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发生点什么事的夜晚
2009-07-13徐先进
徐先进,安徽东至县人,东至县职教中心美术教师。2005年开始写作,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鸭绿江》《星火中短篇小说》《广西文学》《文学界》《雨花》《青春》《厦门文学》等杂志。
这个夜晚,我觉得应当发生点什么事。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正确的。我把一个叫李强的家伙干掉了。
月光从窗洞照进来,在地上亮着一块白色的方块。我被这块白色的方块吓了一跳,继而竟莫名其妙地感动了一下。我有好多年没看见过月光了吧。当然,我这么说是不对的,月光天天有,只要不被云遮住,它就会照到地球上来。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忘记了月光,对月光视而不见了。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你对它视而不见,它对你来说就是不存在。其实说感动是有些矫情的。是呀,像我这样屡次丢掉饭碗的人怎么还会感动呢,并且是在许玲离家出走的晚上。不过我一下子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只好委屈“感动”一下了。我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这块白色的方块。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吧,我听到了一声猫的尖叫,非常短促的一声,接着一个黑影从窗洞上穿过,扑的一声掉到我家的地上。
说实在的,我很喜欢小动物,就连吃掉我家菜叶的毛毛虫我都喜欢,但对猫却缺乏好感。现在的猫太懒了,它们根本不捉老鼠,一天到晚就指望主人给它弄好吃的。嘴也变得格外刁钻,不对胃口的东西它们闻都懒得闻。吃饱了喝足了就躲在一个角落里睡觉,或者跑到一个墙根下晒太阳。这只猫就是我老丈人家的,是许玲从乡下一个亲戚那里讨来送给他的。许玲害怕我老丈人一个人寂寞,就想送一个小动物陪他玩。她起先是想送一条狗,可是这个新兴的城市不准养劣种狗,隔不了多少时间就要组织清除一次。我有好几次看到,打狗的人坐在一辆车子里。他们开着车子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转悠,一旦发现劣种狗,就呼地打开车门,拎着铁棍气势汹汹地追去。于是许玲打算送我老丈人一条宠物狗,她说宠物狗不会被打的。但我知道她也只是这么说说,她不会舍得真的花钱买的。一条宠物狗少说也要几百块吧。再说我老丈人哪是养宠物狗的主儿,他自己脏兮兮病恹恹的还需要人养呢,哪有精力去伺候宠物狗。
没有看见猫,可能在我拉亮电灯之前它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这是它的本事,它常常这样,让我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我又拉灭了灯,想到街上弄点吃的,然后再去老丈人那里把许玲找回来,向她赔礼道歉。我想她晚上肯定不会再去跳舞了,她肯定去我老丈人那里了。除了那里她也没别的地方好去。许玲和我一样,除了家里的几个亲戚就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了。当然,这不是说我和许玲真的没有其他朋友(如果说一个人一旦成为你的朋友,就永远是你的朋友的话),我们好歹人到中年,工作单位(如果说在一个地方做事,不管是公家地方还是私人地方,是大地方还是小地方,都可以称作工作单位的话)换了一个又一个,怎么会没有朋友呢?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基本上不和那些朋友来往了。朋友长时间不来往也就等于没有朋友。
至于具体吃点什么,我还没有想好。我有一位轴承厂的工友,和我一起被厂里捋掉后最近在一个街角开起了大排档。他昼伏夜出,白天睡觉,晚上就出来卖大排档,要卖整整一个通宵。他多次和我说过,没事上我这吃大排档哈。我每次都回答他好的好的,可一次也没去过,因为我不舍得花钱吃大排档,也不需要上街吃大排档。许玲每天都把饭为我准备得好好的,虽然没有好菜好饭,但填饱肚子绰绰有余。这个时候我更加明白一个女人对于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假如许玲不和我吵架跑掉,我就不至于到街上花钱找吃的了。
我居住的地方现在可以说是这个新兴城市的老老城区了。近些年来我们的城市像是坐上了神六神七,三五个月就换一个模样。像我们这样二十多年不换模样的老城区看上去简直就是这座城市的伤疤。街道两旁的店铺档次也很低,连一家像样的小超市也没有,大多是裁缝铺子早点铺子理发店诊所之类的。他们从早上五六点钟就打开店门,一直要忙活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关门回家睡觉。即使一天到晚没有一桩生意好做,他们也一直这样守着。可是现在,这一溜的店铺却大多黑着灯,让我觉得很是奇怪。我不得不想一下,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么?就在我掏出手机想查看一下日期的时候,手机却突然痉挛了起来。有电话来了。
就是那个开大排档的工友打来的。他说,过来喝酒吧。
我心里暗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但我还是用一本正经的声音说,突然请我喝酒,有什么好事呀?
不是我请,是有人请。他说。
谁呀?
你猜吧。
高文学?
不是。
李三田?
不是。
张东升?
更不是了,你怎么乱猜呀,这小子还在牢笆子里没出来呢。他说。
我操了一句,猜不着,你干脆告诉我吧。
他说,你来了就知道了。然后他告诉我喝酒的点儿在鸿雁楼的黑猫厅。我挂掉手机又操了一句,都什么年头了,还玩这样无聊的悬念。
现在我很后悔,不该和许玲争吵。其实有什么呢,不就是晚上出去跳个舞散个心吗?和一帮老头老太婆在某个露天的场合跳个舞散个心有什么让人不放心的呢?不错,许玲是有几分姿色,皮肤尤其好,四十出头了脸上还像水蜜桃那样,一掐能掐出水来。女人皮肤好看上去就年轻。许玲这皮肤是天生的,按时下的说法就是天然的、绿色的。不像现在大街上许多女的,她们的肤色远远地看上去也很光滑白嫩,但那是人造的。据说她们每年要花上好几千块钱去做美容,在家里还要把那个有三个洞洞的鬼面子壳戴在脸上。即使那样,她们的皮肤和许玲比还是差远了。不是说先天的一两后天的一吨吗,许玲一两的东西能抵得上她们一吨的东西。扯远了,我一说到许玲的皮肤就忍不住要多说几句。就像我当初和她谈恋爱时那样,每次我和她单独在一起无话可说时我就说她的皮肤怎么怎么好看,把她水蜜桃一样的脸说得更像水蜜桃。当然,不单是我一个人喜欢她水蜜桃一样的皮肤,许多人都喜欢。她的父母更喜欢,因此他们觉得把水蜜桃一样的女儿嫁给我这样一个人是亏大了。许玲至少应该嫁给一个小当官的。事实上,那时也确实有两个小当官的围着许玲转,但最终许玲没有答应他们而是答应了我。这让许玲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她父母有一年的时间不准我们进他们家的门。也是因此我对许玲的父母一直耿耿于怀,表面上对他们很尊敬,心里总骂他们老不死的。有好多次我都想把许玲送给我老丈人的夜行客一脚踢死。
对许玲就不一样了,我从来都没有打骂过她。我不忍心在她水蜜桃一样的脸上留下我粗暴的指痕。当然,这不是因为我脾气好,主要是许玲她做得好,没有惹我生气的地方。我一次次地丢掉饭碗,她从来没有给我脸色看,相反还把水蜜桃一样的脸靠在我的胸脯上,蹭来蹭去安慰我受伤的心。到了晚上,她会主动把自己脱得赤条条地钻进被窝,我一上床她就蛇一样缠到我的身上。要知道她平时可从不这样,她在这方面是很保守的,总是穿着贴身长衣长裤睡觉。而且她的睡眠特别好,上床几分钟就进入了梦乡。有时我想要她,看她睡得那么香我又不忍心。当然,她这都是累的。许玲虽然不像我换工作换得那么勤,但也换了三四个了。和我谈恋爱的时候她在江南食品厂当工人,江南食品厂倒了被分流到江南服装厂,没几年江南服装厂又倒了,没人再帮她们分流了。许玲很着急,到一家医院去干临时工,帮医院洗白床单。你们都知道,医院里的白床单总是很多的,而且每条白床单总是脏兮兮血糊糊的,不使劲洗就洗不干净。那时候医院里还没有洗衣机,所以许玲每天洗得腰都直不起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患上了腰肌劳损。好在没多久,一家私人玩具厂在本市落户,要招大批的女工。许玲由于在江南服装厂干过,手又巧,在招工现场缝制布袋小猫数她缝得最好,就顺利地被录用了。许玲她们是三班倒,白班小夜班大夜班轮着转。现在金融危机了,玩具厂的订单少了,大家不用再上夜班了,只分批上长白班,和国家公务员上班时间一模一样。
鸿雁楼我非常熟悉,我在那干过两个月的保安。到了地方,我正要往楼上走的时候现在的保安却把我拦住了。他上下打量了我,问我上楼干什么。我说上这儿来能干什么,有人请我吃饭呗。说完我拉了拉衣角,我的衣服实在是皱得难看,难怪他要问我干什么。我以前干保安的时候也和他一样,看到穿得皱巴巴的人就要盘问几句。其实我家里还是有两件像样的衣服的,只是我是在路上接受的邀请,没来得及也不想回家去换。保安又问我,你到哪个厅?我说黑猫厅,他就不再管我了。我想他也只是随便问问,他也未必知道黑猫厅,就像我以前也不知道一样。
一个女服务员带我绕了三四个廊道才把我带到了黑猫厅,她用手指了一下厅门,我正要对她说谢谢她却拐个弯走掉了。我敲了敲门,里面一个暗哑的声音叫我进去。我推开门进去,立即被烟雾呛出了一个咳嗽。厅里已经有六个人了,四个人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上打牌,另外两个人站在旁边看着。对于我的到来他们全都无动于衷,这让我很尴尬。我一个一个地打量他们,糟糕得很,那个开大排档的工友并不在,六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其中一个胖子问我,你找谁?我赶紧说了声对不起就退了出来。出鸿雁楼的大门时,保安问我,咦,不是说在里面吃饭吗,这么快就吃好了?我不想答理他,想尽快地离开鸿雁楼。他冲着我的后背说,就你那猫样,还会有人请你在这里吃饭?我真想回过头去扇他两个耳光,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想起我当保安的那会儿也喜欢这样说人家。就当是被儿子骂了一句吧。他现在站的位置就是我曾经站过的地方,说他是儿子也并不过分。
我很生那个开大排档的工友的气,一个电话打过去说,在哪呢,耍猫呐。想不到这家伙比我还生气,他说,谁耍猫了,你有猫那么好玩吗?我们都等你老半天了,爱来不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城市不说耍猴了,而是说耍猫。我立即软了下来,说我刚才去鸿雁楼黑猫厅了,里面根本不是你们。他哈哈笑了起来,说我忘了告诉你,你肯定搞错了,不是那个鸿雁楼而是这个红燕楼,红色的红燕子的燕,那个鸿雁楼上千块一桌,哪是我们去的地方?他催促我快点,再不快点他们就要喝好吃完了。其实这个红燕楼我也知道,它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餐馆,距离那个鸿雁楼不是太远,除了饭馆的名字同音,里面小包间的名字也和那个鸿雁楼里的一模一样。当初这个红燕楼刚开张时,本城的报纸还对它的名字进行了争论,说它故意扰乱秩序混淆视听,那个鸿雁楼的老板还准备和这个红燕楼的老板打官司。
现在我更加后悔,不该和许玲争吵,更不该打她一巴掌。说实话,我对许玲是相当满意的。她当初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了我这样一个人,我以为婚后她会后悔的。而许玲不仅没有后悔,反而在各个方面做得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好。她不仅是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还是一个好女儿。在许玲打算送一个小动物给我老丈人之前,她是准备把他接过来和我们一起过的。那时我老丈母娘已经去世两个多月了。我即使对她的父母耿耿于怀对此也没有任何的意见。她是他惟一的女儿,那么做是应该的。假使她不那么做,我也可能要劝她那么做。可是我们很快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我老丈人住的那个地方被卖给了一个很有钱的开发商,开发商要把那个地方的房子统统拆掉,会付给被拆迁户一大笔钱,然后在那个地方建这个新兴城市最豪华的别墅群。然后这个新兴城市的层次就上去了。市政府的网站上是这么说的,大多数市民也跟着这么说。按说是板上钉钉了,可就是迟迟不见动静。两年多过去了,我老丈人还住在那个破烂阴暗的屋子里,害得我和许玲每个礼拜往那个地方跑三四次。每次回家许玲都泪眼婆娑的,说她父亲前世作了什么孽,老了老了还要过这样凄清冷淡的日子。我劝她说,现在好了,有一个夜行客陪着他他就不会感到冷清了。
这个夜行客就是许玲送给我老丈人的那只猫。今年我儿子考上了大学,我和许玲把儿子送到大学报到刚回来,就接到一个乡下亲戚的邀请。他家儿子结婚,邀请我们去喝喜酒。喝酒的中途许玲去上厕所,她看到厕所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只破篮子,里面有四只小猫。许玲立即眼前一亮,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干吗不向亲戚讨一只,送给我老丈人呢?许玲同时又是一个没有多少城府的人,她并没有和我商量。假使她和我商量,我一定不会让她要这只猫。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说,一龙二虎三猫四老鼠,这一窝四个就等于是四只老鼠了。把只老鼠送给你的父亲有什么意思?他破旧阴暗的房子里不知有多少只老鼠。许玲开口向亲戚讨了,亲戚也满口答应了。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吃完酒已经到夜里了,月亮已经起山了,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我们想搭另一个人的便车回去,可亲戚说,晚上不能抱猫走,猫是夜行客,你夜里抱回去,它自己会跑回来的。我们只好在亲戚家住上一晚上,第二天才把这只猫抱回来。现在我对这只夜行客烦透了,它又懒又脏,还经常在夜里从我老丈人那里跑到我家来,从窗户里扑的一声跳到我家地上,吓我一大跳。看来我那个乡下亲戚说的不错,因为我和妻子从亲戚家回来就立即把亲戚的猫是夜行客的说法忘了个精光,正好是在那天晚上把它送到我老丈人那去的。
总之我对许玲没有不满意的地方。现在儿子已经上了大学,我们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接下来只要负责为他输送钞票就行了。说到钞票我立即觉得羞愧。儿子报到时走的是绿色通道,办了一大笔助学贷款。当时我站在绿色通道那里,看到许多前来报到的学生从一辆辆小车子里下来,拿着大把大把的钞票交上去,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我很快就不那么想了,既然有绿色通道就说明交不起钞票的不止是我们一家对不对?要不是为了这个小兔崽子念大学,我想我们也不会为了钞票这么揪心。我老丈人也就不用守在那里等待开发商的拆迁赔偿款,而是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不过只要儿子上了大学,欠再多的钱也不是问题。他毕业找到工作了让他去还就是了。这一点我在送儿子到大学报到的头一天晚上就跟他说了,他也满口答应了。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不是吗?大学肯定是一个好地方,一上大学肯定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如果更有出息的话还能改变一个地方或者一座城市的命运。不然怎么人人都争着上大学呢?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砸锅卖铁也要把子女培养成大学生呢?因此我对许玲说,现在好了,解放了,我们可以轻松轻松了。许玲说,好是好,轻松是轻松了,可是……我说可是什么呢?许玲没有回答我。过了一段时间许玲像是想通了。有一天她对我说,是该轻松轻松了,那我每天晚上和老头老太太们到露天舞场跳跳舞去。我说好的,你是该去锻炼锻炼身体了,这样对你的腰肌劳损有好处。我知道这个城市有不少露天舞场,很多人跳舞跳到很晚才回家。
我嘴上说好的好的,心里其实不愿意许玲晚上出去跳舞。你说健身的方法有多少,跑步爬山打太极拳,干吗偏要去跳舞呢。再说这个城市不少的地方还有露天的健身器材,你想怎么锻炼就怎么锻炼,干吗偏要去跳舞呢。跳舞是可以锻炼身体,但也可以锻炼婚外情。不是吗?电视上那些想搞婚外情的人总喜欢到酒吧里去喝酒,然后跳舞,跳着跳着就能把婚外情跳出来。我想起一个电视剧里的一对夫妻,他们不断地跳舞不断地产生婚外情,不断地离婚结婚,最后他们都厌倦了,又重新结合到一起。这不是穷折腾吗。许玲说跳舞的都是老头老太太,这更加危险。你想,绝大多数老太太可能没了性欲,但绝大多数老头性欲还是很旺盛的。我们不是经常能在报纸的某个角落里看到某某老头强奸某某少女的报道吗?能出来跳舞,说明他们身体好。他们既有好身体又有经验手段,许玲和他们跳舞,不就是只身深入虎穴吗?
因此我想阻止许玲晚上出去跳舞。今天许玲刚从玩具厂下班回家我就对她说,许玲,今晚就陪我在家看看电视吧。许玲说,不行,我和那帮老头老太太说好了。我说,今晚我特别想你陪我,你打个电话跟他们取消约定吧。许玲说,他们没有手机,就是有我也不知道号码。我想怎么会呢,天天晚上在一块跳舞,连号码都不交换一下?许玲又说,我不能欺骗人家。我有些恼火了,说不就是瞎蹦一气吗,有什么欺骗不欺骗的。想不到许玲居然也生气了,她说你这个人就是对什么都无所谓才一次次丢掉饭碗的。许玲边说边往门外走,我上前去拉她,她居然用力推我,险些把我推倒。那一刻我脑子可能是短路了,居然给了她一巴掌。许玲捂着脸冲了出去。
前面我已经说过,这个城市有不少露天的广场。在这个红燕楼和那个鸿雁楼之间就有这么一个小广场。我留心看了一下,在广场跳舞的不单是老头老太太,还有中年人青年人甚至中学生。我的心立即紧缩了一下,可是我顾不上想那么多了。那个开大排档的工友又来电话催我,说五分钟之内再不到他们就散伙了。我赶紧赶到红燕楼的黑猫厅,看到桌子上早已杯盘狼藉,厅里四个人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这会儿他们谁也不再拿筷子谁也不再碰酒杯,而是一个个靠在椅子上吞云吐雾,搞得整个厅里云山雾罩,连他们的脸都看不清了。开大排档的工友指着一个家伙问我,还认得他不?那家伙翻起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正是这死鱼一样的眼睛让我想起了他,他是李强。其他两个人我不认识,可能是和李强一伙的,其中有一个家伙是秃顶。
按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李强是不会记得我的,我和他并没有多少交情。当年他偷轴承厂的钢材卖,被厂里开除之后就离开了这个城市,到别的地方混去了。这之后有没有再见过他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大概在那之后不久吧,我就开始追求许玲了。我已经说过,许玲的父母觉得把水蜜桃一样的女儿嫁给我这样一个人是亏大了,我的追求当然就充满了艰辛,也就没有兴趣再去关心其他的事情了。正当我这么回想的时候,开大排档的工友对我说,李强李老板现在发了,在省城开了一家不小的建材店。我心里暗暗操了一句,想他能发到哪儿去呢,真要大发了,就不会在这个红燕楼请客,而是在那个鸿雁楼请我们喝酒了。不过李强还能记得我,还能邀我来喝酒,我还是有点高兴,所以把他们劝我的酒统统喝了下去,没一会儿我就头重脚轻了。
我想早一点离开。一方面我不想回请他们。李强回到这个城市算是客人了,你被客人请了,不回请客人有悖于我们这个城市做人的准则。他们要不要你请是一回事,你说不说请是另一回事。我不想说请他们。另一方面我心里惦记着许玲,觉得许玲欺骗了我。她不是说跳舞的只有老头老太太吗,怎么还有中年人青年人甚至中学生呢。我要尽快把她找回家,盘问盘问她真实的情况。李强大概是看出了我想开溜,他一边剔着油乎乎的牙齿一边说,兄弟们,我们去洗个脚吧,这旁边就有一家洗脚屋。我看了开大排档的工友一眼。说实在的,我早就想去洗脚屋洗一次脚,早听说在那里洗脚非常舒服,如果肯花钱还能打上一炮。想不到开大排档的工友的手机这时突然响了,他老婆用暴雷般的嗓门骂他,要把他骂回家去,有几句我们在旁边都听得到。他关了手机向李强歉意地笑了一下说,你们玩吧,明天我请你们,还在这个红燕楼这个黑猫厅,我现在就去和老板订一下。李强却说,不用了,我们明天一早回省城。
李强边说边打了个响指。他万万没有想到,明天一早他回不了省城了。我把他干掉了。
既然不用回请他们,既然许玲已经欺骗了我,我就心安理得地跟在李强后面进了洗脚屋。李强说,这个洗脚屋只是一般般的,规模不大也不很正规,洗脚妹嘛也换得勤,专业性不是很强,和全国连锁的良子足浴没法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里这么熟悉,也许他在吃饭之前到这里打听过。我们在一个服务员(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一个洗脚妹)的带领下,拐过两个昏暗低矮的廊道才到了一个包间里。包间里一共四张床,用三个可以拉动的布帘子隔开。其实说床并不准确,说躺椅可能更确切一些,因为后半截是活动的,可以平放也可以竖起来,有点像理发店里的剃头椅,不过比那要宽一些硬实一些。包间里灯光很暗,只有两盏壁灯,气味却不错,有点像大澡堂,但明显比大澡堂香得多。这香气我好像有点熟悉。
四个洗脚妹每人端着一只木桶,穿着店里统一的服装,戴着店里统一的帽子鱼贯而入。我被请到最外边靠墙的一张床上躺下来。布帘子很快拉上了,包间被隔成了四个长方形。我有点为这样的氛围所陶醉。这才是享受这才是人应当过的日子啊。当洗脚妹脱下我的鞋脱下我的袜子,把我臭烘烘的双脚浸泡在木桶里,木桶里柔软的珍珠般大小的绿球球摩挲我双脚的时候,我真想大喊一声——真他妈的舒服啊。不过我没有喊出来,我只是瞅着眼前的洗脚妹,她就是先前的那个服务员。她非常卖力地搓着我的双脚。整个包间里没有人说话,只听到叽叽咕咕的搓脚声。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我好像打了一个小盹。就在醒来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许玲的声音。许玲说,先生对不起,我只会洗脚不会按摩。
许玲的声音就发自我旁边那个长方形空间里。她应该是在为李强洗脚。透过薄薄的布帘子,我能看见许玲半跪在地上,双手还伸在木桶里。她把头向上昂起,应该是在看着李强,等待着李强的回答。
李强说,怎么回事?哪有洗脚妹不会按摩的?
许玲说,我和老板说好了,只洗脚不干其他的活。按摩是要另外收钱的,要不你找老板换个人吧,我只会洗脚。
李强说,不用换了。接下来他的声音低下去了——我发现你的皮肤真好,像水蜜桃一样。
许玲把头勾了下去。
紧接着我看到李强伸手在许玲的脸上摸了一把。李强说,真不错真不错,像瓷瓶一样滑溜,我就喜欢这样本色自然的东西,我不要换人,就要你给我按摩。
许玲说,我真的不会按摩。
李老板让你摩(我听上去就是摸的意思)你就摩吧,随便怎么摩都行。这是那个秃顶的声音。
李强说,就是就是,随便按按随便摩摩,我一样把钱给你。
这时候给秃顶洗脚的洗脚妹开始给秃顶按摩了。秃顶故意大着声说,舒服啊,真舒服,劲再使大点。
李强接着说,看看,人家都在按摩了。他说完迅速捉住了许玲的两只手,把许玲的两只手按在了他的大腿上。许玲拼命地向后挣脱,可她哪是李强的对手,眼看许玲的双手就要被拉到李强的裆部了,这时候我的尿意突然膨胀起来。
我悄悄地对我的洗脚妹说,我先去上趟厕所。
我没有骗你们,我确实是想上厕所,再胀下去我的膀胱可能就要爆裂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去厕所,而是出了洗脚屋的大门。我在洗脚屋的门前站了好几分钟,才发现洗脚屋门前的场子原来很逼仄,连一条小胡同都算不上,因为另一头已经被堵死了,充其量只能算一条死胡同。前面是一座七八层高的楼,楼顶上闪烁着一排霓虹灯,花花绿绿的。这个新兴的城市越来越讲究夜生活了,站在这个偏僻的角落也能听到满街喧闹和车辆奔行的声音。不过我相信我这时的心情是平静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真的没什么。假使这时许玲从洗脚屋里出来,我一定会迎上去和她一道回家,就像从前她从玩具厂下夜班我去迎接她一样。我甚至会问她,累不累?腰酸不酸?我想我会这么做的,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但不幸的是,出来的并不是许玲,而是李强。李强一出洗脚屋的大门,就伸手到裤裆里掏家伙。他掏得很费劲,掏了半天才掏出来。然后我听到了哗哗的排泄声。那声音听上去非常舒畅,它让我的膀胱发抖,身体痉挛。我几乎是弓着腰向李强一步一步靠过去的,我想和他并排站着共同排泄,共同舒畅,就像我们小时候站在一排比尿尿那样。后来的事情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就在我快要走到李强身边时我踢到了一只猫。猫哇的一声从我的脚前蹿开,撞倒了一根拖把。拖把的木柄砸在了我的脸上。我没有把拖把靠到墙上去,而是把它高高地举起来,很准确地砸到李强的头上。
事情就是这样。李强倒了下去。又有一只猫(或许还是刚才那只?)哇的一声从他倒下去的地方蹿开了。
责任编辑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