唏嘘的地质奇观。一面绝壁被排列着的巨型石柱护卫着,在雨水的冲刷下一片铁黑,和天池附近火山灰的赭黄色迥然不同。据说是火山爆发时,融化的岩浆一股一股地流下来,迅速冷却之后形成的。这里奇态极多,有一处几乎是几根巨柱支撑着山崖,昏暗中有擎天的奇伟。十五道沟的瀑布也是多姿多彩的,有的从悬崖上倾覆下来,人可绕行钻入水帘之中的干燥壁凹处,也有的只是在慢坡上缓流,随地势奔淌入溪。岳桦双瀑像幽居深山的秀女,在清净的山林中顾自唱着快乐的歌,分两截跳下山岩,上截高达十米多,下截有十五米。至于密林的巨石深壑中跌宕奔涌的清流,更是奇诡得让人头晕目眩。这些细节丰富着这座雄壮大山的性格,好比一个魁伟的壮汉也会有富于变化的身段。

小天池则只能用“秀美”来概括了。河谷中的一泓清水,被四面绝壁环绕着,蓊郁的密林遮蔽着沿岸的水域,绝壁上的疏朗树冠投下一层层倒影,覆盖着大片的湖面。水面在天光下,变幻着由白云、蓝天、绿树、黄叶和深色山崖交织重叠的色彩,神秘而优雅万状。山是温润的,水是柔和的,波光流影叙着无尽自美的岁月。这简直就是女性的山水,让人安详宁静。朋友在悄悄地流泪,说比起去年来,水已经污浊了许多。比这水更让人放松的,是附近的秘密花园。沿一道山隙攀援而上,有细流、石板和横搭的原木。钻进一片封闭的密林,跨过横斜错落的残倒木,就是东亚海拔最高的湿地。毡毯一样的大片草叶上开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少许的小朵百合和小睡莲间杂其中。大量生长的是两种单茎无叶的草,一种稍粗大,淡绿色略显透明,单株生长,一种暗灰绿色,细长有弯度,根部分蘖连株生长,都很像华北的节节草。中心地带是一片浅水,看不出丝毫的波动。身处静谧安详之中,疲倦袭来,找一处草厚的地方坐下去,片刻即感觉出潮湿,突然想到这原本是湿地。这个花园是在火山灰上发育而成的泥炭沼泽, 所谓“秘密”缘自一个青年时代进山的环保圣徒,发现它以后为了保护它而隐瞒了将近二十年。如今这也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据说花园的水位已经下降了许多。而我还是庆幸着自己目遇了最高的湿地花园,看见了长白山最为温柔的一面。

就是寻常的山谷溪流,长白山里也自有其独特的神韵。即将走出山地之前的一个傍晚,在一条穿行于老林子里的山溪中漂流。半透明的柔韧溪水恣肆地漫过卵石,忽而舒缓宽阔如湖,忽而逼仄急湍如瀑。不时有一两只小鸟擦着水面飞翔,偶尔落在溪间的石头上,超拔于浑厚的水声之上,像花腔女高音一样华丽流畅地鸣叫。皮筏子时而被乱石阻挡,转眼又在涡旋中颠簸。两岸枝干横生的大树,几乎没有一棵是直的。树冠是黑幽幽的,只有伸展到水中央的散乱梢头,才略显出细微的明暗变化。苍茫暮色中,看水看树,都像走进了十八、十九世纪的风景。

车行山中的时候,并不觉得雄奇。遮天蔽日的森林、高高矮矮的树木使人忘记了海拔高度。长白山的草木茂密得惊人,走进森林深处,有参天的针叶树,其下是高大的阔叶乔木,然后是小乔木,灌木之下则遍生着各种野草。据说,长白山的地形地貌和植被,概括了从温带到极地的自然景观,分布着针阔叶混交林、暗针叶林、岳桦林和高山苔原等各种植物2540多种,简直就是一个植物的博物馆。

混交林带中的高大针叶树几乎只有树巅露在外面,层层叠叠的草木形成肥厚的植被,使山体显得臃肿。车过南坡的时候,路过一道长长的山崖,远远看去开满了粉红色的花,一派淡雅的喧闹,下车近观的时候,才发现是一种小乔木半绿半粉的叶子,可谓造化戏人。长白山的一道奇观,是松树与白桦树相依相偎,像恋人一样纠缠在一起,专家说那是为了抵御大风。长白山原始森林的生态环境依靠风的自然淘汰来调节,所以风倒木不能捡拾,必须让它们自然腐烂,才能保持林地的生态平衡。看上去,“松桦恋”的场地确实比较空旷,它们有点像现代青年似的旁若无人。

长白山最高的树是松树,而且种类也出奇地多。 除了著名的红松和落叶松以外,还有沙松、臭冷松、赤松等等。而独特的美人松则尤其挺拔,树干高挑,枝叶分布均称,真如美人的亭亭玉立。二十八年前,我在哈尔滨亚洲最大的寒温带植物园,初次看到她就叹服于她绝尘的美丽。这次得到饱览,看到其天然状态,可谓缘分不浅。暗针叶林地已经显得过于干净,稀疏的草木遮不住灰绿的地面。有一株红松王,生长在林地的边缘,周围多是矮小的草木,充足的光照和肥厚的土壤,使它得天独厚地迅猛生长,胸径达134厘米,笔直地伸向云天。可惜枝叶已经枯死过半,水泥砌成的方池,压迫了它的根系,过度的保护使这棵天之骄子一样的优势木奄奄一息。倒是那些飘落在火山口里的种子,得以自然蓬勃地生长成茂盛的地下森林。奇险的地势有效地保护了它们,使各种树木高高低低地生长在千奇百怪的岩石周围,彼此纠缠着又各自独立直挺。云雾水汽从深不可测的洞底升起,浸润着人的身心。鸟鸣一声声地穿透云雾,岑寂中注释着无穷的肃穆生机。不用仔细观察那千奇百怪的局部,只沿着边缘行走,已经被这仙境迷住了。

走到北坡栈道的尽头,野草开始茂密,脚下变得暄腾。而且有大朵的野花顾自骄横地开放,在隐秘的荒草中张扬着绚丽的色彩。出没这里多年的向导也迷路了,在水沟和陡坡间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一条沿着小杂树林攀援而上的崎岖小路。森林的上限出现了,那是一片稀疏的岳桦林,生长在海拔一千七百米到两千米的贫瘠山地。这是长白山最奇特的树种,一棵一棵分散着生长,只有树梢上的枝叶互相呼应着。树木形态各异,有的根部分蘖出几条树干,伸展成半开的扇面;有的从低矮的主干上张牙舞爪地四处出叉,像关节粗壮、伸张着的手掌;有的则横着出枝,又突然急转成一个直角向上生长。它们像一蓬蓬燃烧的篝火,吐出形状各异的火苗,以摇曳的梢头标举着枯瘦肢体内的生命汁液。据说,由秋入冬的时候,树叶会由黄转红极其美艳,像满山燃烧的野火。看了一些照片,果然明红如照,一趟一趟燃烧成阵,简直像是人工设置的灯火。岳桦树所有粗大一点的枝干都像林间山路一样佶屈扭折着,银白色的树皮裂开,露出被风雨侵蚀得发黑的木质。像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老人,也像童话中历经沧桑、灵性怪异的老树精。大约是由于这奇形怪状,岳桦林没有遭到砍伐破坏,没有像人参、贝母、刺五加和五味子那样被灭绝。这倒应了庄子的名言,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而在环境严重恶化的当今世界,岳桦林启示着材与不材的相对价值。

岳桦林的上面,就是高山苔原。这里只有小灌木,多见的是贴着地面生长的矮棵杜鹃和各种苔藓地衣类植物。杜鹃的花事已过,偶尔可以看到一两朵萎谢的垂挂在枝叶上。牛皮杜鹃开白花,毛毡杜鹃开粉红色的花。它们好像盘在地面上,肥厚的叶子铺成厚厚的地毯。海拔两千米以上的高山苔原,每年的无霜期只有七、八两个月。毛毡杜鹃是这高寒山地的传奇英雄,每年九月打苞,积蓄近十个月的能量,到来年的七月鲜艳绽放。大概是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休眠的枝干,使微弱的生命汁液在沉寂中缓慢凝聚到芽胞,在漫长的坚韧等待后迎来烂漫的瞬间。在灌木的空隙中,星散地开放着大量娇弱鲜嫩的野花,展示着苔原生命的丰饶色彩。碎米荠小得像米粒,散落成鲜花绿叶间一撮一撮的小白点。杜香五瓣白色小花半球形的花头上,露出的花蕊形成毛绒绒的轮廓。仙女木敞开花瓣,密集细长的黄色花蕊从花心放射出来,好像在炫耀生命最富丽的精华。高山罂粟黄色的小花,在细梗上微微摇摆。松毛翠浅粉色的花,像一嘟噜一嘟噜的小铃铛。一簇簇石竹花朵堆积成粉红的色块,极少的一枝山红花开出苔原最娇艳的大红色。还没有结出酿酒果实的蓝莓花和各色龙胆,则展开深沉的蓝……百灵一声一声锐利短促的叫声,好像大山肌肤的神经末梢不时地打着机灵。只是经常看到一些土洞,是日人高价雇佣山民盗挖稀有物种遗留下来的,苔原的植被被严重地破坏了。这片170多种冻原植物的家园还能维持多久?会不会也像天池附近那样,粗暴的脚步践踏着高山罂粟等微小的花草,只留下一片灰黄的干土?

长白山的各种野生观赏花卉有三百五十多种,在林缘、河谷和湿地中,分布着不少品种单一却花事繁盛的高山花园。狂奔的汽车在一个弯道上放慢了速度,驶过金老梅花园。一坡黄色的花朵肆无忌惮地纵情开放,衬在绿草黑土与细碎小花的斑斓底色上,并不理会人们的赞叹。这是长白山最妩媚的表情,一年一度如期展露,年年岁岁知多少?通往王池的一段栈道边,有一紫鸢花园。深绿色的草地上,几乎只有紫色的鸢尾花,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远近谷地中,显得寂寞而安然。而地处保护区核心地带的西大坡高山菊花园,则热闹得拥挤。四周的远山和小树林包围着洼地,满坑满谷都是半人高的花草,喧闹的浓彩使气氛热烈。珠芽蓼挺举着谷穗一样的花头,上面规则地垂吊着许多大臼齿一样白色小花。桔红的百合、玉米穗子一样的白色藜芦、蓝紫色的玉蝉花、小蓬子一样的蚊子草、小蜡烛一样的浅黄蒲棒,还有菰草、芦荻……惟独看不见菊花,不知名字由何而来?只有一种出现不多的紫红色野花,单株高棵、顶部分蘖出许多小花,组成一大团花头,花萼紧紧包裹着短小细碎的花瓣,大概属于菊科。回来之后,查阅植物图谱,发现这种花就是高山菊花。辗转咨询专家,才知道当年有倒春寒,高山菊未能如期开放,致使那浓艳的花园名不副实。想象高山菊盛开的时候,满地沉沉的紫红色块,浓艳的喧闹就转会化为单纯的凝重了,当是长白山最高贵的笑靥。

长白山声名远播还因它丰富的动物资源,据统计它曾经养育着五十多种哺乳动物,二百多种禽类,两千多种昆虫。东北虎、梅花鹿、紫貂都曾经是它的形象大使,以种种方式走遍世界。

进入林区看见的第一种动物是狍子,两只,圈养在博物馆后院的栅栏里。远远地张望,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下榻国家训练总局的冬季训练营地时,窗外有小鸟飞来飞去,但也不成群。一日清晨,朋友高呼,小狐狸!赶紧探头寻找,篮球场上蹲着一只灰白的小兽,毛色干枯脏乱,惊惧中回转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木讷神情。不由惊骇,这就是从古至今以狡猾机灵著称,催生了无数灵异神话的狐狸?答曰是放养的。在高山苔原上,看见过一只巴掌大的鼠兔。回程在一朝鲜族家庭饭馆中等待吃午餐,有一只燕子飞进飞出。跟踪它进入一个小杂物棚子,发现棚梁之间有一个小燕子窝,四五个乳燕的小脑袋排列一圈儿。照相机咔咔地响起来,笑语喧哗中,乳燕似乎毫无感觉一动不动。立即想起婆母在世时的老话,燕子只到好人家筑窝。

动物没有看见多少,关于动物的故事却听到一些。据生态专家推测,盛传不衰的天池怪兽大概是黑熊一类巨兽,退出了人声鼎沸的保护区,在外围的一些地区活动,有时会到天池中游泳。一个少年随家进山的山东移民壮汉,为大家出了一个熊瞎子冬眠的智力题——春天来临的时候,是北坡的熊先出来,还是南坡的熊先出来?答案是北坡的先出来。因为南坡的熊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雪没有化的北坡,北坡的熊看见的则是南坡的绿色草木。忆起在北坡的密林中,看见过一个巨大的树洞,里面还有些像毡子一样的动物毛,专家推断可能曾经是熊冬眠的地方。

只有传奇的生活是可悲的,这意味着历史的终结。当地专家说,这里七十年代就听不见虎啸,看不见梅花鹿了。狼、狐狸、青羊、长尾林鸮、黑琴鸡也已经很少见,最大的猫科动物只剩下猞猁。高山菊花园曾经是马鹿出没的地方,1985年统计的时候还有五千只,过了十年只剩五百只,现在仅有五十只。为了经济收益,有人用毒药、用电捕杀整条河的长白细鳞鱼。所谓“鱼筒金”,导致了食物链的断裂,在这一带繁殖的鸳鸯只好迁徙,秋沙鸭、水獭因为没有食物而逐年减少。原始森林的动物是分层生活的,“没有了东北虎还叫什么原始森林”?联想起在域外旅行的见闻:印度的猴子肆意地翻查游人的背囊,汽车要为牛让路;东京满街飞着乌鸦,梅花鹿与游人一起在公园里漫步,东京大学校园的池塘里浮游着野鸭子。

长白山经历过三次大的劫难。八十年代的风灾之后,捡拾风倒木的狂潮持续了七年,活的树木被挤伤,原始的林地被破坏,大量的动物惊恐不安地被迫逃亡。然后是捡拾红松子,也持续了六年。红松的繁衍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四百平米的样地中,找不到一颗松果,也没有一棵一年生的红松苗。最严重的一次是目前方兴未艾的大规模修路,到处都是机械的轰鸣声。为了开发旅游产业,砍伐树木修宾馆、铺栈道。一个经年生活在山林里的动物学家,正在做一项关于保护区道路生态学的研究,和所有的环保圣徒们一样,他在为长白山唱着挽歌。人与动物的家园正在一起消逝。长白山,真要成为一座空山了吗?

车行南坡的时候,停在一座小山村,那是一个外国政要早年居住过的地方。民居沿着山脚逶迤坐落,水泥预制板建造的现代民居中,保留了几座木刻楞房子,木材被刻成瓦的样子,覆盖在抹了草泥的两面坡的屋顶上,两侧的梁柱支架之间竟然是空的,据说冬暖夏凉。有关部门已经搜集了遗存不多的这类房屋,准备建立木刻楞的博物馆,这是山林文化最典型的标本。村庄的对面有浑朴的高大山梁,林木浓密,漫坡生长至河谷,看过去幽秘荒蛮。两山之间是整齐的农田,饱满的庄稼在黄昏中安然静默成深厚的油绿,据说常被对面山里的野猪祸害。野生动物保护法出台之后,村民不敢射杀野猪,开始是放鞭炮吓唬,逐渐被野猪识破,发现并无杀伤力,便在鞭炮声中大摇大摆地走进庄稼地,这有点像给野猪过年。后来又点火堆威慑,野猪们蹲在山脚观望,不敢贸然过来,一些小野猪不知深浅,穿过火堆跑进田地,大野猪发现并没有危险,也跟着成群地跑过来。这个故事很有趣儿,人猪斗智,初生小猪不怕火。这也让人感动,动物正在逐步获得和人平等的地位,人也开始尊重其他的生命,尝试着寻找和它们和谐相处的方式。

长白山的日夜令人精神清朗,尽管是这样短暂。行色匆忙之中,没有能一睹像老人慈悲智慧的华发一样终年雪白的山头;来不及看火山心脏隐秘血流似的温泉;也等不到见识满山浓艳的秋色中天生尤物们的无限风韵,可长白山,你重重叠叠的浓郁苍翠与纷繁花事已经让我沉醉。你是一部永远阅不尽的天书,即使一生寻觅苦读,也无法了然你的博大与深奥。难怪那么多的英杰把生命最精华的部分献给发现和守护你的事业,那么多志士为你不断消逝的美丽泣血呐喊。你激发的惊喜超度了灵魂,无言的敬畏使我不忍再走近你。

责任编辑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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