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09-07-13王淑影
王淑颖,笔名王淑影。女,粮农,有国家粮食直补为证。弱势群体。所以小说也就很弱势。已在省市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共五十万字。曾获“东港市十大杰出青年”称号,中篇小说获丹东市政府文艺创作二、三等奖。辽宁作协会员,丹东作协理事。
天灾
天气预报总不让人释怀,西伯利亚的寒流,贝加尔湖的风,那大团大团的黑云,赖皮狗似的,老往这边飘。每次来都不空手,带着闪电雷声,以及冰雹大风大雨。村里人看天气预报节目,见大团的黑云,像看瘟神似的无奈。最关心天气情况的,是村西头住的那一片人家。他们的老房子,都有四五十年历史了。这一片浸在水里的人家,每天做饭前都得从灶坑往外舀水,三顿饭拼成两顿饭是常事。最倒霉的是老申头儿家,房子最破,大雨一冲,泥墙烟囱什么的就往下掉渣。又住在泡子边,泡子里的死猪烂狗,鼓胀着肚子漂在房子边,看着让人咽不下饭。老申头没钱盖新房,硬是挪不了这个窝。这房子看样子要倒了,后墙裂了一道缝。依老申头的意思,先用泥抹抹,房子还能住几年。可是,刚刚当上村长的侄子不让抹泥,说你家已列入特困户名单了,如果房子真倒了,民政能给盖新的。老申头这才知道,自己的房子已上了民政救济的名单,心里一阵高兴,就等。
可这要倒的房子挺在雨中就是不倒,老申头挺急。“上不漏下不倒”,老申头深知这个理。头几年,老申头怕房子倒,每年都往房子上隔三差五地插新稻草,三年通换新稻草一次,房子基本不漏。自从侄子当了村长,说了那话以后,老申头对房子插新稻草的事就松劲了。等待房子倒,等待民政救济,等得眼蓝。谁知道侄子的村长能当几年?
这场雨下了多少天了?村里人都忘了,也麻木了,心里都积满了雨水,成天聚在一起搓麻将打扑克。老申头可不敢大意,他每天穿了雨衣,拎了铁锹,在房前屋后巡视。看看有没有倒的迹象,怕房子倒了,把家人捂在里面。老申头的一只手在那年干木匠活儿时,被电锯割掉一半。现在,他正在用另一只手挡着眉间,细细地观看土烟囱。他家的土烟囱是砌在墙外的,烟囱口朝天,像个大嘴,喝着天上不间断的雨水,而烟囱底部正泡在水里,看着很危险。虽然希望房子倒,但在没倒时,饭还是得做,烟囱还是得让它冒烟。老申头见烟囱里面已经被水浸了,回家拿了雨布,叫上傻儿子去盖。老申头拽了这个角,那个角又被风刮起,傻儿子不知道找东西压,急得老申头在雨中直骂,傻儿子被雨淋着,很委屈,不停地擦眼泪。
街上走来了一个裹着雨布的人,老申头见是崽子,笑着说:“这么急,上班啊。”崽子说:“可不是?去晚了麻将桌就不缺腿了。”老申头趁机让崽子帮盖雨布。崽子很不情愿地撅起屁股拽雨布,不耐烦地说:“盖它干啥?推倒算了!你不推它驴年马月能倒?瞅着乡里新来的领导椅子还没坐热,趁早别赶晚,给他个为人民做事的机会。”崽子甩甩手上的泥水,急急奔小店去了。
老申头站在雨中,直挺挺的,大雨点隔着雨帽砸在他的头上,头皮一阵阵发麻。轰的一声雷响,老申头回过神来。见傻儿子还在淋雨,急吼吼地骂:“你站在那儿等雨淋死呀,回家去。”傻儿子走了,老申头一个人在压刚才没压好的雨布角,冒着雨思忖着,崽子的话像一道闪电,划过老申头的脑际。老申头突然想起一句毛主席语录: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那时候天天背毛主席语录,挺多话都不得要领,而今真的明白了。这就是理论联系实际。听了崽子的提醒,老申头决定创造条件。他在雨中看着刚刚盖好的烟囱,大雨点砸在雨布上砰砰直响,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一个脆雷在他头上炸响。老申头一惊,“哗”地掀掉盖在烟囱上的雨布,团巴团巴扔到墙角。转身进屋,把雨衣挂在屋门上,地上立刻汪了一滩水。灶坑的水又满了,老申头往外舀水时,见邻居家也在哗哗地往外舀,该是做午饭的时候了。
村子的整个布局是东高西低,东边是新宅基地。如今这新房盖的,跟楼房似的。光地基垫得就比老房脊还高,一家比一家高,敢情空中是没人管了。他们这一高,就把雨水都控西边这片老宅基地了。村里这几年对街道很重视,每年都把街道垫高一层。这样,老房子宅基地就像困兽一样,被水包围了。有的人家房子好好的,因为地势低洼受水欺负,不得不拆了还不算太旧的老房子,把地基垫得高高的,盖新屋。老申头没有这个经济实力,从来也没想过挪窝盖新的。
土烟囱开始掉坯块了,屋里的老申头心里不踏实。他披上雨衣冒着雨去找侄子,想问清楚,房子倒了,民政到底能不能给盖新房。侄子家的门锁着,老申头一时没了主意,站在雨中满脑子都是自家房子轰然倒塌的声音。在侄子家的大门外徘徊着,就见雨中走过一个人。老申头不愿让人看见他来找侄子,便扭头往别处踱着。那人直奔侄子家,见门锁着,就奔老申头来了。
“唉,老申,你侄子上哪去了?”是老田头的声音,老申头回过头来,果然是。“不知道哇。”老申头不冷不热,不愿多说一句话。但老田头却像雨似的粘了上来,“这雨老不停,”老田头说,“房子在水里泡着,上面淋着雨,真够呛。”老申头估计他也是来找侄子问房子的事,就没搭腔。老田头没看出老申头的冷漠,继续说:“这房子要是有个闪失,民政能包俩儿钱儿不?”老申头听到老田头也问房子的事,很是生气,好像老田头和他争饼子吃似的,不快地说:“我怎么知道?”戗也没把老田头戗住:“我寻思问问你侄子,你也是来问的吧?咱是一片的。”被老田头点中了,老申头很恼火,说:“可你家的房子比我家的好哇!”不想,老田头却说:“好什么?说倒也就能倒了,你说,房子要真倒了,民政能给几个钱不?”“说倒也就能倒了”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也想……老申头思忖着,一时恨起这个不知好歹的老田头。老申头有些不耐烦了,像老田头来抢他的救济款似的,突然喊了一声:“谁知道!”老田头终于听出老申头的不满了,他不知道老申头怎么了,火什么呢?两个人站在雨中,心里都有了疙瘩,转身各走各路了。风大了起来,掀得老申头的雨衣呼达达直响,雨趁机淋湿了他半个身子。
傍晚时,村头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传来村长沙哑的声音:“各位村民请注意,今天晚上有台风暴雨,望险房住户借房一住,避免房倒伤人。”大风呼地刮过,将喇叭里的话切成几段。
老申头望一眼风雨中的烟囱,一块泥坯掉下来,碎成烂泥。老申头披上雨衣出去,绕房子转一圈,去年插的草还牢牢地贴在房顶上,严严实实地遮着泥房。此时,老申头恨起这些忠于职守的草来了,是它们阻碍了房子倒塌的进程。老申头背风站着,想上房抽几把草下来,让雨水顺房顶流进屋里。但他没敢动,他感觉风雨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瞅,今儿白天老田头不是已经瞅着了吗?他站在雨中,听见邻居搬东西的声音,吵闹的声音,大风呼呼刮的声音,雷声、雨声。他突然转过头去,大雨刷地斜着打到脸上,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立刻攀上梯子,伸手胡乱拽几把草掷于地上,那草立刻就被雨打到烂泥里。他慌慌地下了梯子,险些滑倒,心怦怦跳着。刚定了定神,就见村长和治保主任来了。劝他搬家,房子都替他找好了,住东片大张家的厦子。说是厦子,比老申头家的房子好多了。老申头搬进去时想,民政能给盖大张家的厦子这样的房子也行呀!大张家的厦子,跟他们家的房子一样高,一样宽,一样亮。老申头坐在东片高高的炕上,看着大雨点打在宽大的宝石蓝玻璃上,心里洋溢着一种幸福感。同时很希望自家那三间低矮的泡在水里的破草房,能在这次兴师动众的暴风雨中倒掉。那样,民政能给盖新的吧?侄子已经说了,国家不能不管灾民。
半夜时,大张家厦子里的炕终于热了上来,老申头躺在炕上,很舒服地伸展开胳膊腿。他的傻儿子在炕梢死猪一样呼呼大睡,老申头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坐起来,披了衫子,竖起耳朵仔细听外面的风雨,希望风再大一点吹,雨再大一点浇。可是,风似乎累了,像一只怒吼的狮子,吼一阵,见没什么反应,也就失去了兴趣,向西南渐渐远去了。风小了,雨也跟着停歇了。老申头心里很急,他一骨碌爬下地,拿了二齿子,悄悄地从窗子跳出去,趁黑向自家住的西片老宅基地摸去。
快到家时,突然听见铁器的撞击声。他立刻停住了,侧耳细听,隐隐的似有似无。还有渐渐远去的风声,淅淅沥沥的雨滴声,和一片响亮的蛙鸣。老申头摸到自家墙了,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时,眼前果然有了亮色。他看见房子上插的草很牢固,像忠诚的卫士守在那儿。自己抽草的地方,面积又大了一些,看来真有草被风刮走了。老申头想进去看看屋里漏没漏雨,又不敢点灯,怕被人发现,只好摸索。屋里的墙壁好像湿了一点儿,是慢慢洇湿的。
房子并不曾与他合谋,在他希望倒的时候,哗地一声倒掉。老申头很是生气,以前修房子时,一把草一把草的,苫得很仔细。那时老想让房子万古千秋,像待孩子似的小心。谁知道有今日政府救济的事呢?老申头出屋又看了看房子,空空旷旷的,像个废墟。他就像望子成龙的父亲面对儿子不争气的学习成绩一样,心里堵得慌。老申头操起二齿子,推了推烟囱,刷地掉下两大块泥坯。他又去推那有一道裂缝的墙,这面要倒不倒的墙,今日像和他赌气似的,硬是纹丝不动。老申头很是气愤,嘴里念叨着:“不该裂缝时,你一天到晚咧开大嘴吓唬人,该你倒了时,你还结实了。”
老申头扔了二齿,双手撑墙,一拥一拥的,还是不动。老申头头上冒汗了,他用脚狠狠地蹬了一下墙,回头拿起二齿,沿着湿墙根刨。夜很静,只有远去的风尾巴在他身前身后绕着。二齿的声音传开去,老申头胆战心惊。他放下二齿,前后左右瞧瞧,见没人,便用手抠墙泥。一根细树枝猛地扎进手指尖,疼痛钻心。老申头甩着手,生着气,也着急。眼见着风啊雨的,什么都没踪影了,眼见着这破房子又抗过这个难得的暴风雨之夜了。盖的时候,希望它坚固,住的时候战战兢兢,怕它倒。可它今天掉块泥明天裂条缝地吓人。现在,该它倒了时,它却故意和老申头作对,硬是挺过了暴风雨的烂天气。老申头甩着手,有细碎的血珠子被甩到雨水里。看着该倒不倒的房子,感受着手的疼痛,老申头来了气,照着有裂缝的墙砰砰就踹了两脚。奇迹出现了,那裂缝越来越大。这时,天又下起了雨,风也缓过劲来,呼呼地刮。老申头见风雨都来了,很是高兴,再不敢错过这个天赐的机会,忙跑去拿二齿刨墙根。刨了三五下,刚想躲开去,只听“轰隆”一声,泥墙压了下来……
半街的人在睡梦中都听到了那一声巨响,有跟老申头关系好的邻居,把头探到外面看看老申头家已经倒塌了的房子,为老申头终于如愿了而高兴。他们说:“老申头家的房子倒了!多亏人都搬出去了,这下可好了,民政能给盖新的吧,老申头盼望了一个夏天呢。”
雪糕 冰棒
霜卖雪糕冰棒已经有些年头了,头些年家家都没有冰箱冰柜,小店也不经营,霜的生意特好。进一箱子货,往哪儿一走,一趟就卖完了。剩下几个化软了的,拿回家自己吃,或分给邻居,用水瓢连化得软软的冰棒和一些冰棒水一起端了去。有时化没了,就送糖水去。邻居小孩喝惯了糖水,吃惯了化软了的冰棒雪糕,经常在傍晚时守在村口,等她回来。那时她生意好,有时故意留几支不卖,驮回来给等她的孩子们吃。孩子们吃的时候,她站在一边看,很是得意和自豪。因为她是个残疾人,能有为别人做点事的机会,她是多么高兴啊。
如今不行了,干这个买卖的人太多。不单单是各屯的老弱病残者,屯里凡小卖店都卖。各家各户有冰箱冰柜的,早已备足了雪糕冰棒。霜的生意就不好做了。她推了小“二二”自行车沿街叫卖,一上午也卖不了几支。屯里的小店还撵,不让卖,说挡了他们的生意。
霜算不算残疾人,她自己也不知道,不少胳膊不少腿,只是身高矮点,只有一米二,腿有点弯。自从霜九岁时随着家人搬到吉林某农村,就再也没长个儿。那个地方的水,喝了爱得病,叫大骨病,每个骨节都大,还疼。从吉林搬回来时,霜的骨骼已经成形,是个大人了,虽然她的个儿始终停留在九岁上。如今霜已经三十多岁了,有一个儿子,是第一次婚姻留下的。丈夫去世后,邻居以及她自己,都觉得天塌下来了,必须再找个男人帮她支撑这个家。然而,天不从人愿,第二任丈夫,真的以为她们娘俩得靠他养着了,时常发脾气,甚至打骂。霜忍无可忍,终于痛下决心,离了。从此,霜对男人不再抱有幻想,自己养活自己和儿子。闲时她很怀念去世的丈夫,离了的那个,她没什么好印象。如今,霜得挣钱供比她高了许多的儿子念书。霜一见到她高大的儿子,心里就有种抑制不住的成就感,对生活也充满了希望,有了奔头。她得拼命挣钱攒钱,供儿子念初中读高中上大学,霜决不允许儿子因家里没有钱而念不成书。她还要攒钱给儿子买房子结婚用,这是个远期目标,没谁可以帮她,再不敢奢望找个男人来帮忙这条捷径。一切都得靠她自己卖雪糕冰棒,一角一角地攒。
屯里大街没有生意时,霜想到了人多的集市。每个赶集的人,都不可能带了雪糕冰棒。多好的机会,多好的阳光呀,霜为自己的聪明而高兴。立刻往保温箱里装货,合计着雪糕好卖呢,还是冰棒?霜得考虑好人们的心理,不然,效益就不好。人家想吃雪糕,你箱子里尽是冰棒,或者相反。霜遇到过好些这样的情况,这种时候,她急得直冒汗。有人要买货,而你却没有,这是商人最上火的事情。卖雪糕冰棒的霜,可以算个商人吗?霜很希望自己算个商人。
霜急急忙忙赶到集市上,发现和她想法相同的人那么多。每个路口,每条通道,每个角落都布满了卖雪糕冰棒的人。霜有些痛恨这些人,都是健全人,他们完全可以干点别的挣钱呀,偏偏也来卖雪糕冰棒凑热闹。这样集市上她就不能卖了,今天她还为孩子们装了奶棒。得想法把这一箱子卖出去。生意把她撵到了离家二三十里地的虾池、水产养殖场、石场。虾池有好几个看虾的人,石场有打石头的人。这些零碎地方,别人都不愿去。虽然她不知道他们肯不肯赏脸,在她千里迢迢大汗淋淋地赶去时,买她一支、两支、三支雪糕冰棒。霜的最大奢望是一个地方能卖十支。让她感到高兴的是,那个打石头的地方,就让她一下子卖掉了十支冰棒,实现了她的理想。霜很感动,按常规,一下子买十支以上的,霜都要赠送一支。白送一支,那人却又付了钱。那人说:“你不容易,驮这么远,哪能白吃?你有本钱的。”这一回,霜没有感动,而是一种被理解了的微笑,很开心的样子。你瞧,霜有开心的时候呀。说这话的人长得很黑。他还说:“明天十二点,你送几瓶啤酒来,带点酒肴儿,花生米什么的,我要请客。”霜是多么高兴呀。这样,明天再来,就不是瞎闯了。霜很兴奋,当天晚上,就把啤酒、酒肴儿、雪糕冰棒都准备好了,放在她买的二手冰箱里。明天是端午节,上山登高的人一定很多。霜不想错过人扎堆的地方。她计划早晨四点往山上走,九点半就下山,回家带上啤酒什么的往石场赶,估计十二点前就到了,误不了他们请客。
第二天早晨,天还很黑。她开灯看表,凌晨三点。有些太早了,但她怕睡过了头,就起来做饭。自己吃点,剩下的放锅里。儿子有闹表,自己起来吃饭上学。一切收拾好往外走时,发现车带没有气了。霜拨出气门芯小皮看看,换了小皮。她把小“二二”车子的前后带都打足了气。她知道气打足了颠颠人,但省力气,骑得快,这是最主要的。
比计划晚了半小时,四点半天刚蒙蒙亮时,她走在路上。已有很多买卖人往山上去了。有推饮料的、有往山上推食品、小玩具、烧烤、套圈的。那么多人,赶集似的,霜很自豪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霜骑得很慢,被人家拉下了。终于到了山根,她犯难了,怎么推上去呢?这么陡的山坡路,要一口气推到能站住脚的地方,半路上停不得,不进则退,一退就滚砬子了。霜没时间考虑了,眼瞅着别人纷纷超过她,都推上去了。霜一狠心,开始上。好不容易走了五十米,推不动了。要上不上时,有两个登山的小学生说:“阿姨,我们帮你推。”俩孩子一边一个一齐用力,车子又往前走了。后来,速度慢了,霜回头见俩孩子累得满头大汗,小脸红扑扑的。霜有些舍不得,决定不上了,就把车子横在半山坡。俩孩子松了手,呼呼地喘。霜拿出两支雪糕,给他们一人一支。俩孩子齐声说:“谢谢阿姨。”霜不好意思了,说:“哎,是我应该谢谢你们的呀!”
霜就在一棵树下摆好了箱子,这地方注定卖不出去多少。因为刚刚上山,人们还不渴不热也不累。非要上到半山腰或山顶那块平地才好,但霜不敢奢望了。她守着白色泡沫保温箱,眼巴巴地瞅着山路上的行人。他们仨一帮俩一伙,穿着白衫白裤,女的穿着白色连衣裙,飘飘然像仙子仙女下凡。她们打着遮阳伞,手牵着手,一路说笑,看也不看路边的霜一眼,把霜当成了一截木桩。一个小时过去了,一支也没卖出去,霜很伤心。一早上忙忙碌碌的,急落落地来,热乎乎的希望啊!再呆一小时,霜就该回家驮东西上石场了。有个别下山的人,手里都拿了东西。有雪糕吃了一半的,有举着烤肉串的,还有边走边摆弄玩具的。霜想再等半个小时吧。她端坐着,冥想着,不知不觉进入了祈祷的状态。
她悄悄地把双手合在胸前,默默地念叨着。霜有时遇到烦心事,会在心里悄悄地说给一个人听,那就是她心中的神了,这个神就是她去世了的丈夫。这里一到星期天,就有妇女去乡村简易教堂聚会。经常有人劝她信上帝,说你这么苦,信了上帝吧,上帝在你困难时会帮助你的。霜不是不信,也不是信,她是没有时间考虑到底是谁创造了人,谁又在主宰着人的命运。她惟一想到的是,自己不劳动,信谁也白搭。她更知道这祈祷没啥用,消磨时间吧,就像睡不着觉的人数数一样。不过此时她还是希望有一股什么外在的力量帮帮她,让她卖掉几支冰棒。别沉甸甸地推上来,再沉甸甸地带回去。
终于有人注意霜了,是一个领着孙女的老太太。老太太看着霜,看了好长时间,然后扭头问孙女吃不吃雪糕,她孙女没明白奶奶的意思,摇头不吃。老太太没听孙女的,买了两支,给孙女一支,孙女的头摇得欢实:“我不要!”老太太硬逼着,那孩子接了,转身扔到草丛中:“我不要!”霜的脸唰地红了,她站起来抓了钱去撵,老太太不收,霜有些急了,一把塞到老太太的兜里。老太太回头看看霜,狠狠地拽孙女一把,祖孙俩怏怏地走了。霜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需要别人照顾同情。霜知道再呆下去很没意思,就把箱子抱到车架子上绑好,捏着车闸,吱吱嘎嘎下山了。
一阵风刮过,凉津津的,霜感觉天要下雨。每年端午节,或早或晚都要下一阵雨。上山的人多了起来,有熟人向霜打招呼:“这么快就卖完了?”霜一脸无奈的笑,说:“卖完了!”忙了半上午,一支都没卖,这是掉链子的事情。霜极要脸面。
霜绑好了啤酒、酒肴儿、花生米,还有少量的冰棒雪糕。出门时,天更阴了。霜站在大街上瞅瞅天,要下雨的样子。她想绑个雨伞,看看表,没时间了,她需要骑两个小时车子才能准时赶到石场。小小的“二二”车子,车座很矮,但她上车还是有点费劲。她的双腿弯着,弯度很大。本来就短胳膊短腿,由于这个弯度,又矮了一截。霜的左脚先踩在车拐子上,身子往上一蹿,右脚跃过斜梁,搭在另一个车拐子上。同时,左脚移在车扎子上,往下一踩,右脚升上来。霜的右脚有毛病,使不上劲,就靠左脚的功夫了。左脚负责往下踩,再一提,右脚只管搭一下,把要下不下的车扎子搭下去。霜能驾驭自行车,是个奇迹,她竟还能骑车走二三十里路去卖冰棒,自己养自己,还供了儿子上学。有时候她骑车到一个很偏僻很远的地方,却一支都卖不掉。这时,她就生气了,生别人的,也生自己的。
霜行走在乡路上,几个雨点落到头上,凉浸浸的。她加快了速度,汗水浸湿了后背。“嘣”地一声,保温箱上落了一个大雨点。骑了几步,“嘣”又一个大雨点打在箱子上。看来这场雨不会小了,她想着这个时候儿子肯定放学了,也要淋雨了。她早上给他放在枕边的两元钱,不知他能不能记着去买点吃的,那样就可以不回家了。她当然不知道她的儿子正在网吧饿着肚子消费那两元零花钱。为着儿子的形象,她从没上过学校,和老师也没有沟通。她相信她儿子所说的一切。偶尔出于好奇,她就问儿子两元零花钱都干什么用了。她的儿子一副真诚的样子回答,上午一支雪糕,下午一支,她很满意。不过由于自身的遭遇,她要求儿子不要到小店买,要买骑自行车驮冰棒箱的人的雪糕。她不知道儿子到底听没听她的,她言到了也就放心了。
又几个大雨点打在她的头上,一场大雨马上就要来了。山上打石头的那几个人会不会跑到什么地方躲雨,让她白跑一趟?这样想着,脚并没有停的意思,大雨哗哗下的时候,霜正行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兜头的大雨,把她的头皮都打麻了,雨像要把她浇灭了似的,疯狂得很,上下前后左右都是雨。她像立着泡在水里,雨把氧气都冲走了,她感到憋闷,大口喘着,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进嘴里,清凉凉的。雨水也流进了她的衣服,流到了鞋里,她的脚泡在水里,胀胀的。湿衣服裹紧了她的身体,她一抬腿,紧裹着腿的湿裤子便刺啦一响,沙纸似的,磨得她的膝盖很痛。头上顶着几乎是满怀仇恨砸下来的雨,身子沉沉地往下坠。实在骑不动了,她下了车子推,脚在吃饱了雨水的鞋里打滑,一走一个声响,屁一样跟着她。雨水在她脸上,像泪一样流淌。此时她真的是流了泪的,但看不出来。因为看不出来,她才让泪在四周雨雾朦朦的山路上,水一样地流下来。身前身后都是雨,天上地下全是水,她无路可走。水没了眼前的路,没了她的鞋,她一脚踩在了泥坑里。“噗”地一声,车子倒在了她身上。她起了两起,压在她身上的车子没动。正绝望时,前边过来一个人,霜躺在车子底下一声高喊:“雪糕——冰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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