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绑架
2009-07-07周仲贵
周仲贵
迷失在情人节
从凭祥开往南宁的T876次列车到站已是黄昏时分。他裹在人流中涌出幽暗的隧道出站口,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焦急地左右搜寻,却没有在举着各式牌子和小旗的接站队伍中发现那张熟悉的脸,不禁怅然若失。
行色匆匆的旅客顷刻间便融化在站前广场和中华路上。他左顾右盼,步履滞重,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耳机里传来的竟是令人沮丧的回音: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失望袭上心头。平时处事很有主见的他,这时候竟有点不知所措了。
突然,赤裸的右臂被一双冰凉温润的纤纤玉手轻轻挽住,一股若有若无的百合花般的体香令他一阵晕眩。他转过脸,不错,正是她!看来,她早就跟在他身后,想给他一个惊喜。
“等久了吧?”她问。
他不顾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猛地把她揽进怀里,回答她的是发烫的双唇。
夜色渐浓。这个迅速膨胀起来的南方大都市,不仅白天繁华,夜生活也是极其丰富,今夜自不待言。在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暧昧灯光下,街心花园高大的棕榈树下,大街两侧的人行道上,目力所及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他们相偎相依,毫无顾忌地拥抱、接吻,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跻身其中,他和她显得有些特别。因为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一对对情侣都很年轻,有的甚至是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少年,从年龄上说应该是他们的儿女辈。但是,他们却没有丝毫的自惭形秽。相反,中年人特有的成熟和深沉显示出的庄重和高贵,正是浅薄的少男少女们所欠缺的,他们赢得了周围无数双羡慕和尊敬的目光。实际上,无论从侧面、正面或背面看,论气质论身段,他们跟那些年轻人相比毫不逊色。他虽然已经有了微微的谢顶,额头上已经有了几道浅浅的抬头纹,小腹已经微微凸出,但1.76米的身材仍然挺拔,显示出成功男人的志得意满。她满头青丝依然又浓又密,化了淡妆的瓜子脸依然俏丽动人,身材不高但婀娜有致,质地上乘的驼灰色短袖羊毛衫衬出曲线分明的身段,显出一种雍容的高贵。
他们挽着手徜徉在邕城最繁华的朝阳大道上。在一间精致的花店里,他给她买了一束玫瑰花。
“喜欢吗?”他含情脉脉地问。
她幽幽地说:“你知道,我喜欢的是素净的百合。”
他着急地解释:“可今天晚上的流行色是玫瑰红啊!”看到她把花珍重地揽在胸前,他笑了。
2009年的“情人节”,天气出奇的热,人们早早地穿起了单衣薄裤。据当地媒体报道,南宁这种“暖春”现象是五十年一遇。此时,他们的心也像反常的天气一样热得发烫。
牛年第一案
2009年2月24日,凭祥市公安局城区派出所值班民警接待了一男一女两名来访者。
值班民警在登记表格上记下了来访者的有关信息:杨冰,女,42岁,壮族,市政府某局副局长。陪同她来访的男士是国企某公司的办公室副主任。值班民警问起来访事由,杨冰毫无表情地说,她的丈夫尹南——国企某公司办公室主任2月14日离家出走,10天了毫无音讯,要求公安机关寻找其下落。
值班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民警,她问:“你能确定他是离家出走,而不是探亲访友,或者是外出旅游?”女民警的问话虽然有点例行公事的程式,但仍不失和颜悦色。她万想不到触动了对方哪根神经,杨冰竟绷起脸,像训斥单位年轻下属一样居高临下地说:“你的问话本来就有问题,我能‘确定,还找你们干什么?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女民警的脸腾地红了。一般来说,来访者因为出于求助的目的,对民警的问话都是毕恭毕敬,唯恐话不投机遭拒绝,像这种颐指气使的贵妇人态度还是第一次碰到。但公安信访接待规定就在警务公开栏上贴着,她自然不敢造次,微笑着正要解释,陪同来访的陈副主任却赔笑说:“杨副局长的心情不好,请警察同志不要介意。尹主任的失踪确实属于意外,单位和亲属确实都找不出原因,所以才向公安机关反映……”接待民警不再问什么,填了规定表格,说公安机关将尽快调查,有了结果会及时反馈给他们。
来访者走后,接待民警把情况向所长作了汇报,末了还不忘补一句:“那女的可不是省油的灯,纯粹是个‘女强人!”所长笑道:“这回领教了吧,信访这碗饭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
这几年,无论在内地还是在边境,这类人员“失踪”事件屡见不鲜。有的是经营不善,生意亏本,为躲避债主或银行贷款而越境或远走他乡。更多的则是参与六合彩赌博欠下巨额赌债而暂避外地甚至偷渡出境。当然,也有因家庭或感情纠纷出走。这类“失踪”,家属极少报案,而除非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涉嫌经济犯罪,公安机关一般也不会立案侦查。
按照“事事有着落,件件有回音”的公安信访条例,所长很快组织警力对这件事作了基本调查。
可是,正应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的老话,所长感到事情有蹊跷,不敢怠慢,立即向市公安局领导作了汇报,建议由刑侦大队立案侦查。
蹊跷之处在于失踪的原因无从解释,因为上面提到的各种可能都被排除掉了。
根据调查,尹南本人平时话语不多,但决不孤僻,与同事关系较好。他遵纪守法,工作认真负责,是公司的铁打标兵,年年受嘉奖。业余时间除了打羽毛球或排球,就是到健身中心锻炼,从未参与过六合彩或其他形式的赌博活动,这些市公安局及城区派出所的犯罪资料库都足以证明。尹南供职的单位是当地一家效益较好、收入稳定的国有企业,想进这家公司的人这几年都挤破了头,公司里不乏有来头的“皇亲国戚”。尹南是公司中层管理人员,但不涉及财务,也无关采购销售,基本不存在经济问题。尹南是公司办公室主任,属“大内总管”人物,职位不高,却有相当的话语权。但他为人正派,从不“越位”,不搞欺上瞒下、谄上压下的昧心事,无论上峰或下属,对他评价都很高。他工作积极主动,有开拓精神,办公室年度考核年年都是先进单位,奖金都是公司最高等级,他没有理由主动“炒鱿鱼”另谋高就。即使出现这种情况,以他的为人,肯定通过正当合法的途径,不会不辞而别。何况,受金融风暴的影响,不少公司和企业纷纷歇业或倒闭,大量大学毕业生徘徊人才市场无门可投,他不大可能舍弃目前的岗位而冒险跳槽。同事反映,尹南自律性极强,严格遵守公司规章制度,从无迟到早退及矿工现象,像这种不请假甚至连招呼都不打就擅自脱岗的情况,十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2月28日是二月份的最后一天,也是尹南失踪的第15天,人还是石沉大海。市政府对尹南事件表示了极大的关注,一位市委副书记亲自给公安局长于靖打电话,传达了市委的意见,要求公安机关集中警力,限期查清事实真相,以正视听。一个基层干部去向不明,社会上说什么的都有,在干部队伍中已经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这是一个政治问题,公安机关要有这方面的敏感性。于靖是从管片民警一步一步走上领导岗位的,为人坦诚、务实。他接着召集工作会议,拍板成立尹南失踪案专案组,由刑侦大队长傅小明任专案组长,城区派出所所长郑建任副组长,立即开展侦查工作。于靖绝口不提“限期破案”,只强调多渠道开辟信息来源,争取较短时间内有所突破。
为了让边境地区人民群众过一个安定祥和的春节,凭祥市公安局机关从2008年年底至2009年年初,开展了一次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进一步加强防范打击,涉命,涉枪,涉赌等恶性案件明显下降,社会治安局势相当稳定。傅小明曾开玩笑:“无案可破,看来我这个刑侦队长要解甲归田了。”话音刚落就来了个尹南失踪案。虽然还没有正式进入侦查程序,但凭多年的办案经验,傅小明潜意识里感到:这个案子肯定轻松不了。没有现场,没有排查方向,没有目击证人,侦查工作的难度可想而知。他从心底里感激于靖。于靖不提“限期”,主动承担了来自上面的压力,对他来说是一种支持和信任。
第一次询问
专案组经过短暂研究后进行分工:郑建带一个小组调查尹南的社会关系,傅小明带一个小组调查尹南的家庭关系。
傅小明把第一次询问的地点选在杨冰家里。按理他可以一个电话把当事人请到公安局,但不知为什么,他想看看这个家庭,看看尹南曾经厮守了十多年的地方。预约时他打的是杨冰的家庭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杨冰本人。“杨局长吗?我是公安局刑侦队的傅小明,需要当面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你能安排一个时间吗?”杨冰可不像他这么客气,一副领导布置任务的口吻:“我上午要参加市政府的一个会议,下午要陪自治区领导去边境考察,有时间我再通知你们。”傅小明不再顾及繁文缛节,公事公办地说:“侦查工作不能等。这样吧,考虑到你的工作,时间就定在今天中午,地点就定在你们家。中午12点10分,我们准时到!”说完不等对方解释就挂了电话,他心里琢磨:这女人不简单,老公失踪还像没事儿似的,一心扑在工作上。
杨冰家坐落在城北的塞纳河小区,由于历史及地理的原因,凭祥这个中国最早的县级市的市政建设一直发展不快。这几年,中国和东盟国家的合作日益亲密,作为东盟国家进入中国最便捷的陆路通道,凭祥的地位日益提高,城市建设也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塞纳河花园是市内最晚一批开发的小区,也是设施最完善,环境最优美、管理最到位的住宅区,入住的多为浙、赣、闽、鲁、粤等地做生意的富商巨贾及东南亚华侨。尹南能在这里占一席之地,其家庭经济基础可见一斑。因为开着警车,所以门卫不敢阻拦,顺利进入小区大门,车子驶入两侧遍植棕榈和大王椰等热带树木的通道,助手小张就夸张地叫了一声:“真漂亮!傅队,什么时候你也在这里买套房啊?”傅小明心想自己一辈子不吃不喝,也买不下这样的豪宅,口里打趣:“眼红了吧,趁早脱了这身老虎皮,做边贸生意去!”小郭说:“你说这个尹南也真是,放着这么漂亮的豪宅不住,愣往外跑!”傅小明接住:“所以,这正是我们要探究的原因啊……”
因为事先约定,所以不费周折就通过了电子防盗门。全封闭的楼道幽暗得让人窒息。小郭又嘟囔了一句:“还是不住的好,纯粹一口铁棺材……”
杨冰长相一般,偏瘦,肤色也不敢恭维。但衣着得体,庄重大方,透着机关女领导干部的精明能干。丈夫失踪带来的精神打击在她脸上留下了印记,她眼圈青黑,略显憔悴,但思维依然清晰,语速张弛有度。傅小明开口:“很抱歉,影响您休息了。你能不能把发现丈夫失踪的过程给我们说一遍?”杨冰说:“这些在报案时都说了,有必要再重复吗?”傅小明固执地说:“对不起,这是办案需要!”
杨冰叙述:尹南离家的准确时间是2月14日下午2时。那天是星期六,他说下午陪总经理去总公司开会,得两三天才回来。这种事情过去经常发生,杨冰已经习惯,所以也就没有细问。第三天,也就算2月16日星期一下午,尹南单位给杨冰打电话,说尹主任不见来上班,是不是家里有事。杨冰奇怪地说,他不是上周星期六下午陪公司经理去总部开会吗?到今天还不见回来,我正想找你们要人呢!电话那头说,那就奇怪了,我们黄经理这几天根本就没有去开什么会,好好在公司待着,刚才还是他吩咐我跟尹主任联系的,说有点事情要跟他研究。杨冰感到对方不像是开玩笑,立即赶到公司,与黄经理当面对质才发觉丈夫说了谎。第二天,人仍然毫无音讯,公、私双方分别向平时跟尹南来往密切的亲友打电话询问,这些亲友像约好了似的,众口一词,都说这几天没有见过尹南。又耐心等了几天,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电话始终在关机状态,大家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这才向公安机关报案……杨冰意志坚强,语调低沉凄切,却没有流眼泪。
“能介绍您的家庭情况吗?”傅小明又问。
杨冰说得很简洁:1990年,她经人介绍与尹南相识,第二年登记结婚,1992年6月生了女儿尹蕾。当时,尹南在宁明县一所乡镇中学教书,组织上为了解决他们两地分居的困难,把他调到现在的公司。杨冰的父母都是离休老干部。尹南的父母都在宁明县乡下,一辈子务农,劳动惯了,年纪大了也不愿到城里跟儿子享福。
傅小明发现,对面墙上有一张杨冰的全家福,夫妻中间是一个五六岁的漂亮女孩,便问:“这是您的女儿尹蕾吧,怎么不见她?”杨冰回答,女儿在南宁一所自治区重点中学读高一。2月14日尹南说去总部开会,她还嘱咐他顺便去看下女儿。
“后来他去看了吗?”傅小明问。杨冰说,尹南失踪后她曾经给女儿打电话,女儿说爸爸没有来学校找过她。
“你们夫妻关系怎么样?比如说,是否产生过裂痕?”傅小明字斟句酌,“问得可能有点唐突,请您原谅。”没想到,在这种微妙的话题上,杨冰却落落大方,她笑着说,他们夫妻关系一向很好,虽然不敢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十几年来还没有红过脸。最后一句话更是让两名警察吃了一惊,她说,尹南离家的那天中午,还主动要求过了一次夫妻生活。一旁做笔录的小郭脸红了,傅小明也有些意外,却不露声色:“是尹南主动吗?”杨冰果然没有见怪,肯定地点了点头。
开局顺利,接下来的问话就轻松多了,傅小明继续问:“请您回忆一下,尹南失踪前几天,情绪上是否有什么异常?”杨冰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给我买了一件大衣,但老公给老婆买东西,也不算什么异常啊!”
“能让我们看一看大衣吗?”傅小明提出要求。杨冰说:“听说傅大队长心细如发,料事如神,这回算领教了!”说着进入内室,端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大塑料包,包上印有袋鼠图案。不用细看,傅小明就知道是一件澳洲产的皮大衣,档次不低,价格不菲,他这类收入的警察是绝不敢问津的。
傅小明继续有条不紊地询问:“尹南离家后跟家里联系过吗?”
杨冰承认:“打过两次电话。”
“具体是什么时间,说了些什么?”
她似乎早有准备:“第一次是2月14日晚上,无非是报平安,说已经到了南宁,还住总部招待所。第二次是15日中午,说会议日程安排很紧,中午只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下午进行分组讨论,等会议结束才能抽空去看尹蕾……”
“期间,你没主动给他打过电话?”
这时,两名警察终于看到了杨副局长喜怒无常的一面,她脸色微变,不悦地说:“傅大队长,你不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吗?一个大活人,一个跟自己同床共枕十几年的人突然失踪,我能无动于衷吗?”小郭毕竟是年轻人,阅历浅,有点手足无措。傅小明却荣辱不惊,不卑不亢:“如果这样的问话对你造成伤害,我只能表示道歉。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作为当事人的妻子,你有义务接受公安人员的询问,配合公安机关进行调查。你是国家公务员,而且是身居要职的领导干部,我想,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杨冰用纸巾拭去眼角溢出的泪珠,情绪转瞬趋于平静:“对不起,我有点失态,请你们原谅……”她承认,2月16日晚,不见尹南回家,她曾经打过他的手机,得到的回音是“暂时无法接通”。当时她认为丈夫是在归途中,手机信号不好,就没怎么在意。半夜醒来,发现丈夫还没有回来,又拨了一次电话,依然是“暂时无法接通”。此后几天,她一天数次拨打丈夫的手机,始终是千篇一律的“暂时无法接通”,她才意识到可能出事了。
“尹南当时怎样出门,自己开车还是打的?”傅小明事先了解过,尹南去年买了一部私家车。杨冰答:因塞纳河花园离公司办公大楼较远,尹南上下班都是开私家车,去总部开会也是先开私家车到公司,再乘坐公司专车去南宁。2月14日这一次破了例,说公司专车到小区门口来接,他是步行出去的,车子至今还停放在车库里。
“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杨冰倒很爽快:“请!”
车库在大楼的负一层,有专职保安日夜看守。其实是有车无库,无非是在水泥地板上用白油漆画了个不到10平方米的框框,售价10万元。具说发售不到三天就告罄,现在的有钱人确实不少。车型是1.8升的海南马自达,米黄色,车身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证实杨冰所言非缪,车子2月14日停泊在此后没有再开动过。杨冰说,车子平时由丈夫一人开,她还没有考驾照。小郭用她提供的钥匙遥控器打开车门,发现车内的装饰都很上档次,皮坐垫,高级音响,车载电视,应有尽有。傅小明请杨冰仔细看看,车里有什么变化。杨冰看了以后说没有什么变化,东西一样不缺。小郭戴起橡皮手套,钻进车内,用强光手电仔细扫描,在座椅的缝隙里提取了几根毛发,像发现珍贵的出土文物一样,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进专用袋里。
告辞的时候,傅小明交待,在事情弄明白以前,尹南的一些重要遗留物件,如电脑、笔记本、电话号码册等,特别是那辆“海马”,先暂时封存。需要动用,须经公安机关同意。杨冰也有个请求,尹南失踪的消息,可不可以先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暂时不要告诉他的父母和女儿。杨冰说着还流了眼泪:“尹南的父母都是八十岁的老人,身体不怎么好,尹蕾跟他父亲感情很深,我怕他们承受不了……”
傅小明真诚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调查中绝对保密会有相当大的难度,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这一点请你放心。”
雾锁金鸡山
3月5日,尹南失踪的第20天,专案组召开第一次案情分析会,由于靖主持会议。上级很重视,崇左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及凭祥市委政法委都派来了要员。
刑侦大队的小会议室设在公安局办公大楼的顶层。公安局办公大楼共11层,不是全市的最高建筑,但因建在城南高地上,在顶层可以俯瞰全市。打开南窗,10公里外的友谊关城楼隐约可见,右侧巍峨的金鸡山镇关炮台在乳白色的晨雾中时隐时现。持续近半个月的“暖春”结束了,寒潮南下,冷雨纷纷,桂西南的气温骤降5~10℃,人们又一次品尝到乍暖还寒的滋味。
小会议室的隔音效果很好,垂挂厚重的窗帘,使空气有点沉闷。尹南失踪案进入专案侦查程序已是第5天,但案情犹如金鸡山上的迷雾,模糊不清。大家的心情就像窗外的天气一样湿重,仿佛抓一把就能攥出水来。
于靖让郑建先介绍情况,郑建也不推辞,就说:“承蒙领导重视,真是受宠若惊。我先开个头,就当是抛砖引玉,不当之处,还请上级领导及在座各位批评指正……”大家都笑了起来。于靖皱起眉头:“别那么多文绉绉的废话,挑有用的说!”郑建又补上一句:“恭敬不如从命。”连冷峻的于靖也被逗笑了,会场气氛也趋于活跃。
一接触案情,郑建的话就显得简洁明了。他说,尽管涉财涉赌这两点被早早排除,但为慎重起见,他们这个小组还是就这两方面进行复核,结果还是一一排除。尹南是办公室主任,公司党总支副书记,负责公司的人事调配和工作协调,可以说是神经中枢,但不能干预财务,没有条件贪污挪用资金。而且尹南为官清廉,调查中没有发现他利用人员招聘或人事调动接受贿赂的腐败行为,卷资潜逃基本可以排除。他在塞纳河花园小区那套房,187.5平方米,总造价65.625万元,首付20万元,按揭30年,月供2800元;去年买的“海马”车11.5万元,也是通过交行贷款。这些都有据可查,且与其夫妻两人的合法收入相符。考虑到杨冰是独生子女,父母是离休老干部,经济上对她支持很大,买房买车也就不足为奇。生活上,尹南堪称模范丈夫。他个人上进心、自律性很强,业余时间玩电脑,打羽毛球和排球,从不涉赌涉嫖。除了正常的业务接待,也很少出入酒楼、茶肆及歌舞厅、洗浴健身中心之类休闲娱乐场所,这在当今事业有成、生活富足的男人中是比较少见的。杨冰在家庭中处于支配地位,对丈夫管束很严,这个家庭是典型的“妻管严”。杨冰出身革命干部家庭,父母都是解放前入党的老布尔什维克。在这种环境的长期熏陶下,杨冰属于那种非常传统的领导干部,作风严谨,清正廉明,对自己、对家庭成员要求很严,处处注意自身形象。在这种“女权中心”中,尹南当然不敢越雷池半步。据说,在买房买车问题上,杨冰和尹南曾发生过争执。杨冰认为尽管具备经济实力,但还是要低调生活不要张扬,避免社会舆论。奇怪的是,这次“论战”以杨冰的妥协告终。两人的独生女儿尹蕾读书成绩很好,初中毕业时尹南主张送去英国留学,杨冰坚决反对,说影响不好。最后双方各退一步,送到南宁一所自治区重点中学。尹南在单位虽然不是一锤定音的人物,但也处于权力终端地位,在家里却没有多少话语权,他是不敢叛逆强悍的“维多利亚女王”的。在财、赌、色几方面都排除了以后,郑建小组继续调整侦查方向,着重调查尹南的人际关系,试图从挟嫌报复方面寻找某种可能性,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调查发现,尹南在单位性格随和,从来不搞拉帮结派、争名夺利那一套,诚信待人,上下级关系处理很好,在职工中有较高的威信。没有发现他得罪过什么人、或者跟谁结仇,可以排除报复杀人的可能。有两个人曾引起郑建小组的注意。
一人姓温,32岁,公司维修班职工,是市委一位领导的外甥,几年前地区技校毕业后招进来的。温某工作时,经常酗酒和赌博,曾因参赌被城区派出所治安处罚。他脾气暴躁,仗着一身蛮力,经常喊打喊杀,公司员工对他避如“瘟神”。去年年底公司搞优化组合,双向选择,结果他被“优化”掉,哪个班组都不愿意收留他。温某面临失业,暴跳如雷,拿把菜刀到处找领导拼命,派出所接到报警后把他拘了起来,因为还没有造成事实,最后警告教育后放人。改革方案是办公室制定的,由尹南亲自操刀执笔,头脑简单的温某迁怒于尹南,曾用砖头砸过尹南的汽车,害得尹南花2000多元换了汽车挡风玻璃。为此,温某三度“光临”派出所,被罚款并赔偿损失。照理,温某完全具备报复杀人的动机和条件,但调查发现,温某春节后已经恢复工作,调到属于办公室节制的公司司机班开车,还是尹南找领导说情争取到的,温某曾到办公室赔礼道歉,说“尹主任是好人”,请尹主任“大人不计小人过”。
另外一人姓张,是经理助理,与尹南关系比较微妙。他们公司不同于一般的企业单位,与公安机关类似,属条块结合,以块为主。即业务上由上级主管部门指导协调,行政上归市政府领导,中层以上领导都得由市委组织部审查考核、报上级主管部门批准才能任命。去年下半年,公司有意从中层干部中提拔一名副经理,尹南是热门人选,但并非稳操胜券,他有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就是公司经理助理张某。从学历上或年龄上来说,两人均旗鼓相当:都是大学本科,学士学位,而张某则是理工大学毕业,属科班出身,略胜一筹;张某今年43岁,而尹南42岁,虽仅一岁之差,但这个小小的优势仍不容忽视。从业务和群众基础上来看,两人也是平分秋色:张某熟悉业务,经常代替经理指挥调度,很受上级主管部门青睐;而尹南人缘好,威信高,加上有杨冰这个贤内助从中斡旋,很受市委组织部门看重。副经理虽然是个副职,而且目前在位的已有两位副经理,上下都清楚,这次选任的副经理意义非比寻常。现任经理五十有六,已接近退居二线的年龄,两个副经理一个比经理的年龄还大,一个虽然小了两三岁,但也超过组织部门考核选拔的界限,肯定不能转正。所以尹南和张某无论谁最终胜出,铁定是经理的不二人选。最初,张某在这场竞争中稍稍领先,呼声很高。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形势发生逆转,尹南后来居上,迅速取代了张某。张某大为不满,曾散布一些不利于尹南的话,说尹南是靠“裙带”关系上来的,甚至扬言不惜“同归于尽”,因此受到公司领导的批评。张某为人性格偏执,做事爱走极端,一度成为侦查的重点对象。但后来调查得知,总公司为了平衡这种关系,有意把张某交流到邻县公司任经理,组织部门已经找他谈话,不日将下文。这对张某来说,无异于塞翁失马,因祸得福,他没有理由挟嫌报复而自毁前程。
两人先后排除,郑建小组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说:“我们这个小组可以说是颗粒无收、无功而返,有负领导的期望……”
会场又陷入沉闷。于靖表面不露声色,但从紧蹙的眉头,还是传达了某种失望。他说:“排除了几方面的情况,使侦查目标更集中,这也是收获。傅小明,把你这个小组的情况说一说。”
傅小明细高个子,身板略显单薄,却十分硬朗。警校毕业就直接分到刑侦大队,从痕检技术员做起,任大队长不到两年,却名声在外,两次被评为广西公安系统破案能手。他平时话不多,但一开口就充满诙谐和睿智。他说:“我们组的情况跟郑所长小组的情况差不多,小郭整理了一份书面汇报材料,很全面,大家可以看一看,我就不多说了。我现在说的,是我个人的一些看法,也是我的直觉,不一定准确。”
都在期待案情“破茧而出”,所以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傅小明身上。傅小明一开口,果然有点石破天惊的味道:“我觉得,杨冰身上有不少疑点,这些疑点目前尚无法解释!”
就像往沸腾的油锅里撒上一把盐,会场一下炸开了。除了傅小明的助手小郭,大家都面面相觑:杨冰不是报案人吗,难道她会“贼喊捉贼”?虽然此类现象在影视剧中司空见惯,现实中也偶有出现,但以杨冰的社会地位、家庭环境和夫妻关系,这可能吗?于靖说:“有句俗话,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案件真相揭底以前,任何怀疑都是合理的。傅小明,你继续说。”
傅小明摈弃了冗繁的铺垫,单刀直入:“疑点一,报案。调查得知,尹南失踪实际是从2月14日下午开始的。当天中午下班时,他对办公室的下属说家里有点事情要处理,下午就不过来了。因为第二天就是周末双休日,员工家里有事提前下班是常有的事,公司一般都不限制。而回家对妻子,尹南却说是出公差陪领导去开会。两头都没有说实话,可见他的出走是有预谋的,而且出于某种目的不便言明。当然,杨冰事先是否知道他的去向,这个问题有待查证。据杨冰自述,她与丈夫失去联系是2月16日。因为尹南行动前告诉她会期两天,星期天也就是2月16日下午结束。从南宁到凭祥,走南友高速公路不到200公里,小轿车不到两个半小时就可以走完全程。即使加上途中加油、吃饭的时间,四个小时也是满打满算。可直至当晚10点,杨冰还不见尹南回来,打手机又打不通。按照常理,这个时候她应该主动跟公司领导联系,了解丈夫迟归的原因,实际上直至17日下午公司来电话查问尹南的去向,她都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们怀疑,杨冰当时是知道尹南的去向的,但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隐情而有意隐瞒。公司领导证实,确认尹南去向不明后,他们曾经建议杨冰以家属身份向公安机关报案,杨冰则坚持尹南会回来的,请公司宽限几日,还亲自给黄经理打电话,代尹南请假。到2月24日,尹南失踪的第十一天,公司声明如果杨冰还不报案,公司将按有关规定向组织部门申报,作相应的处理。杨冰无奈之下才在公司办公室副主任的陪同下到城区派出所报案。可以断言,其中必有隐情。疑点二:杨冰行为反常。据杨冰单位工作人员反映,最近杨冰情绪不稳定,上班时心不在焉,忧心忡忡的样子,还出了不少差错,这在过去是根本不会出现的。杨冰平时自律性很高,很注意领导的表率作用,工作勤勉,对下属要求也很严,但那几天就出现了迟到早退现象,同事们感到不解。更可疑的是,2月17日,她向单位一位下属借5万元钱,当时没有说明用途,只说家里急用,并要求这位下属严格保密,她会在一个月内如数归还。对杨冰开口借钱,这位下属感到奇怪,因为杨冰家庭的经济基础是尽人皆知的。她当然不愿放过这个巴结领导的机会,费了一番周折,提前支取了几笔定期存款。杨冰拿到这笔借款后,当天就从银行汇了出去,而且不是在凭祥,而是舍近求远到龙州县某行汇的。我们掌握这个情况后立即作了跟踪调查,结果获悉杨冰汇入的是一张银行卡,户主正是尹南,是尹南去年12月20日在凭祥某行办理的,当时开户金额是2万元。还发现杨冰汇出的不是5万元,而是10万元。这些情况,杨冰在报案和接受询问时都没有说。我们怀疑,尹南已经被绑架,10万元是赎金,绑匪言明不准报警,否则撕票。甚至还有一种最不愿看到的情况,那就是买凶杀人,这笔钱就算付给杀手的佣金。但这两种推想都有难以解释的地方,因为我们通过银行查询,这笔钱并没有被支取,至今还原封不动存在尹南的银行卡上……”
傅小明话音未落,郑建就喊了起来:“好你个傅小明,明明逮住了一条大鱼,还说撒空网,是不是怕我们分一杯羹,抢了你的功劳!”
傅小明笑而不语,小郭却沉不住气:“郑所长,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于靖一直十分欣赏傅小明。认为傅小明冲劲、狠劲有所欠缺,但思想稳定,性格稳重,办事稳健,这正是一名优秀刑警需要具备的资质,也是他力排众议,直接把傅小明从刑侦技术员破格提任大队长的原因。对傅小明刚才的发言,他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开会前傅小明就向他汇报过,要求局长保密,暂时不要公开。因为这些想法还缺乏充分证据,如果最后被否定,对当事人就会造成伤害,何况当事人处在一个十分敏感的位置上。于靖认为过分求稳则容易趋于保守,结果是作茧自缚,不利于拓展思路,就鼓励他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让大家共同参谋,然后去粗存精,去伪存真,确定侦查方向。
此刻,发现盲目乐观情绪露头后,于靖觉得自己应该说话了。他走到窗口,拉开落地窗帘,一股清风注入,夹带着浓浓的菠萝蜜和芒果花香,令人心旷神怡。远处,曙光初露,金鸡山上的浓雾渐渐消失,矗立边关100多年的古炮台依稀可见。“知道金鸡山的得名吗?”大家都不知道于靖葫芦里卖什么药,小郭快人快语:“于局,知道你胸有韬略,你就别卖关子了,说吧!”于靖讲了一个故事: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广西边防督办、太子少保苏元春为了御敌固边,修筑镇南、平而、水口三关,并在沿边险要处筑炮台130余座。金鸡山镇北、镇中、镇南三座炮台,就是那时候修筑的,安放了三门德国造克虏伯要塞巨炮。不过,那时候金鸡山还不叫金鸡山,叫右弼山。一日凌晨,法国殖民军1000余众从越南谅山出发,气势汹汹进犯我镇南关。守关官军闻报立即布阵迎敌,命右弼山三炮台待敌进入有效射程后实行炮火拦截。天快亮时,骄横的法寇马队越过同登,但右弼山大雾弥天,炮手无法瞄准目标。苏元春仰天长叹:天亡我也!此时,只听一声响彻云天的鸡啼,守关将士惊异地发现,一只红冠金羽的雄鸡兀立山巅,振翅而鸣,漫天大雾霎时消散,来犯敌寇完全暴露在山下的开阔地上。苏元春大喜,一声令下,三炮齐发,炸得敌寇人仰马翻,鬼哭狼嚎。苏元春看准时机,一马当先,率500多精骑出关掩杀,埋伏在两侧的黑旗军虎旅也挥刀出击。敌寇死伤惨重,丢盔弃甲,仓皇南逃。从此,右弼山易名金鸡山……
“传说中的金鸡不足为信,现实中的金鸡已经出现了!”于靖话锋一转,“说实话,尹南失踪决定立案侦查时,我跟大家一样心中无底。这个案件没有现场,没有排查方向,没有目击证人,可以说是迷雾重重。现在,经过专案组的努力,特别是傅小明小组卓有成效的工作,案件的侦查出现了一线转机。但是,正如傅小明所说的,目前还仅仅是怀疑,是推理,缺乏有力的证据,案情随时都可能发生逆转。傅小明,你看下一步——”
“传唤杨冰!”傅小明显然胸有成竹。
“传唤?”大家都愣住了。对杨冰这种身份的人采取强制措施,万一搞错,风险谁担?
“非此不足以对其施加心理压力!”傅小明坚持。
“好,我给你签传票。”于靖终于拍板,“人大和政府那边,我负责去解释!”
梦也无涯
深夜,他被一阵微微的震颤和无声的抽泣惊醒了。朦胧中,他发现她依然枕着他坚实有力的臂弯,一头黑色瀑布似的柔软秀发摩挲着他赤裸厚实的胸脯,透过高级洗发水那若有似无的馨香。无声的泪水像一条小溪淌过他的脸颊,流进嘴角,黏稠,滚烫,还有一种微涩的柚子花清香。
“你怎么了?我的冬妮娅……”他轻轻地问,炽热的双唇贴着她的耳廓。
“我恨,恨我自己……”她幽幽地说。昏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仍然明显地感觉到她震颤得更剧烈,泪水涌出了更多,更稠。
他再次被感动了。这次蜜月之旅,他感动了多少次,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无须多问,他把她紧紧揽在怀里,疯狂地吻她光洁的前额和脸颊,用舌头舔干她微凹的眼窝里浅浅的泪痕。忽然,他觉得血往上涌,呼吸急促,动作也莫名其妙地失去节奏,无端地慌乱起来。她破涕为笑:“傻瓜,笨手笨脚的,还像个童男子……”他激动地重复:“爱你,爱你,爱你……”接着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暴风骤雨般的狂吻,他口里喃喃自语:“冬妮娅,冬妮娅,我的冬妮娅啊……”
风停雨歇,他有点疲倦,微微合上双目,毕竟已经不年轻。昨晚在南宁某宾馆缠绵整整一夜,天亮后她执意离开南宁,两人乘快巴回到她的家乡,有中国长寿之乡美誉的巴马瑶族自治县。
她轻轻推了推他:“你睡着了吗?你为什么叫我冬妮娅?”
他没有睁开眼,语气疲惫却掩饰不住自得:“是的,你一直是我心中圣洁的女神冬妮娅。”
她笑了:“那么你是谁,保尔还是维克多?”
他回答不上来。是啊,如果她是美丽的冬妮娅,那么他该是保尔还是维克多?这两个年龄相仿而出身和社会地位迥异的少年都深深地爱恋过冬妮娅,保尔甚至接受过冬妮娅的亲吻,可是两人最终都没有得到冬妮娅的爱情。毕竟已经不是当年单纯、狂躁的毛头小伙子,人到中年,他已经历练得相当成熟,回答相当的巧妙,简直无懈可击:“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美丽多情的冬妮娅,一尊值得我顶礼膜拜的圣洁女神。”
她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冬妮娅,你睡着了吗?”
“我不是冬妮娅。”她说,“冬妮娅最后得到了铁路工程师的爱情,可我,什么都没有……”
他固执地说:“不,你就是冬妮娅,我心中的冬妮娅。你应该相信,我会永远爱你,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到伤害!”
她把他的手臂从脖颈下移开,冷笑:“你骗我!男人都不是东西,女人不过是你们手中的玩物,玩腻了,就会像块抹布一样扔掉……”
他无奈地说:“要我怎样表白你才相信呢?我说过,我等得太久太久,二十年啊,人生有几个二十年?既然上帝把失去很久的你再还给我,我忤逆上帝的旨意,不怕受到惩罚吗?但现实又是这样残酷,我已经有了家庭,尽管这个家庭不是很如意,我也不能离开它、抛弃它。何必要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夫妻,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怨恨地说:“我知道,你把我当成了你的情妇!”
他苦笑:“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牛郎织女,七夕相会,不是更甜蜜、更刺激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渴了,你能给倒杯水吗?”
她赤裸着身子下床到客厅,端进一杯纯净水,面无表情地说:“我在里面放了安眠药,你敢喝吗?”
他豪迈地说:“你就是放了砒霜我都敢喝!死在心爱的人怀里,做鬼也风流。”他一口气喝干杯中水,喘息着,又搂住她一阵狂吻。一阵倦意袭来,他觉得头有点重,眼皮抬不起,口中喃喃呓语:“我要睡了,你也睡吧,我的冬妮娅,我的冬……妮……娅……”他打起微微的鼾声,渐渐沉入无涯的梦海,没有再醒过来。
梦,真是一柄法力无边的魔棒。它可以颠倒乾坤,跨越时空,让白发老妪再回到豆蔻年华,让阴阳两隔的亲友重新聚首,让此出彼没的参商二星发生碰撞,让缥缈的童话变成现实。他与她的重逢,何尝不是一场梦呢。
二十年前,他从桂西南一个边境村屯,考入邕城一所广西著名高校。大一上学期,他就对来自桂西北的文娱委员、婀娜多姿的女同学产生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情。当时,他不敢承认,这就是朦胧的初恋。
不过,这仅是他一相情愿的单相思。一开始,他就把对她的深深的眷恋埋藏在心底,直至同窗四年毕业离校,他都没有对她表白过。因为对他来说,他们之间像是横亘一道无形的天堑,无法逾越。
差异是全方位的。首先,她容貌出众。虽不敢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在班级甚至院系中却是最突出的,一进大学校门就被民选为“校花”,无论走到哪里都吸引男生欣赏的目光。而他则相貌平平,就像草坪上的一棵小草,沙滩里的一粒沙石 ,什么时候都不会被人注意。其次,他出身贫寒农家,父母都是土里刨的庄稼人,卖了牛才把他进大学的学费凑够。她虽然生长在桂西北一个国家级贫困县,但父母都是百货公司职工,属于家境殷实衣食无忧的“非农”人口。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社会,一本粮簿就可以分化出两等人。再次,他秉承了农民父母的性格,像土地一样朴实,话语不多,不善交往,极少参加院系的各种社团活动。宿舍——教室——图书馆,成了他四年大学生涯的固定路线。而她性格开朗活泼,能歌善舞,经常代表中文系参加辩论会,还是学院剧社的当家花旦 ,出演过《日出》的主角陈白露。一次驻邕六高校学生联欢,她一曲《在希望的田野上》,令趾高气扬的艺院学生噤若寒蝉。艺院带队老师,一位有广西“民歌王子”之称的声乐教授跟她开玩笑:“转投我门下,不出三年,我让你成为广西的彭丽媛!”当然,他不是总处于下风,他也有比她强的地方,只不过他的强项并不被人看到。他的作文相当出色,高考作文得了满分,进入这所有“作家摇篮”美誉的高等学府,他可以说是游刃有余。为了毕业后谋个好职业,他学习非常刻苦,各门功课都是“优”,曾当过一届学习委员。大三时他的一篇文学评论《婉约中的豪放——试析李清照词风格的多样性》被学报刊登,让他成为班里第一个在校刊发表作品的学生。但是,这些成功并没有让他的处境产生根本性变化,在班里他仍旧是落落寡合的人。对他来说,四年大学生活中,最值得追忆是他当选学习委员的一段时光。因为同是班委会成员,他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她,近距离注视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为她的高兴而高兴,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他的家乡地处亚热带,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炙人的酷暑中度过的,他从小就对夏天有一种恐惧感。但现在他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夏天了,这种微妙的变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说不清。他只记得,一个炎热的下午,班主任召集他们几个班委会成员布置工作,他照例坐在她的侧背面一个背光的位置。当时,老师说些什么他已听不清楚,因为他惊异地发现,她圆润的背由于汗湿,薄如蝉翼的柔姿衬衣贴住皮肉,凸现出粉色的小巧文胸。一抹西斜的阳光从窗口泻进,刚好从她的腋下穿过,隔着衣袖,那丛淡淡的腋毛纤毫毕现!他顿时感到血往上涌,心跳加速,浑身燥热,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抱着她光洁柔若的身子,吻她的秀发,吻她的脸颊,吻她的一切。眼泪,汗水和黏稠的液体一阵狂泄,内衣内裤都给浸湿了……那是一个多么令人销魂的时刻啊,他真希望沉浸在甜蜜的梦境中,永远不再醒过来。有时,他宁愿相信,肯定有一种超自然的心灵感应,传导他的思念之痛,她肯定知道他的想法,洞悉他隐秘的内心,他有一种负罪感。可是她却没有任何反应,还像一位骄傲的公主,在他面前旁若无人地走过。偶尔打招呼,也仅是礼节性说一声“你好”,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这说明,她的心中并没有他,他的近似疯狂的痴迷无非是自作多情。他的自信心受到严重打击。有一段时间还严重失眠,整夜难以入睡,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她晃来晃去的,他不得不变着法儿去医疗室取安眠药。那时候心理咨询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就是有他也不一定敢去问诊,他习惯于一个人默默咀嚼这种痛苦,自我排解。后来居然排解成功。很多时候他想,爱情是双向的,也可以是单向的,为什么要在乎她的态度呢?只要我爱她,我心里有她,苍天可鉴,这就够了。祝英台开始还不是单相思?最后还是化蝶双飞,有一次,他在图书馆借了一本《唐伯虎传》,没想到一下就入迷了,他为书中唐伯虎的挚友张梦晋洒下一掬热泪。才华横溢但穷困潦倒的张梦晋痴恋崔素琼10年,最后殉情而死,唐伯虎为亡友写了一首诗:多情最是解元郎,冢伴桃花魂亦香;可惜鸳鸯终独宿,何年合葬到横塘。多少个夜晚,他在心里反复吟咏这首凄美的悼亡诗,不禁泪湿枕巾。是啊,难道自己也要像张梦晋一样,在苦苦的相思中忧郁地死去吗?可是,张梦晋临死,还能把心中悲情告白好友,谁是自己身边的唐伯虎和祝枝山?朝夕相见却又咫尺天涯,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和孤单。
苍天有眼,跟她“零距离”接触的机会从天而降。大三下学期,中文系公布了选修科目。他本来选了唐诗研究,但填表时临时改变了主意,选了苏联文学。其中的秘密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因为他发现她选的是苏联文学,几乎不假思索就在她的名字下面添上自己的名字。表格画得很小气,他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因为两人的名字紧凑相拥,几乎没有间隔!第一次上大课,人来得不多,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稀稀落落,但他还是选在靠后的座位上。他仔细观察了前排的位置,不禁大失所望:她没有来!授课老师开讲差不多半个钟头,他还在心里反复念叨,她为什么不来呢?正懊悔的时候,一阵玉兰花香从他身边拂过,轻轻一声“你好”把他唤醒:她来了,而且主动坐在紧靠他的左侧空位!由于猝不及防,他的脑海一阵空白,出现了短暂的晕眩。她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慌乱,也许是走得太急,她娇喘着说:“真不凑巧,临时有点事耽误了,讲课已经很久了吧?”他安慰她:“不要紧,刚讲到奥斯特洛夫斯基。下课后,你可以抄我的笔记。”她莞尔一笑:“谢谢。”
在他的记忆中,这是同窗思念她跟他耗时最长的一次对话。这是多么弥足珍贵的对话啊,整整让他回味了二十年!没想到一下课,她就像匆匆而来一样匆匆而去,完全忘记了抄笔记的事。更令他失望的是,此后几节选修课,她要么不来,来了也是有意无意坐在远离他的位置。他守株待兔地苦苦厮守了半个学期,她却再也没有回到他身边,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农夫一样悲哀。她的失约,并没有破坏她在他心中圣洁高贵的形象,反而使他思念愈甚。他在偷偷写日记,在日记中寄托他的思念之情。为了在日记中给她起个代号,他冥思苦想好几天,突然闪出一个“冬妮娅”。对,就叫“冬妮娅”,《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那个美丽善良的林务官的女儿!他为自己伟大的发现激动不已,从此冬妮娅就成了他日记中的主人公,他可以毫无忌惮地对她倾诉衷情。
四年的大学生活终于结束了。按照当时的分配政策,除了个别能够留校或在自治区机关觅得职位,绝大部分都得派遣回生源地。这就意味着从此跟她天各一方。离校的最后几天,他简直是魂不守舍。他痛苦,他悔恨,直至分别在即他都没有勇气向她表白。他欲做困兽之斗,想在周围无人的偏僻处拦住她,把那本厚厚的关于冬妮娅的日记交给她。可是他一直无法找到这样的机会,实际上,即使有这样的机会,他也未必有胆量这样做。备受煎熬之后,他想到了最要好的同桌刘舜。刘舜跟她是同乡,为人朴实,四年来一直跟他同桌,是他唯一可以交心的挚友。他把刘舜约到树林,鼓足勇气道出自己的秘密,刘舜的话犹如当头一棒,把他打蒙了:“全班可能就你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了!她早就跟韦克铎订了终身,听说上学期还偷偷去医院做了人流……”“你胡说!”他暴跳如雷,当胸揪住刘舜,面目狰狞,好像要把刘舜撕碎,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亵渎、诋毁他心中的冬妮娅。可是事实毕竟是事实,第二天他就得到了确证。他痛不欲生,可已经无力改变现实。他承认,在这场爱情角逐中自己是处于绝对下风,失败本就不足为奇。韦克铎身高一米八二,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学院男篮的主力前锋,女生竞相追逐的“白马王子”。更重要的是,韦克铎的父亲是她所属河池地区行署副专员,能轻而易举地把她分配到地区机关。这些优势,是他这样的农家子弟无法比拟的。他万念俱灰,跑到相思湖边大哭一场。
人生苦短,一晃就是二十年。
2008年6月的一天,他突然接到一位在自治区某厅当处长的一位同学电话,说同学聚会,时间是本月28日,地点在南宁,不另通知。记得当年毕业留影时约定的是10年聚会,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聚成。这些年来除了刘舜,他跟班里其他人都没有联系,从刘舜处得知,二十年来,班里同学各奔东西,有的青云直上,有的锒铛入狱,有的已经作古,大部分碌碌无为打发日子。这次聚会是下了大决心费了大力气才搞成的,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不容错过。也许是不忍心挖开他记忆的坟墓,刘舜在电话里对她只字不提。“你一定要来啊,不然就没有机会了!”刘舜在电话里再三叮嘱。他不明白刘舜说的“机会”专指什么,是同学见面的机会,还是见她的机会?实际上刘舜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早就盼望这个机会。他要当面向她宣布:二十年来她一直在他心中,她当初的选择已经被证明是轻率的。那天,他特意跟朋友借了一辆“奔驰”,西装革履,器宇轩昂地坐在宾馆大厅签到处,迎候或火车、或快巴的每一位学友。他一扫当年的拘谨与卑微,谈笑风生,妙语连珠,连最要好的刘舜都瞠目结舌,大有“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的感慨。不仅是口头上,行动上他也显示出了成功人士的气度,他一掷千金,包下这次聚会一半的费用。只有刘舜知道他这番显摆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刘舜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你当冤大头了,她不会来的。”“为什么?”他问。刘舜这才透露,她的情况不怎么好,去年跟韦克铎离了婚,并且辞了工作,去了广东,所以这次没有联系上……犹如晴天霹雳,他惊呆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所以。韦克铎是最后一个签到的,在“现在职务”一栏上,填写了“XX集团公司董事长”,似乎是有意与自己分庭抗礼,韦克铎慷慨解囊,包下另外一半费用。更令他耿耿于怀的是,韦克铎不无炫耀地挽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妙龄女郎步入宴会大厅,并且大言不惭地当众宣布:我的太太,肖晓,XX大学外语学院泰语专业毕业。XX大学就是当年的母校XX学院,这两年升格了,韦克铎的新夫人还是大家的校友,宴会大厅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这等于宣布:当年众星捧月的她不禁被顺理成章地取代,而且被渐渐淡忘了。当年,在被自己视为纨绔子弟的韦克铎面前,他就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没想到时隔二十载,这种自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严重。但他已无意计较这些,他急着找到她的下落。他要当面表白:世事沧桑,栉风沐雨,他还是二十年前那颗心。第二天的活动是集体游览国家四A级风景区青秀山,大家都坐上韦克铎提供的商务车,他执意叫刘舜坐他的“奔驰”。在车上他嘱托刘舜,回去后要千方百计弄清她的下落。刘舜问他是否有意再续前缘,重温旧梦?他只说不想再留下遗憾。在山上的观音禅寺,他捧一把烟雾腾腾的香烛,虔诚地跪在莲花座前的蒲团上。刘舜问:许愿了?他默默地点头。
一个月后,刘舜打来电话,说有负老友嘱托。刘舜找到她的几位亲属,其中就有她在巴马县城开服装店的亲妹妹,但他们都不愿意提供关于她的任何信息。有一种未加考证的说法,说她已经在江南的一座名山古刹出家为尼。
他流泪了。他已经知道,她婚后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可以说是无牵无挂。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也是她最好的归宿。他断了此生见面的念头。没想到,两个月后,他就遇上了她。他激动地对她说,这是佛祖显灵,他在观音禅寺许的愿终于兑现了。
蹊跷的绑架案
3月7日,凭祥市公安局给杨冰送达了传票。杨冰按时来到刑侦大队,接受了讯问。她果然没有继续隐瞒,和盘托出事情真相。
杨冰其实在丈夫离家的第二天,就知道他欺骗了她。2月15日中午,她突然接到尹南发来的手机短信,寥寥几行字,却几乎把她震垮了:
我受人欺骗,酒后无德,奸污了一名女中学生。速寄十万元私了,否则后果不堪!
后面还附了一个银行卡账号。
犹如晴天霹雳,她几乎昏了过去,毕竟是在宦海中浸淫多年,已历练出处变不惊的静气,短暂慌乱后,她迅速恢复镇定,直接给尹南打电话,想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手机回音是“暂时无法接通”。此后每隔半个小时就拨一次,都是同样结果。这下,她不是震昏,而是气昏了。她气的是丈夫一直在欺骗她,而她一直蒙在鼓里,认为丈夫是忠诚于她的。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到银行把10万元汇了出去。”杨冰说着,依然面无表情。
“可是,两次询问,你为什么都不提供手机短信问题?”傅小明语气不温不火,目光却相当严厉:“为什么在确定尹南失踪后10天才报案?”
杨冰脸上现出了痛楚的表情,她哀求:“这些我可以不回答吗?我知道,我有责任向组织说明问题……”
傅小明说:“向组织交心,这是党章对每一位共产党员的要求;向公安机关交代,这是法律对每一位公民的规定,二者并不矛盾。”
杨冰知道无法回避,她作了彻底交代。
接到尹南的手机短信后,震惊之余,她习惯性地进行了全面分析。开始她怀疑短信内容的真实性,以她对尹南的了解,她不相信丈夫会做出这种事情。在核实丈夫不是陪经理去开会,而是擅自行动后,她产生了动摇。问题再明白不过,尹南这次秘密赴约,其目的是不可告人的。那他要干什么,贩毒?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杨冰就惊出一身冷汗。这两年买房买车,欠下一笔债,他铤而走险并非不可能。但明摆着这是一条不归路,尹南还没有糊涂到把自家性命全搭上的地步,况且他平时做事谨慎,循规蹈矩,凡事不敢越雷池半步。反复琢磨短信内容,特别是“被人欺骗”、“酒后失德”几个字,加上出于女性的敏感,杨冰几乎肯定,尹南此行的目的是与某个神秘人物约会,而这个神秘人物十有八九是个女人!这是杨冰最不愿意看到、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一定是这个神秘女人设下圈套,使尹南误入歧途,然后敲诈勒索。问题是,这是什么样的女人,有如此的魅力,能使平时在女人堆中坐怀不乱的尹南如此倾心,甘愿自投罗网呢?她甚至有点嫉妒了。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单位,杨冰都是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当初她跟尹南的结合,本来就不是门当户对,她看中的是他的老实、本分。她非常欣赏一位女权主义者说的话:“一个女人最大的成功,就是统治自己的丈夫。”家且不治,何以治国?她把行政那一套全部移植到家政,要丈夫像下属一样俯首帖耳,不许稍有忤逆。尽管周围对她的“苛政”褒贬不一,褒者誉其为“撒切尔”或“阿罗约”,贬者称其为“顾大嫂”或“孙二娘”,她依然我行我素。对她这番连做爱都要经过请示报告的独裁方式,尹南一度颇有微词,但最后还是逆来顺受,甘当她的臣民。平时,她对他约法三章:不准搓麻,不准进舞厅,不准单独与女同志出差。事实证明,尹南一直能够“遵纪守法”,不敢越雷池半步。现在暴露了,他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她完全被他的假象迷惑了!她心里十分矛盾。强奸未成年人,要罪加一等。她想置之不理,任由负心汉受惩罚,这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她,可权衡利弊,她又觉得不能不管。毕竟是十几年的恩爱夫妻,他偶有小错,自己应该宽大为怀。更重要的是,这种事情一旦扩散出去,不禁尹南锒铛入狱,丢掉这份收入优厚的工作,而且对她一向引以为豪的家治是莫大的讽刺,她的声誉也会一落千丈。花钱买平安,也不失为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选择,何况对方不是漫天要价,10万元不是小数目,但还在这个家庭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于是,杨冰急急忙忙筹了钱打过去,还想方设法遮掩,到公司为尹南请假,说他在访友途中突患急病,正在外地一家医院治疗,病情已经好转,过几天就回来上班。可过了几个“几天”,尹南依然杳如黄鹤,她就产生了“赔了夫君又折兵”的想法。加上公司一再催促,请她提供尹南住院地点,公司准备派人去慰问,她见实在瞒不下去,只好到派出所报案。
“我平生就做了这么一件糊涂事,”杨冰沉痛地说,“甘愿受法律制裁和组织处分!”
傅小明关心的并不是这些,他着急地问:“你怎么能肯定与尹南约会的是个女的?还有,你知道尹南的短信是从什么地方发回的?”
杨冰说:“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很灵验的。短信的内容在汇款后已经删除,我记得是尹南的手机发的,具体地点就无从得知了。”
傅小明说:“今天的问话就这样吧,有新的情况你一定要及时通知警方。由于你自作主张,使警方失去了破案的最佳时间,这个教训是深刻的,希望你不要再重复同样的错误。”
当天,专案组从网络公司调出案发前后一个月杨冰手机的通话清单,证明杨冰的交代基本属实。再查尹南的银行账号,10万元巨款继续“冬眠”,分文不少。
专案组陷入了无底的深渊。按照一般规律,案犯如果以勒索钱财为目的,应该是现金交易,或者要求被害人亲属把钱汇入他们规定的账号。钱打入后肯定立即取出,然后放人。而尹南从此甭想安生,他们肯定会死死抓住这个把柄不放,过不久又来“提醒”你,让你花钱消灾。眼下这个案子却大为蹊跷,案犯似乎并不急于拿下这笔钱。当然,还是不能排除这样的情况:尹南不配合,不肯交出密码,因此被继续拘禁。从银行卡入手侦查这条路被堵死,专案组必须另辟蹊径。傅小明连夜赶往自治区公安厅求援。公安厅通过侦查得悉,尹南发出短信的位置是在南宁市兴宁区一带。
傅小明说:“能再具体一点吗?比如说哪条路,哪座标志性建筑物附近。”公安厅有关部门负责人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其实,傅小明对这个结论已经相当满意。来南宁前,专案组通过大范围排查,已初步掌握尹南的去向:2月14日下午2时许,尹南在塞纳河花园小区大门口乘坐桂F—TXX86号出租车前往火车站。当天下午,从凭祥火车站始发的仅有凭祥—南宁的T876次直达列车。不能确定的是他到底在哪里下车,因为到达终点站以前,这趟列车还依次在宁明、崇左、扶绥及南宁南站作短暂停靠,以便旅客上下车。实际上,上级技术部门提供的信息其意义仅说明2月15日尹南到过南宁。南宁市区包括兴宁、西乡塘、江南、青秀、良庆、邕宁6个区,幅员辽阔,交通方便,流动性极大,他在兴宁发信,人却不一定在兴宁。何况,兴宁区是南宁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固定人口20万,流动人口超过100万,几十个社区,上百家宾馆,数千家店、厂和企业,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大海捞针也得捞,舍此已没有其他路可走,傅小明只能下此狠心,出此下策了。可是,工作还没有展开,郑建就奉召南归:近日凭祥市有几个大型招商活动,他这个“城防司令”要承担艰巨的安保任务。临别时,郑建一本正经地说:“末将不才,不能供驱驰于麾下。待来日班师凯旋,郑某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傅小明苦笑:“别贫了,我已经做了撤职查办的准备……”
通过自治区公安厅和崇左市公安局出面协调,傅小明得到南宁市公安局的鼎力相助。南宁市公安局发动了刑警、巡警、交警及派出所民警等数百名警力,以兴宁区为中心,以各类宾馆饭店为重点,进行全方位、大范围排查。第三天传来好消息:在民主路与新民路交叉口某星级酒店,发现了尹南的行踪。
傅小明一分钟都不敢耽误,立即赶往那家酒店。这么快便有所收获,这是他始料不及的。酒店从经理到员工都十分配合。总台微机储存的顾客信息资料提供,尹南于2月14日下午3时通过电话联系,预定酒店1206号房,实际入住的是当晚8时30分,登记用的是本人居民身份证,仅住一晚,2月15日中午11时30分退房。酒店客房部经理介绍,1206号房为豪华套间,多为达官贵人或富商巨贾下榻,一般旅客不敢问津。傅小明提出去套间看看,客房部经理叫来楼层经理,让她带傅小明乘电梯上去。
1206号大门外观与普通标准间无异,但进去一看,小郭便按捺不住,当着楼层经理的面连呼“开了眼界”。套间总面积200平方米以上,设客厅、卧室、健身房及观光台,卫生间里还有一个微型游泳池。可以说装修豪华,功能齐全。不知为什么,踩在猩红色的名贵波斯地毯上,傅小明总觉得脚底发软,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傅小明问尹南走后套间有无旅客入住,经理说换了几茬了,最长的住了5天,是一位新加坡商人。现场勘查已经没有意义,傅小明问尹南当时是一个人入住还是几个人,入住后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比如剧烈的争吵或打斗。经理说这得问服务员,随即用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几分钟后一个不算年轻但长得相当端庄的女性来到套间。经理说,她就是2月14日晚值班的楼层服务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点局促不安。傅小明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人,便安慰她:“别紧张,没你什么事,我们不过是要核实一些情况。”说着从皮夹里拿出一张五寸半身照片,是从公司政务公开栏上提取的尹南工作照:“请你看一下,2月14日晚,入住1206的是这个人吗?”
服务员认真看了一下,肯定地说:“是这位先生。他是第二次入住,前一次也是我接待的。”
傅小明大吃一惊:“他以前住过?是什么时候?”
服务员说,前后两次相隔有两个多月,因套间收费贵,入住率不高,一个月也就两三人,所以她记得很清楚,但具体哪一天得到总台查询。
傅小明问:“他一个人住吗?有没有其他人同住?”
服务员笑了,似乎有点责怪傅小明问得不合时宜:“住豪华套间的能是一个人吗?跟这位先生同住的是一位女士,前一次也是。”
“两次都是同一个人?”
服务员点点头:“是的。”
“这个女人年龄有多大?”
服务员答:“不算很大,应该跟我差不多吧……”
“你今年多少岁?”话一出口,傅小明就觉得有点唐突,又补了一句,“请不要介意,我没有别的意思。”
服务员果然有点脸红,嗫嚅道:“我属羊,三十岁……”
“你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服务员又笑,这回笑的是傅小明少见多怪:“还能是什么关系,你只要想想2月14日是什么日子不就明白了?”
“什么日子……”傅小明一时没反应过来。小郭也笑了:“不是情人节嘛,傅队,你土老帽儿了,跟不上时代发展了。”
服务员不无歆羡地说,当晚两人从电梯间出来,她一眼就看见那女的手里捧着一束鲜艳娇嫩的玫瑰花。第二天他们走后她整理房间,发现玫瑰花还搁在客厅的茶几上,花瓣边缘已经发黑,就当垃圾收拾了。“得二三百块钱吧,那晚玫瑰花特别贵……”
“那女的过去你见过吗?”
“没有。”
“长什么样子,有什么体貌特征?”
“说不上来,反正挺漂亮。对了,那女的好像姓冬,我听男的叫她冬什么,对了,冬日娜!我当时还寻思,央视的体育节目主持人怎么跑到南宁来了,但样子又不像……”
小郭飞快地记了下来。傅小明继续问:“请你再回忆一下,他们入住时有什么人找过他们,特别是最近一次。”
“没有人找他们,进来出去就他们两人。”
“知道他们离开酒店后上哪儿去吗?”
“不知道。”
结束了对服务员的询问,傅小明再回到酒店总台,要求查看最近四个月的住宿登记。总台领班说:“最近四个月,那要查到去年12月,恐怕查不到了。总台储存的旅客信息,超过三个月就要删除的。”傅小明心有不甘,坚持说:“麻烦你再查查看,真删除了也就算了。”
电脑操作小姐熟练地点击鼠标,很快进入程序,突然笑道:“你运气好,12月份的还在……”傅小明几乎是扑过去,最后在2008年12月6日的住宿登记中,发现了尹南的名字。12月6日,1206号房间,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选择。傅小明还注意到,去年12月6日与今年2月14日一样,都是星期六。这当然不会是巧合,而是有意选择了。
柳暗花明
专案组回师凭祥,傅小明单独向于靖汇报了邕城之行的情况。于靖沉吟有顷,说:“看来,这个姓冬的神秘女人,是揭开尹南失踪案的关键人物!”
傅小明点点头,又说:“现在给案件定性是十分困难的,有一些现象目前还无法解释。”
“何以见得?”于靖深知自己这位麾下爱将心细如发,看问题往往胜人一筹,虽然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设想,却喜欢先听听他的意见。
傅小明简洁地阐明了自己的看法。
首先,案件不具备绑架的基本特征。绑架一般指以勒索钱财或达到某种目的的暴力胁迫、劫持人质的行为,其基本特征就是“暴力”。但在侦查中,却没有发现丝毫的暴力迹象。尹南完全是主动投怀送抱,没有收到任何威胁和强迫,不像被拘禁,倒像陷身温柔乡中不能自拔。其次,从尹南手机的通话清单中发现,他给妻子发短信索款的时间是2月15日10时31分,也就是说,绑架勒索已在10时31分以前发生。事实是,一个小时以后,也就是11时30分,尹南才与姓冬的神秘女子一起到总台退房,据总台领班反映,其亲昵之状令人咋舌。可见,尹南不像在胁迫下索款,更像是为了取悦女友而骗钱烧钱。再次,最近两天,专案组对尹南的银行卡再一次核查,发现那笔钱至今原封不动。一般来说,绑架如果以侵财为目的,钱到账后肯定在最短的时间内取走,以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现在是钱没拿走,人也不放,绑架意欲何为,令人费解。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尹南拒绝交出密码,所以绑匪无法支取这笔钱。如果这样,绑匪完全可以另立账户,通知人质家属再次汇款或者提出现金交易。事实是这种情况至今没有出现,看得出绑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综合上述情况,傅小明认为,尹南不像是被绑架而像是“私奔”。一定要说是绑架,也只能是“自绑”,或者说是“精神绑架”。
“精神绑架?”于靖觉得很新鲜,“傅小明,你又有新发明了!”傅小明腼腆地解释,这不是他的发明,是从弗洛伊德学说那里“剽窃”来的。他说,所谓“精神绑架”其实是一种非物质力量的劫持,是纯粹的精神力量的劫持。被劫持者往往是被一种非物质、非功利性的超自然精神力量所支配,自觉自愿地跟劫持者走,乐意为其付出,为其做出某种牺牲,甚至为其献身。比如,宗教和爱情。这种超自然精神力量不具备暴力特征,也不具备强制性,但其对人的约束和控制,比暴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靖颇感兴趣:“这么说,你认为尹南是‘自绑,或则说是为情所困?”
傅小明兴奋地说:“于局,你这个‘为情所困太贴切,太精彩了!”
于靖却有另外的考虑:“如果有证据证明尹南属于‘自绑或者‘私奔,案件只能归入道德约束的范畴,侦查就失去了法律意义,我们岂不是变成私家侦探?”
傅小明说:“问题是,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证据支持我们的判断,这种判断还局限于推理的层面上。所以,侦查还要继续。”
“你打算怎样继续?”于靖问。
“调查尹南是否有婚外恋!”傅小明显然成竹在胸。他说,这个想法不是今天才有,而是第一次询问杨冰时就产生了。发现那名姓冬的神秘女子后,这种想法被进一步强化。调查发现,尹南和杨冰的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仅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他们夫妻之间存在一道无形的裂痕,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道裂痕非但没有缝合,而是越来越大,尽管彼此都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杨冰有优越的家庭出身,当初身边不乏有实力、有魅力的追求者,但她看中的偏偏是出身贫寒农家且形象一般的乡镇中学教师尹南,让人大跌眼镜。有一种说法,杨冰是女流中的武则天、撒切尔夫人式的人物,从政观念极强,她选择的是起辅佐作用,对她忠贞不二的丈夫。尹南老实、厚道、安全可靠,正是她心目中的人选。对这种说法,杨冰本人不置可否。婚后诚如其言,尹南对她百依百顺,成了她的“贤内助”。特别是杨冰凭借父母的关系把他从乡镇中学调入市委机关,后来又从市委机关调入现在这个国企公司以后,他对神通广大的夫人更是五体投地,家里家外,一切以她马首是瞻,不敢稍有忤逆。杨冰对这种家庭状况是满意的,在她看来,你的一切是我给的,你对我服服帖帖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正应了“物极必反”的古训,压抑太久会出现反弹。尹南毕竟受过高等教育,民主思想和自主意识早已根植于骨髓中。对杨冰的专制,他早有不满,但出于报恩思想,他只能选择隐忍。在尹南父母眼里,杨冰对他们一家恩重如山。婚后第二年,杨冰就拿出多年的积蓄,翻盖尹家年久失修已破烂不堪的老屋。同时还四处奔走,多方联系,为小叔小姑找了份工作。逢年过节总不忘探望老人,送钱送物,关爱备至。尹父76岁那年患了白内障,几近失明,是杨冰力主,把他送到医科大附属医院动手术,还请了假到医院照顾两天两夜。尹父曾对儿子说过:“前世积的阴德,给我们老尹家送来这样的好媳妇。你要一辈子疼她,照顾她,要有半点二心,天地不容!”尹南是个孝子,对老父的嘱咐自然不敢忤逆。尹南同时又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对自己在婚姻家庭中的附属地位是很不满意的。在公司里,他勤勉、有进取心,获得较好的口碑,被信任和提拔,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个人努力的结果。但在不少人眼里,杨冰的影响被无限夸大,尹南个人的才干和努力被忽略不计,这对他的自尊心无疑是极大地伤害。久而久之,日积月累,这种伤害就会变成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对杨冰的“约法三章”,这种逆反心理表现得尤为明显。一次,总公司一个检查组到凭祥检查指导,由尹南出面接待。检查组长是位女士,叫于媛媛,是总公司办公室副主任,三十出头,很有风度,但不知为什么尚未婚嫁。于组长能饮善舞,尹南秉承经理旨意,全程陪同。于组长精力旺盛,在舞厅跳到11时意犹未尽,又到包厢里唱歌。尹南不敢怠慢,给杨冰挂了电话,说接待上级领导,要晚些才能回去,说完就进包厢陪唱去了。于组长歌也唱得极好,嗓音清亮甜润,尹南恭维她可与于文华媲美。于组长芳心大悦,邀请尹南同歌一曲《纤夫的爱》。尹南大窘,连忙推辞,身边人又起哄,说于尹搭配,乃天作之合,尹南怕拂了于组长之意,遂壮起胆子,扯起破嗓吼起了尹相杰的“妹妹你坐船头”。岂料刚唱到“让你亲个够”,包厢门“砰”地被踢开,杨冰满面怒容叉腰而立,冷冷地说:“我来的不是时候,还没有亲够吧?”于组长见过世面,没等尹南介绍,就猜出来客的身份,并不示弱:“你是谁。这么不懂规矩!”杨冰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轻蔑和奚落?顿时气炸了,但毕竟顾及到身份,不便像市井妇人那样大打出手,只恨恨地回敬了一句“不懂规矩的是你”便摔门而出。当晚回家,尹南自然逃不掉一场疾风劲雨,任凭他怎么解释,杨冰都不依不饶。地壳中积攒数万年的岩浆终于喷发,尹南把手机摔在地板上,暴跳如雷:“我受够了,受够了!离婚,马上离……”老实人发起脾气来是很可怕的,杨冰自感有点过分,不敢再闹下去,战争结束,和平却无法恢复如初,小摩擦渐渐成为家常便饭。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摆脱羁绊,为了填补感情的空白,尹南秘密地寻求婚外恋情。在酒店发现的冬姓女子,就是其追逐的目标之一。冬女是什么身份,通过什么途径跟尹南搭上线,目前还不清楚,这也是揭开尹南失踪之谜的关键。以杨冰的精明,对尹南感情上的变化肯定有所察觉。她心里肯定明白自己已经逐渐失去对丈夫的控制权。她又是个性极强的女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丈夫的背叛,但囿于面子,她不愿公开这些使她大失颜面的事情。第一次询问,傅小明提到他们夫妻感情这一敏感话题时,她主动说出行前求欢这一绝对隐私,显然是有意说明什么,掩饰什么,当时曾引起傅小明的怀疑。尹南显然已经洞察她心理上的“软肋”,所以索款短信上不用其他理由,而直接编造了“奸污女中学生”需要花钱私了的谎言。果然不出其所料,杨冰为了救夫,更为了自己的颜面,甘愿花钱消灾……
傅小明的分析无疑极具说服力。于靖问:“你打算从什么渠道调查尹南的婚外恋情?”傅小明显然是胸有成竹,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鉴于案件的特殊性,大兵团作战作用不大,我建议专案组留下三个人足够了。我,小郭——”
“另外一个你看中谁了?”于靖问。
傅小明答:“贺兰!”
贺兰是信息通信科民警,理工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凭祥市公安局最具实力的网络专家。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她是位已婚女民警。于靖完全了解了傅小明的意图,当场拍板同意。
“三人帮”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对尹南的住处,办公室和“海马”车进行全面搜查。
结果,在尹南办公桌的抽屉里,搜出一本同学通讯录。通讯录印制极其精美,深蓝色漆皮封面,三十多页,每页都印有一位同学的照片、姓名、工作单位、手机号码、QQ或电子邮箱。傅小明特别注意到,其中有6位女同学。通讯录的印制日期是2008年10月,距尹南与冬姓女子第一次幽会两个月。
在尹南与杨冰的卧室,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傅小明并不感到意外。谁会把对妻子保密的隐私放在卧室呢?
在尹南的“海马”车上,找到了一台相当先进的便携式电脑,正是傅小明一心要找到的东西。傅小明事先已经了解,尹南业余生活唯一的嗜好就是上网。他有一台手提电脑,可以无线上网,平时跟他形影不离,几乎是走到哪带到哪。尹南是个标准的网虫,在网络上不仅有QQ和电子邮箱,还开了个人博客。傅小明相信,在网上应该可以找到他需要的东西,他对贺兰说:“看你的了!”
贺兰开始了艰难的网上侦查。傅小明不愿意坐等结果,带小郭再赴南宁。在尹南遗留的同学通讯录中,他发现有两人工作单位在南宁,其中还有一位是女同学,他想走近道,从最近的开始。小郭却有不同看法,说通讯录的6位同学中,没有一个姓冬的,而且既然是同学,年龄应该相差不大,应该都是四十岁左右,跟酒店服务员反映的嫌疑人的年龄有较大差距,按图索骥意义不大。傅小明则认为,姓名仅是个符号,称呼上可以有多种变化,估计尹南用的是昵称,在南宁工作的这位女同学虽然不姓冬,但名字中有一个 “冬”字,叫谢冬雪。年龄更不应该成为问题,现在四十岁左右的女性最注重美容保养,化起妆,年轻10岁都不止。即使这些人最后都排除了,还可能从他们那里寻到某种线索。此外,那位曾引起杨冰大发醋意的于小姐,难道不值得登门拜访,一睹芳容?小郭豁然开窍,说:“师傅所言极是,弟子愿随师傅一行!”
到南宁,他们见面的第一人却不是谢冬雪,而是在同学录中名列榜首的韦克铎,某集团董事长。秘书把两位边陲来的警察带到会客厅,足足等了五分钟,韦董才姗姗来迟。傅小明说明了来意,他用指关节叩着脑门说:“尹南?是有些印象,记不清楚是谁了……小郭说:“韦董真是贵人多忘事,五个月以前,你们不是刚刚聚会过吗?在通讯录里,尹南的名字可是紧随君后,位列榜眼呢!”韦克铎这才回忆起来:“对,对,是有这么一位同学,在校时很用功,听说现在混得不错……”韦克铎接着解释,他事情多,有些事过后就忘了,那本通讯录也不知道扔哪里去了。那次聚会,同学来的不齐,不足三分之二,他跟大多数人都没有联系,包括这位叫尹南的同学。“尹南出事了?”韦董打了个哈欠,带着明显的倦意,“男人到了这个年龄,可是多事之秋啊!”看看继续攀谈下去已无多大意义,傅郭两人起身告辞。
谢冬雪是南宁市一中学老师。一见面,傅小明就在心里把她排除掉了。她身材瘦削,窄窄的脸面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头发已经灰白,跟酒店服务员描述的冬姓女子相去甚远。女人心细,对尹南她印象不浅。她说,去年10月份这次聚会,是跟学校50大庆一起搞的,由于工作单位在南宁,她也是筹委会委员之一。本来,韦克铎要包下聚会的全部费用,筹委会不同意,说这对大家不公平,他才降格包了二分之一。尹南报到后听说这件事,慷慨解囊包下另一半。“尹南是农村来的,比较困难,靠助学金读完大学。没想到20年后,他成了这批同学中的富翁,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最后,谢冬雪解释。她跟尹南基本没有联系,对他了解不多,不能提供更多关于他的情况。“如果要了解更多的情况,你们最好去找刘舜,他俩关系最密切。那次同学聚会也是通过刘舜才找到尹南的。”
刘舜,巴马县一中学教导主任,傅小明对从尹南办公室找到的那本通讯录已烂熟于心。他决定造访刘舜,但在去巴马以前,他觉得非常有必要见一见杨冰大闹舞厅的另一名主角于媛媛。
未曾谋面,傅小明在手机里就听出,于媛媛是位性格爽朗的女性。她说:“你们是为尹南的事来的吧?那就定在半岛咖啡厅见面,我请客!”傅小明笑了:这种性格的人,“横刀夺爱”也未可知。赶到位于邕江桥南的半岛咖啡厅,刚落座,于媛媛就准时来到。她上身一件毛领牛仔夹克,下身一件微型喇叭牛仔,显得清爽干练,与刚走出校门的女大学生无异。她点了法国牛排和巴西烤肉,给傅小明和小郭点了一罐“红牛”,自己则点了一杯“雀巢”。“知道你们有‘五条禁令,威士忌就免了,随便吃点吧!”她的爽朗热情迅速感染了傅郭二人。话头刚启,于媛媛就笑看说:“你们不会怀疑我拐跑了尹南吧?说实话,对尹南的出走,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换了我,早该这么做了!”
傅小明来了兴趣:“这么说,于小姐对这件事早有预感?”
于媛媛点头承认:“首先声明,我跟尹南的关系,就像你们党内领导干部所说的,纯粹的同志关系!”她说,早在杨冰大闹舞厅以前,尹南就向她倾诉过家庭生活中的困惑和痛苦,她深表同情,鼓励他以积极的态度去改善夫妻关系。尹南则很悲观,说他尝试过了,没有作用,武则天是决不允许任何可能动摇她的统治地位的言行存在的。舞厅事件后几天,尹南来总公司开会,专门到她办公室找她道歉,还说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事实证明他与杨冰的婚姻已经无可救药,分手是早晚的事情,他托于媛媛在高层活动,想办法调到总公司,什么职务都不要也心甘情愿。于媛媛当时也觉得,先“冷处理”一段时间也好,如果仍不改善,就当做离婚的过渡。受人之托,于媛媛还真费了一番力气,在总公司上下活动,不久打电话告诉尹南,总公司机关部门严重超编,上调暂无可能。如果愿意异地交流到其他县市,她再联系。尹南说可以考虑,只要能离开凭祥,什么地方都不在乎。今年春节前,于媛媛联系了百色市的一家公司,对方答应春节后派人来凭祥考核,因为没有最后落实,于媛媛不敢提前告诉尹南。“没想到尹南这样性急,考核组还没有到,他自己就付诸行动了!”于媛媛不无惋惜地说,“应该说,尹南走到这一步,杨冰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把丈夫当做下属来约束,用行政命令来处理家庭关系,肯定会伤害尹南作为男人的自尊。尹南生性懦弱,只能采取回避的态度……”
傅小明问:“尹南最近跟你联系过吗?”
于媛媛说:“情人节那天晚上,他打我的手机,说来南宁办点私事,明天中午如果有时间,他要到总部办公室看我。我也想当面交待他考核的事情,便说明天中午12时,我在办公室等他。”
“后来他去见你了吗?”
“没有。等到下午2时多不见人,我打他的手机,已经关机。”
傅小明点点头。其实他已经查明,尹南2月14日来到南宁后,就使了两次电话。一次是给杨冰发短信,一次就是打给于媛媛。
在两人对话的当儿,小郭用手机给于媛媛拍了个近身照。
从咖啡厅出来已是晚11时,傅小明提出开车送于媛媛回家,于媛媛说“不用”,自己乘出租车走了。小郭说:“去XX大酒店,让服务员认一认照片?”傅小明说:“去吧,但我觉得不大可能是于媛媛。”
酒店经理对两名警察的再度造访很吃惊,但还是一如既往地配合。她请来所有见过冬姓女子的员工,对小郭用手机拍摄的于媛媛的照片进行辨认,结果一致否定:“不是她!”
“傅队,回凭祥还是去巴马?”小郭问。傅小明说:“先找个地方睡一觉,明天再说。”
在一家招待所改造的宾馆订了个标准间,小郭草草擦了把脸,就蒙头睡着了。傅小明却无法入眠,心想折腾了半个月。费时费力,案件的突破却遥遥无期,这个向来以沉着和稳重著称的汉子也焦虑起来了。如果明天巴马之行还一无所获。下一步该怎么走,他心里一点也没有底。他拿起手机,一看已是凌晨一时,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贺兰拨了电话,他相信,贺兰肯定还没有睡。
果然,铃声刚停,就传来贺兰的声音:“傅队,我还在工作间,请讲!”
“辛苦了!”傅小明有些感动,“有什么发现吗?”
贺兰说:“尹南的邮箱已经打开,里面除了文件往来和业务报表,没有发现与案情有关的邮件。在他的QQ里,发现了一个‘伤心百合的嫌疑对象,两人从去年11月认识以后,几乎每天都有接触。从他们聊天的内容可看出。两人并非新交,而是久别重逢。从‘伤心百合的语气上看,此人应该是个女的,但因为不在线,无法看到她的照片……”
傅小明严厉地说:“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贺兰委屈地解释:“尹南的电脑设置了开机密码,QQ密码也比较复杂难破解,我也是刚刚打开,才浏览了前半部分你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对不起!”傅小明说,“我马上赶回凭祥。”小郭被从睡梦中叫醒,两人立即到总台退房,此时是3月20日凌晨2时40分。小郭主动坐上驾驶座:“我好歹还睡了两个小时,你到后座眯一下吧,走高速,天亮前肯定能赶回。”
“伤心百合”泪落何处
一夜驱驰,回到凭祥天已大亮。于靖见“三人帮”个个眼睛发红,知道他们一夜未眠,让他们先休息三个小时。傅小明说横竖睡不着,还是先看资料。
贺兰已经把尹南QQ里的资料下载,制成了光盘。在小会议用投影仪放映。根据傅小明的提议,“观众”限制为4人:“三人帮”加上于靖本人。
尹南QQ网名是“天涯断肠人”,显然出自元曲大家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贺兰灵巧地点击键盘,“天涯断肠人”与“伤心百合”之间的对话,被放大十多倍投影在荧屏上。
天涯断肠人:您好!很高兴又见面了。能告诉我为什么叫“伤心百合”,是否经历过太多的不幸?
伤心百合:为什么要问这些,你不也叫“天涯断肠人”吗?
天涯断肠人:恕我冒昧,我期待着能进入视频对话。
伤心百合:现在这样挺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
这可能是两人的第二或第三次在QQ上聊天。看得出,两人的文化修养都不低,尹南显然对这位新交的朋友很感兴趣,努力向对方靠拢。系统记录显示,这场对话从2008年11月5日21时30分27秒开始,22时27分20秒结束,持续57分钟。
接下来一段对话,发生在2008年11月6日21时30分,与前一次仅隔24小时。两人似乎达成某种默契,这个时间同时开机上线。
伤心百合:你相信命运吗?
天涯断肠人:我信,可我不服。我在抗争,即使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伤心百合:你是指事业、婚姻或者家庭?
天涯断肠人:婚姻。我的婚姻是一个无爱的婚姻,没有享受,只有苦闷和彷徨。你不会是同病相怜吧?
……
静止只有一分钟,“伤心百合”似乎颇费斟酌,思考如何回答这个不轻松的话题。1分17秒后,对话继续——
伤心百合:你比我幸运,仅是苦闷 ,我却是怨恨!命运捉弄了我,先是给了我一个女人一生中所希冀的一切,然后又无情地遗弃我!我无力抗争,唯有逃避。可是,天下之大,何处是我容身之处?
天涯断肠人: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其实,从第一次聊天开始,我就猜出你会有不寻常的经历。没有眼泪和痛苦,何来“伤心百合”?自古红颜多薄命,谁能摆脱命运的摆布?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分担你的忧愁,减少你的痛苦。
伤心百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谢谢了。我倦了,今天到此为止。
较之前的拒人千里之外,“伤心百合”的态度已有“回暖”迹象,但戒备心仍很明显。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心灵上有深创剧痛的女人,她曾经拥有美好的一切,可是后来的变故改变了她的一生。不幸导致她的敏感多疑,对任何试图接近她的男人都抱有某种戒备心理。矛盾的是,她既无力改变命运,也无从排遣心中的愤懑和怨恨,只能到网络上寻找知音,而且这个知音只能是异性。这样,她心中那道看似坚不可摧、实则相当脆弱的“马其诺防线”被攻破注定是早晚的事。
果然,两人的对话渐渐出现了变化,从拘谨、含蓄逐渐变成直接和热烈。水到渠成,“天涯断肠人”发起最后攻击,他邀请“伤心百合”在南宁见面,“伤心百合”没有推辞。傅小明特别注意到。这段对话的时间是2008年12月5日22时10分,第二天正是尹南与那名神秘女子在大酒店1206号房第一次幽会的时间!
两人的网上对话12月6日停止一天,12月7日又迫不及待地继续。
天涯断肠人:见面前,我一直猜想,站在我面前是怎样的“伤心百合”?美丽是无疑的,但究竟是雍容的牡丹、妖冶的玫瑰、热烈的郁金香还是素雅的百合?我想,人如其名,应该是百合吧,无论是黄、白或者淡红,都是那样素净、恬淡,不经意间就溢出沁人心脾的馨香。你不想知道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的感觉吗?告诉你,那一刻我晕眩了。这怎么可能,难道我在梦中吗?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20年魂萦梦绕,你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本想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我注定要抱憾终生了。没想到,你今天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大概是命运的安排吧!啊,冬妮娅,冬妮娅,我心中永远的冬妮娅啊!当你炽热的双唇贴住我,我才意识到这一切不是梦,我终于得到了苦恋20载的恋人。你相信吗?20年的风雨可以洗尽铅华,但洗不掉我对你的印象,你永远是我心中美丽圣洁的冬妮娅!
……
傅小明眼前一亮:冬妮娅,前苏联文学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人物,肯定是酒店服务员把“冬妮娅”错听成了“冬日娜”!
网聊至2009年2月13日晚戛然而止。“天涯断肠人”留在网上的最后一句是:明天见。事情已经很明朗,“伤心百合”就是“冬妮娅”,是尹南20年前的恋人。两人在网上意外邂逅,旧情复发,最终走到了一起。
当天,傅小明带上小郭和贺兰,驱车千里之外的巴马瑶族自治县。他相信,从尹南的好友刘舜那里,有可能得到“冬妮娅”的确切消息。
经近7个小时的长途奔驰,从桂西南到桂西北。几乎纵贯整个广西,专案组来到有中国“长寿之乡”美誉的巴马瑶族自治县。刘舜对3名边陲警察的来访感到意外,忙问:“尹南出什么事了?”
傅小明简要介绍了情况,直接问:“当年,你们的大学同学中,有叫‘冬妮娅的吗?”还特别说明:不一定是真实姓名,也不一定是一个班级。
刘舜大吃一惊:“是她?不,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傅小明说:“她是谁?”
刘舜恢复了平静:“如果真是她,可算是一出当代童话,一则现代版的‘今古奇观……”他说,“冬妮娅”不是她的真实姓名,她的真实姓名叫蓝兰,也是巴马县人。大学时,他们三人是同班同学。尹南学习勤奋,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但性格内向,不善结交。也许同是从贫困山区来的农家子弟,有一种天然的认同感,刘舜很快成了尹南唯一的知心朋友。尹南从大一下学期开始就暗恋蓝兰,但这件事班里同学包括蓝兰本人谁都没有察觉到。直到毕业离校前夕,痛苦交加的尹南把这个秘密告诉刘舜,并托刘舜把他几年来坚持写的一本日记转交蓝兰。刘舜惊诧之后,规劝尹南趁早死了这条心,因为蓝兰早已名花有主,与班长韦克铎已私订终身,听说上学期还通过关系去医院做了“人流”。尹南当时痛苦万分,泪流满面地说:“怪我,一直不敢当面表达……”深深自省又说,“既然不能成为夫妻,那就做一生的恋人吧!请你在离校后适当时候,把日记转交蓝兰,你告诉她,她永远是我心中的冬妮娅!”毕业后,同学各奔东西,大多数回到生源地分配。而蓝兰通过韦克铎的运作,顺利分配到河池地区行署机关。第二年,两人正式结婚,刘舜以同学兼同乡的双重身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而尹南的日记,他不敢交给蓝兰,怕引起人家夫妻之间的不愉快。此后一直没有什么联系,直到2007年才听说两人又分了手,蓝兰辞去工作,一个人去了外地。刘舜开始还半信半疑。他们这届同学中,有恋爱关系的不少,但最终结为夫妻的只有韦克铎和蓝兰这一对,难道硕果仅存的这一对也要劳燕分飞?2008年10月同学聚会,蓝兰没有出现,而韦克铎携新人赴会,大家才明白怎么回事。席间,有好事者问韦克铎,出于什么原因舍弃当年的校花,韦克铎闪烁其词:“此事不提也罢,其实,离婚现在也是一种时尚,何必要找原因呢?”
聚会时没有见到蓝兰,尹南失望之后继而产生乘虚而入的希望,托刘舜回去后打听蓝兰的下落。刘舜正因为日记问题而自责,回去后自然多方打听蓝兰的消息,却没有任何结果。有些人说,离婚后她产生厌世思想,已隐姓埋名遁入空门,与尘世隔绝……
傅小明告诉刘舜:“根据我们的侦查,从去年11月份起,蓝兰就跟尹南在网上取得联系,并两次在南宁幽会,蓝兰最近一直待在巴马。”
刘舜说蓝兰的父母已辞世,她有个妹妹叫蓝晶,在巴马县城巴马镇开了间服装店,蓝晶有可能知道其姐的下落。
告别刘舜重回巴马镇,专案组从当地公安机关获得确切消息:蓝晶在寿乡大道有一幢别墅,蓝兰从去年11月份回来后一直住在那里。
结局可以说是既平淡无味而又石破天惊。专案组来到这幢依山傍水的别墅时,开门的正是蓝兰本人。待来客表明身份,蓝兰则平静地说:“不错,尹南是在我这里,可是他已经死了,是我把他杀死的。”
虽然已有了某种准备,设想过某种结果,但三名边陲警察还是惊呆了。
最后的忏悔
从别墅后面的竹林里,挖出了一具高度腐败的男尸。解剖发现,死者系服用大剂量巴比妥而死亡。经血液鉴定,死者的残存组织与尹南“海马”车上提取的毛发DNA一致,死者系尹南无疑。
在讯问室里,蓝兰交代了犯罪的全过程。在傅小明看来,这不大像一场血腥的杀戮,而有点像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
蓝兰与尹南的网聊,实际上是从2008年9月开始的。其时,她正漂荡在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的一个牧区里,寻找灵魂栖息之所。之前近半年,她一直在宁夏的固原、甘肃的陇南、临夏和甘南一带,像失群的孤雁一样到处游弋。
没有人知道她从青山碧水的南国到衰草荒漠的大西北来干什么。在遇到“天涯断肠人”以前,她没有对任何人敞开过锈蚀的心扉。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寂寞之旅呢?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也许,噩梦是从那个槐花飘香的夜晚开始吧。
像一些容貌出众的女孩子一样,从大一开始,她身边就拥挤着一群追求者。当然,其中还不包括狂热暗恋而不敢表白的尹南之流。后来,她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选择了韦克铎。
在她眼里,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韦克铎都是最出色的。他高大、英俊,性格爽朗,有很强的组织能力。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有一个在地区行署某要害部门当领导的妈妈,爸爸是军分区的领导。他们明确表态,毕业后她根本不用考虑分配问题,一切将由她未来的公婆安排。所以,她几乎没有犹豫,就接过了韦克铎向她伸来的橄榄枝。
他们的母校据说是全国绿化最好的高校之一,数千亩的校园里到处林木葱郁,果树飘香,这就给众多热恋中的男女大学生们提供了广阔而隐蔽的活动空间。在一个槐花飘香的夜晚,韦克铎约她到森林公园里散步。她依偎着他宽大坚实的臂弯,他揽着她柔软的腰肢,踏着雨花石铺就的林中小径,向林子深处走去。四周寂静无人,只有虫声啾啾。她紧张极了,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明显地感觉到韦克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搂着她的手也汗涔涔的。她想,今晚是要发生点什么事情了。果然,在一棵冠盖如伞的大槐树下,他突然张开双臂,把她拥在怀中,搂得她几乎透不过气。他带有轻微烟味的大嘴在她脸上一阵狂吻,口里喃喃说:“给我吧,亲爱的!给我,现在就给……”
她没有拒绝。枕着黄白色的毛茸茸的槐花,他们笨拙而慌乱地完成了人生第一课。
潘多拉的魔盒一经打开,就再也无法关闭。此后,她和他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愉悦过后,她都有点恐慌:“怀孕了怎么办?”每一次他都轻松地说:“没事,我戴了套呢……”
终于有一天,她一向准时的例假超过了一个多月没来,她害怕了,偷偷到妇女儿童医院做了检测,医生告诉她:“你怀孕了。”
回到学校,她把韦克铎约到偏僻处,告诉他这件事。他却没有丝毫慌乱和犹豫,从容地说:“我联系一家医院,那里的领导是我爸的一位战友,尽快处理掉。”第二天,韦克铎带她到那家医院,做了第一次“人流”手术。
术后,他们的爱恋并没有收敛。不久,她在同一家医院做了第二次“人流”手术。那位给她施行手术的医生忧心忡忡提出忠告:“年轻人如果不加节制,你们后悔就来不及了……”她和韦克铎当时都羞红了脸,唯唯诺诺点头称是,但实际上都不当成什么严重的事情。真正让他们感到老天的惩罚降临,已是10年以后。
四年的大学生活终于结束了,他们收获了知识和事业,也收获了爱情。韦克铎果然践行前诺,通过改派,把她分配到了地区行署机关某局秘书科。第二年国庆节,他们踏上了婚姻殿堂的红地毯。
不久,邓小平的南巡讲话像一股春风吹拂华夏大地,各地掀起了一股经商热。一向敢想敢干的韦克铎自然不甘人后,他先是停薪留职,后来干脆壮士断腕,辞去河池地区行署某局副局长的职务,投身商海。他依靠一位父亲的旧交,结识了一位香港富商,并成功地争取了港商的投资,注册了一家公司,从事桂西北丰富的矿产资源开发。短短几年,凭着先进的理念和过人的胆识,韦克铎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红火,从当初单纯的挖矿、卖矿发展到集矿山开发、长途货运、房地产和饮食娱乐业于一体的综合经济实体,韦氏公司变成了韦氏集团,韦克铎也由公司经理变成了集团董事长,总部也由偏安一隅的河池市迁到了向国际大都会发展的首府南宁。在韦克铎的敦促下,她也毅然辞去某局秘书科长的职务,到韦氏集团当总裁助理。
中国有句古话:忠孝难以两全,富贵不可兼得。此话竟然在他们身上应验了。汽车、别墅,他们拥有了象征财富的一切,但是他们始终无法弥补一个巨大的缺憾:结婚10年,他们还是双人世界,没有儿女绕膝。
开始前几年他们并不着急。大学时偷吃禁果导致蓝兰两次堕胎,代价虽然有点大,却足以证明他们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日子一长,他们就有了莫名的恐慌,特别是蓝兰连续两次习惯性流产以后,他们不得不到医院检查。医生的结论对这对年轻夫妇来说犹如晴天霹雳:由于多次强制性流产,导致内生殖系统严重受损,蓝兰已经失去生育的条件。他们震惊,却并不绝望,他们有钱,可以到北京、上海的顶级医院治疗修复。待几家权威医院均答复以目前的技术水平无法恢复以后,他们抱头痛哭,慨叹老天的不公。韦克铎是独子,他的父亲——一位离休的新四军老战士经常念叨,不能在向马克思报到前抱一抱孙儿,是他终生唯一的遗憾。虽然生长在“革干”家庭,又受过高等教育,但深植于灵魂深处的封建观念仍顽强地表现着,韦克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仍相当严重。他想到离婚再娶,但良心上又说不过去,毕竟导致这种结果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随着年岁渐大,人到中年,韦克铎着急了,脾气也越来越坏,有一次还借着酒劲打了蓝兰。蓝兰感到委屈,却只能忍声吞气,想到福利院领养一个女儿,韦克铎却坚决拒绝。其实,此时他已有了“借腹怀胎”的念头。公司这几年进了不少年轻漂亮的女员工,从中选一个体健貌佳的给他生儿子,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蓝兰却坚决反对。她知道这种事情一旦暴露,她就会淹没在唾沫里,一辈子抬不起头。韦克铎见无法说服她,一气之下,以拓展业务为名,带着那位后来成为他第二任夫人的女秘书肖晓,到东盟各国考察去了。24岁的肖晓是某大学外国语学院泰语专业毕业,第二外语是英语。她有一双南亚女子微凹的大眼睛、琥珀色的肤色,丰腴而匀称的身段,2007年到公司应聘被韦克铎一眼看中。此番以翻译兼秘书的身份陪董事长出访,蓝兰心有不甘,却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几个月回来,韦克铎向蓝兰郑重宣布:肖晓已经怀孕,且经医院鉴定为男孩。他给蓝兰两种选择:一是要她假装怀孕,带上肖晓到他安排好的一个偏远山村暂住,待肖晓生下孩子后,付一笔钱作为损失费让其远走高飞,孩子就当是蓝兰生的;二是让她假离婚,仍在公司供职,一切待遇照旧,他则明媒正娶与肖晓结婚,名正言顺生下这位韦氏传人。蓝兰大哭一场,她没有吵闹,她知道韦克铎已经聘了两名法律顾问,做了精心安排,形势已不可逆转,他们的缘分已尽。她不齿于“借腹生子”的第一种选择,这不仅是对她人格的严重侮辱,也会埋下祸根,日后肖晓肯定不会轻易就范。考虑再三,她表示愿意接受第二种选择,但同时提出不要假离,而是真离。离婚后,她就离开韦氏集团,另谋生路,她不愿做地位尴尬、命运悲惨的“废后”或“外室”。她这个决定正是韦克铎求之不得的,他们很快解除了婚约。应该说,韦克铎待她不薄,托代理律师给她送来一张内储200万元的银行卡和一套豪宅的钥匙。她留下银行卡,却退回了钥匙,孑然一身回到巴马老家。离开家乡20多年,世事沧桑,一切对她来说已经很陌生。父母已经辞世,唯一的亲人妹妹蓝晶已经结婚成家,大外甥女都读高一了。孩子一口一声“老姨”叫得很甜,她心底却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由于年轻时的轻率,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但这是她的过错吗?为什么要她一个人来承受惩罚?谁来说一句公道话?又有谁愿意听公道话?她觉得无脸见人,想找一座深山古刹落发为尼,远离尘世,青灯黄卷了却余生。她本是个性格刚烈的女子,主意一定就会付诸行动。她从银行卡取出20万元,并留下一封短信,声明这些钱作为这些年来妹妹照顾赡养两位老人的补偿,告诉妹妹不要找她,她不再回来。然后像一个月前悄然回归一样,又悄然离去。她没有去江浙一带,她认为那里是旅游胜地,容易被熟人发现。她要找一个遥远偏僻的地方,最好是塞外大漠或草原,完全与世隔绝,好静心修身养性,祈盼来世轮回。可惜天不遂人愿。她在宁夏辗转一个月,发现这里回民信奉的是伊斯兰教,清真寺里对女性的禁锢是极其严格的。颠沛流离取道甘肃来到青海,从西宁到果洛,凡是有喇嘛庙的地方她都要访一访,烧上一炷香,恳求收留她落发为尼。但是,大慈大悲的佛光终究没有眷顾她,庙里的住持都异口同声地说,喇嘛庙自古以来只容留男性教徒,他们不能破戒。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大喇嘛劝告她:“女施主,如果你耐得住出家的清苦寂寞,可到沿海的观音寺,那里才是女弟子修炼的地方。”出家无门,在极度彷徨中她只能到虚拟世界里寄语人生。在西宁,她买了一台手提电脑,并开通了无线上网,申请了“伤心百合”的QQ,用网上聊天来排遣寂寞。她这一带有明显的“怨妇”色彩的网名,很快引起不少网友的注意,她则不卑不亢,与众多网友保持适当距离。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她发现一个网名为“天涯断肠人”的QQ好友对她表示了异乎寻常的关切。“天涯断肠人”谈吐高雅,言辞恳切,不像专事网上猎艳的登徒浪子。且其网名隐含着失意和迷惘,似有难以排解的心结,即发生了感情上的共鸣。在QQ上,“天涯断肠人”向她敞开了心扉,倾诉了思念之情。在视频对话的提议遭到婉拒后,他主动贴上自己的照片,恳请“伤心百合”以真容示人。蓝兰见了照片觉得有点眼熟,但又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便盘根究底地问起对方的真实身份。已经全身心投入的尹南此时当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位网上情人就是自己苦苦寻觅20年的“冬妮娅”,但仍然不顾网聊之大忌,毫无保留地公开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猜疑得到证实,蓝兰惊出了一身冷汗,不顾对方的一再挽留,匆匆关闭了QQ。“天涯断肠人”对她的突然间不辞而别十分伤心,在QQ上悲怆地留言: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多么想吻干你脸上伤心的泪痕,在茫茫天涯路上相拥而行。可是,这些话我向谁倾诉?蓝兰有些内疚。那天晚上,仿佛是鬼使神差,她不由自主地开启尘封日久的QQ,竟发现尹南还在那里苦苦守候,还在招魂般一遍遍呼喊,还在锲而不舍地给她留言,她终于被感动了。她的突然回归,使尹南惊喜万分,仿佛一件遗失多年的珠宝又回到手上。他爱不释手,怕一不小心再度失去,却忘了问她一度离开的原因。倒是蓝兰心存内疚,说自己最近“病”了。病得连网都上不了,这病自然轻不了,“天涯断肠人”着急了,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赶到你的身边。蓝兰流了眼泪,键盘都被浸湿了,她下定了踏上归程的决心。她答应尹南,12月6日在南宁见面。她同时做出了一些暗示,说见了面你会后悔的,你会说“原来是你”……此时的尹南已沉浸在爱恋的狂热中,竟然听不出任何暗示……
傅小明把一张照片放在蓝兰面前:“你们的两次幽会都是在这家酒店的1206房吗?”
蓝兰说:“是的,你们都调查过了。”
傅小明遇上了表达上的障碍。推敲费了不少工夫,他才吃力地说出口:“我一直弄不明白,你们本来有很多选择,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结果?”
蓝兰平静地说:“对我来说,只有这个结果才是完美的。我可以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我的请求。”
傅小明爽快地说:“你说。”
蓝兰说:“第一,我请求执行死刑时用注射的方式,我不想死得太难看。”
傅小明:“还有呢?”
蓝兰说:“第二,我死后骨灰跟尹南合葬,墓地就选在我掩埋尹南的地方,费用我全部负责。”
傅小明恳切地说:“我不想骗你。第一个请求应该问题不大,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可以向法院提出建议。第二个请求我做不了主,因为这涉及一些道德和法律层面上的问题。”
傅小明的真诚和坦率,使蓝兰感觉到了尊重。她笑得有点凄然:“谢谢你……其实,我有什么资格跟你谈条件呢?我毁了自己,也毁了尹南,毁了尹南的家庭。我太自私了,我罪孽深重……”
在尹南身上,蓝兰真正体会到了爱情的甜蜜和充实。她不甘心这只是片刻之欢,她想永远占有这份迟来的爱情。她要求尹南立即离婚,然后跟她公开结婚。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一直信誓旦旦永远爱她的尹南,却断然拒绝了她。他说:“为什么要结婚呢,名分对你来说是那样重要吗?我们就这样相爱不是很好吗?”在重申一番爱情宣言之后,他和盘托出显然筹划已久的爱情方案。他交给蓝兰一张内储20万元的银行卡(含杨冰2月15日汇入的10万元),并交待了密码。他要蓝兰以这笔钱为首付,在南宁选择环境优美的小区买一套房子,月供由他负责。以后,他争取每个星期都来这里跟她幽会,如果调动成功,他们就能实际生活在一起了。尹南这番周密的策划,对蓝兰来说却是一种侮辱。她终于明白,尹南只是想金屋藏娇,把她当做“外室”,而不愿意给她妻子的名分。如果接受尹南这种安排,她当初何必拒绝韦克铎?她绝望了。她恨尹南。本来她已决心跳出三界,在清净无为中度过余生,是尹南把她拉了回来,现在又轻易地把她舍弃,走投无路的她遂产生了报复的念头。
她把尹南带回巴马县城,在反复试探证明尹南不愿改变主意后,终于下了与这个负心男子同归于尽的决心。她骗尹南饮下了投放大剂量安眠药的开水,待尹南进入深度昏迷后,她大哭一场,把同时为自己准备的安眠药吞服下去。就在她恍恍惚惚感觉与尹南一起升入天界的时候,她却突然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没有死,而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旁边站着愁容满面的妹妹蓝晶。蓝晶告诉她,早上连续拨了她的手机几次,都无人接听,怀疑出了什么意外,连忙赶回家。进门一看,发现蓝兰跟一个陌生男子躺在一起,蓝兰还在深度昏迷中,而陌生男子已经停止呼吸,身体已经僵硬。蓝晶顾不上细想,抱起姐姐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往医院送。经紧急抢救,蓝兰脱离危险,并逐渐有了知觉。“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蓝晶的一再追问下,蓝兰坦白了事情的经过:“看来是我罪孽深重,连老天都不愿意收留我……”她要蓝晶把她送回家,她记得很清楚,床头柜上还有一瓶巴比妥。待回到家,她看见皮肤已出现尸斑的尹南表情很平静,似有不解的惆怅,便说:“尹南,你等等我!”伸手去拿药瓶,却被蓝晶抢先一步把药瓶扔出窗外:“姐,你听我说,你不能一错再错了!”姐妹抱头痛哭。晚上,乘四处无人,她们把尸体抬到竹林里,深埋地下。此后几天,蓝晶寸步不离守住姐姐,怕她寻短见。还开导她:“不会有人找到这里的。万一有那么一天,你要一口咬死是两人商量好双双殉情……”
蓝兰苟活了下来,却没有完全听蓝晶的话,向刑警坦白了真相。
3月30日,专案组再赴巴马,对蓝晶实施刑事拘留。
4月4日,清明节这一天,刘舜千里迢迢来到凭祥市看守所,要求见在押的蓝兰一面,遭到看守民警的拒绝。刘舜来到刑警大队找傅小明,傅小明解释:法律有规定,未决犯罪嫌疑人在押期间除律师外,不能会见任何人。见刘舜满脸失望,傅小明心有不忍,说他跟领导请示一下,看能不能通融。半个小时后,傅小明带着于靖局长的“手谕”,开车把刘舜送到看守所。同学见面,刘舜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把尹南托付了二十年的日记本当面交给了蓝兰。虽然是第一次看到这本蓝漆皮厚重的日记,她对里面的内容却并不陌生,因为尹南早已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说:“今天是清明节,这本日记就用来祭奠吧!”她当着刘舜和傅小明的面,焚烧了日记。
傅小明合上了沉重的案卷。历时一个多月,尹南失踪案终于水落石出,他却没有半点案件侦破后的轻松和喜悦。他觉得,一切都过去了,而一切又刚刚开始。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杨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