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满紫花的长廊
2009-07-13徐国方
徐国方,山东博兴人,供职于胜利油田,2003年开始诗歌散文创作,2006年尝试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诗刊》《青年文摘》《青海湖》《山花》等刊物,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和年度选本。鲁迅文学院第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孟三喜一直觉得自己命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是心想事成的那种好。
刚下火车那会儿,水锁他们几个在车站广场上看着从出站口涌出来的人潮,头都大了,只有孟三喜是欢喜的。他指着不远处高耸的楼群说,看,多高,多漂亮,像不像咱们家里的红高粱?水锁没好气地说,像个屁,找不到活儿干,楼再高有屁用!孟三喜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恼,继续看着他的高粱地,看着看着,就想到自己这根高粱也会在城里扎根拔节,举起通红的穗子来,心里就偷偷地笑了。
孟三喜笑得有底气。刚辍学那会儿,爹找了个算命的瞎子给他占了一卦,说他命里带金,大富大贵,还说他的风水在西南五百里。孟三喜找人问了,说西南五百里不是别处,正是省城。打那以后,孟三喜睡觉的时候就多了一个梦,梦里有秋庄稼般的楼,有羊群般的车,还有一条开满紫花的长廊。他甚至梦到了一个姑娘,城里的姑娘,靠着长廊的藤,向他频频招手。
孟三喜为什么会梦到长廊呢?他甚至都没见过长廊的样子。可他觉得,城里一定要有长廊的,没有长廊,城市怎么能算城市呢?孟三喜想,长廊一定就和黄瓜架差不多,只是不开黄花,应该开紫花,紫气东来嘛。孟三喜确定了,是一条开满紫花的长廊,他要像藤一样,在城里开心地向上爬。可他为什么会梦到城里的姑娘呢?孟三喜想不通,想不通心里也高兴,谁不想梦到姑娘呢,而且是城里的姑娘。
有了这些梦,孟三喜就等着盼着杀秋,杀了秋他就会到城里去,做根开心的藤。杀秋是最辛苦的事,一眼望不到边的高粱地玉米地等着人们杀过去,高粱们玉米们反抗着,用锋利的叶子和人们拼杀,从日头升杀到日头落,杀得人直不起腰。直不起腰也要直,杀完了高粱玉米,人们还要接着杀回来,把麦子们杀进土里。孟三喜觉得这个“杀”字用得好,以前他最怕杀秋,可现在他盼着杀秋,杀过了就能去城里了,所以杀秋的时候,孟三喜心里一直唱着歌。
孟三喜命真好,杀秋后没几天,水锁就来家里叫他了。爹娘也没阻拦,只对水锁说,三喜呆头呆脑的,劳你这当哥的多照应。
1
站在车站广场,孟三喜觉得他们就像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鱼,什么都想啃一口,什么都想碰一碰。他想碰碰不远处一个卖地图的,来到城市,没张地图怎么成呢。他刚要过去,一股水冲过来,就把他冲走了。水,孟三喜觉得自己的比喻很妥帖,这么多人朝一个方向走,可不就是水吗?这是乡下的水,还带着乡下的烟火味儿,一股一股地,向城市涌去。孟三喜想发个感慨,让我们把城市淹没吧。可他刚一挥手,就被水锁推了一把,就被水一样的人冲走了。
水锁不是小鱼,虽然他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可有过打工的经历,就不是小鱼而是大鱼了。现在大鱼锁着眉头,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儿。孟三喜觉得好笑,想劝劝他,比如车到山前必有路之类的,可水太急,也太挤,这话在舌头尖上遛了好几遍,也没说出来。
这股水在城边上一个庞大的蜘蛛网面前分流了,蜘蛛网是纵横交错的许多小胡同,胡同两边是房子,有平房,也有楼房,不是那种很高的楼房,是两三层的那种,顶层大多是临时搭建的。刚刚还庞大汹涌的水流,到了这里就没了踪迹,似乎每条胡同都有一根粗大的吸管,每根吸管都连接着一个巨大的胃。孟三喜他们在一个胃的皱褶里找到了住处,这是幢两层的楼,虽然破旧,但楼就是楼,站在二层的窗户边,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第一次住楼的孟三喜,心里又多了一份快乐。
晚饭后,水锁交代了几句,就独自出去了。其实不用交代,孟三喜他们也不会走出去,这里的胡同太多了,他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小鱼怕迷失在错综复杂的水道里,怎么敢出去呢?夜漫上来,远处灯光如海,看得孟三喜一阵激动,他突然想起小学时读过的一篇课文,叫《小鲤鱼跳龙门》,心想大概就是这样的场景,就觉得自己是跳过龙门的小鲤鱼了。
很晚的时候水锁回来了,眉头锁得更紧了,见大家眼巴巴地望着他,就说,张老板的工地封了,另外两个老板没联系上,明天咱们得自己找活干了,凭运气吧。听了这话,大家就呆了,愣了,接着长吁短叹起来。孟三喜憋了半天没憋住,说,怕啥,车到山前必有路。说完看没人搭腔,便拉开被子躺下了,心里暗自嘲笑:经不起风浪的小农民!
2
城里哪来这么多车啊,走在大街上,孟三喜见车头衔着车尾,车尾扫着车头,就想后车吃前车的屁呢,这样想着他就乐出声来。水锁目不斜视地在前面走着,临出门的时候,他说要带大家到劳动力市场看看,看来他真的很着急,走得很快,孟三喜来不及看清路边招牌上的字,就不得不加快脚步赶上去。孟三喜想,等有机会自己一定慢慢地逛逛,把城里所有的招牌都念上一遍。
前面是座桥,拱桥,远远望去,像趴在地上的乌龟壳。孟三喜喜欢桥,在家的时候,他经常趴在村头的木桥上,看河水里游弋的鱼。而城里的桥下大多没有水,没有水就没有鱼,只有来回穿梭的汽车。孟三喜想,站在桥上看汽车一定很有意思。他小跑着向桥上奔去,把水锁他们甩在后面。
在他左前方不远的地方,一辆三轮车吃力地向上爬,像爬在龟背上的一只甲虫。这只甲虫快要爬不动了,孟三喜能听到绷紧的链子嘎巴嘎巴的脆响声。孟三喜有点担心了,担心甲虫没等爬到桥顶,那链子就会从某一处断裂,把满车的桶装水一起抛到桥下去。孟三喜伸出双手托住甲虫的屁股,前腿弓,后腿蹬,撅着腚向上推。等到了桥上,孟三喜绕到前面,才看清了蹬车人的模样。是个清瘦的老头,说老头也不确切,似乎年龄没那么大,但当这个年轻的老头喘了口粗气说谢谢的时候,孟三喜还是叫了声大爷。听了这样的称呼,老头好像很满意,边摁了闸慢慢地向桥下溜,边和孟三喜聊着,知道孟三喜还没找到工作时,老头说我们那里前些日子招工哩,跟我去看看吧。
孟三喜高兴极了,等水锁他们赶上来,一起跟着老头拐进了一个大院子。
这是家医院,正对大门的门诊楼上有一个巨大的红十字。跟着老头,他们依次经过了影像楼、办公楼、病房一号楼、二号楼,最后在一排白色的平房前停下来。一路上,孟三喜看到了悠闲散步的病人,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看到了深秋了依然绿葱葱的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洁净,甚至感到了一丝神圣。
老头停好三轮车,去敲门,一会儿打门里出来一个穿西服的人。老头对他说了些什么,边说还边用手指着孟三喜他们。说完了,老头推起三轮车向边上一座房子走去。孟三喜看他推得吃力,便上去帮他。老头说,你傻啊,那是我们领导,找工作你得找他谈,这里要不了多少人,你不去,活儿就让别人抢跑了。孟三喜呵呵笑着,不搭腔,把车推到那房子的门前,就动手解绳子,又和老头一起,把车上的水一桶一桶往房子里扛。工作的事,孟三喜不操心。操什么心呢?有水锁呢,谈好谈坏,是水锁的事。他也不怕活儿让别人抢跑了,一起出门的几个人,谁干不是干呢?
扛完了水,孟三喜见水锁他们还围着那个领导,就走过去。听那人说,工资就这么多,我也要不了你们这么多人,别在这里耽搁了,快去找活儿吧。孟三喜知道没谈拢,可这又有什么呢?他们到城里不过一天,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看到水锁的脸沉得厉害,就又想劝劝他,还是那句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话,孟三喜一直相信这句话,为什么不信呢?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外走。路上,大家都不说话,孟三喜觉得沉闷,就想该活跃一下气氛,便扯开嗓子唱。孟三喜唱得好,在学校的时候,都是他起歌,在地里干活干累了,也唱,村里的人都爱听,水锁也爱听。可现在水锁不爱听了,他刚唱了一句,水锁就骂,唱个屁,没心没肺的玩意!孟三喜觉得水锁不像个城市人,城市人怎么能说脏话呢?他有点看不起水锁了,又想该找个机会帮助一下水锁,要让他知道城市是个讲文明的地方,不能整天屁啊屁啊的,没素质。
孟三喜不唱歌了,就往两边看,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长廊的。在病房一号楼的西边,一截长廊露出个头,孟三喜能看到蜿蜒的褐色的藤。他没看到叶子,叶子都掉光了,也没看到紫色的花,但孟三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长廊!长廊!他喊着,像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孟三喜不往前走了,他要留下,他央求水锁让他留下。水锁说,一个月才三百块,在城里喝西北风啊?孟三喜说三百块也干。水锁见他铁了心,就领他去找了那个穿西服的人。这样,孟三喜就留下当了一名垃圾清理工。
孟三喜想,我命真好,不是一般的好,是心想事成的那种好。
3
清理不是清扫,每栋病房楼里都有几个专门负责清扫的人,她们扫地、拖地、擦门擦玻璃,那才是辛苦活儿。清理不辛苦,只要把她们清扫出来的垃圾一袋一袋提到楼下的垃圾车里就成了,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病人多了就多跑两次,上下有电梯,连台阶都不用爬。
这多么轻松,跟杀秋比起来,孟三喜觉得这是天堂。杀秋不是天堂,杀秋怎么会是天堂呢?可孟三喜也不想说那是地狱,毕竟杀的是庄稼,是农户人的命根子。为了命根子,下地狱也是值得的。
每年杀秋前,爹娘总要搞一些仪式,不是那种烧香磕头的仪式,而是磨镰刀、搓绳子、喂牲口。做这些事的时候,爹娘一脸庄重,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其实也不仅仅爹娘这样,全村的人都这样。学校放假了,外出打工的人回来了,有全员备战的意思。最后,娘会做顿好吃的,孟三喜知道,这是犒赏三军,杀秋的时候到了。
那时候的天是被杀亮的,孟三喜一直这样认为。
他深吸一口气,向着一片玉米地杀过去。这是短兵相接,交战双方谁也无法幸免。很快,他就淹没在玉米阵里了。这些貌似弱小的士兵,实际上有着强大的杀伤力。孟三喜先是被露水湿了铠甲。杀秋是不能不穿铠甲的,要用长衣长裤把人罩起来,讲究的女人,还要用毛巾包住头发。铠甲湿透了,玉米缨子、玉米花蕊,还有不知道名字的小飞虫就有了作用,它们沾在人的身上,搔挠着人的神经,孟三喜觉得痒极了。
日头越来越毒了。孟三喜已经走进了玉米林深处。他觉得自己被这些高他一头的绿色士兵围困了。它们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形成了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墙,把风的路阻挡了。孟三喜仿佛跌进了一个粘稠的热锅里,汗水顺着毛孔不停地向外涌。他曾试图把袖子挽起来,可只一会儿的功夫,胳膊上便被玉米锋利的叶子割出了几道血痕。汗在这些血痕里找到了方向,孟三喜在疼痛和奇痒的交织中再次裹紧了衣服。
有些时候,孟三喜觉得自己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腿再也站不起来了。这时,他会跑到外面去,站在高处看看自己的玉米地。眼下是密密麻麻的玉米林子,一眼望不到边,这时候,人是很容易产生一种叫无望的情绪的。孟三喜想,玉米最厉害的武器不是锋利的叶子,而是无法计算的数量。
这场拼杀可以用声势浩大来形容。全村的人都淹没在玉米的帐子里了,人和人之间隔着一道道绿色的墙壁,每个人每次出征都是孤独的。那些不会拼杀的孩子也是无法幸免的,人们把他们放在地头上。这样,有了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哭声,杀秋的杀味就更浓了。
孟三喜看到这些便有些感动,他深吸一口气,再一次钻进玉米林里。
想着杀秋,孟三喜就觉得垃圾清理不像干活,简直像享受了。
孟三喜是很会享受的,每天睡觉前都把自己墨绿色的工衣叠好压在褥子下面,早晨穿上还是笔挺笔挺的。他拣了一个小圆镜,经常对着镜子拔下巴上刚刚钻出来的嫩须子。水锁他们就经常笑他,说他像根嫩黄瓜。孟三喜也不气,说这是城市形象问题,往深里说是素质问题。
这时候,水锁他们也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了活儿,工钱比孟三喜的多两倍。水锁曾叫他把医院的活儿辞了,跟他们一起干,孟三喜不同意。他看他们每天蓬头垢面的样子,像钻出土窝的大老鼠,就觉得自己有责任改造这些农民兄弟,便经常给他们讲一些素质问题、眼光问题和观念问题。往往他刚开讲,水锁他们就打起了呼噜,孟三喜就觉得自己任重道远了。
孟三喜也操心,但他不是为钱操心,而是为了工作操心,用他的话说,是为了事业操心。他操心的事很具体,回收垃圾的时候,总有一些垃圾袋从不明的地方裂开一个不明的小口,流出一些不明的污水来。看污水滴滴答答砸在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孟三喜就很歉疚,觉得对不起病房楼内整洁的环境,对不起在这里工作的医生护士,对不起那些交纳高额医药费的病人,更对不起打扫卫生的桃子们。
桃子是保洁工,负责一号楼六层的卫生。每次孟三喜去提垃圾,桃子都会拿着拖把跟在他后面,滴一滴,擦一滴,一直把他送出去。桃子从不埋怨,反叫他莫走得太急,说走急了会累的。
桃子真是个好姑娘。孟三喜想,桃子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城里人。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一件事。桃子每天打扫卫生,时间长了,就和楼里的医生护士熟了,他们就常给她讲病房里的事。他们说六层住了个老病号,姓张,是个退下来的教授。张教授的老伴儿半年前死了,儿子闺女在国外。处理完后事,儿子闺女想接张教授到国外去,儿子叫他去美国,闺女叫他去澳大利亚,都是好地方。可张教授不去,说不能把老伴儿一个人丢在这里。儿女拗不过,就给他雇了个保姆,回去了,他们也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都有一大堆的事儿抛不开。张教授对老伴儿好,白天到墓地陪着她,晚上到梦里陪着她,陪来陪去,就把自己陪病了,而且病得厉害,摔了个跟头没起来,瘫了。
张教授的学生也是好样的。那些天,他的病房里摆满了鲜花,堆满了各种水果和营养品。可学生们也忙,现在凡是有点想法的人谁能不忙呢?即使不忙,也要装出忙的样子来才成,要不然就跟不上别人的节奏了。学生们忙就不能经常来看张教授了,病房里就渐渐冷清了。冷清了也好,病房不是接待室,要那么热闹做什么呢?这样,冷清下来的张教授神智就有些恍惚了,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火。保姆心里委屈,经常偷偷摸摸地哭。
桃子听说后就开始留意这个老病号了。起先是留意,后来就帮着保姆照顾他。张教授不吃饭,保姆急得没办法,就叫桃子。桃子端着碗,装出很严厉的样子,说,吃,不吃打屁屁了。张教授竟乖乖地张开了嘴,吃一口饭,看一眼桃子,那样子似乎真怕了。张教授喜欢听故事,桃子不会讲,就给他念报纸。有些字不认识,桃子就念半边,把“歼”念成“千”,把“擎”念成“敬”。大多时候张教授是听不出来的,也有听出来的时候,听出来就和桃子争,一副坚持真理的样子。这样,在张教授的坚持下,病房里多了本字典,有了争论,就靠字典来仲裁。桃子还教张教授唱歌,唱“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张教授学得很认真,但经常唱错,唱成“二四五六七”,桃子打扫卫生不在病房的时候,他就一遍遍地练,“二四六七八……”
桃子真是个好姑娘,不仅孟三喜这样认为,张教授的儿女们也这样认为。他们听说了张教授的病就又回来了,看到父亲已经离不开桃子了,便要雇桃子做保姆,不是临时的,而是终生的,条件是让桃子给张教授养老送终,待遇是把桃子的户口办到城市,把张教授的房产留给桃子。这样,桃子成了名副其实的城市人,可她似乎并不喜悦,她对孟三喜说,觉得对不起张教授原来的那个保姆。
4
桃子辞了保洁工的活儿,专心照顾张教授。孟三喜找了穿西装的领导,把活儿揽下来,每月增加了一百五的工资。孟三喜想,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也许还能有个媳妇儿。孟三喜觉得自己想远了,就有点不好意思,他目前要解决的是垃圾袋漏水的问题。
那天,孟三喜下了班走进了一家超市。他几乎每天下班都会来这里。他是来看风景的,有时看饮料酒品区,有时看清洁用品区,有时看果品蔬菜区,他觉得超市里的风景真好,商品们一排排,一列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孟三喜就像位首长一样从士兵的队列前走过,有的士兵歪了,出列了,他就伸出手摆正,让它入列,还在心里批评这个不守纪律的战士。这是一种没有成本的娱乐,在孟三喜看来,生活中娱乐真是无处不在。
那天孟三喜检阅的是玩具区。这里有装甲车方队,也有女兵方队,还有各式的飞机、舰艇,孟三喜检阅起来就特别认真。在队列的边上,摞着两列方形的塑料箱子,孟三喜看了标牌,知道这叫玩具箱,也就是士兵宿舍和武器库。孟三喜很兴奋,这是个绝妙的主意:玩具箱半人多高,能装不少垃圾;玩具箱密封,能彻底解决漏水的问题;玩具箱底下有轮子,能降低劳动强度;玩具箱有盖子,能避免垃圾的臭味外溢。有这么多优点,孟三喜能不买吗?即使看到三十元的价格心里发抖,也只是抖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水锁知道他买玩具箱的目的后狠狠地批了他一顿。孟三喜想水锁是为了他好,便不生气,便堆满笑容。他的这个样子惹恼了水锁,骂了几句脏话后便不再理他。孟三喜想他和水锁有了距离,他把这命名为城乡差异。
玩具箱果然好用,只是塑料轱辘转动时声音有些大。孟三喜改进了一下,在自行车修理摊上叫人给轱辘包了层胶皮,再推起来声音便绵绵的,很是惬意。现在,孟三喜知道了一句话,科学技术也是生产力,他想他的玩具箱符合这句话,心里就很美。没过多久,他的小革新竟然被推广了,穿西服的领导不仅给他报销了买玩具箱的钱,还在每一层楼都配备了这样的箱子。一看到这些箱子,孟三喜就有种很自豪的感觉,这感觉很好。
干活的间隙孟三喜有两件事情要做。第一件和桃子有关,就是讲课。不知道桃子用了什么方法,张教授的病竟慢慢地好了,已经能够在床上坐起来了。这是个革命性的举动,坐起来的那一刻,桃子和张教授欢呼了,而且欢呼的声音很大,在医院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极为清晰。医生、护士、病人都涌向张教授的病房,孟三喜也去了,他看到桃子抱着张教授哭,张教授则一脸无辜的样子。这一刻,孟三喜想到了“胜利”这个词,他为这个词激动不已。这样,这个病房里的笑声便会经常从门缝里钻出去,钻到走廊里,钻进人们的耳蜗里。人们便会经常听到他们的对话:桃子问吃啥,张教授说吃水蜜桃子,桃子说你是个不乖的坏老头。
能坐起来的张教授神智却愈发不清晰了,也许是教学教多了,总像离不开课堂,一次午睡后,他突然提出了个要求,就是要在病房里开课。桃子想这老头可能做梦梦到课堂了,也没在意。以前张教授也曾提出过这样那样的要求,可没过一会儿,他自己就忘了。而这一次张教授却记得牢,牢到桃子不答应就不吃饭的地步,任桃子哄,任桃子吓都没用。没办法,桃子第二天去买了小黑板、粉笔、书和本子。桃子想,他想讲课就让他讲吧,这样,也许能恢复得快些。
桃子错了,张教授不是想讲,而是想听,和小学生一样听。桃子长这么大第一次当老师,而且学生是一位大学教授,这让她觉得很新鲜。她是非常认真地讲课的,讲得自己仿佛都回到家乡小学的教室里了。可只讲了一天,张教授就提意见了,他问,其他老师呢?桃子问啥其他老师?张教授说,数学老师啊,怎么只有你一个语文老师呢?桃子的头都大了,说,咱这是山区,只有我一名老师。张教授就不干了,说桃子误人子弟。
孟三喜走进病房的时候被里面的布置逗乐了。病床上吃饭用的架子如今成了课桌,上面放着书和本子,张教授则戴着老花镜趴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着作业。正对着床的地方是一个柜子,柜子上的电视机已经被移到了窗前的茶几上,取代其位置的是一块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满拼音。桃子递给孟三喜一张纸,说是张教授写的。孟三喜一看,是课程表,里面不仅有语文数学,还有音乐美术体育等,最幽默的是竟然安排了一节班务会。孟三喜看了一眼桃子,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桃子把孟三喜拉到床前,对张教授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新来的孟老师,以后就由他负责咱们班的数学教学工作。张教授摘了眼镜举起右手行了个礼,很尊重的样子,让孟三喜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烧。
这样,孟三喜也给大学教授当上了老师。起初他很紧张,桃子安慰说张教授目前的智力就和刚上学的小学生一样,随便讲就成。孟三喜就随便讲,讲不进位加减法,讲树上有七只鸟,飞走了一只,还有几只的问题。张教授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地举手提问,让孟三喜觉得很有意思。张教授身体刚刚开始恢复,不能坐久,讲一会儿桃子就会弄响闹钟,说下课了下课了。孟三喜就把书一合,推开房门走出去,去打扫卫生、收拾垃圾。
5
孟三喜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在长廊里思考。说是思考,其实就是静默,静静地看藤子绕上柱子,柱子撑起藤子。他循着长廊慢慢找,找这些藤子的根,再沿着根找,找藤子蔓延的手臂。这是极困难的一件事,无数的手臂在高处集合,手握着手,臂挽着臂,臂上再生出新的手,手上再生出新的臂,纠结、纠缠,无始无终。有时候,孟三喜看着看着眼就花了,就从藤子的缝隙里看到高处的蓝天,蓝天下耸立的楼,就看到了过去的梦境,藤子上便立即开满了紫花,藤下便立即站了位姑娘,朝他频频招手。
孟三喜命好,来这里上班的第二天就见到了这位姑娘。他确信是她,细长的眼睛,干净的眉毛,怎么能不是呢?她叫王雪,是这家医院的护士。
那天,孟三喜提着垃圾向外走。他走得急,那些滴滴答答的污水像根不停抽打的鞭子,打得他越走越急。然后,他撞上了一个人,把那人的本子撞飞了,人也撞到了墙上。孟三喜想说对不起,作为一个文明人,这时候是一定要说对不起的。可孟三喜没说,他被什么吸引了,是眼睛,是那人口罩之上的一双眼睛。孟三喜不知道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他确信自己是熟悉的,他挖空心思地想,就没说对不起。说对不起的是那个人,那个人弯腰拣起本子,对他说对不起。孟三喜还是没说话,他还在记忆中搜寻,怎么能说话呢?这样,那人便走了。那人走了孟三喜还呆在那里,要不是桃子用拖把碰了碰他,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呆多久,手里的垃圾袋还会漏出多少污水。
桃子说,她叫王雪,是这家医院的护士。
这样,每当孟三喜走进六楼,心里藏的小兔子就怦怦怦地跳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也不想这样,便用手摁着,用气憋着。可小兔子不听话,越摁跳得越欢,越憋火力越盛,竟把孟三喜的脸跳红了。这样,六楼的医生护士都说他腼腆,腼腆得像个大姑娘。长这么大,孟三喜第一次被人说成大姑娘,便觉得自己没出息,再上六楼提垃圾的时候,便先在楼梯口做几下深呼吸,可一见到王雪,脸还是挡不住地红。这样,他索性把头低下,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桃子叫都叫不住。
孟三喜是在梦里找到王雪的,他梦到开满紫花的长廊,王雪靠着长廊的藤,向他频频招手。
梦醒后孟三喜释然了,他甚至想是王雪潜入梦中把他唤进城市的。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再因为王雪的出现而惶恐。在之后的梦里,他和王雪回到了家乡,踏上了村头那座木桥。在桥下的水面上,王雪清澈的目光变成了两尾欢快的鱼。在咯咯的笑声里,他拉着王雪的手跑过木桥,跑进河对面的树林里。醒后,孟三喜的手心里还有润玉般的感觉,他把手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似乎还有一丝香气停留在那里。他想自己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怎么敢拉王雪的手呢?
有了这些梦,孟三喜再到六楼的时候心里的小兔子安稳了许多。他开始希望能碰到王雪,开始想和王雪说话。可说啥呢?孟三喜没想好,他就思考,在长廊里思考。
长廊其实是一条路,也是一座桥。长廊怎么能是桥呢?它只是像桥,只是在一个小池里弯曲穿过的一条路。这条路是病房楼通往自行车棚的一条捷径,医生护士上下班大多经过这里。在这里呆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孟三喜就看出一些规律来,不是人的规律,是藤的规律。这些藤子看起来是纠缠得没有章法的,其实走向却有着严格的规矩,谁往哪里爬都规定好了。有了这样的规矩,藤子们便会均匀地分布在长廊上,均匀地享受着阳光和雨水,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城乡差别。
孟三喜为自己的发现沾沾自喜。他想清楚了藤,却没想清楚该对王雪说些什么。
其实不用他想,王雪主动和他说话了。
那天,他在打扫卫生。洗涮间的瓷砖不知道被他擦了多少遍了,亮得像面镜子。他把脸贴近墙面,倾斜着目光,希望还能从中找到几个污点。他一块块地找,把整个人都找进了瓷砖里。
挺干净的了。
有人在他背后说,挺干净的了。孟三喜回头,见王雪冲他喜吟吟地笑,心里就突然紧张起来。王雪把手里的方便面盒扔进垃圾袋,又说,你挺有责任心的,这层楼被你打扫得一尘不染,我们都不好意思落脚了。
这是对孟三喜的认可,是王雪的认可!
孟三喜心里一阵温暖,刚刚的紧张情绪瞬间消解了。他没接着说有关卫生的话题,而是拐了个弯。孟三喜日后想,自己拐得真是机智,既表达了关心,又不露痕迹,他有点佩服起自己来。
孟三喜说,王护士又吃方便面啊,这东西没营养,吃多了不好。
哦。王雪说,懒得做饭。又说,以后得少吃这东西了。
王雪走后,孟三喜想他的话起作用了,她不是说以后少吃方便面吗?这表明她采纳了他的建议,也了解了他的关心。孟三喜心里甜甜的,这种甜持续了很长时间,在给张教授讲课的时候,情绪还高昂着。
有些事情是很奇妙的,窗户一旦被打开,悦人的景色便会接踵而来。很快,孟三喜有了第二次和王雪说话的机会。
那天,他给张教授讲完了课,刚进走廊就被王雪叫住了。
三喜!王雪叫的是三喜,而不是孟三喜或别的什么。这意味着什么?孟三喜还没来得及弄清这一称谓所透射出来的意义,就听王雪说,三喜,来吃香蕉,我们这里的香蕉都成灾了。
孟三喜见王雪站在值班室门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或者说该怎样过去,他怕自己一迈脚,内心的喜悦会让自己跳起来。这时另一名护士也招呼他,来啊,怎么像个大姑娘。
是啊,怎么能像个大姑娘呢?孟三喜暗骂自己没出息,便走过去接了王雪递过来的香蕉。孟三喜听说过香蕉,也见过香蕉,但没吃过。这饱满的、新黄的、性感的、骄傲的、满身香气的香蕉如今就沉甸甸地握在他手里,这是王雪给他的香蕉,是王雪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
孟三喜握着香蕉呆在那里,王雪在看他,王雪的同事也在看他。她们仿佛在等着他吃,就像求爱者等着被求爱者戴上递过去的戒指。孟三喜知道他必须得吃了,他要做出欣然同意的样子,要做出男人的样子,他张开嘴,一口咬掉了小半截。
笑声就是在这一刻响起的。王雪,以及值班室里的医生和护士全都笑起来。孟三喜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笑,便边嚼着嘴里的香蕉边也在脸上挂了点笑容。看着他的样子,王雪她们笑得更厉害了,有的甚至笑弯了腰。
孟三喜被她们笑呆了笑傻了,是什么事让这些平素里表情淡然的医务工作者如此开心呢?他想不通,想不通就忘记了咀嚼,一小点香蕉皮就挂在了嘴角上。
接着,他被人拽走了。拽他的人是桃子,他想不到桃子竟然有那么大力气,一拽就把他拽走了,拽出了笑声的包围圈,拽进了张教授的病房里。桃子似乎很生气,孟三喜想不通桃子为什么生气,进到屋里,他问,你拽我做啥?
桃子坐到床边,不理他。他看到桃子的眼圈有点红,便以为张教授有什么事。再看,张教授正在一心一意地写着作业,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
这时候,王雪进来了。王雪似乎做错了事,一脸卑恭的样子。她是来道歉的,给桃子道歉,她说,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
桃子似乎火气很大,嗓门很高,孟三喜没想到桃子的嗓门那么高。她说,你们觉得很好笑是吗?你们这些城里人觉得乡下人没吃过香蕉很好笑是吗?你们觉得三喜吃香蕉皮的样子很讨你们开心是吗?
孟三喜听到桃子也叫他三喜。今天,已经有两个人叫他三喜了,他不知道自己该觉得满足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时间想了,现在桃子咄咄逼人的架势可能会让王雪生气的,他很担心。
但王雪没生气,桃子一说,她的脸红了,声音反而更低了。王雪走后,孟三喜觉得桃子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对待王雪呢?他想批评桃子两句,但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心一软,就啥话也没说。
6
万事顺利,孟三喜觉得真是这样。
玩具箱那件事后,他又整了几样小东西,都得到了穿西服的领导的认可。打扫卫生的时候,总有一些小旮旯扫把够不到,拖把擦不着。为此,他自己动手制作了一些小工具,有长长的钩子、扁扁的铲子,有刺刺楞楞的刷子,有硬硬尖尖的扦子。有了这些东西,躲进角落里的污垢就无处藏身了。为了携带方便,他找了块旧帆布,坐在长廊的栏子上做袋子。他要做个电工包一样的袋子,往腰上一挂,一定方便得很。
这东西想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孟三喜的指头让针扎了好几次也没弄出来。最后,桃子把这活儿抢了去,只一天的工夫就做成了一个漂漂亮亮的袋子,和电工包一样,甚至比电工包还要规矩。孟三喜就把他的小工具往包里一插,也把自己拣的一把电工刀往包里一插,把包往腰上一系,很神武的样子。
香蕉那件事后,桃子的话少了。孟三喜觉出来了,可也不敢问她。倒是王雪和他熟了,每次碰面都会冲他笑一笑,孟三喜很知足。有时候王雪还会叫他到值班室里给杯子添点水,孟三喜就经常带着半杯水去六楼,自己想想都觉得狡猾。后来,桃子在张教授的病房里给他冲糖水,还对他说别老到值班室里灌水,那水是有数的,去多了不好。孟三喜就不好意思再去了,但对王雪还是很感激。
打扫卫生的活儿没干多久就不让他干了,穿西服的领导说要交给他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孟三喜听着这口气就觉得自己责任很大。这项重要的任务也是提垃圾,但不是塑料袋里的生活垃圾,而是医学垃圾。医学垃圾不像生活垃圾每天都要提,两三天收集一次就可以了,也不是直接提到垃圾车上去,而是用小车推进一间房子里,等攒多了就会有一辆车开来,一起装了拉出去。
孟三喜没觉得这有多么重要,真的,只是从其他人羡慕的眼神里感到了一丝得意。更让他得意的是穿西服的领导给了他一把钥匙,孟三喜知道,在某些时候,钥匙就代表着权力。这是存放垃圾的那个房间的钥匙,是惟一的一把钥匙,其他楼内的医学垃圾也要存放在这间房子里,也就是说,其他提垃圾的人只有找到他才能把垃圾存进去。这就不得了了。
孟三喜没把钥匙挂在外面,那样太招摇了,他找了根红绳把钥匙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再把钥匙放进工衣里面的口袋里。这样,他就像学校里学生班长的样子了,多少有点滑稽。
换了工作的孟三喜空余时间多了,能够经常陪陪张教授,也能经常到长廊里想想王雪。张教授毕竟是教授,学东西很快,眼看就要小学毕业了。桃子说中学的课程她教不了,为此她有点发愁。孟三喜说,怕啥,车到山前必有路。见桃子眉头展不开又说,不行的话语文数学我一个人教,大不了我化化装,估计张教授也看不出来。桃子问,那我呢?孟三喜说你教时事政治。看桃子不懂,又说,就是念念报纸,专拣国际国内的大事念就成。桃子听了便开心了,念报纸我在行。这样,张教授就又多了一位姓贾的语文老师,而且是位老教师,留着长长的胡子——桃子买来的假胡子。
天气渐渐冷了,在长廊里散步的人越来越少了。孟三喜喜欢人少,人少了他就能站在栏子上安心地向六楼的窗户那里望了。有的时候他能看到王雪的身影,这对于他是极其幸福的。大多的时候那只是一扇窗户,像一个空空的画框。但孟三喜不失望,他知道王雪正在窗户里面的某个地方,也许在办公桌前,也许在电脑桌前,也许在病房里,也许在走廊里,知道这些就足够了,还能奢望什么呢?孟三喜不是没有奢望过,比如王雪透过窗户看到长廊里的他。他不知道那时王雪会怎样,会向他招手吗?
孟三喜的钥匙不久便显示出了权力的某些特性。这些天,有四个人找过他,两个是收垃圾的,两个提垃圾的,也就是他的两个同事。孟三喜想不到收垃圾的也能西装革履,那身行头一尘不染的,谁会把垃圾给他们呢?两个收垃圾的人派头很大,上来就要给他塞钱,把孟三喜吓坏了。那俩人说只要他隔三差五地转动一下钥匙,让他们拉点垃圾,就每个月给他四百块钱。孟三喜没答应,那满屋子瓶瓶罐罐针头针管的怎么能值那么多钱呢?他觉得这是个套子,不能钻。给桃子说这事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足够聪明,没有吃亏上当。另外两个人找他的目的也是如此,孟三喜想不通,这些人怎么就盯上垃圾了呢?这样下去还不把自己也变成垃圾了啊。他不但没有答应这两个同事,还义正词严地批评了他们。他觉得自己当时的样子很像个领导,简直就是领导了。
孟三喜把在医院发生的事告诉了水锁,水锁只说他傻,还说有机会教教他废物利用的问题。孟三喜不懂,水锁却不再说了。最近,水锁他们正为了工资的事闹罢工闹静坐呢。孟三喜觉得这很不好,有问题可以反映,不成还可以打官司,为什么要闹事呢?他就想在水锁讲废物利用的问题前,先找个机会给水锁上上法制课。
水锁没给他这样的机会。一天,孟三喜回到出租屋,觉得里面的气氛很热烈,过后才知道水锁他们的工资问题解决了,不是全额解决,是老板给每个人支付了一部分,一小部分。这已经让水锁他们满足了,照水锁的话说,已经见到革命的曙光了。
为了庆祝胜利,他们决定找女人,这是他们都喜欢的庆祝方式。有人说,知道肉味菜味米味,还不知道女人啥味儿呢。听了这话,水锁便决定带他们出去找女人。孟三喜觉得这是无法忍受的,他甚至说了堕落这个词,但没有人听。他们嘲笑他,一个个哼着小曲走了。
这个地方不缺女人。站在窗前,孟三喜经常能看到昏黄的胡同里妖艳的女人来回晃动,像一支支塞满火药的猎枪,搜寻着猎物。孟三喜知道水锁他们很快就会被击倒的,这让他感到了悲哀。
水锁他们回来的时候孟三喜还没睡着,他有些赌气,蒙起被子不理他们。被子蒙不严,一些关于女人的话题便钻进他的耳朵里。这些无孔不入的小虫子,在他身体里钻来钻去,钻得他周身火辣,钻得他气喘吁吁。他觉得煎熬,在这样的煎熬里,孟三喜钻进了梦境。
王雪靠着长廊的藤,向他频频招手。孟三喜摘了一朵紫花走过去,想,自己是懂得浪漫的,和一位城里的姑娘约会怎么能没有花呢?王雪接过花,放在鼻子下面闻。他觉得美极了,心里便也开满了花。不知道是谁先伸的手,反正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了,如长廊高处的藤子。他们缓缓地走,比下面的水还要缓。他们走出长廊,走进山坡的树林里了。长廊那边不是车棚吗,怎么会是树林呢?孟三喜搞不懂,也不想搞懂。牵着王雪的手,心里还能想什么呢?也不知道是谁先躺下的,躺在林中的草地上,孟三喜能闻到草香。藤在缠绕,在纠结,在相互亲吻相互撕咬了。孟三喜觉得自己像股水,渐渐地,爬到了高处,在最高的那座山峰上倾泻而下。他听到了风声,呼呼的风声……
7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孟三喜还沉浸在梦里,精神有点恍惚。桃子问他是不是病了,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能对桃子说什么呢?他觉得自己下流、肮脏,不可理喻。他想用最恶毒的话来骂自己,比水锁骂的话还要脏还要毒。孟三喜不敢回忆梦的细节,他回忆不起来了,他只觉得有层白雾漫过来,把一切都淹没了。淹没了吗?没有。他明明还能感觉到藤子在切实地缠绕着,最可气的是,他竟渐渐迷恋上了这种缠绕,这便更加无法原谅了。
孟三喜知道,他再也无法用干净的目光去面对王雪了。
桃子想提醒他,桃子不知道他的梦,她提醒的是另外一件事。
桃子说,听说了吗?最近医院不太平,有人抢钱,昨天晚上有名医生下夜班被人抢了,那人还拿着刀呢。桃子还说医院保卫科已经下了通告,她让孟三喜也小心些。
张教授听到了抢钱的事,冷不丁地说,拉出去!毙了!说完还举起手做了一个射击的手势,嘴里跟着发出了“啾”的一声。
孟三喜一整天都没在走廊里停顿,他怕遇到王雪,把梦中的秘密不小心透露出去。
王雪知道了这一秘密后会怎样看他呢?
站在长廊里,孟三喜望着六楼的窗户,克制自己不去触摸昨晚的梦境。但他绕不开上面的藤子,缠绕的藤子,气喘吁吁的藤子。孟三喜的血又渐渐热了起来,身上的那根藤子便无法遏制地伸展,蓬勃。孟三喜又快滑进梦里了。
窗口出现了王雪的身影,这个空空的画框在最关键的时候添加了生动的内容。这一变化把孟三喜从梦的边缘拉了回来。他看到了,看到王雪向他频频招手。
孟三喜也招手。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这才是他认为的最美丽的梦,他是为了这个梦而来的,这个梦涵盖了这个城市所有的含义。
王雪从窗口隐去后,孟三喜回到了现实。他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夜班,今天王雪下夜班。继而联想起桃子的话,心里便一阵阵发紧。
长廊在夜色里像一张斑驳的网。在网的空隙里,月亮洒下一小块一小块的光。四周水气氤氲,无数冰凉的触角弯曲游走,碰在人的脸上即刻顺着毛孔钻进去——天已经越来越冷了。孟三喜靠在一根柱子上,只要一侧脸就能看到六楼的窗户,那里散发出的光线让他感到温暖。
孟三喜不知道桃子说的那个抢钱的人躲在什么地方,是路边的树上,还是在某一座楼的角落里。他想,也许那个人已经走了,离开了,到另一个地方作案了。那样,他和王雪都将是安全的。孟三喜又盼着那人没走,还呆在这里,最好一会儿就能出现在面前。那样,孟三喜将在王雪面前捉住他。为此,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手里的电工刀已经磨得足够亮,足够快。
王雪下班了,孟三喜能听到她踏在长廊里的脚步声,心便随着这个声音怦怦怦地跳起来。这是个约会吗?如果是,那将是他的第一次约会,而且是在这样的地点,他最喜欢的长廊,这多么美好。
孟三喜来不及想了,王雪的脚步就要碰到他靠的这根柱子了,他要对她说,让我送你回家吧,这是孟三喜想了一天的一句话。他想,王雪会答应的,那个抢钱的人帮了他的忙。
当脚步声来临时,孟三喜闪出身来,他想说让我送你回家吧。但他没有说,王雪没有给他机会说,王雪“啊”地一声,仿佛被什么蜇了一下,返身向回跑了。
孟三喜想叫住她,可来不及了。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四五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按在地上。他想反抗,手刚一动,头上就挨了一拳。孟三喜没有办法叫王雪了,他只在心里喊了王雪的名字。
8
这里是派出所,不是医院保卫科,医院保卫科的人不穿这样的衣服。孟三喜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抓他,他想警察误会了,警察也会误会的,不是吗?所以,孟三喜并不怎么害怕。
坐在他面前的是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孟三喜注意看了,那个老警察的样子有点像他的小学老师,一样的清瘦,一样的头发花白。他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老警察,可嚅动着嘴,没有说出来。
知道我们的政策吗?
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知道的事儿还真不少,还知道什么,一起说出来吧。
还知道人民警察爱人民,人民警察人民爱。
这句话是孟三喜刚进来的时候在走廊里看到的,当时觉得很顺嘴,看了一眼就记住了,没想到现在用上了。孟三喜很得意。
孟三喜的态度显然惹恼了那个年轻警察,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孟三喜以为他要动手揍自己,又想不通他为什么生气,便又回顾了刚才自己说的那句话,确信没说错后才把心放了下来。
接下来老警察继续问,孟三喜继续答。一问一答中,孟三喜自己陷入了混沌,有点说不清了。
你深更半夜躲在医院的长廊里做什么?
约会。
和谁?
王雪。
干什么的?
医院里的护士。
她来了吗?
来了。
人呢?
跑了。
为什么跑?
孟三喜答不出来了。是啊,王雪为什么跑呢?他从头到尾顺了一遍自己的回答,觉得说错了一个很关键的词——约会。他是不该说约会的,约会是孟三喜自己的想法,王雪是不知道的。他要弥补这个错误。
我说错了,不是约会。
那是什么?
是保护她,送她回家。
用刀?
刀?
老警察拿起电工刀。你的?
我的。
做什么用?
保护王雪,听说医院里有抢钱的。
你说你拿刀是为了保护王雪?
是的。
那王雪为什么要跑?
孟三喜又答不出来了。老警察有些得意了,点上了一根烟,不紧不慢地抽着。
利用这个空隙,孟三喜回忆着那个情节:他从柱子后面闪出身来,刚要说让我送你回家吧,王雪就“啊”地一声,仿佛被什么蜇了一下,返身向回跑了。这样的情景再现让孟三喜渐渐想清楚了,王雪一定是把他当成抢钱的了,也就是说她根本就没认出他。
孟三喜找到了问题所在,所有的脉络就都清晰了,他要把自己的发现说给那个老警察听,那个老警察会赞成他的看法的,不是吗?
他说我知道王雪为什么跑了,她没有认出我,把我当成抢钱的了。
哦?这么说王雪不知道你要送她回家。
不知道。
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
那就麻烦了。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你晚上躲在长廊里是为了送王雪回家,对吗?
对。
那谁能证明你躲在那里不是为了抢钱呢?
……
你拿着刀,我有理由怀疑那是凶器,对吗?
孟三喜傻了。他知道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更为严重的是,王雪也会把他当成抢劫犯的,这比任何处罚都要严重。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孟三喜被派出所放了。就跟当时被抓一样,孟三喜不知道派出所为什么放他。整个晚上,整个上午,他都在考虑老警察说的那个麻烦,都在为那个麻烦寻找答案,但找不到。他要放弃寻找了,他相信那个老警察会替他寻找,就像他知道的有关警察的另一句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他自信自己是好人,自信不会被冤枉的。对那个老警察,他没有理由地选择了信任。
这样,孟三喜就不担心自己了,而是担心起另外一些事情来。一是那个抢钱的人还在外面,王雪下夜班还是有危险的;二是张教授的课没有人讲了,桃子是讲不了的,这也许会影响到张教授的病情;三是水锁他们做的事总让他不放心,他的法制课也没法讲了;四是那把钥匙还在自己这里,存放垃圾的工作会受到一些影响。这些具体的问题让孟三喜有点烦躁了,但同时也让他感到了自身的重要性。
这时,老警察来了,说,问题搞清楚了,你回去吧。又拍着孟三喜的肩膀说,小伙子,以后追女孩子要讲究点方式方法,别这么冒失了。孟三喜不知道老警察说的是啥意思,但感觉他更像自己的小学老师了。
走出派出所,孟三喜看到桃子在大门口等他。没等他说话,桃子就拉着他的手说,快去上课吧,张教授都不高兴了。
9
后来,医院清退了所有的临时工,孟三喜失业了。他并没有不高兴,反而有些满足,因为“失业”这个专门形容城里人的词让他感到了一种身份认定。他喜欢这种认定。
离开医院前,王雪给他买了些香蕉,那种饱满、新黄、性感、骄傲、满身香气的香蕉,吃起来很是香甜。之后,他和桃子来到了楼下的长廊里。透过纠缠的藤子,孟三喜看到六楼的窗户安静地悬挂在病房楼的侧面,洁净的玻璃反射出明亮的光线,像一面镜子。
张教授初中就要毕业了,以后的课程孟三喜教不了了,他有些担心。桃子说,放心吧,我都和张教授说好了,毕业后就让他学艺术,从画小鱼小虾开始,到时候你教美术,我教剪纸。孟三喜觉得桃子真是个机灵鬼,便说等水锁他们讨工资的官司过后,要集中精力学画画,做一名合格的美术老师。
桃子问他以后准备干点啥。孟三喜说没想好,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一直相信这话,为什么不信呢?就像这藤子,秋天虽然落光了叶子,来年春风一吹依然会郁郁葱葱,开出紫色的花来。
孟三喜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责任编辑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