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口·酒神(连载之十)
2009-07-13邹长顺李同峰
邹长顺 李同峰
晨光环抱了整个世界,环抱了刘彩欢的家。
刘彩欢早早地起了床,把饭做好了。她不想过早地叫起新婚后的黑秀龙和丁静蕾,因为她从年轻时过过,当年她和孟庆余成亲之初,老婆婆就是早早地起来,做好饭菜,悄悄地等着她和孟庆余起来,洗漱一下就吃饭。如今,她也变成了白发的老婆婆了,当然也会做到这一点。另一件事就是黑秀龙在家住的日子不长了,仅仅剩下几天,然后就要远到朝鲜去打仗。对于刘彩欢而言,她是绝对不想让黑秀龙去的,可是在这件事上,黑秀龙就像两年前的黑秀艳和贾冉罡一样,已经把生米做成了熟饭,使她毫无办法。她想到了两年前黑秀龙就要参加解放军,要不是为了黑秀艳,他早已离开家门了。而今天,他还是选择了离家,不过这一次黑秀龙在他临走前,突然带来个媳妇,而且还立马成了亲,这也使刘彩欢心里在某种程度上平衡了许多。她知道,黑秀龙从小脾气就倔强,认准一条道走到黑,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就是撞上了南墙,也不见得回头,所以她只能任黑秀龙自作主张了。
“吱呀——”门开了。
“妈。”丁静蕾叫了一声,声音甜甜的。
“起来了?上班还赶趟,多睡一会呗。”
“今天我要早去一会儿,厂子里有事。”
“好,好,那你就先吃吧。秀龙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吃。”刘彩欢指着桌上做好的饭菜说。
丁静蕾简单地吃了一口饭,然后回到屋里和黑秀龙打了个招呼,便上班去了。过了好长时间,黑秀龙才懒洋洋地起了床,下地后,首先伸伸胳膊,打个哈欠,才在刘彩欢的催促下吃了口饭。
在黑秀龙吃饭的时候,刘彩欢从一个精制的小木盒里取出一个带金链的东西,对黑秀龙说:“这是当年我在孟家的时候,攒下的一对护身符,你爸走时我给他戴上了一个,你也要去朝鲜了,大老远的,也把它戴上,保佑你平安归来。”
黑秀龙接过来仔细一看,小小的护身符很精制,金黄色的细链下坠着铜钱大的玉块,上面雕刻着二龙戏珠图案,看上去很美观,于是戴在了脖子上,把坠塞到了怀中,顿时感觉到怀中有一股凉气。
刘彩欢目不转睛地看着黑秀龙,脸上乐滋滋的,她想,黑秀龙戴上它,肯定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人生自古就有悲欢离合。
黑秀龙戴上了刘彩欢送他的护身符,吃完了饭,便疾步朝老龙口烧酒厂走去。
刚才还是晴天,不一会,天阴下来了,莫名其妙的一阵风随之而来,黑秀龙走在路边上,风吹得他走不动道,风带来的沙子还让他睁不开眼睛,于是他便转过身来倒走着。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咔嚓”一声,一根根部腐朽的电线杆子突然倒了下来,带着被扯断的电线重重地砸在了黑秀龙的腰部,他立即昏了过去。风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天也重新晴朗起来。当他苏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子。
刘彩欢和丁静蕾守候在他的床前,无奈的眼泪簌簌地滴落下来。
医生的诊断出来了,电线杆把黑秀龙腰部第四节至第六节脊椎骨砸折,伤到了神经,导致黑秀龙下肢瘫痪,他将永远也站立不起来了,只能终身以床为伴,将来连自己翻身的能力都没有。
这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残酷的事实像重磅铁锤,无情地敲打着刘彩欢、丁静蕾和黑秀龙的心。刘彩欢和丁静蕾不知偷偷地流了多少泪水,不知伤过多少次心。原来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就要出征的战士,却一瞬间变成如此模样,怎么能不让人揪心。
“秀龙哥。”李伟彬身着志愿军的军服,拉过了他的手。
黑秀龙热泪滚滚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呆呆地看着李伟彬,用表情和眼神告诉李伟彬:“我们俩不能一块上战场保家卫国了,我只能永远地躺在床上,等待你的好消息了。”
“静蕾。”李伟彬叫了一声,还是那样亲切。
丁静蕾听了李伟彬亲切的叫声,心里的泪水往眼角涌着。她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李伟彬,低下了头,上牙咬着下嘴唇,有泪水相伴。
“静蕾,”还是李伟彬的叫声:“真没想到我秀龙哥在临走前会出这种事情。”
话音一落,丁静蕾更加揪心了,看着躺在床上的黑秀龙,再看一眼即将出征的、一身军装的李伟彬,心里痛苦到了极点。
丁静蕾热泪满面,竟然哭出了声,低着头,身体直抖动。在丁静蕾心里,她和黑秀龙一切的美好愿望都不复存在了,她不知道在结婚最初的日子里,能不能为黑秀龙留下一条根。
李伟彬拉着黑秀龙的手松开了,他作了最后的道别,和刘彩欢打了招呼,走出了门口,丁静蕾在李伟彬的身后跟了出来。
李伟彬停住了脚步,深情地说:“静蕾,你不要太伤心了,秀龙的事是我们想不到的,也是不愿意看到的,既然发生了,那就……”
丁静蕾听后点点头。
“静蕾,”李伟彬说:“我不会忘记你的,真的,我到了朝鲜后,会给你来信的。”
丁静蕾轻轻地点点头,说:“你多保重吧,伟彬。希望你早点回来。”
李伟彬拉住了丁静蕾的手,顿时觉得像火炭一样。他深情地望着丁静蕾那张清秀的脸,说:“静蕾,我真的喜欢你,即使你已经和黑秀龙成了亲……”
丁静蕾挣脱着李伟彬的手,低着头,不言语。
李伟彬始终不放手,吐着心声:“真的,静蕾,你等我回来,好吗?”
丁静蕾终于把手抽回来了,说了声:“伟彬,谢谢你对我的真情,我不远送你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刘彩欢始终泪水不离眼,呆呆地望着黑秀龙脖子上的护身符,心想:“这哪是护身符呀,这不成了伤人符吗。”
她又想:“也许是秀龙上战场会有生命危险,永远不能回来,这个护身符让他这样地留了下来,也许……”
十二
日历表,一九五二年。
沈阳老龙口制酒厂改名为沈阳烧酒一厂后,这一天,烧酒一厂又随沈阳市烧酒厂总厂划归沈阳市企业局管理。
企业名称虽然三年三变,但是,老龙口酒厂的发展还是很快,变化也是很快的。在王大卫的领导下,团支部活动频频,让年轻人有了学习进步的园地。厂子成立了医务室,为职工治病保健。而且,自刘雷不再担任联合支部书记后,王大卫为厂书记,又发展了第二批党员,使老龙口的党组织逐渐地壮大了起来。一个崭新的老龙口将在王大卫的领导下,争取更大的成绩,他们准备再奋斗两年,以实际行动为新中国成立五周年献礼。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王大卫远大的抱负和志向被彻底打乱了。
寒霜夜将至,水戏鱼龙惊,风卷大地、浪卷翻屋,噩耗在即,风雨将莅。
“打倒王大卫,王大卫是老虎。”这几条标语贴在了厂区的墙上,渲染着“三反”“五反”运动的气氛。
建国后党的第一个运动拉开了序幕,叫“三反”“五反”,也叫“打老虎”。
它是建国后中国共产党在国民经济恢复时期为打退资产阶级的进攻而领导的,在党政机关工作人员中开展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斗争为“三反”。在私营工商业中开展的反对行贿,反对偷税漏税,反对偷工减料,反对盗骗国家财产,反对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斗争为“五反”。
“三反”“五反”运动的深入发展,揭露了资产阶级大量严重的违法事实。在人民民主专政的情况下,资产阶级不能明目张胆地在全国范围内同工人阶级争夺政权,便采取隐蔽、卑劣的方法“派进去”和“拉过来”,腐蚀和贿赂国家工作人员,肆无忌惮地进行偷漏国家税收、盗窃国家财产、在国家订货中偷工减料和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等非法活动,甚至发生用废烂棉制造急救包卖给志愿军,致使受伤的志愿军死亡的事件。资产阶级的不法行为,对支援抗美援朝,进行国防、经济文化建设和人民生活造成了极大的危害。所以“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成为全国上下当时最强烈的呼声。为此,从一九五二年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三反”“五反”运动在全国展开,波及到全国每一个企业,老龙口也不例外。
“三反”“五反”运动的开展,巩固了工人阶级的领导地位和社会主义国营经济在国民经济中的领导地位,为对资本主义工商业和资产阶级进一步的社会主义改造创造了有利条件,但受极左思想的影响,也制造了一些冤假错案。
王大卫作为一厂之长,也被一些人指责有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的行为。
行武出身的王大卫一身正气,工作扎实,生活简朴,一心一意为厂子的发展努力。但是,这次“打老虎”,他没能逃过厄运。
工作组进厂来了,代表着党和政府,谁敢不当回事?夜里,办公室里亮着灯光,王大卫在接受工作组的询问,他要一五一十地向工作组汇报自己的思想,以及工作上有没有违反党的方针政策的事。
“你对这次党的整风运动持什么态度?”
这是“三反”“五反”运动的前奏曲。
“我一定要以积极的态度,深刻地认识这次整风运动的重要意义。”王大卫说。
“先谈谈你的思想和工作情况吧。”
“好吧。”王大卫开始说,工作组打开了笔记本,准备记录下王大卫的汇报。
王大卫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无论如何也应该响应党的号召,同时借此机会向党组织汇报一下自己的工作。他打开了一个陈旧的笔记本,把早已列好的提纲浏览一遍,汇报开始了。
“我是第四野战军,一师一团司务长,也曾任过三营一连连长。一九四九年党组织派我来到这个厂子任军代表,转眼间快三年了。三年来,我始终牢记党的路线方针,时时处处用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地要求自己,可以说为老龙口酒厂的发展做出了贡献。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这个厂子只有一百多名职工,生产能力低下,只有一个班酿酒,每天只能酿不到一千斤的酒。而现在呢,我们已发展了四个班酿酒,产量翻了两倍。我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这儿没有一名党员,我作为一名军代表,参加的是联合党支部,有市玻璃瓶厂、珠林派出所的同志参与。一年后,老龙口便发展了两名党员。现在,已经发展了十几名党员,成立了老龙口独立的党支部。而且,这些党员中,个个都是老龙口的支柱大梁,他们处处在起带头作用,从来不计报酬,一个心思地大干社会主义,做新中国的主人。还有的党员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打击美国侵略者……”
“好啦。”王大卫还没说完,工作组说话了:“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了,也都了解了。我们要听的是,你作为一厂之长和军代表,在三年的工作中存在哪些问题,哪些做法违反了党的路线、方针政策……”
王大卫听这话心里犯合计:“什么?我违犯了哪些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这不是扯淡吗?我十几岁参加革命,对党从来是一心一意的,来到老龙口后,我吃住在厂子,两三年了,只回过一次家。每当想起老乡战友李虎林战场上壮烈的一幕,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怎么会去违反党的……”
他再也不敢想下去了,很客气地说:“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职工的总代表,一厂之长,我没有什么违反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的事。”
“看来,你是对我们党的这次运动认识不深刻。我们代表组织来到你们厂,就说明我们对你有所了解,你作为一厂之长,手中掌握着权力,不可能不存在问题。”
“手中掌握着权力的人,就肯定有问题吗?”
“当然喽。”
“职工对你是有反映的。”
“那就当着面说出来呗,共产党员讲究实事求是。”
“王大卫!”工作组的声音很重又很严肃:“请你冷静一下,认真思考自己的问题,不要和组织上讲这讲那,要讲清问题才是根本,懂吗?”
王大卫听了这番话后,心里觉得堵得慌,自己一心为党,战场中风里来、雨里去,留下了这颗脑袋,而一心为党、一心为公的心压根没变,为什么要讲出点问题来呢。王大卫越想越憋气,连脸上的气色都变了,每一根汗毛都在抖动,说:“我没有任何问题。可以说,我王大卫枪林弹雨中十几年了,对党是忠心的、一没贪,二没沾,三没铺张浪费,四没有资产阶级倾向……”
“你不要居功自傲,越是老革命,越容易有问题。成绩代表你的过去,不代表你的现在和未来。从你今天的表现来看,态度是恶劣的,我们回去后会向上级组织汇报,建议对你进行教育。”
灰暗的灯光下,王大卫一张惆怅的脸,握起笔来写了几个字后又放下笔,抬起头望着房顶,不时地冷笑一下。他自言自语道:“哼,荒唐,真荒唐。”
这个时候,党支部书记王新富走了进来:“厂长。”
王大卫一惊:“是书记,坐吧。”
“这么晚了,还不早点休息?”
“我心里乱得很,就是躺下也睡不着啊!”
王书记说:“‘三反‘五反是建国后的一个运动,我打听过了,沈阳每个厂的厂长都在‘三反‘五反之中。”
“是啊,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举双手赞成党中央开展的‘三反‘五反运动,可是……你和老书记是了解我的,我刚来的时候,厂子是啥样,现在又是啥样?我作为一名军代表、厂长,连一把酒糟、一粒粮食都没敢浪费。这么多年来,我每次回家去带的酒,都是我个人掏的腰包。我的战友、亲家李虎林生前爱喝酒,我不能辜负他临死前的期望,我在他的坟前埋下了两瓶。我还告诉他,只要我从老龙口回来,都会给你带酒来的……”王大卫说到这里,眼圈有些湿润了。
“明天,我再去找工作组。”
“算了。”王大卫说:“书记,不管怎么样,我王大卫是从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机枪大炮没有把我打倒,这点运动更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走得正,站得直,影子不歪,心里坦荡无私。还有一点你记住,不管出什么事,你一定要抓好生产,不能让老龙口受损失。我们的厂子,我们的同志,我们的社会主义都还不富裕。”
“王厂长,我想不会有事。我和支部所有党员、职工都了解你。”
“不好说,看这个架势,不弄出点事是过不了关的。俗话说得好:哪个庙都有屈死的鬼,弄不好,我就要当这屈死鬼了。一个在战场上没有被夺去生命的人,在和平年代里,恐怕要变成鬼了。”王大卫愁容满面地说:“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不能怨恨自己的组织,这是起码的道理,我会想得开的。”
王大卫说完后,顿时感到体内不舒服,他抬手捂住了胸口,另一只手支撑在桌子上,额头上渗出一层晶亮的汗珠子。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乔 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