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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小心,红了眼睛

2009-07-07

啄木鸟 2009年7期

阿 冰

2月8日晚上11点半,承阳路

深夜,风忽地泼了。昏黄的街灯,如一只只疲倦的萤火虫,把夜衬得越发黑。远处居民区传来稀稀落落的爆竹声,就像日本料理,一碟一盏,精巧细致,星星点点,却总不尽兴。

打开车门,寒风迎面袭来,猝不及防撞入心肺。她倒抽一口气。风掠过炮仗纸、枯叶,打着旋儿在半空中飘舞。挥过飞扬的灰尘,把车门碰上,防盗锁嗡嗡叫着。清脆的高跟鞋声,回响在便道上,略显凌乱。心头浮现起好几个醉鬼的段子,尝试了一下“之”字的走法,拍拍通红的脸,她咯咯笑起来。蹲下身,借着手中诺基亚N95的亮光,她解开特制大锁,刷地拉开卷闸,推开玻璃大门。

屋内黑漆漆的,只有几缕月光透过,她摸索着墙上的灯,打开。哼着小调,把棕色斜挎皮包甩在收银台上,继而走到大厅深处的水管,拧了拧,没有继续滴水,她满意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蓦地,眼角瞥见人影一闪,她猛然转身,惊恐得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来。炽热的脸,活像一头扎进了冰柜,温度急转直下。她伸手按住胸口,好像那样能使飞快的心跳慢下来,把吊在嗓子眼儿的心塞回原位。

一个男人从拐角处踱出来,头上戴着那种电影抢劫镜头才会出现的黑色毛线帽。要不是活生生的人杵在面前,她非得扑哧笑出来。只留两只眼睛滴溜乱转的帽子,很好笑。

男人恶狠狠地盯着她,好像一头饿了好多天的狼。

“你,你想,想干什么?”她的声音不住颤抖。手指甲死死掐入掌心,钻心的疼痛提醒着,不是游戏,也不是电影,这是血淋淋、活生生、赤裸裸的危险!

“你说呢?”刻意伪装的声调语气安详轻柔,逼近的脚步却不然。

她大惊失色,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往后退着,“别过来!”

“现在,由我做主。”一双戴着手套的手举起来,握在手里的是一把长柄水果刀。她一眼认出,那是自己在对面超市买的,一直搁在仓库内的小储物架上。闲暇时分,喝茶吃水果,是她的最爱。

她哆哆嗦嗦向后挪,脑子却飞快转着。男人步步逼近,似乎很乐于欣赏她惊恐的表情。她脱下腕上的手表,一把掷向男人!接着转身向左冲,假装要夺门而出,随即返向右,跑向收银台上的手袋。拉开手袋拉锁,她抓出手机,刚刚按下“1”字键,刀子呼啸而来,砍中手臂。她尖叫一声向后转,右鞋跟钩到收银台脚,她跌倒在地。她叫喊着翻个身,奋力想要爬起来,来不及移动,菜刀就插入了她的背部。冷冰冰又火辣辣的剧痛过电一般传至全身,她大脑一片空白,痛得差点晕过去。

视线变得模糊起来,白花花的影子在眼前不住晃动,她气急败坏地往前扑,闪躲着带来剧痛的利刃。“不,不要。”她听到自己口齿不清地说。她突然歪向一边,企图扑到收银台后面,为自己换取一些时间。又细又高的鞋跟被地上的装饰毯绊住,脚踝狠狠扭了一下,喀嚓一声,带来不亚于背部的剧痛。她两腿一软,趴倒在地。另一道冰冷的火舌穿透她的左肩胛骨,再一刀刺入她的左肋。

疼痛使她的身体抽搐紧绷,她甚至无法叫喊。她张着嘴巴拼命吸气,但她的肺不肯合作。她再度翻身,开始手脚并用地爬行。蜘蛛侠也做不了更好,但她心里很清楚,已经无济于事了。

她倒在地板上,虚弱地踢动双腿。她在蒙眬中看到寒光一闪,刀刃再度劈砍而下,她设法抬起了左臂。她感到刀刃的撞击,却没有感到疼痛。刀刃又一次落下,这次击中她的胸膛,肋骨在冲击下断裂。接下来的一刀刺进她的肚子里。

她喘息着在地板上扑腾,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时间变慢了,慢得好像乌龟在爬,或者只是感觉上好像过了好久好久。可怕的疼痛减轻,取而代之的是无力。灯光好像出了问题,她只能看见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她必须移动身体。刀子,但是刀子不见了。她就这样躺在黑暗中,感觉着奇怪的寒意扩散到全身,感觉着她的心跳嗵嗵……嗵嗵……嗵嗵……直至停止。

2月9日上午9点半,林菲家中

电话响时,林菲饱受围攻,坐卧不宁。

来做客的表姨姥姥啜口茶水:“喂,你们倒是说说,咱家菲菲身体是健康的,脑袋是聪明的,生得又漂亮,怎么会到二十八岁了还嫁不出去呢?”

“是啊,真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说实话咱们菲菲是公务员,吃皇粮,咋就没人识货呢?”大姨蹙着眉头,问着二姑姑。

“唉,谁晓得那些男人眼长哪儿去了。”

“要我说啊,也是菲菲的工作闹的,漂漂亮亮的女孩子,非得当什么警察,还是刑警,成天和些凶杀案、变态杀手打交道,你想想,哪个男人不思量思量啊。”

“嗯,也是啊。要不开始撒大网,密集相亲吧。”

看着面前那几张一开一合啪啦啪啦说得唾沫横飞的嘴,林菲恨不得能捂住自个儿的耳朵,但要是她真那么做了,之后可能会死得更难看,所以她只好强迫自己睁大了眼,微笑听训。她觉得嘴角弯起的弧度已经僵直,而且快要开始抽筋了。

眼瞅着自己朝剩女方向大跨步前进,林菲不是不急。抓耳挠腮顶什么用?上蹿下跳也解决不了问题。

她条件不高,真的。男的,顺眼,孝顺,性格相投,互相理解,就行了。可惜,过尽千帆,知她冷暖的那一瓢,还不定在世界的哪个旮旯儿漂着呢。

林菲如坐针毡。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林菲像中了五百万彩票,欢天喜地接起来,“喂……在家呢……去哪儿……承阳路……我马上就到。”

林菲一脸愉快,“表姨姥姥,大姨,二姑,三舅妈,你们先坐着啊,单位有急事,我去看看。”

“唉,你说这大初三的也不安生……菲菲,相亲的事,就这么定了啊……”

“再说吧……”林菲夹着尾巴似的,飞快地溜了。

2月9日上午10点50分,承阳路186号

本市最著名的商业街。旺铺一个接一个,一眼望不到头。偶尔偷到假期,林菲和好友跑来逛街,总觉得那些放着嘈杂音乐、门口有店员热情迎宾的店面,仿佛一条条张着血盆大口的大鱼,即将把她们这些小虾米吞噬。

许是大年初三,店铺大多还未开张,街上清冷不少。几辆警车停在巷口。186号商铺外已经拉上黄色警戒线。

一群人站在警戒线外探头探脑,看着热闹。林菲钻过警戒线,一个没见过的警察用威吓的眼神使劲瞪她,她从上衣兜中掏出证件,随即进入现场。

“灵感”是家精品女装店,约一百平方米,呈“L”型,装潢精致,楔形Logo仿佛一只轻巧的蝴蝶,蹁跹于招牌正中。

一个熟面孔看见林菲进来,点了点头:“难得的长假,搅和啦。”

店面很空,晃着许多衣架,并没有新衣陈列,想必店主考虑到放假,本着防盗原则,将衣服都收纳起来。

拐过一个有点仄的弯,是一间五平方米左右的隔间。门半掩,喇叭锁吱忸吱忸当啷着,摇摇欲坠,一看便知是被人撬开的。林菲在门口张望,一片狼藉,透明的大收纳箱散落一地,十来件衣物凌乱地堆在地上,旁边储物架上的小零碎拨弄得乱七八糟,所有的抽屉均被打开。

旁边是两间更小的隔间,上面钉着“试衣间”的木质标牌。掀开其中一个麻质帘子,五个人蹲在局促狭小的地上。有两张陌生的面孔,应该是年假期间值班的派出所民警,其他都是老熟人。刑警队长秦大同率先回头看向这边。他剃着毛寸,浓眉大眼,疲惫的眼神中仍旧透着一丝凌厉,眉心中央那道“川”,即使笑的时候都不会消失。

秦大同扬扬下巴,示意林菲过去。

林菲走过去。围着的人让出一个空当,有人递过一双白手套。林菲颔首致意,蹲下身来。

死者三十岁出头,女性,平躺在地上,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身材匀称,头戴白色羊毛贝雷帽,褐色的长卷发垂在胸前,身着白色扎染盘扣夹袄,浅咖色麻质阔腿裤,黑色高跟小羊皮软靴。即便挑剔的林菲,也免不了在心中大赞这个女人穿衣的独特气质。

当然,要忽略死者惨不忍睹的身体。

死者的面容被刀子划得乱七八糟,一道一道,翻卷着皮肉,已经看不出最初的模样。身上都是怵目惊心的伤口,遍地凝固的血迹。脖子上有明显勒痕。

现场无明显打斗痕迹。

2月9日下午2点,刑警队

会议室一如既往烟雾缭绕。林菲想,要是上下班路过的大慈寺也有这景致,香火就太旺盛了。大家饶有兴致地同声齐骂春节联欢晚会,果然没辜负全国人民的希望,一如既往的烂。

林菲蜷在椅子上,同往常一样当观众。她清清嗓子,终于承受不住肺部的巨大压力,起身打开身后的半扇窗户。冷空气像蛇一样,咝咝咝,吐着信子钻进来。入骨三分。

“菲菲,冻成冰棍儿了,快关上。”号称自己是刑警队资深专家的王大力缩成一团。他是个身材矮小的胖子,长宽高近乎正方形,脖子很短,成天乐呵呵的。不过,与警察的身份相比,他看起来更像经常偷吃的胖厨子。范伟的名言嘛,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看上去挺敦厚老实的模样,目光却犀利得仿佛X光,能射透人心,常有狡猾的犯罪嫌疑人看走眼,以为这个矮胖子好对付,下场呢,当然很惨。

“再不开,你们脑袋顶儿都快冒烟了。”林菲淡淡说道。

“伙计们,咱们的警队之花,需要精心呵护,你们见过用烟天天呛还能开的花吗?”大林菲四届的陈骁嬉皮笑脸,使劲咋呼。

林菲用力白了他一眼。

“你当林菲是你那娇娇女友啊,成天嗲兮兮,‘你要死、‘讨厌挂在嘴边,嘁。要我,早踢到爪哇国了。”离婚不久的老陈粗声粗气地说。

“怪不得你老婆受不了你呢,家庭暴力,刑警队惊天大丑闻啊。”陈骁没大没小。

“别听他的,老陈的第一夫人是刑警队,哪个媳妇儿受得了小老婆的待遇啊。菲菲你慢慢找,寻个理解咱们的,何苦便宜那些坏男人。”三十五六的老好男人代表杨有为发话了,他应该是个怪才的活样板,又高又瘦,行动缓慢,像只晃晃悠悠的大刀螂。大喉结在细脖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就像是吞了一颗芒果,芒果却永远卡在喉咙当间。东翘西翘的头发好像这辈子都没见过梳子。这么一个怪异的男人,却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他是寻找线索的超级高手。

“嘿,就你不是坏男人,你是怕老婆的小男人,哈哈……”打趣声恣意蔓延。

林菲嘿嘿乐着,看着眼前这堆男人东倒西歪,笑作一团,却觉得寂寞像条绕在她颈上的蛇,不经意间,蹿过来咬一口,血流成河。

秦大同从外屋快步走进来,屋内登时安静了。

陈骁拉开椅子,秦大同重重坐下。

“汇总一下今天案子的情况吧。”

陈骁拿着一沓纸,开始介绍案情。

“今天上午,承阳路发生一起凶杀案。死者周芸,女店主之一,严重毁容,身前背后多处刀伤,现场血流成河。”

陈骁念着手中的情况介绍。念到这儿,他咳嗽一声,继续念下去:

“案发现场是家精品女装店。大年三十中午到初五过年歇业。据另一名女店主于言言说,死者昨天下午和她通话,说晚上大学同学聚会。于言言的小孩过年期间生病,周芸就自己去了。周芸也告诉于言言,要她放心在家照顾孩子,她会抽时间去店面转转。这是惯例。店面放长假时,她们两个都会回去开门看看,防止水管电线等出错。经于言言清点,仓库内丢失大部分衣物,只剩下些不太值钱的。发现尸体的,是对面礼品店的老板。他们春节期间仍然营业。据他说,春节期间,整条商业街开张的铺面并不多。因此,当他无意中发现对面‘灵感的卷闸门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以为女店主回来了,便想过去打个招呼,拜个年,没想到,却看见惊人的惨剧,致使受到惊吓,现在医院安神。这起案件发生在欢乐祥和的春节期间,凶手不仅害命,而且毁坏死者容貌,社会影响极为恶劣,是对警方的公然挑衅。我们决不能姑息。”

林菲断定,稿子一定是陈骁自己写的,未假他人之手,一贯啰唆,废话连篇。

秦队弹弹烟灰,站起身,拍拍手:“大家加把劲,老规矩分工,早点破了还能再歇两天。”

2月9日下午4点半,长城大街54号

于言言家

这是正南正北的三室两厅。客厅内光线敞亮,色调明快,装饰精致,处处布满女主人的小巧思。深蓝色玻璃盆摆在阳光直射处,几尾金鱼摇曳多姿。淡绿色的花瓶插满艳丽奔放的大丽菊。一条深紫色的几何花纹披肩搭在一张椅背上,一件褐色的驼绒衫放在另一边。林菲注意到她的盆栽植物十分茂盛,心想,这是个爱好生活、家庭和睦的主妇。

墙上悬挂着许多照片,有于言言的个人写真,呜,挺美的,不过不太像本人。好友米筱筱多次鼓动林菲一起去影楼拍组写真,声称要抓住青春的尾巴,不过她实在不感冒,她向来觉得这种艺术写真和婚纱照一样,化个吓死人的大浓妆,在摄影师的拨弄下,摆些做作不自然的姿势,千人一面。也有于言言一家三口的照片。于言言老公一脸忠厚的面相,看起来就是那种居家好男人。孩子特别可爱。多么幸福的一家。

林菲的视线转向其他。用色大胆的拼接布艺沙发上,堆着绵软可爱的大抱枕。林菲不由想到,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建立这样一个温暖舒适的家啊。

于言言走进客厅,端着托盘,上边放着茶壶和两个茶杯。她三十多岁,有一头红色的披肩发,具体说来,该是这些年大热的栗子红,不那么嚣张耀眼的颜色,有种低调的华丽。皮肤白皙紧致。皱纹还不太明显。黑色的呢子裤笔挺无褶皱,淡蓝色的针织套衫。总的来说,她的长相没有周芸那么精致,但也是个温婉可人的女子。于言言双眼红肿的像颗桃子。倒了杯茶,轻轻放在林菲面前,下颚仍旧不时颤抖着。

“孩子真可爱。不在家吗?”林菲闲聊着。

“我老公送她到奶奶家……呃……她感冒好几天了,没怎么好好睡觉……出了这事,我也没心思照顾她……”

“家里布置得很好。特别温馨。”

“谢谢。”

没话找话,让空气都纠结成一团。

“可以介绍一下周芸的情况吗?”林菲打破沉默。

“我们……我们是中专同学,后来一起升大专班,学服装设计……”说到这儿,于言言双手覆住脸颊,轻轻的呜咽从手后传出,好像一只被人逮到、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林菲从茶几的纸巾盒中抽出一张,递到于言言面前。

好一会儿,于言言的情绪才逐渐平稳下来。她擤擤鼻子,不时抽噎着。“我和周芸认识十几年了,从同窗时的好友到现在合伙做服装生意,关系一直特别特别好,亲如姐妹。”

“据你所知,你们生意上有什么对头,或者她个人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不,我们的买卖一直不错,有固定的老主顾,没欠别人钱。由于我们代理的是几个十分有名的牌子,本市独一份,也不会有什么竞争对手怨恨。周芸是个脾气特别温顺、待人极为宽厚的人,和她接触过的人,没人说过她不好。”

“她的家庭状况呢?”

“她父母前几年前相继过世。有一个哥哥,多年前定居海南,隔得太远,来往也不那么密切。她的孩子两年前发高烧得了脑膜炎就没了。她丈夫叫迟昊,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晃悠呢。”

“哦,怎么说?”林菲好奇地扬起眉毛。

“他呀,有才华。就是典型的艺术家脾气,老板一说啥不对他心意的话,他就撂挑子走人了。”于言言苦笑。

“你最后一次见周芸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见应该是前天,也就是大年初一的上午,周芸来我家看我的孩子,她是孩子的干妈,两个人感情特别好。孩子不舒服,总是哭闹,待了一会儿,她就回去了。从昨天到今天上午,我和老公一直在照顾孩子。哦,对了,孩子晚上一直哼唧,我摸着温度有点高,后来就和老公一起带着孩子去儿童医院挂急诊,折腾了一晚上。哦,好像还留着医院的收费单据,你等等……”于言言起身,从玄关处拿来一个精致的坤包,从里面掏来几张单据,递给林菲。

林菲扫了一眼,单据上赫然写着“2月8日22点10分”,应该是于言言最有力的不在场证明。

“对了,我上午也和你的同事说过,昨天中午,周芸打电话说我们大学时的班长组织聚会。孩子闹病,我焦头烂额的,就让她帮我和大家请假,早知道,我就和她去了,没想到……”

大门处传来钥匙开门的动静。

于言言的老公回来了。和照片上一样,这是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个头不高,一米六八左右。

“我老公,赵志和。这是公安局的林菲。”于言言介绍。

“您好,打扰了。”林菲伸出手。

男人轻轻一握,点头致意,嘴角上扬。看样子,是个极为安静沉稳的人。

“手破了?”林菲眼挺尖,发现他的左手中指包着层厚厚的绷带。

“前几天切菜,把指甲盖削掉半块。”

“好男人,不多见了。”林菲打趣。

“嗨。过奖。”于言言笑笑,代为发言。接着把头转向老公。“甜甜怎么样?”

“妈哄她睡了。”男人言简意赅。

他递过一张名片。林菲有点吃惊,“您在银行上班?”

男人羞涩地笑笑。

于言言插话:“他呀,半天憋不出一句,客户都以为他是个哑巴,还夸银行替社会解决残疾人士工作。在柜台干了这么多年,连个主任都没升上去。”说着,白了老公一眼。

男人一语不发。

林菲忍俊不禁。

走出于言言家,林菲感慨万千,人和人的命运,相差何其远!于言言虽然不如周芸美丽动人,但她拥有任何女人都渴望的东西——温暖的家庭,这是多少金钱和容貌都换不来的。

2月9日晚8点半,长风路派出所

找到迟昊并没有花很多时间。几个来回就打听出他最常厮混的酒吧,在那里又打听到他几个朋友的名字,然后从他朋友口中听到:“迟昊前一阵子迷上了在澡堂子斗地主,现在应该去华清池泡着啦……”

华清池归长风路派出所管辖。民警老李非常和气地把迟昊从澡堂子拎出来。

长风路派出所。王大力盘问,林菲和老李作陪。

王大力坐下来跟他谈话时,迟昊的情绪恶劣。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全身都是酒味,所以他的态度有可能是宿醉的结果。

“迟先生,”王大力客气地说,迟昊瞥了一眼。“你最后一次见到周芸女士是什么时候?”

迟昊猛地抬起头,那个动作似乎令他后悔。等他能够说话时,他愠怒地说,“大年三十下午。”

“大年三十下午?你确定吗?”

“确定,怎么了?她报警说我打她吗?我们是吵了一架,谁让她三十晚上不去看我妈呢。不过吵了几句我就走了,我只摔了客厅那个花瓶,如果她说我动手打她,那么就是她说谎。”

王大力没有响应那句话。相反地,他问:“那大年三十晚上之后,你都在什么地方?”

“酒吧。澡堂子。家里。我和周芸吵完架就开车去了我妈那儿。我妈埋怨我不把周芸叫去吃饭,嘟嘟囔囔半天,我一时火起,就出来喝酒。然后在澡堂子打牌。这几天都是这么过的。你们问这干什么?”迟昊说,语气比先前更加愠怒。

林菲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他穿着黑色的皮裤、黑色的皮夹克和黑色的尖头漆皮靴,腰上缠着一条银链作为腰带,右耳挂着三个金环,左耳镶着一颗骷髅头耳钉。可以想象,年轻时代特立独行、放浪不羁的艺术家是多么招小姑娘的稀罕。他花了许多心思和时间来保持那副三天没刮胡子的模样,可是被酒精摧残得肿胀无比的脸,毁了一切。林菲见过这样的“行为艺术家”。那一位“艺术大师”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滔滔不绝、大放厥辞、喋喋不休地谈论印象派,李可染的画,以及现代社会的无望,人类如何强奸宇宙,他泼在宣纸上的那一团黑墨如何捕捉住全人类的痛苦和绝望。他自认跟上帝一样博大精深却不被世人所理解。在林菲看来,这样的男人,深度内涵甚至比不上一只癞蛤蟆。

这就是那个气质女子爱过的男人吗?时光果真是个最无情的杀手。

“期间没联系过?”林菲轻轻地说。

迟昊的眼神浑浊:“联系?有什么好联系的。她巴不得我不在她眼前晃呢。眼不见,心不烦。”

“你们夫妻感情不太好?”

“老夫老妻,有什么好不好的,过日子呗,还能不吵架啊。”

“你昨天晚上十点以后在哪儿?”

“我不是说了,不是酒吧,就是澡堂子。记不清了。”迟昊有些不耐烦。

“谢谢你的合作。”王大力客气地说,“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安排人载你一程。”

“就这样?你想问我的就只有这些?到底怎么回事?”

王大力把头转向林菲,使了个眼色。

林菲犹豫不决。她平生最不喜欢做的就是告知噩耗。犹记得当警察第一年,她去告知一位母亲他儿子的死讯。那个悲戚的夜晚一直萦绕在林菲的心中,永远无法忘怀。

但是,把迟昊揪到这儿来,给他一个交待也是应该的。“周女士在店铺遭到攻击……”

“周芸?”迟昊猛地坐直,突然警觉起来,整个人的态度都变了。“她受伤了吗?她没事吧?”

林菲再度犹豫,她感到相当不自在。“对不起,”她尽可能轻柔地说,知道这个消息造成的打击会比她原先预料中更大。“周女士去世了。”

“去世……你是说她……她死了?”

“非常遗憾。”林菲再度致歉。

迟昊惊愕地呆坐片刻,双手掩面,啜泣起来。

2月9日晚10点半,刑警队

会议室仍旧乌烟瘴气。林菲已经没力气再去开窗通风了。奔波了一天,所有人都渴望有张大床扑上去,狠狠地睡一大觉。

“我拿到周芸的尸检报告了,没有精液。全身上下共有十七处刀伤,胸部五处,肩部三处,背部四处,腿部和胳膊五处。致命伤在左胸下方的刺伤,在胸骨往左几厘米的地方。凶器应该是穿过肋骨的间隙,直达心脏。”杨有为报告。

林菲并不觉得意外。许多性侵害案件都找不到精液,不是因为加害人使用保险套,就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射精。必要时,如果能有DNA来验明正身就太好了。

“当场死亡?”秦大同问。

杨有为翻翻报告,“嗯,大概一分多钟吧!”

“那脖子处的勒痕?”林菲发问。

“应该是凶手故弄玄虚。死者明显是冠状动脉出血压迫心脏,引起心包膜填塞。看来,凶手没有太多的医学常识。”

“死亡时间呢?”秦大同说。

“手指强压尸斑稍微退色,翻动尸体,原有尸斑不消失,新的尸斑也不易形成, 切开尸斑皮肤,从血管断面缓慢流出血滴,并渗出浅黄色或红色液体;下颌、项、肩、肘、股、膝、手、指 足、趾微微僵直;角膜微混浊;根据胃容物判定,死者死前两个半小时曾经进餐,体内酒精含量很高。综上,距离发现尸体,大约有9~10个小时。”

“倒推时间,死者应当是昨晚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之间遇害。”陈骁总结道。

“攻击是近身的攻击,特征是愤怒,过度毁伤和企图抹灭受害者的身份。死者颈部有勒痕,是刀伤之后,失血过多,死者无力挣扎,凶手继而下根绳索,彻底结束死者生命。”杨有为补充道。

“你们这边呢?”秦大同转向王大力和林菲。

“到目前为止,没有锁定嫌疑人。和死者合伙开店的于言言带孩子去医院看病,有充分证据。这个我们也证实了。医院的护士看了他们的照片,记忆犹新。说昨天这对夫妇大吵大闹,非得要求找专家看病。可放假期间,尤其是晚上,专家是不坐诊的。折腾了半天,还是值班医生看的。”林菲报告。

“至于死者的丈夫嘛,有些值得怀疑。”王大力捋了捋头发。

“动机呢?”陈骁好奇。

“保险金呗。死者五年前在保险公司投了三份保险,总保额二百万。”

陈骁吹了声口哨:“乖乖,二百万。真有钱啊。你说她不是明星,也不是超级富豪,干吗投这么多啊。”

“的确值得怀疑。她丈夫有不在场证据吗?”秦大同问。

“也不能说没有。他自己说去过酒吧,还在澡堂子打过牌。我们分别去取证过。澡堂子看门的说昨天晚上迟昊确实是在澡堂子厮混,但具体几点走的,他记不清了。而酒保也说见过他,今天凌晨左右,在吧台喝得酩酊大醉,摔破两只杯子,嘟嘟囔囔骂了会儿街,3点左右离去。”王大力答道,“而且他们夫妻感情不是太好,大年三十刚吵过架,据说后来再也没见过面。”

“我认为,她丈夫如果是在11点从澡堂离开,找到周芸,杀了她,凌晨1点去酒吧,这个时间很从容。”

“再说门窗没有遭到破坏的迹象,由此可见周芸认识凶手,可能还开门让他进入屋内。”老陈补了一句。

“这也只是怀疑。没有证据,你能拿他怎么办?”王大力说。

“唉……”众人叹气。

“我眼皮老是怦怦跳个不停,”陈骁耸耸肩,“咱们这几天要小心一点喽,我有预感接下来这阵子会不太平静。”

“为什么?”老陈一怔,以为他从线民嘴里听到了什么新情况。

“这是定律!”陈骁不耐烦地脚打拍子,“如果这是一本十个章节的小说,现在差不多到第四章。如果这是一部电影,现在差不多演到第一个四十分钟过去。如果这是一段相声,已经抖了两个包袱。正常情况下,编剧或作者都会安排一点事情发生,让剧情有点张力。所以我敢打赌,接下来一定会出事。”

众人无言。

“你很怕咱们失业吗?”

2月10日上午7点半,林菲家

林菲仍旧在床上赖着。

昨天夜里一到家,房里的寂静几乎令她无法承受。几个小时来,她一直很忙,一直被人、声音和灯光围绕。现在她独自一人,压力暂时远离。

站在令人放松的热水下时,想到死去的那个可怜的女人,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把脸埋在手掌里放声大哭。积压了几个小时的压力倾泻而出,她想要砸东西、想要揍人,但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女刑警林菲的怪癖。

每当遇到女性被害的案件,她的同情心总是来得汹涌猛烈而又毫无道理。她会将心比心,把自己置于受害者或者受害者家属、亲朋好友的位置。她知道感性成这样很傻很天真。可是她不想改变。女人有权利稀奇古怪。她们理直气壮把这归结为“生理期症候群”或者“更年期综合征”。如果有男朋友或者老公,还可以转移注意力,起码是个撒娇解气的渠道。可是她没有。工作、生活上的压力像是座座大山,偶尔放声大哭是一个纾解郁闷的好方法。

许久之后,痛哭变成啜泣,啜泣变成麻木的接受。她把澡洗完,用大毛巾包住湿头发,一丝不挂地倒在床上。房间里暖气热得快要冒烟,精疲力竭的她几乎是立刻睡着了。

电话铃声在7点半钟把她吵醒。她摸索到手机,努力恢复警觉。

“林菲,来承阳路。”听筒传来秦大同低沉的声音。

2月10日上午8点10分,承阳路

林菲瞠目结舌。这一次的警戒线拦在了“灵感”隔壁的“贺氏珠宝行”。

天空阴阴的,好像随时就要落泪。迎面走来的秦大同,手上端着保温杯,脸色比天空还要阴沉。

“秦队,怎么回事?” 她有点惊讶自己的声音竟然那么喑哑。

“珠宝行被盗,损失惨重。”

“这么凑巧?”

秦大同点点头,率先进入。

疲惫和木然使她发表不出任何恰当或者不恰当的意见。秦队也沉默着。平心而论,他一定和她一样累,或许更累。

2月10日上午8点20分,承阳路188号

贺氏珠宝行

满地狼藉。柜台上空空如也,刺眼极了。

“啊……”凄厉的号叫撕破嘈杂的屋子。刚进屋的林菲瑟缩了一下。墙角蹲着个男子。看样子块头不小,三十多岁,黑色的头发剪得非常短,使他看起来几乎像是剃光头的新兵。脸上是几天没刮的短须,眉头生气地攒在一起,形成一道山峰。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运动长裤和短款羽绒服,印着“puma”的logo。

他的双手交握在前,肌肉紧绷,薄唇紧抿着,黑色的瞳眸紧紧盯着地板,恨不得用喷火的眼神把地板烧出一个洞。

林菲轻轻触了一下早来了的陈骁,挂着问号的眼神立刻递过去。陈骁会意,扯着林菲出来。

在便道上站定,陈骁挠挠头,掏出支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这才开口:“棘手啊,菲菲。”

“里面那个是珠宝店老板,叫贺强。他说他昨天正在外县岳父家过年,听这边的亲戚说隔壁店出事了,他不放心自己的店,连夜开车回来,结果发现店里几乎被人搬空了……”

沉吟半晌,林菲开口:“我怎么觉得这事这么不妙啊,昨天人没,今天财空,恐怕不是巧合吧。”

“嗯,而且门窗没被破坏,应该都是熟人。你还记得吗?教刑侦的吴老头一句名言:‘我们的字典中,永远没有偶然和巧合这种字眼。”

林菲点点头。印象深刻。

秦大同走出来,“林菲,你录下贺强的口供。陈骁,你去帮杨有为搜集证据。”

贺强这辈子没这么绝望过。他觉得脚底好像裂开一个大洞,他整个人正向无底深渊坠落。他的心血啊,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毁了。他握紧拳头,恨恨地想,如果找出来是哪个混蛋干的,他非得扒了那家伙的皮不可。

损失太大了,至少一百来万元的首饰不翼而飞。这还不足以要他命。可他的镇店之宝没了!那是块宽0.5米、高约0.4米的金沙彩玉石。是两年前他花10万元在一个小摊上淘到的。不久前,他好不容易才托人找门路,花了一笔钱,偷偷请到一位中国观赏石收藏协会专家来鉴宝。那个颤巍巍的老爷子,左端详,右转转,不时拿放大镜看看,最后给石头估价200万元。人家说了,一般金沙彩玉石含有5种颜色,但他这块奇石有9种以上的颜色,属于极品,而且石头内部还含有黄金、玉等多种成分,仅黄金含量就有约50克,普通人看不出其中的奥秘,但他们却能通过其成色、纹路等细节,判断出石头的“内涵”。当时他激动地抱起怀孕的媳妇儿,转了好几圈。他觉得自己已经踏上了发达之路。很多大亨不就是利用这样的机遇起家的吗?他筹划好久了,想着回头用合适的价钱,把石头脱手,然后整修店面,扩大经营规模。他也想过保险,找朋友问,人家说不好衡量价值的东西保险,必须经过严格的鉴定程序。可他不想把这事弄得沸沸扬扬,天下尽知,肯定就会有贼人觊觎。一夜成名是多么威风的事啊。再说想着马上就能卖了。保险的事就搁下了。可现实给了他如此沉重的一击!他头晕目眩。肠子都悔青了。

“你的店从哪天开始放假?”林菲问。

“大年三十。当天出来逛街的人比较少。中午我让那几个家在外地的店员先走了。我和我媳妇儿到下午2点打烊回家。”

“走时门窗、保安系统什么的都检查过了吗?”

“那是一定的。从我爸爸的爷爷那代开始经营金店,我们就严守规矩,这个行业最注重的就是安全。”贺强抓抓头皮,“我媳妇儿还特地又检查了一遍摄像镜头,一切正常。”

可刚才陈骁说,现在摄像机早就不运转了,被几块泡泡糖粘得乱七八糟。林菲思忖,还真是个谜团。就像推理作家最喜欢的密室杀人,房间密闭,可人却死了。这个案子是门窗状况良好,唯有摄像镜头失灵,大量财物不翼而飞!

“谁有钥匙?”

“只有我和我媳妇儿。可我们一直在一起。当天下午回家后,就收拾行囊,直奔外地我的岳父家。”

“钥匙呢?”

“一直随身携带。没有丢过。”

“丢失的大约有多少首饰?”

“一百多万,金银首饰。”贺强沮丧地说,“还有一块金沙彩玉石,专家鉴定过,价值200万。”

“金沙彩玉石?石头吗?那块值钱的石头一直放在店里面?”

“嗯。一直摆着。自从放在店里面,人们不知道我把石头供在金店的用意,凑热闹的人特别多,连带着货都出了不少。我觉得兆头挺好,就这么一直摆着。除了我媳妇儿,我没和别人提过专家鉴定的事,怕有人惦记上。前一阵子,晚报两个记者过来,我也没说,他们问了几句,我岔过去了,后来照片登在报纸上,记得题目还挺有意思,好像叫什么‘石头坐镇金店,镇妖还是驱邪?”

2月10日中午12点半,刑警队

盒饭会议。

“说说这两个案子吧。”秦大同表情阴郁,拨弄着塑料饭盒里的土豆丝。

“两个挨着的店,相继出事,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我觉得值得好好研究研究。”老陈捋着下巴上仅有的几根胡子。

“巧合个鬼!像这样的巧合不会发生。我的直觉告诉我,必有关联,大有文章啊。”陈骁故作深沉,之后使劲往嘴里扒着米饭。

旁边的王大力踹了陈骁一脚。“你小子少放没用的屁!直觉?你以为你是陈半仙啊。咱干什么吃的?甭听现在电视电影那些所谓的神探靠什么直觉破案,鬼才信!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啥都是扯淡!”

陈骁:“你们不觉得蹊跷吗?门窗都没被破坏。看着好像就是熟人作案。而且两家店都是。”嚼了一口菜,又夸张地吐出来,“妈呀,找了半天才找到块肉,竟然是姜,辣死我啦!”

“甭挑了,大初四的,能买到盒饭吃就不错了。”杨有为细声细气地说。

“贺强说,他这人大大咧咧,没得罪过什么人。要说不愉快,就是前年他和他亲叔叔在经营理念上不同。他想把店面装修得更加现代气息、富丽堂皇,他叔叔心疼钱,觉得当时店面就很不错了,坚决反对。后来他叔叔离开了,在隔壁街开了家新店,不过因为他叔叔比较保守,首饰的样式也比较陈旧,所以生意不是太好……”林菲停住筷子,慢慢地说。

“他和他叔叔一起合伙?”秦大同问。

“嗯,这店面是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后来他爸传给他。他叔叔是他爸最小的弟弟,在店里帮忙。”

“要不说亲兄弟明算账。再好的兄弟亲戚朋友一起搭伙儿,最后总得出问题。”老陈评论。

“但是周芸和于言言生意做得也不错,感情还是很好,情同姐妹。”林菲插了一句。

“自然也有例外。我觉得他叔叔不会这么傻吧。看着侄子生意好,就起了歪心。这不明摆着告诉警察‘来抓我吧,是我干的,也忒二了。”王大力吃饱了,点上根烟,快乐似神仙。

“下午去查查他叔叔,大力。”秦大同指示,又转向陈骁,“你们上午查得怎么样?”

陈骁两手一摊。“痕迹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连个指印都没留下,看来是个老手。”

“上网查过,也联系过外地单位,有前科的要么还蹲着呢,要么就有不在场证明。”

“贺强这家伙也有点嚣张,你看他开的那辆捷豹,经典款啊,哇噻,我看见眼都直了。”陈骁假装擦着口水。

“是啊,我也觉得,你说就算那块石头像他说的值二百万,就这么大剌剌放在店里,不怕偷吗?”王大力说。

“哦,他说石头外面扣着个特制的玻璃罩,连着警铃,不用钥匙想要打开,就会警铃大作。结果这个贼还不笨,直接把警铃关上,连着玻璃罩一起弄走了。”林菲解释。

“嘿,好莱坞大片看多了。还记得《偷天陷阱》吗?就是老牌帅哥肖恩·康纳利盗宝的片子?美艳熟女凯瑟琳·泽塔·琼斯表演的那一段体操式独舞,多么精妙的设计啊。这辈子能遇上这么一条美女蛇……”陈骁眯缝着眼儿,陶醉中。

“你有病啊。真遇着个女飞贼,你小子肯定叛变了。”王大力笑骂。

陈骁一蹿三尺高,“小看我,我也有职业操守的好不好,咱可不干违背肩膀上那颗星儿的事。”

“扯远了啊。要我说,还是年轻人。财不露白。老话儿说得就是精辟。太张扬肯定得被人盯上。”老陈摇头晃脑。

“好了。同志们,加把劲。掘地三尺,也得把这两个案子破了。上边打了好几个电话。”秦大同叹了口气。

“哼,他们倒是清闲,咱们连年都没过好……”秦大同斜了陈骁一眼,陈骁悻悻地住口了。

2月10日下午3点半,承阳路

秦大同仍在盯着鉴识人员搜证。林菲咚咚跑到秦大同面前。“秦队,刚才我去找了当天和死者聚会的同学。”

“有什么线索?”秦大同看林菲一脸兴奋。

“她说吃饭时,周芸说了半天她丈夫的事。周芸说她丈夫吃喝嫖赌,不务正业,给他堵了多少次窟窿,他太不知好歹。所以询问一个当律师的男同学,怎样才能打赢离婚官司,如何分财产。在大家印象中,周芸不是个有苦随便吐露的人,她爱藏在心里,所以她这么一说,大家都特别吃惊。他们说当天周芸喝得有点多,但她一向酒量不错,也没到醉的程度。有男同学提出送她,她说没事就自己开车离开了。”

“哦,那这么说来,他们确实感情不合。”

“是啊,我昨天看见迟昊就在想,周芸如此精致的一个女人,肯容忍和这样的丈夫一起生活吗?”林菲说,“刚才见完那个女同学我又去找了于言言。”

“她肯定知道点内情吧?”

“没有,开始于言言说她也不好插手周芸夫妇俩的家务事。”

“这不正常啊,按说她和周芸情同手足,咱们找她,她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秦大同疑惑。

“是啊,我也这么说。后来于言言叹口气,和我说了实话。你看,这是笔录。”林菲伸手递出。

秦大同翻开,一目十行扫着。

于言言:我实在是怕惹祸上身。他们两个人的事,我不敢管。我也有家人啊。周芸六年前就提出和迟昊离婚,他每次不是下跪认错,发誓再也不会了;要不就气急败坏,暴打周芸一顿。那会儿周芸的老母亲还没去世,迟昊屡次威胁,只要周芸和他离婚,就杀了周芸和她妈。

我的另一个同学不止一次和我说过,后悔死当初把迟昊介绍给周芸,就这么把一个好女人生生毁了。谁也没长后眼,那时候的迟昊是个多么阳光多么有礼貌多么才华横溢的男生啊。周芸的父母开始并不同意,说迟昊不像是个有出息的人。可周芸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谁都劝不了。

三年前他们吵架,周芸躲到我家来,迟昊找上门来。当时我丈夫出差,我本来不想给他开门,他打电话苦苦哀求我,想和周芸好好谈谈。我听他语气那么平静,心想给他个机会,大家好聚好散。没想到啊,这个畜牲,一听到周芸说离婚,立马进厨房找了把菜刀,要劈了周芸,吓得我赶紧拦着。结果一顿混战,他就砍中我了。你看,直到今天,我都不穿低领的衣服。

林菲注:于言言锁骨下方,有一道大约五厘米的疤痕。

林菲:那后来呢?

于言言:后来,一看我哗哗流血,迟昊吓得跑了。周芸赶紧把我送进医院,当时她哭着给我跪下,求我放迟昊一马。

林菲:这么恶劣的男人,还心软什么?

于言言:是呀,我当时也这么想。周芸说,她孩子还小,有个进监狱的爹,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啊。我和周芸这么铁的交情,我也没什么大事,想了想,算啦。后来,周芸押着迟昊来给我道歉,病房里,迟昊指天发誓,以后和周芸好好过,决不再犯。我老公虽然气得发疯,但看在周芸的面子上,也就忍了。

林菲:之后他们两人的关系怎么样?

于言言:周芸也是命苦,老公不争气,起码孩子是个安慰,可是,没想到,一场高烧,那么可爱的小莎莎就没了……

大概情况就是这些。反正,小莎莎没了之后,周芸和迟昊就这么耗着。两人一个礼拜也碰不了几次面,倒是不怎么吵架了。迟昊靠周芸养着,一天到晚和一群狐朋狗友去酒吧、麻将馆泡着。哀莫大于心死吧。周芸都绝望了。父母双亡,孩子没了,就和男人凑合过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啊,没什么好东西,换一个还是这样。周芸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秦大同合上笔录。

林菲说:“被害人的脸被砸得面目全非。多重刀伤显示凶手心中充满愤怒。大部分的女性命案被害人都是遭到她们认识的人所杀害,通常是丈夫或男友,或是前任的丈夫或男友。凶手是周芸丈夫的可能性非常非常高。”

秦大同点点头,若有所思。“但是珠宝行这个案子呢?迟昊会有什么动机?”

“暂时还没查出来。”林菲无可奈何。

2月10日下午4点,承阳路

林菲站在便道上,等着还在“灵感”的王大力,一同去找贺强的叔叔。她站在“灵感”和“贺氏珠宝行”外的便道中央,两眼失神,看着里面的同事。

突然,眼光交汇在一起。她发现,两个店虽然大小不同,格局不同,巧合的是,两个店的沙发都摆在靠近墙壁的一侧,同一个位置。也就是说,北侧的“灵感”,布艺沙发放在承重墙的左边,而南侧“贺氏珠宝行”的真皮沙发则在同一堵承重墙的右边。太巧了!

林菲推开“灵感”的大门。由于凶杀案发生在拐角处的试衣间和仓库,加上整个店一目了然,鉴识人员将重点放在上述两个区域,边边角角都搜索个遍,就差撬开地板了。而其他区域,并未过多注意。

她蹲下身来,观察位于大厅中段部位的这组布艺沙发。沙发右脚下的木质地板,有一道浅浅的痕迹,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是拖痕。林菲绕到右面,果然,有大约五厘米的条状区域,地板上的灰明显比其他地方厚。看来是沙发整体向里面挪了五厘米。

林菲试着推了推沙发,沙发几乎没动。不过林菲向来没劲,有时候保温杯拧上了自己都打不开。陈骁常笑称她是娇娇女。

林菲叫来旁边的同事,两人合力,将沙发推到一边。

屋里的所有人都呆了。

墙上有个洞!

透过去,林菲看见了隔壁的棕色真皮沙发。

2月10日下午4点,承阳路

绕着洞,秦大同踱来踱去。挪开两侧的沙发,这个洞并不算大,六十多厘米长,四十厘米宽,婴儿差不多能进出,大人也就把脑袋伸进去。

“该不会是狗洞吧。”陈骁异想天开。

“别瞎说。你以为这是你们小区墙根底下啊。”老陈白了陈骁一眼。

“那你说这是什么?反正大人是钻不过来。我看连两岁孩子都困难,起码得是发育不良的。难道小偷训练下一代,指示他儿子爬过来,然后再把金银首饰递给他爸爸?”陈骁越发没谱。

王大力作势上脚踹,陈骁嗷嗷叫着就跑了。

林菲凑上前,仔细端详。墙体并不算太厚。豆腐渣工程。来场地震,后果不堪设想。洞的周围呈不规则放射状,应该是用大锤砸的吧。不过即使只砸几锤子,动静也不小。什么时候才能不引起注意?只有夜里。突然,一丝微小的白色纤维引起了她的注意。看样子好像是棉线头,挂在了墙壁露出的钢筋上,不凑近留意,根本发现不了。她扭头,弹了弹手指,秦大同等人拥上来。

2月10日下午5点半,刑警队

DNA检测报告出来了。

白色线头是绷带的纤维物。

绷带?

会是凶手留下的吗?

电光火石之间,林菲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于言言的老公赵志和!昨天他的左手中指缠着厚厚的绷带!和他有关系吗?说不通的是,多年来,于言言夫妇和周芸关系甚笃,没有任何矛盾。会不会是遭人陷害?如果说人是赵志和杀的,会有什么动机?

而周芸的老公迟昊,他和周芸恶劣的关系,以及保险金,应该是最值得怀疑的嫌疑人。

还有贺强的叔叔,和贺强的矛盾,也可以成为盗窃案的直接导火索。

两起案子肯定有关联。但是凶手究竟是从“灵感”杀人之后进入“贺氏珠宝行”盗窃,还是从“贺氏珠宝行”进入“灵感”行凶?

凶手是一个人,还是有帮手?

“贺氏珠宝行”的金银首饰和那块金沙彩玉石下落何处?

“没有一件事能凑得起来,不是吗?就像是从十幅拼图里拿到了碎片,却拼不起来。它一点道理也没有。”王大力重重地叹口气。

“喔,它们兜得起来。”秦大同阴郁地说道,“只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

太多的谜题,留待刑警队一一破解。

2月10日下午6点半,莲花胡同55号

贺强叔叔贺知家

这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林菲想。

眼前这位高瘦老人,长方脸,鹰钩鼻,薄薄的嘴唇,不悦地紧抿着,头发还很茂密,活像在头顶扣了一顶花白的帽子。他一直板着张扑克脸,好像轻微的一丝笑容,便会使他的脸碎掉。身穿睡衣和拖鞋,却好像穿着军装,腰杆挺得笔直。他看来威严十足。

若不是知道他的经历,林菲几乎要被这股厉害劲儿吓跑。资料显示,贺知青年时参军,直到中年时期的车祸,严重伤及右臀和右腿,才不得不从部队退伍。

林菲没有想到,他竟然坐在轮椅上!

“您能谈谈这几天的活动吗?”林菲小心翼翼地说。

“活动?我这样子,能有什么活动!”老人的脸绷得更紧,“怎么,贺强出什么事了吗?”

“怎么说?”林菲反问道。

“没出事?那你们莫名其妙来盘问我什么。”老人哼了一声。手看似轻松地放在轮椅扶手上,指节却因不自觉地紧张用力而泛白。

林菲为老人的敏锐折服。

“他的店被盗了。”

“混蛋!怀疑是我偷的吗!”老人勃然大怒,手紧紧抠着轮椅把手上的软垫,几乎要把软垫抠下来。

“不不不,例行公事而已。”

老人的嘴又抿上了。

林菲发现“例行公事”这四个字真是好用。此语一出,任何愤怒的小火苗都会“扑哧”被浇灭。世界上没有人愿意被当成嫌疑人来盘问吧,他们会用各种情绪来对抗国家机关对于他们的怀疑,可能会喋喋不休地咒骂,咆哮,甚至攻击警察。五年多来,林菲越发体认到,警察这个职业,的确是高危人群。肉体或精神上可能遭受的创伤,比其他职业来得更多更快更猛烈。也许上一刻还在办公室和同事高谈阔论,侃着大山;下一刻,就在医院里,和死神苦苦搏斗。你永远不知道,你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紧急事件。

好像不满林菲的晃神儿,老人重重地清清嗓子。林菲的笔在本子上刺啦划过一道,脸腾地红了。她急忙问道:“不好意思,您能详细说说吗?”

“从大年三十至现在,我没出过门,留在家中和孩子们过年。家人都可以作证。而且,这几天来拜年的老朋友很多,如果需要,我稍候会把名单和具体时间提供给你们。”

“您的店?”

“开金店,可以说只是我对于老父亲的一种怀念吧,我从小就在家中的金店中长大,和店有着极深的感情。虽然后来因为各种运动店就没了,我家也受到不小的冲击,但改革开放之后,我大哥还是把店重新开了。退伍后,我就在店里帮忙。虽然行动不太方便,但是自认也是个好帮手……”老人叹口气,语气逐渐软下来。

“您和贺强……”

“其实,我们是经营理念不同,只是公事上的冲突,私下里,没有任何矛盾。用年轻人的话说,他太前卫,稀奇古怪的点子一个接一个,我接受不了。而我只是他们眼中食古不化的老古板。他们大了,我老了,何必当人家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我有自知之明,就离开了。我的孩子们条件不错,按说我该在家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可我老梦见我老父亲的金店,那种气息,那种氛围,这辈子忘不了啊。”老人看向窗外,夜色如墨,月亮的光映在玻璃上,闪烁着,迷离着。“开家小店,不图挣钱,就是个寄托啊。”

步出贺知家,林菲想,这样子的一位老人,视尊严如命,他不可能和案子有关系。

调查再次陷入僵局。

2月11日上午9点,刑警队

林菲上午到达单位,得到的第一个消息——迟昊跑了!

老陈准备传唤迟昊,结果发现电话关机,到他可能去的地方找,没有人影。朋友说一直都没见到他,以为他在给他老婆操办后事,打电话想要帮忙,迟昊说不用,过一阵子再联系。

所有遗失的片段一点一滴地显露出来,现在只需要把它们组合成完整的拼图。

2月11日下午3点,刑警队

保险公司的人来到刑警队。

一个25岁的男子,结结巴巴叙说着原委:“我放假去泰国旅游了。回来之后,才听同事说周芸去世了。我也大吃一惊。前一阵子我见她时,她还好好的。后来我按照协议书上留的固定电话,打电话通知家属,准备进入理赔调查程序。应该是她爱人接的。我大致说了说,他说好的,在家找到周芸的协议,就和我联系。结果我左等右等,都没接到电话。我再打,就没人接了。我同学在派出所工作,我问他,他建议我和你们联系一下。我就来了。”

“你带着周芸的保险合同吗?”陈骁问。

“嗯,带着呢,您稍等。”男子从斜挎的包中掏出份文件夹,“意外险,大病险,还有养老保险,一共三份。”递给陈骁。

“什么?”陈骁失声叫道。

众人立刻簇拥上去。

“你们看,”陈骁的手指抖抖索索指着三份保险的受益人,“都不是迟昊!”

2月12日下午5点, 报刊亭

翻开年后《新晚报》首期收藏版,醒目的大字赫然写着:为传承本市传统文化艺术,促进民间传统工艺的制作、开发和保护工作,促进文物艺术品的繁荣与发展,形成文化开发保护的品牌项目,由本市电视台《盛世珍藏》栏目、本市日报报业集团《收藏周刊》联合盛世祥云文化产业集团所推出的大型民间收藏主题活动,拟定于2月15日上午9点,在本市国际会展中心举行。此次活动将邀请资深文物专家、民俗专家亲临活动现场,为本市藏家鉴定文物,解答疑问,普及知识,并通过鉴宝赛宝活动展示民间珍藏保护的各类珍宝文物。

主办:本市电视台,日报报业集团,盛世祥云文化产业集团

时间:2月15~16日

地点:人民广场西侧国际会展中心8层拍卖厅

范围:瓷器,玉器,青铜器,书画,杂项等

征集目的:“盛世奇珍”首场大型拍卖暨全国巡回拍卖会单展联拍拍品

活动时间安排:

2月15日:

09:00~10:30收藏一二三 主讲:陈逸教授(故宫博物院资深专家)

10:30~12:00收藏一二三 主讲:王伟教授(省收藏协会会长)

14:00~18:00鉴宝

2月16日:

09:00~12:00鉴宝

14:00~18:00鉴宝

鉴宝预约地址:人民广场西侧国际会展中心8层客户接待专区

咨询、预约电话:139xxxxxxxx

参与方式:请持本报年前一周连续刊登的入场券或者今日24版右下角的入场券参加

欢迎藏友、市民踊跃参加。

2月15日下午2点,国际会展中心

8楼大厅,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活动方安排预约报名的200多位市民率先鉴宝。周围簇拥的全是凑热闹的、没排上号的鉴宝市民以及本市古玩市场里的商户。他们眼中,星星点点闪烁的全是渴望、兴奋和对“宝贝”真伪不确定的忐忑。

来自北京和本省的专家们一字排开,并肩而坐。与看热闹或者前来鉴宝的市民相比,这些专家可要冷静多了。一支笔、一张纸、一个微型放大镜,摆开阵势,用“火眼金睛”为市民鉴宝。

距离鉴宝活动开始仍有几分钟,一个中年男子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几次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是下午第一位接受鉴宝的市民。“专家同志辛苦啊,请您帮我看看这些是不是真东西?”

拉掉报纸、撤掉海绵,小心翼翼捧出,男人的件件宝贝得见天日。

“一共四样,瓷瓶、瓷碗还有两个瓷盘。”他惴惴地看着专家,细如枣核的眼睛,努力睁到最大,眼神中,满满的希冀和渴望。看着专家拿起一件件物什,他轻轻舔了舔满是干皮儿的嘴唇。

“你这几件都是新的,下次多看看再下手吧。倒是这个碗的底是民国时期的,至于价值嘛……”

“哦,都不是真的啊?好的好的,不要紧,谢谢。”男人依然面带微笑,但装回宝贝的手微微颤抖着,泄露了真实的心声。

“先生,您花了多少买这些东西啊?”透过眼镜,专家端详着这个憨憨的中年男人。

“没多少没多少。多谢啊。”男人哆嗦着嘴唇,迅速转身离去。

一个市民捅捅身旁的人,小声说道,“嘁,还不好意思说啊。没准出门就得哭天抢地,犯心脏病……”

2月15日下午5点50分,国际会展中心

工作人员收拾着大厅,专家们瘫在椅子上,分享着今天一整天的鉴宝趣事。一个身材矮瘦、戴着墨镜的男子轻轻走进大厅,滑进了专家对面的椅子上。他三十多岁,有着乌黑的头发和略显羞怯的笑容。白发苍苍的老专家冲他微笑时,在宽大墨镜遮掩下的脸,竟然刷地变红了。

“您好,请您帮我看看这个。”他从盒子中捧出一个东西。他的声音和他的笑容一样温柔、羞怯。他的脸又红了,目光也垂了下来。

几个专家凑过来,掌眼后,认为是件珍品,估价200万元。男子听后,面色如旧,仍旧挂着刚才的笑容,并未现出一般人得宝狂喜的神情。他很谨慎,把宝贝稍微露了一下真容,又立马收回去,秘而不宣。

专家更加好奇,打听着宝贝的来历。

男人低声说:“家传的。”

“年轻人,会保值的,好好留着啊。”专家点点头,很欣赏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态。

男人鞠躬致谢。正要转身离去,两个人拦住去路。

男人抬头。

林菲和陈骁,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人,“赵志和,跟我们走一趟吧。”

2月15日晚上9点半,刑警队侦讯室

侦讯室空间狭小,陈设简单,丝毫不具威胁性。明晃晃的日光灯,不偏不倚地射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秦大同和林菲坐在桌子后面。林菲主审。秦大同在旁记录。

女刑警,尤其是一个娇柔的女刑警,显然会降低嫌疑犯的防备心理,主观地认为她非常有同情心,也非常好应付。秦大同说过,无论他如何努力使自己的表情和声音显得不偏不倚,都没办法像林菲那样不具威胁性。他太高大,就像林菲曾经指出的:“你的目光总是像秃鹫一样,恨不得撕掉对方的皮,嫌疑犯自然而然竖起全身的刺来抵挡。”

赵志和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大部分的时候都在发呆,好像在情绪上封闭了自己。也许是保护反应?使自己置身事外的方法?抑或是精湛的表演?

大家都不清楚。

金沙彩玉石放在桌子上,在灯光的映射下,散发着非同寻常的光芒。

“你2月8日晚在哪儿?”林菲柔声问。

“在家。后来带着孩子去医院。”

“是你和你太太一起送孩子去医院的?”

赵志和点点头。

“你们几点从医院回来?然后做了什么?”

“大约10点半吧,然后在家哄孩子睡觉。”

“没去其他地方?”

“没有。”

林菲一步一步问得异常详细。侦讯通常不会那么条例分明,好让嫌疑犯能畅所欲言。但赵志和没有喋喋不休,他只回答问题,而且回答大多简短到不能再简短,似乎明白极了“多说多错”。很多罪犯为了掩饰自己的谎言,不停地东拉西扯,最后,却在这些闲话之中露出马脚。

“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去完医院然后就回家,哪儿都没去?”

“是的。”

林菲看了眼赵志和,接着说:“能说说这石头的来历吗?”

“我买的。”

“在哪儿买的?”

“在腾冲的一个小摊子上,前年独自去旅行的时候。我看着很好看,后来让我老婆汇了钱。”

“多少钱?”

“6万多元。”

“你今天去鉴宝大会……”

“想让专家替我鉴定一下,到底值多少钱。”

“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周芸的案子不是迟昊干的吗?又发生什么了吗?”赵志和嘟囔着。

“不,你说谎。”林菲忍不住了,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让人很恶心,他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编织着一个又一个谎言。秦大同诧异地看着他,仿佛在质问,“好端端地,为什么又发疯?”

“的确,我们都开始都以为是迟昊干的,他有动机,没不在场证明,随后又畏罪潜逃。”林菲拉开桌子上的抽屉,取了一张条,“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可是,这是刚刚从你车上搜到的汽油发票,上边清清楚楚写着,加油时间——2月8日晚12点半。你怎么解释?你不是说你们带孩子看病回来就没出门吗?”

赵志和死死盯着发票,仿佛在思索。

林菲又拿出一张纸,放在赵志和面前:“这是DNA的检测报告,墙上的白色纤维物,和你手上的绷带样本,相似度99%。”

望着手上有点黑了的绷带,赵志和有点不知所措。

“你和于言言为什么要在医院闹那么一出,不就是想有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吗?可是有时太过完美反而刻意了。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彬彬有礼的两夫妇怎么可能撕破脸,在公共场合无理取闹呢?”

“还有,你一定不记得,这块石头曾经在晚报的收藏版上登过照片,照片还在,要不要看看。别告诉我,世界上有两块纹理、性状一模一样的石头。连同卵双胞胎都有差异。”

“周芸一向视你和于言言为最亲的人,她和你们亲如一家,无话不谈。你们知道吗?她还在为当年迟昊伤于言言赎罪,她想报答你们。在她母亲去世后,她甚至把保险受益人都改成了你太太于言言!而你们的回报是什么?”

赵志和张口结舌,脸色如土,额头滴下一颗汗珠。

两滴,三滴……然后,在桌子上晕开。

随即,连成一片。

2月17日凌晨2点,刑警队

不知何时,阴沉的夜空飘起细雪丝。推开刑警队一楼的大门,林菲感到寒意像刀子一样来回地刺着她的身体。很冷,她知道。可她需要冷静一下,让寒气浇熄内心愤怒的火苗。

就在刚才,在强大的证据和巨大的心理攻势下,赵志和认罪了。他那羞涩的常常保持一定弧度的嘴角,终于再也无法扬起。

他交代,去年形势大好,他们夫妇俩把多年积蓄全都投到股市,猛赚了一笔。尝到甜头后,他就利用职务之便,挪用了客户的资金,巴望再捞一把,然后金盆洗手,和妻女移民。可近来大盘持续走低,全都赔了。最近银行查账,他慌了手脚。没办法,只能从地下钱庄借钱堵窟窿。高利贷滚雪球一般,为了不被这座大山压垮,和妻子商量后,他们把脑筋动到隔壁店头上。

妻子于言言早就打听到,贺强要在大年三十晚上和妻子回娘家,且三天之内不会回来。于是,自大年三十深夜开始,赵志和在“灵感”这边的墙壁上,动手砸墙。由于怕动静引起别人注意,也怕周芸白天去巡视,赵志和每天都很仔细地,一点一点将砸下来的墙体在晚上运出,将沙发恢复原状。

终于,在大年初二,也就是2月8日晚上,工程结束了。胜利就在眼前。谁承想,女程咬金周芸竟然在11点半冒出来。赵志和只能杀了她!他在侦探小说中读过,有些影像在人死后会在瞳孔中显露出来,于是,他疯狂地把周芸的面目彻底破坏。同时,为了防止警察怀疑自己,他没有去碰“贺氏珠宝行”。

周芸的尸体真的在第二天就被发现了。看到警察怀疑周芸丈夫迟昊,赵志和夫妇庆幸不已。

警察丝毫没有发现两店之间的玄机,监视了一天之后,赵志和铤而走险,在2月9日悄悄潜入现场,偷出了大量金银首饰。走时看见那块摆在店里的石头,想想要是普通石头,贺强不可能这么宝贝,就一起顺出来。按捺几天,想着风声已过,在高利贷的重压下,赵志和决定去鉴宝大会,让专家估价,竟然估了200万。他乐晕了,却还假装镇定,以为从此雨过天晴。可警察却站在面前等着他。

关于本案最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如何从那么小的洞中钻过去,赵志和给出了答案:他小时和父亲练过缩骨功!他的骨头软得像面条一样,能轻易后下腰、再把脑袋穿到腿前,也可以轻松地钻进一只小型行李箱。洞挖得很小,他却易如反掌,也能将警察骗过!

林菲翻到报纸收藏版,看到鉴宝大会的消息,决定来守株待兔。结果,苦寻不着的大鱼就这样上钩了。

回想到于言言“情真意切”的眼泪,林菲打了个寒战。这世界很冷很可怕。姐妹情深?不,在金钱的驱使下,贪婪的人能够吞噬一切,什么友情、亲情、爱情,统统靠边站,只有红彤彤的钞票,才是真实的眼前的可以掌握的。不幸的周芸勇敢地给予于言言全部信任,然而,她得到的是什么?一具冰冷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雪丝密了,夹杂着冰冻的雨,呼号着,咆哮着,砸在身上,落在脸上。林菲抹了把脸,湿湿的。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地中央,仰起小巧的脑袋,夜空如魅,没有半星光亮。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