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网乱”

陈　君

“我们有自己的诉求，但是还是希望国家安定，别妖魔化我的国家，也别妖魔化我们”

伊朗大选引发的抗议活动还在首都德黑兰继续。动荡局势并没有对老城伊斯法罕产生太大影响，但一辈子生活在这里的贝扎伊老先生这些天却寝食难安。64岁的他是文化人，会英语。外国旅行团每每到此，当地政府总要请他担任导游。

让贝扎伊担忧的是他在德黑兰大学读书的小女儿。“不好好上学，却天天上街游行，也不给家里电话。年轻人都给教坏了。”贝扎伊抱怨道，“她和很多同学都支持穆萨维，所以要抗议政府。我看到一些报道，小孩子看不懂世事。怎么能不让人担心？”

老人会上网，电子邮箱成了他和女儿沟通的主要工具，“现在我一天要查好几遍邮箱。还有女儿的博客我也总上去看。”经历半世沧桑的他不理解年轻人的想法，更搞不懂为什么西方人说伊朗年轻人“正利用博客和新型网络工具，掀起一场新革命”。

140个字符意味着什么

伊朗6月12日举行了四年一次的总统大选，官方统计结果显示，现任总统内贾德以62.63%的得票率获胜，他也继续赢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支持。但改革派候选人穆萨维等指责大选中存在明显违规，要求宣布选举结果无效并重新选举，支持者走上街头，引发自伊斯兰革命以来最大规模抗议活动，并和伊朗军方发生严重冲突，造成流血事件。

6月29日，伊朗宪法监护委员会开始对部分票箱进行重新计票。但德黑兰的很多年轻人仍然举着反政府的标语和穆萨维头像，坚守街头。

“谁都无法阻挡我们说话！为什么投票的时候手机都没有信号？为什么一些网络和论坛我们上不去？为什么报纸和电视不说真话？谁最害怕，一目了然！”贝扎伊的女儿萨丽尔在给《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的电子邮件中，火气十足。“我们可以说真话，通过网络呼喊，通过网络联系，争取自由和民主。”

在萨丽尔和她的伙伴们看来，控制信息是“对人权的侵犯”。在这种情况下，风靡全球的网络社交工具Twitter、全球最大的视频网站YouTube和图片相册服务商Flickr，成为伊朗网民沟通情况、传递信息的重要载体。

Twitter允许用户将最新信息以短信形式通过网络在第一时间内发送给订阅者。与长篇博文不同，Twitter短信的长度限制在140个字符内，具备动态性强和传播快的特点，因此被称为“微博客”。

“140个字符意味着什么？”半个多月来，伊朗乱局已经成为全世界Twitter用户最热门的讨论话题。

不少媒体大肆渲染Twitter的“功劳”。

“伊朗境内的用户通过Twitter传递有关抗议集会、示威者与军警冲突、伤亡数字和德黑兰局势的信息。”

“伊朗境外的改革派支持者，也通过Twitter向国内传递国际社会的反应和主流媒体评论。Twitter已经成为改革派支持者进行抗议活动的重要信息平台。”

“美国助理国务卿克劳利介绍说，穆萨维就使用Facebook作为信息发布平台，华盛顿正密切关注穆萨维如何用Facebook把他的活动情况告诉给支持者。”

32岁的哈瑞里就是一个网络爱好者。他在伊朗-中国工商贸易联合会做秘书工作，和新婚妻子租住在德黑兰的一间公寓中。

“我是政府雇员，我不能随意上街(抗议)，工作时间也不能上那些聊天网站。但工作之外，我最爱干的事就是上网。Facebook、Twitter很好用，简单、快速，可以结识很多朋友。”哈瑞里说，“年轻人需要沟通和交流。话题可以是政治，也可以是爱情、音乐，或者美国电影。”

对于“伊朗成了西方国家‘新颠覆手段试验场”的说法，哈瑞里不以为然，“也许网络是个新战场，但利用Twitter就能征服一个国家？太夸张了吧。”

西班牙《起义报》曾在题为《中情局与伊朗试验场》的报道中披露，伊朗选举舞弊的消息迅速蔓延，伊朗前总理穆萨维和现任总统内贾德的支持者在街上发生对抗，这一切都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暗中煽动的。

报道说，英美和以色列情报部门在选举当晚通过短信散布消息，指出宪法监护委员会通知穆萨维他获胜的消息。几个小时后，当内贾德获胜的官方消息公布后，“看上去就像一个大骗局。”但3天以前，连穆萨维也认为，内贾德会大获全胜。美国民调机构也预计，内贾德的得票率会高出穆萨维20个百分点。随后一些社交网站和微型博客的用户，也开始通过短信接收关于政治危机和街头抗议行动的似真似假的信息。这些匿名信息的内容大多是关于枪击和大量人员死亡的。

美国公共广播电台也很看重Twitter、Facebook等网络工具在伊朗局势中的作用，特别节目援引哈佛大学伯克曼互联网与社会研究中心教授罗伯•费里斯的话说，“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在伊朗这样的国家，这么多网络工具聚合起来成为反对者彼此协调、举行抗议活动的载体。”而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授礼萨•阿斯兰称伊朗年轻人为 “互联网一代”，“可以这样说，伊朗现在正发生两场革命，一场在街头，另一场在网络。”

一些长驻伊朗的中国记者不大认同这些观点。他们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美国等伊朗“宿敌”在大选前后的确通过网络发挥着“新颠覆作用”，这也是伊朗政府担心的，所以它要采取一些措施。但伊朗在伊斯兰革命后的这30年间，建立起了一种独特的民主机制，足可应对这种“颠覆”。“伊朗社会的民主气氛只有亲自过来才能有所体会。网络战会产生作用，但不能夸大。”

“我们有自己的诉求，但还是希望国家安定，别妖魔化我的国家，也别妖魔化我们。” 德黑兰大学生萨丽尔说，“我们上大学，恋爱，看好莱坞电影，听摇滚，我还要买摩托车，很酷，很享受生活。政治只是长大了的我们的一部分。”

“我上网，但我有判断”

萨丽尔也承认，网络世界纷繁复杂，Twitter上的信息真假难辨。“但是，我上网也有判断力。我也会转一些帖子，比如革命卫队又在哪里开枪了，我是看到视频证实，才会转的。”

然而，面对网上铺天盖地的“镇压”消息和视频，内贾德政府不得不出招。据美联社报道，伊朗当局暂停该国手机用户间的短信发送服务；宣布取消外国记者采访权，禁止他们走上街头进行现场报道；伊朗国内最具权力的武装组织——伊斯兰革命卫队6月17日通过国家媒体发表声明，要求伊朗境内网站和博客所有人必须删除“制造紧张”的内容，否则将面临法律诉讼。

《华尔街日报》也很关注伊朗当局的“深度检查”，“不仅阻碍网络通信，还可以监控这些通信以收集信息。”据悉，这一监控技术的一部分由诺基亚西门子网络机构提供，这是德国西门子公司和芬兰诺基亚公司2008年底成立的合资部门。

诺基亚西门子网络机构发言人本•鲁姆告诉《华尔街日报》，帮助伊朗政府建一处网络“监管中心”是与伊朗签署的一项大型合同的一部分。

不过，借助代理服务器，伊朗年轻的网民可以绕过封锁，登录YouTube和Flickr这类社交網站，上传视频和图片。

摆在内贾德面前的这个问题，同样引起奥巴马的重视。《纽约时报》披露，总部位于旧金山的Twitter公司原计划在当地时间6月15日深夜进行系统维护，暂停90分钟的服务，但是他们接到了一封来自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官科恩的电子邮件——他以当时德黑兰正值白天，且“Twitter对抗议者的组织工作有重要作用”为由，要求该公司推迟系统维护时间。于是，Twitter公司15日晚宣布把系统维护时间延迟到16日下午5时，当时伊朗正是17日凌晨。

奥巴马政府已经把社交网站视为“外交箭袋中的一支新箭”。

但年轻的公务员哈瑞里认为，无论政治家们如何利用网络，网民对国家命运的关注不会被牵着鼻子走。

“面对网络技术，伊朗政府紧张，美国人也紧张。”哈瑞里感叹说，“在网络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只狗，但我自己知道，我是爱国的。我相信，大多数年轻的伊朗人每天上网，发布消息，召集集会，但并不是被谁利用，为谁服务，只是希望推动变革——就像奥巴马说的，希望国家的未来会更好。”

网络中的少女之死

抛开“政治作用”，Twitter的缺点与优点一样突出。Twitter难以被审查，即使网站被关闭，人们还可以通过短信或博客工具交流。这也是它能在伊朗政府对互联网采取管制措施后依然能发挥作用的原因。但《纽约时报》《时代》周刊都承认，Twitter上的任何消息都是未经证实的。

“事实上，它散布了许多不正确信息，一些Twitter用户很有可能故意欺骗你。”华盛顿网络杂志《slate》的专栏作家就列出了由Twitter传出的包括穆萨维被软禁在內的大量虚假信息。

在这些真真假假的信息中，一段视频让一名刚刚死去的女孩成为“英雄”。

6月20日，身处荷兰的伊朗人哈梅德接到朋友从德黑兰打来的电话，“一个女孩刚刚被杀，就在我身边。”

悲剧发生在一瞬间：德黑兰抗议人群中，一名年轻女子胸部中弹，手里还拿着手机在打电话，突然倒在了同样在现场的一名医生面前。数分钟后，女子身亡。

哈梅德的朋友用手机拍摄下整个事件。这些视频片段很快发送到哈梅德邮箱里。5分钟后，视频画面登上YouTube和Facebook。

网上用户组避开YouTube试图拦截图像的努力，不断上传经过剪辑的视频片段，以致YouTube无法删除这些图像。“5分钟之后，许多邮件和信息蜂拥而至，这些图像传播到了世界每个地方。” 哈梅德说。

画面中中弹的女子名叫妮达•萨勒什•阿哈-索尔坦。

“妮达，不要害怕。妮达，别离开我。”画面中，一名跪在妮达身旁的男子哭着喊道。另一位男子还恳求路人用汽车把中枪的妮达送去抢救。视频片段在此时戛然而止，时长40秒。

在图像真实性获得证实前，妮达就已经成为伊朗反对派的偶像，被誉为“伊朗玫瑰”。“我是妮达”也成了伊朗反对派抗议运动的标语和口号。

到21日早上，“妮达”已成为Twitter上最热门的话题之一。数以千计的Twitter用户将自己的“自画像”替换为“我是妮达”或是“妮达不死”，还有网民贴出一颗破碎的绿色心脏的图画——绿色是穆萨维阵营的代表色。

在首个上传的视频剪辑片段下，一名自称是目击者的人为图像配上了一些细节：事故发生在Karekar大街，在德黑兰Khoravi和Salehi街道的转弯处，时间是当地时间7：05。同父亲一道观看抗议活动的年轻女子被伊朗民兵组织巴斯基的一名狙击手击中心脏。

“别离开我，妮达”，这句话据说来自妮达的父亲。

妮达中弹身亡的图像和视频随后登上西方各大主流媒体的首页，对于妮达的报道近乎疯狂。美国CNN援引该视频说：“妮达的死亡激起了伊朗示威群众的愤怒。妮达象征着伊朗示威群众遭遇的迫害。”《纽约时报》则说：“这段视频可以改变伊朗的历史。”

但穷追猛打之下，“少女之死”的某些细节呈现出混乱与矛盾之处。

一些美国媒体援引网友的话说，当时妮达和父亲一起在德黑兰参加游行，未料遭民兵开枪，击中心脏。另一说法是妮达和老师、同学一起参加示威。而有英国媒体援引妮达未婚夫凯斯宾•马侃的话说，妮达当天是和自己的音乐老师驾车行驶至德黑兰中心，但陷入交通堵塞中，酷热难当之际，他们俩离开汽车。凯斯宾说，妮达并没有参与抗议活动，只是拿起手机打电话，而狙击手误以为她要拿出武器，就开抢了。

Facebook、Twitter纷纷配发了头戴着花纹头巾的妮达护照照片。不过， 6月23日后，它们又删除了该照片。因为这张网友搜索而来的照片，出错了。据说，这位活着的“妮达”发电邮诉苦说：“我的照片现在变成了自由和叛乱的象征，全世界都知道了。我非常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据伊朗通讯社6月25日报道，伊朗政府经调查后称 “妮达之死”事件是因为狙击手认为妮达(Neda)是恐怖组织成员的妹妹，才误杀了她。

“无论如何，妮达在示威现场被杀害是不可否定的事实。是网络告诉我们这一切。”公务员哈瑞里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