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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房惊魂

2009-07-07

啄木鸟 2009年7期
关键词:门诊部医生

史 纪

1

师姐任青青带我找到门诊部业务主任尤跃辉,就急急忙忙赶回她供职的医院去了。我顿时有“独留青冢向黄昏”的孤单。

尤主任矮胖,圆脸,油光闪亮,声如洪钟。任青青昨夜在床上说他荷尔蒙过剩,假如不是一看就想起弥勒佛,她也许就会“舍身取利”了。她教我在关键时刻可以“媚”他一眼,会大有帮助的,但切不可一时糊涂把不住舵,那翻船就在顷刻之间,她说你想想,再怎么怀春的女子看到弥勒佛还会心留波澜呢?

“李医生呀,我也给任青青说过了,妇产科医生底薪比较高,3000元,外加药费提成2%,检查费提成5%,手术费提成8%~10%,我们可以给你保底6000元。其实,你只要懂得和病人‘沟通,一个月拿1万多元易如反掌。”

我就是被月薪6000元诱惑过来的,但是能拿到1万多元的好事青青姐却没有告诉过我。单凭这一点,就值得“媚”他一眼!

“不过,李医生,咱俩把丑话说在前头。”弥勒佛一把笑容收起来,就颇似他身后的那一尊护法神了。“你既然出来了,就必须面对现实。民营医院和你所在的国营二甲医院大不相同。你不能指望这里设施齐全,彩超、CT、核磁共振等,还有什么血库、急救室、麻醉师,没有就是没有,但是接生、剖宫产、激光手术还必须做,这就是给你开七八千、一万多元的条件。你要是不能适应,就得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就算我看在任青青的情分上,祈老板也决不会答应,我尤主任不能为他赚钱,照样得立马滚蛋。我一眼看到你就很满意,真的,很喜欢!适应了就好,我还是三甲医院下来的哩!原本在长沙市医院当中医科主任,就因为竞争对手走了裙带关系我没当上副院长,一肚子不平才下了海,我呀——”

我诚惶诚恐地听着。我诚惶诚恐是因为我渺小而无助,在这个人群如蚁的城市里没有一张脸与我有关系,我诚惶诚恐还因为我吃过荷尔蒙过剩的男人的大亏,青青姐也许也吃过。

忽然,走廊尽头传来一波嘈杂的声音,接着有凄惨的哭叫响遏行云,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来的是一位身着粉红色制服的圆脸姑娘,她慌张地喊道:“尤主任,不好了,不好了!”

尤主任被迫停止荷尔蒙的释放,不悦地转过头问道:“啥事?”

“新来的产妇生不下来,我看要出事!”

“安医生呢?”

圆脸姑娘顿时气馁,欲言又止,但也不敢离去,求援似的看了我一眼,倒好像是我拖住尤主任不让走似的。

“要不尤主任你先忙去吧?”

“这个安医生!”尤主任站起身子,挥一下手说道,“一同去看看!”

走廊尽头是妇产科一、二、三诊室。每一间有二十平方米,隔成四小间,进门左边是洗手间和诊室,右边是产房和治疗室。产房里只有一张生锈的产床,治疗室里有一台激光治疗仪。此时,诊室里外有几位惊慌失措的护士在窃窃私语,唯一的产妇家属“扑通”一声跪在已经穿上绿色隔离衣的安医生面前,声泪俱下,苦苦哀求:“救救我女儿,救救我苦命的女儿吧,医生!”安医生却很镇静,大骂声嘶力竭惨叫呼号的产妇:“号啥号啥?哪有生孩子不疼的?代价,这就是当初欲仙欲死的代价!”

众人见尤主任来了,让开一条路。

我探头往产房一看,顿时无法继续我局外人的冷静,有一种像看到炸药包的恐惧:大出血前兆!

产床上的女人刚二十出头,脸色蜡黄,汗水湿透的头发披散着,双手无力地抓住床沿,声音也渐号渐小了。她叉开的双腿已经搭在产床的脚架上了,宫口全开,羊水已破。不仅污血和羊水一块流淌,而且宫缩一阵比一阵剧烈。我看一眼安医生,她似乎对产妇的危急状态视而不见或者无动于衷。

就好比导火索正在“咝咝”冒烟,每一秒钟都充满危险。人命关天,我在尤主任耳旁说道:“必须立即抢救!”

安医生瞪着我,那惊讶无异于突然看见外星人降落在眼前。

“出去出去!你是谁?”她用的是打发叫化子的语气。

“她是刚来的李医生。” 尤主任代我回答,而后讨好地一笑,说道,“小安,让李医生处理吧,看看她合格不合格,好吗?”

“你说啥就啥啦?那这一例提成算谁的?”

“当然,当然是你安医生的!”

我想说还是安医生来吧,我当助手,但尤主任说是现场考核,我又能奈何呢?

“安医生,请让我看看病历吧?”我说。

“病历?”安医生叫道,“你以为你是谁呀?”

“噢,那肝功、肾功化验呢?”

安医生哼了哼不屑回答。

“也没化验血型吗?”

圆脸护士代安医生回答说没有。

天!什么都没有,这不是草菅人命么?

“那么总有B超单子吧?”

“不就是个接生么?”安医生发火了。

圆脸护士说别的没有,B超机咱有,就是来不及做,产妇是服下米非司酮和米索前列醇,自行流产不成而被人扛进来的。

完了!出师未捷,我李婷半生英名就要毁在这女人手里了!

我深深一声叹息,沉重、辛酸、悔恨,掺和着血泪。

这是什么鬼地方,如此危急病人,没能引起警惕,直到此刻,一切全靠我自己的一双手?

想当初,青青姐说,这里工作是有的,可你做好思想准备了吗?我说还准备啥呀,你行我就行,你不行我也行!《百例无事故》评比我可是荣登榜首的!青青姐说,桔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如果这里的医院也叫医院的话,那么地狱里也春光无限了!我说青青姐你自己都成百万富婆了还来吓唬穷妹子?青青姐说,你是“墨索米尼永远有理”,我说不过你,你不怕鬼门关,那就来吧,来吧!

罢罢,来到鬼门关下了,不豁出去还能怎么样呢?

“准备抢救药品,要快!”我对圆脸护士说,其实是告诉安医生。“静滴5%葡萄糖500毫升,加止血敏3.0克、止血芳酸0.3克;开第二输液通道,滴注0.9%氯化钠500毫升;准备利多卡因50毫升10支;立即给产妇吸氧……”

众人面面相觑。

是我说话太快没听清楚,是没有抢救药品与设备,抑或想给我来一个下马威挫我的锐气?我的目光从她们脸上滑过,就像滑过一件件冷冰冰的大理石雕塑。

圆脸姑娘终于给产妇挂上加入止血敏的葡萄糖水吊瓶,我一时竟像委屈的人见到天使一样十分感动。

产妇已经无力号叫,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着,浮肿的脸上肌肉也已经无力调动以做出传达身体感受的表情,艰难地动了动嘴巴,呆滞的目光移动着落在我身上。

宫缩愈来愈激烈,女人并非足月生产,而且是第一胎,产道根本不可能分娩出婴儿的头颅。

这种类型的产妇我见过,唯一的抢救办法是做侧切手术!

可是,不知道血型,也没有血库,没有麻醉师,没有抢救设备,就是英雄也无用武之地呀。

我仿佛看到炸药包在“咝咝”冒烟。

圆脸护士在我耳朵旁说道:“外科卓医生来了!”

我回头一看,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我身后,像看到救星似的。

“赶紧把胎儿弄出来,才能保住大人的命!”他说。

这种手术场景只在抗日战争硝烟弥漫的阵地上才有可能看见。已经来不及给产妇麻醉,众人一起动手按住她的身体,在卓医生的帮助下,我给产妇做了产道侧切手术,硬是把一个女婴抱了出来。而后,又往她臀部注射两支宫缩素,让她分娩出胎盘。

关云长刻骨疗毒传为千古佳话,那是先人们没有看见今天我李婷创造的奇迹!

出乎意料,扔在小浴盆里的未足月的婴儿顽强地表示她的存在,突然“呜哇”一阵啼叫,把大家吓一大跳。

“给打一针安定吧!”我说。

站在旁边的安医生侧过身去,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掐着婴儿的细脖子提了起来,又用了一下力气,我的心被掐得一阵剧疼;就在哭声戛然而止的瞬间,婴儿的眼睛猛地瞪圆,正对着我的视线,我禁不住电击般浑身一激灵,心紧缩成一团。我从未如此处理过婴儿,这太惊魂了。安医生大抵看出我的不满,怨懑地说道:“才交2000多元,省着点吧!”

凭良心说,无论怎么严格美女的条件,安医生都可以称得上令人难以忘怀的美女,而且是古代仕女型的,椭圆脸,柳叶眉,杏儿眼,樱桃小口,线条柔和,肤如凝脂。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做法令人难以忘怀。

产妇呻吟着醒过来了,一边挣扎着想坐起身子,一边哭喊:“孩子!我的孩子呢?”

圆脸护士说,是你自己不要孩子的嘛!

苏醒的母性遭遇残酷的现实,产妇长哭一声,颓然倒下。

自行堕胎,没有大出血,孩子本来也平安,不知是产妇的幸运还是我的幸运?地狱里走了一个来回,受尽残酷的折磨,她却为什么不要孩子呢?

圆脸护士叫来清洁员,处理产房卫生和死婴。清洁员问,扔死婴的钱谁付。安医生回答,还用问么?家属还欠1500元哩!产妇母亲泪流满脸,说没钱了,2000元全交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清洁工说,那你带回去吧,扬长而去。众人看着安医生,没有言语。我只好掏出一百元放在桌上。

一位导医小姐奉命带我去宿舍。

门诊部不大。二楼是诊室,除妇产科外,还有内科、外科、小儿科、五官科、胃肠科等。一楼是大厅,左右两旁是药房、化验室;中间是导医台,有两个腰身迷人、淡妆素服、斜披大红绶带的美眉,笑容可掬,顾盼生辉。

青青姐曾经告诉我,济世门诊部在A市西郊鞋服工业区近千万人的城市,有数倍于本地人口的外来打工仔。青青姐还说,政府有两个难题没办法解决,一是性,二是医院。群众自己解放自己,五十元可以找一个很靓丽的女孩释放一回,民营医院、门诊部和小诊所也因此应运而生、星罗棋布。老板筹集十余万,进一台B超、X光机什么的,招聘三五十个医护人员,就可以吆喝着开业了,比开个超市或饭馆容易。也不用怕没病人,公办医院少,程序复杂,一项一项全都要排长龙,问两句病情开一张处方让病人等一整天,哪来时间?谁也不会舍近求远,不知深浅地就闯进民营医院来了。我们张大虎口等的就是他们喽!好好干,我们原来的工资十几倍,就怕你不赚!我说傻子才不赚哩!

六楼三房一厅已经住了两个人,一个是B超技师小乔,一个是今天被辞退的姚医生。

姚医生说相见就是缘,她今天结算一个月的工资一万多元,以为老板会扣,不料还一分不少,花吧,捡来的!

姚医生执意请我们去吃海鲜。

等出租车的时候,小乔说:“姚姨,咱们不去海鲜楼了,去一次‘野人谷吧?”说罢向我吐了一下舌头,看来是一个埋藏很久又很可怕的要求。

茅草屋错落于棕榈树下,两人间居多,美其名曰炎帝轩、共工室、轩辕厅等,男侍尽着虎豹衣服,女侍则穿树叶衫裙,令人叹为观止。

我们走进吴刚轩。外看是圆形茅草屋,里面是球体银灰色空间,有嫦娥飞天、白兔捣药、吴刚砍伐桂花树栩栩如生的雕塑。身置月宫,拍手叫绝。食品不厌精,但餐具尽是粗重的石盆、黑陶碗、青铜筷子,别开生面。

“当兽医四个月,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姚医生长叹着说道。

“兽医?”我不解地问道。

“我是说,我们用兽医的办法对待人。”姚医生不满地反问道,“今天下午,你不也是把人当牲畜处理么?”

我瞠目结舌,无法辩白。没打麻药,按住身子手术,这确实不是人干的,可当时来不及了,不这样做,就是一尸两命呀!

“小李,我不是怪你,你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像我刚来时那样。不让你干两三个月你不知道,这不是人待的地方。我要是再待下去,难免有一天要蹲大牢。连母婴保健资格都没有,就敢做剖腹产、输卵管吻合术,接生、人流就更不用说了,天天做,两支安定,一支曲马多,就把人拉上床。做了胎儿鉴定是女孩就不要了,打了利凡落引产下来,七八斤重的活婴,一针安定弄死……”

“这个门诊部看来生意很好,老板干吗不把设施搞齐全呢,害得我们手足无措?”

“你傻不傻呀?他们连产科的批文都没有,哪里敢进设备呀?连那台电动人流机都是偷偷进的,用完了马上推到仓库藏起来。他们唯钱是图,根本不尊重生命。听说祈老板又在筹建第三十一家连锁店,当了区人大代表还不够,还谋划要做市政协委员!”姚医生说得激昂慷慨,“还有你小乔,我是把你当女儿看待的,我有一句话当做临别赠言吧。你以为你做的那些猫腻人家不晓得?偷偷做胎儿性别鉴定是违法的!做一个鉴定500~800元,提成5%,犯得着犯不着你自己明白。没人举报你,钱赚得乐呵呵,有人举报你,要负法律责任的,懂不懂?什么什么?你敢说你没有?敢说你是老老实实做B超?好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A市男女比例已经达到1.8:1,后患无穷哪!”姚医生盯着小乔问道,“建议你换一个职位,怎么样?”

小乔低下头去。

我不敢吭声。

小乔说,埋单的时候姚医生数了一大沓钞票,足有3000元。原约定翌日中午等我们下班回来送她去车站,不料想她却自个儿提前走了。“征鸿过尽,万千心事谁寄?”我怅然半天。

2

傍晚下班,在楼下大厅遇到尤主任,他说,李医生我有事找你,我们去一个地方吧。

我知道,我要被炒鱿鱼了!

但我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满打满算也才三个月零三天,也许三个月在他看来已经很长了。幸亏昨日领了工资一万三千元,如果再加上押在他那里的一万二千元,我就有两万五千元,相当于我在原单位一年半工资的总和。有了这笔钱垫底,我还怕啥?和刚来门诊部的心态不可同日而语,可见,钱真他妈的是好东西,难怪那些穷得只剩下钱的倒爷们,在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面前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像对待孙子似的。两万五千元,好厚的一大沓,大概要数好一阵子的,也可以花好一阵子的,我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性领过这么多钱呀,担惊受怕,值!走就走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我不容你尤主任提起,我要先提出辞职炒了你,他向门口走去,我只好跟上。没料到他的白色桑塔纳就停在楼前,我问去哪里,他说上来吧。

“李医生,三个月来你辛苦了,你干得很好,我很满意。不仅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医疗事故,而且营业额也上去了。你知道,我们济世门诊部,其实就靠妇产科、性病科和胃肠科支撑着,尤其妇产科是顶梁柱,功不可没。其他科都不行,能维持开销就谢天谢地了。”

领导代表组织找人谈话都是先讲大方向,肯定成绩,我见多了,小小尤主任也在耍官腔,我张大耳朵等待他说“但是——”却一直没有听他说出来。他想卖关子折磨人么?这心理未免也太阴暗了吧?有人就是会狐假虎威,一顶破官帽儿给他戴连血都会烧起来,尤主任也是这种小人,且静下心来看他如何把我李婷当垃圾处理掉吧。

“李医生,你年轻、漂亮,有水平,人也爽快,善良,有涵养,前途不可限量呀,关键是要找到一个能充分发挥你聪明才智的位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和我们不同的仅仅是他们有一个施展抱负的平台,这个平台几乎都是与生俱来或者后生恩赐,而我们没有好爹好妈好舅舅,我们双手空空,我们到处奔波到处求人。假如我们与他们对调一下位子,我们导演出来的,一定是一出更加威武雄壮的千古绝唱!李医生,人生很长,但关键的步子只有那么三五步或者两三步,要是没有选对,就会蹉跎岁月,老大徒伤悲,临终也会情不自禁掉下两行悔恨的泪水。”

我的方向感极差,车子转一圈就分不清东西南北。

“李医生,我看人很准确,你一定是个行家里手!我还会一点周公命理,有人请我给他相命,我相得他五体投地,佩服得不得了哦!你李医生有旺夫命,就在这几年里,现在已经额角生辉,闪闪的财币星正向额头照来。你别笑,你把我的话藏在心里头,看灵验不灵验!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诉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看你能不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有的人虽然也有官命财运桃花运,但是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结果呢?结果让天机白白从手缝中钻过去了,不是有一句话叫‘性格决定命运吗?那指的就是这种!李医生,这算是我们相处一场我给你的一句忠告,你要是听得进去呀,你会受用不尽!”

尤主任他乡遇故知似的滔滔不绝,我没有发现他竟是这么健谈的人,城府这么高深的人,这么有阴谋诡计的人,辞掉一位医生就像辞掉一位黑社会老大一样,要摆尽功劳说尽好话没完没了地解释苦衷。

“尤主任,你说吧。”我不耐烦了,“你不说我说了!”

“好好,我说我说!”尤主任用右手拍了拍方向盘,“李医生,我带你去一家医院看看。地点无可挑剔,市中心;不大,规模和济世门诊部差不多吧。开业五年多了,有点名气。六个科室,也是妇产科支撑着。求医者主要是开发自身资源的边缘群体,虽然附近有公办医院,但她们不敢去。有的病源是有组织的,由老鸨统一带来带去的,像机关单位干部体检那样,省事,没有风险,收入可观。三两年我尤主任包你李医生成为百万富婆,在A市有你一片天下!”

白色桑塔纳停在一个十字街口右边的一座十几层的大楼前面。

青春门诊部的招牌没有济世门诊部的大,但厅堂宽敞多了。我跟在尤主任身后上楼,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值班护士在走动。我们探头探脑看了二楼,又看了三楼,药房、化验室、留观室、手术室和病房,基本齐全。

走了一圈,回到车上,尤主任说我们吃饭去吧,边吃边说。

“不必了吧,尤主任,我知道你要说啥。”

“行呀,李医生,你也太精明了吧?”

“尤主任,我正式向你辞工!”

“别急别急,我也要辞工。”

他也要辞工?我辞工是为了尊严,他尤主任是祈老板的心腹干将,辞工干啥?我一头雾水。

尤主任把我载到一家叫“你梦我梦”的小饭馆,点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瓶葡萄酒。

“啊!五年来我就等待有这一天!”尤主任有酒量,一杯接一杯,迫使我不得不频频相陪。“李医生,你还记得我说过,我是因为不公平竞争副院长失败才远走A市的吗?记得?其实呀不尽然,我是逃避老婆而来的!不怕你笑话,我老婆有病,严重性冷淡,不慎流产之后吓破胆子,几年不让我挨她的身子。最后一回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夜,我出差武汉回了一趟家,那晚我用武力制伏她了,岂知完事以后她竟跑到卫生间哇哇大吐,直吐得绿绿的胆汁都出来了。从此我没有再与她有那种事,但也没有办离婚手续。那不过是一张纸吗,如今谁还再乎那种过时的契约呢? A市有95%的人不在乎那一张纸了,金钱诚宝贵,自由价更高!任青青就不在乎,你不会是属于那5%的傻瓜吧?我听青青说过,你那丈夫是个大浑蛋,敢做不敢当的人类渣滓!”

我愤怒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任青青公开朋友的隐私还是尤主任侵犯我的隐私而愤怒,抑或是因为前夫的丑恶行径又一次让我受到伤害。我严肃地说道:“你醉了!”

“开啥玩笑?要不是得开车,这种葡萄酒呀,五瓶以上!”尤主任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或者说他手握权柄、财大气粗、大丈夫不拘小节,从不注意人家的表情,依旧乐陶陶地说道,“你向我辞工,我向祈老板辞工,我们来干自己的事业吧!这家门诊部的老板是我朋友的朋友,他要去马来西亚槟城继承遗产,叫我承包下来,一年只要二十万元,小菜一碟。我想以妇产科为主,走专业化经营,两三年内办成女子医院。与我同事过的妇产科医生先后有十几人,我看来看去就你行。只要你跟我合作,事业肯定成功,不过几年,A市就有我们自己的一片天地。赚的钱我保证分给你一半,‘老人头谁也不敢蔑视吧。条件只有一个:白天是同事,晚上是夫妻!这是事业的需要,所谓‘打虎亲兄弟,战场父子兵,何况我尤跃辉是真心喜欢你,那日任青青带你来报到,我就爱上你了,像捡到月亮一样高兴。我对天发誓,有一句假话,出门车子掉进河沟里!”

天!怎么是这样?闹了半天他不是要辞退我!

他说得这么坦白这么流畅这么信心十足,用像在菜市里买鱼买虾一样的语气却不容讨价还价,要把一个人的事业和婚姻在一次过时的晚餐上敲定?我像受到蔑视和侮辱似的被他激怒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他无法理解在财神爷的瞠视下我居然毫不心动,他也许还认为我是不懂爱情的薄情女郎,他可能还有许多许多想法,因此丰腴而有弹性的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目光却很锋利地盯着我,让我能感到被盯的脸腮火辣辣地疼。

“你想想,你想想,别马上下结论!”

他目光渐渐暗淡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后来他又叫了一瓶酒来。我抢过瓶子,说不能喝了再喝我就不敢坐你的车子了。他趁抢酒瓶的当儿紧紧抓住我的手掌,哀求道:“你答应考虑我就不喝!”

我只好剥开他的双手说道:“好吧,让我考虑考虑!”

看见他的眼睛里有镁光刷的一闪,嘴角的皱纹舒展开了,我的心软了下来。

我应该打电话问任青青,尤主任是不是也这样对她用情过,不然她怎么知道他荷尔蒙过剩。

任青青的丈夫是我们的同事也是我们那里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去美国留学前曾写了一对条幅送给我,请我多关照他们母子俩。从来不称赞丈夫的任青青都说那条幅很准确很形象地概括出我们姐妹俩的为人与友谊:“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

小书法家正在争取当小洋鬼子的女婿一去不回头。任青青发出最后通牒,你再不回来我就让你戴绿帽子!我们是同一个鞘里的两柄剑,通牒是我起草的。哪知那小子不怕当乌龟,不回来就不回来,绿帽子算什么东西!更想不到的是任青青真的怀上我们医院正要转正的副院长的后代。这绿帽子太大了,我们那里无人不知,结果是任青青打胎以后,把儿子交给婆婆,停薪留职到A市,无可奈何地等待丈夫回心转意。

也许是作恶报应,我不该替任青青起草最后通牒,一年后我自己也后院起火。起因是我下身奇痒,长出星星点点黄豆般大小的脓包,我是医生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了慎重起见我还到远处的一家医院做了化验检查。我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我在治疗女患者的性病时是非常小心的,传染的可能完全可以排除,唯一的途径只能是来自我丈夫。他是县粮食局副局长,本也是老实本分人。粮食局成建制改制时当了分管供销的副总经理,东南西北到处出差,我们跟着吃香的喝辣的沾沾自喜,哪会想到一声霹雳祸从天降呢?我一个电话把他召回来,他瞪圆双目说:“你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哪!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仔细看了又看,他果然没有。我含冤受屈一年。有一天,公安局来人找我去交罚款领丈夫,原来在“扫黄打非”突击行动中他和妓女被警察从床上拎了起来。我逼他在离婚书上签字,他说:“我们扯平了!”我说:“没平,你是铁证如山!”他说:“那你的疱疹白长了?”我说:“你要是想捡一顶绿帽子戴,就到法庭上说吧!”他到底不像任青青的丈夫那样视绿帽子为皇冠,终于不声不响签字了,还郑重其事地写下年月日。

离婚以后,经济很拮据。父亲与母亲年纪大妹妹年纪小,只好把女儿的保健品停了。吃安利长大的女儿马上出现厌食症,瘦得皮包骨头,可怜煞人。听说任青青在A市快成富婆了,就下定决心走她的老路。任青青说:“来吧来吧,一千两百元工资够全家人塞牙缝?我给你找个一万两千元的工作。”我就来了。

任青青把我的底细告诉尤主任,可能是为我找工作的需要吧?焉知尤主任就像蛰伏在山洞里的豹子,看见一只梅花鹿走来,岂肯放过?当然,也可能他已具备了经济力量正想另立山头,急切地寻找一位助手和情人,而经过两三个月的考察,我便成了他二者兼得的鱼和熊掌。他的理想也并非卖火柴女孩烛光中滴着肥油的鸭子,一年交二十万元承包金确实易如反掌,我来济世门诊部三个多月就不只为老板赚二十万元了,三五年甚至更短他成为富翁完全可能,听说十年前祈老板还是靠电线杆上贴小广告治疗梅毒尖锐湿疣起家的,而他尤主任的起点高多了。这无疑是一块甜美芳香的大蛋糕,谁见了都会流口水。我李婷是一个爱吃蛋糕的凡俗女人,而且父亲母亲小妹和女儿都需要饼屑儿喂养,因此我知道李婷完了,掉进欲念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了,自此无法安宁了。

3

上班时,单梦娜见导医又给一诊室安医生连带两个产妇,而我们诊室还是空荡荡的,登时发飙,冲到大堂,和两位导医小姐大吵。

正是上班时分,大堂聚集了许多医生护士和病人。不少同样吃过导医小姐大亏的医生趁机造反,说门诊部的规章制度都是让导医搞乱的,不清除害群之马不得安宁。

二楼的楼梯口传来高跟鞋叩击石板清脆的咔咔声。众人抬头一看,身着黑色连衣裙的显得更加修长雪白的安文静医生雕塑般站在楼梯中间。

不知有没有这回事,据说这一位冷艳女人正在争取当祈老板的儿媳妇,大抵有点眉目了,所以能从助产士提升为独当一面的医生,还有的说早就上了祈家的床铺了,只差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看她能不能怀上男孩子。我这才明白单梦娜为何诅咒她生不出儿子。要是人家真能生出儿子来,门诊部的大小事情还不是她一句话说了算吗?因而众人见她在梯阶上冷冰冰一站,都作鸟兽散,只有几个苦大仇深者和相信她生不出儿子的人,还站在大堂上静观事态发展。单梦娜虽然尚存豁出去的气概,亮闪闪的刀尖却是卷刃了,只是说:“我不怕!我怕谁啦?我凭本事吃饭哩!”

上午,我们二诊室没有一个病人,一诊室格外热闹,像在向我们两个受气包示威似的。我们把门关起来,一个看报纸一个睡大觉,以示抗议。

临下班的时刻,一诊室那边传来杀猪般的凄厉号叫,一阵阵响遏行云,听惯这种地狱之声的我,也不禁毛骨悚然,心收缩成一团。倘是以前,我会不由自主走过去看看,可今天,我用报纸往脑袋一盖,学单梦娜那样,伏在桌上睡觉。

其实我们都没睡。

这种情况就是睡在棺材里都会醒过来。

有人砰砰砰敲门。

卓杰然医生推门进来,声严色厉地指责道:“李医生!你怎么能无动于衷?”

单梦娜佯装刚刚醒来,睡眼惺忪,抬起圆圆的脸蛋问道:“啥事呀?你吵醒我的黄粱美梦了!”

“我真想不出,还关门睡觉哩!”

“你去呀,卓医生!”单梦娜幸灾乐祸。

“我会接生吗?我只能给你们打下手!”

“你也可以给那个人打下手呀?”单梦娜不依不饶地说道。

“怎么回事?”我禁不住问道。

大堂之战硝烟散尽之后,两个身着保安服装的青年,护送来一位足月妊娠产妇,十七八岁,叫吕萌,跟来侍候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保安悄声告诉导医小姐:“吕萌是我们老板的小蜜,老板有交待,男孩,留下;女孩,弄死,丢掉!”

十七八岁的初产妇足月妊娠人流有危险,导医小姐也很清楚,按以前惯例是分诊给我们二诊室,可是刚刚战火纷飞,把吕萌带给二诊室不正好再挨一阵万炮齐轰吗?两个导医你推我,我推你,没人敢上来,最后只好送给安医生。安医生不知厉害,没有想到以前侥幸没出事都是导医的照顾,有啥?不就是把胎儿从娘的子宫里弄出来么?

安医生没有料到,吕萌这个初产妇,人生得细皮嫩肉娇小柔弱,身高不足一米六,骨盆太窄,尽管宫缩一阵强似一阵,羊水已经哗哗冲出来,胎儿的头颅却根本没有入盆。

“李医生,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也这么冷漠?”

“安医生把我教育到家了!”

卓医生脸色发青,恨恨地对我说道:“你见死不救!医生良心何在?”

门“砰”的一声,像炸弹在我心头轰响,我流了一头冷汗,赶紧拉开门,跟在卓医生身后。众人灼灼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衣服,我不敢抬头,有一种比第一回穿着比基尼走向海滩的羞愧还要多一些什么的感觉,跟着卓医生走进一诊室的产房。

吕萌脸色煞白,鼻翼翕动,张开着双腿一动不动地躺在产床上,好像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几位其他科室的护士都过来帮忙,有的测血压,有的忙着输液,有的安装新近买来的心电监护仪。安文静医生正用胎头吸引器在吕萌的产道里鼓捣。鲜血已经把她的白大衣和手术单喷溅的一片殷红,而且还在滴滴答答流淌,生命的体征正在慢慢消失。

众人见我来了,让开一条道。

我走近一看,心尖顿时被揪紧了。产妇的呼吸已经微弱,安医生却还一心一意地在她的子宫里掏来掏去,掏出的净是鲜血和血块。我已经顾不得安医生从不与我有语言交往,在她的耳朵旁说道:“安医生,产妇快不行了,赶紧打肾上腺素!”

她抬头看我一眼,我毋庸置疑地点一下头,她才把胎头吸引器从产妇的产道里拔出来。

有护士着急地喊道:“安医生!快看!”

我瞧了心电监护仪一眼,大喊一声:“快打尼可刹米,快打肾上腺素!快!”

卓医生一把扯开安医生,扑过去,叠起双手挤压产妇心脏;我赶紧口对口做人工呼吸。

生与死此刻显得异乎寻常的简单,就在一口气之间。

产妇心脏又开始起跳。

尼可刹米和肾上腺素缓缓注进产妇躯体。

产妇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了,长长的眼睫毛上缀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我把一口气分成几段悄悄地吐出来。我看见安文静医生对我点点头,我感觉我笑了,不,是整个世界都在微笑!

胎死腹中是毫无疑问的,剖宫手术是唯一的选择。但是,产妇并没有在《手术通知书》上签字,因为安医生认为引产是小事一桩,没叫产妇家属履行这道手续。

产妇的鲜血自始至终没有止住,地板上的一汪血蚯蚓似的蜿蜒向墙下流去,也只有施行剖宫手术才能有效止血。

产妇的情况确实使剖宫手术充满风险。

“安医生,”我建议道,“必须立即剖宫!”

“还是让李医生来吧!”

卓医生对我说话却不看我,他用目光封住安医生的口。其实卓医生费心了,安医生早已魂不守舍,满目凄凉了,正巴望我能出面收拾残局。单梦娜说得很透彻,产妇要是呜呼哀哉,她安医生趁机溜之大吉,由我李婷替她顶罪。

“准备剖宫产器械!”卓医生向护士发出指令,“0.1%利多卡因局部麻醉!”

现在轮到我满目凄凉了,我看到一地碎玻璃在闪烁。显然,卓医生想当众逼我走上手术台,去和死神争夺一条苟延残喘的生命。这一刻我恨死了这个偏心男人。

众人议论纷纷,说转大医院已经来不及了,越快动手术越有生存希望。他们怎么就不议论是谁把产妇推向死亡边缘,《手术通知书》至今还没有家属签名,无常的双翅却早已经把黑影笼罩,倒好像是我李婷蔑视生命,见死不救。

卓杰然给我穿隔离衣的时候,在我耳朵旁悄声说道:

“发生不测,我会给你作证明的!”

“你不要走开,我害怕!”在这个男人面前,我不由自主地还原为真正的女人,我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一阵阵委屈,酸楚之情涌上喉头和眉间,感觉有两颗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很想狠狠捶打他一阵。

“别怕,我们一同努力!”

“安医生呢?”我悄声问道,“怎么没看见她呢?”

“别管她!”卓医生气愤地说道,“滥竽充数,连产妇的体位都没给摆正确!”

“我这一步跨出去,可能就跨进监狱,她却真的溜了?”我百感交集。

“别胡思乱想!我亲眼看了,产妇的呼吸和血压恢复正常有二十分钟了,可以上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

卓医生说罢拍拍我的肩胛。

走进手术室,如同滚滚而来的潮水盖过礁石似的,留住产妇生命的念头淹没我所有杂乱思绪了。

接过卓医生递过来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在普通的白炽灯下,我准确无误地在产妇的腹部上利索地切开皮肤,而后是皮下脂肪,而后是腹膜。

时间的脚步声沉重地响在耳畔。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六分钟!

卓医生高兴地喊道:六分钟!

谢天谢地!

六分钟的剖宫手术,我从产妇血肉模糊的子宫里抱出一个死亡的男婴,只做利多卡因局部麻醉的产妇吕萌,淌下两行泪水,不知是为死去的男婴和“老公”的承诺,抑或为自己的死而复生?我也流下眼泪,但我很清楚,我的眼泪是为卓医生而流,我感谢他的鼓励与支持,感谢他给我信念与力量;战胜风险以后,我仍然可以昂首进出门诊部大门,也许单梦娜以吵架仍无法解决的矛盾,可以因此迎刃而解,现实就是这么严酷,什么都得付出代价,有时是最宝贵的生命。

产妇吕萌被推进病房。

我想给卓医生一个灿烂的笑容,却见卓医生一脸阴云。

“李医生,你洗涮后整理一下,就回宿舍去休息吧?”

“产妇得有人看着,安医生呢?”

“你别多问,回去吧!”

卓医生脸上的阴云浓得化不开,似乎藏着雷鸣电闪,声音低沉得只有我听得见:“你没有必要替人家承受指责!”

我脑际一亮,卓医生预感到有严重事情要发生吧?这是一个真男子,他在保护我!

卓医生真是料事如神,我没有想到麻烦这么快就降临了,心怦怦急跳起来,安医生聪明人,溜得比兔子还快,我却是被堵住了。

“我操你妈的祖宗,哪个王八蛋把我儿子弄死了?”

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古铜色壮汉,冲上二楼,在走廊里被他派来的两个保安和那位来照顾吕萌的女人围住了。他们争着告诉他吕萌被剖腹了,血流成河,挖出一个大胖小子,可惜死了。女人像见到救星似的突然放声大哭,说可怜娃儿没能逃过一命,见一眼爸爸,就被扔到什么地方去,还硬向我要去一百元走路费。壮汉听了越发气冲霄汉,号得走廊里净是他的嗡嗡回声。

“老子三个女孩,就这一个儿子,他妈的就这样给弄死啦?老子辛辛苦苦开工厂办公司,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儿子传宗接代,继承家业,说弄死就弄死啦?没门!哪个臭医生弄死我儿子,不站出来,老子把房子烧了!”

没人愿吃眼前亏。

我暗自叫苦不迭。

突然,走廊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巨响,壮汉疯了,正在砸诊室里的东西。听声音可以判断,他抓起靠背椅砸向桌子,桌面玻璃碎片向窗台飞去,窗玻璃哗啦啦掉落在走廊地板上。接着,内窥镜被掀翻了,输液架倒下了,来不及撤走的门诊部最先进的武器——心电监护仪也粉身碎骨了。

壮汉如在无人之境,妇产科惨遭浩劫。

荷尔蒙过剩只能在异性面前显示英雄本色,在双方对峙的战场上是彻头彻尾的银样蜡枪头。我说尤主任,打110呀,快打110呀!

忽然,门诊部大楼门口有喧啸声浪,像潮水拍击崖岸。

我探头南窗一看,只见两辆载重大卡车停在台阶下,从车上跳下几十个穿着蓝色牛仔工装的男女,显然是古铜色壮汉搬来的救兵,大有踏平门诊部的决心。

警车呜呜开来,把穿工装的男女阻止在大堂里。

警察最终把壮汉和他的保安带上车子。

上车前壮汉在大堂里恶狠狠地喊道:

“操你妈还我儿子!老子没完,老子要上告!”

门诊部一方则只去了不能不去的尤主任,和自告奋勇的卓杰然医生两个人。

卓医生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我啥也别说。

单梦娜幸灾乐祸。

B超技师小乔看不惯单梦娜的幸灾乐祸。小乔说去年在南区医院她和单梦娜做过六个月同事。单梦娜确实是医学专科学校毕业,也去附属医院产科实习了几个月,胆子大,会说话,敢开大处方,产科效益节节升高,有一阶段老板还言听计从,“三千宠爱在一身”。后来她推广什么无痛分娩,出了一个事故,无痛变成剧痛,产妇昏死过去,胎儿也窒息于子宫中,等在走廊的家属冲进手术室,把单梦娜的脸都抓破了。老板赔偿产妇损失三万元。老板才忍痛割爱,把单梦娜介绍给济世门诊部的尤跃辉主任。

单梦娜确实是来妇产科当医生而非助产士的。

单梦娜来上班不久,祈老板带来了体态纤美眸如秋水的安医生。正是寒冬季节,人们便联想起雪中腊梅,说这下更好了,济世门诊部成了美人窝,一个丰腴肥硕如杨玉环,一个轻柔如柳似赵飞燕,让人诊视开药都无法不分心了。

可惜,玉环飞燕起战端,飞燕夺取了玉环之位。安文静成为一诊室的医生,单梦娜从医生变成助产士。自此玉环飞燕就有了萧墙之乱。

也是安文静医生流年不利,抑或我们俩命运相克,我一来她就频频出事。可怜她安文静那一片地也太贫瘠,还没种出一棵小树,现在又遇到“还我儿子事件”,不知会不会影响她“准太太”的转正?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之心”,别看我公开场合人模狗样像须眉,其实我心肠很软,此刻我的心里酸酸的,眼眶也酸酸的,原谅了安医生对我的侧目与凌辱。

4

卓杰然医生约我早晨在康桥相见的时候,我好一阵紧张。

康桥是横架康河的一座很普通的石桥,两边有开阔地。这会儿右边有一群退休妇女在跳扇舞,左边有几个老人在练太极剑,河两岸也有人跑步。

“来了。”他说。

“来了。”我说。

“走走吧?”他指了指河岸。

“走走。”我回答。

我们沿河岸向北走去。

卓医生比我年长七岁,走在一起无疑让人认为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妻,要是我们门诊部的人看见了,不是情人也是情人了。医院里的旷男怨女很多,大都是远离妻儿奔钱而来的,且在医生眼里男人女人身上那两样东西就是一副器官罢了,人都有使用自己器官的权利,爱咋样就咋样,因而互为情人和更换情人的事司空见惯不以为然。我心里很不放松。

他用力吸了几口烟雾,把过滤嘴掷向康河里,说道:

“李医生,调查组来了!”

“来干什么?”

“吕萌的那个家伙又开工厂又开公司,有些臭钱,也有些影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生不出一个儿子来继承遗产。大老婆生了三个女孩,找了一个二奶,怀了两胎女的,又找了吕萌做三奶,B超是个男的,欢天喜地,一直在家里保胎。看了我们济世门诊部快捷分娩广告,就奔我们妇产科来了,哪知道却坏在安文静医生手里,岂肯善罢甘休。调解无效,那家伙非查封门诊部为民除害不可,告到区卫生部门,又要上法院。偏偏碰上祈老板带着老婆孩子去美国旅游,国际长途打了几千元,老板一时飞不回来,要尤主任全权代表,用经济问题解决政治问题,立功受奖无功要罚。尤主任抓瞎了,穷于应付,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是尤主任叫你找我?”

“是的。”

娘呀,我还以为是他卓杰然找我哩!

“看来这回咱们得和他尤主任共渡难关!”

“什么共渡难关?”我忍不住发火了,“你替他尤主任承担责任,我替她安文静承担责任,当替死鬼,我不干!”

“不干就得关门?”

“关门就关门嘛!”

“别说气话,老板好歹给我们近两万元的月工资哩!”

“是安文静惹的祸,该她承担责任!”

“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卓医生气得脸色发黑,两片变得灰白的嘴唇像蜜蜂的双翅翕动着。他又点上一支香烟,我看见他的指头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不觉心肠又软了。

“她是小祈老板的女朋友。”卓医生长叹一声,“所以活该我们倒霉。”

“她是小祈老板的女朋友又怎么啦?”

“唉,认命吧!”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

我可是看在你卓医生的脸上!我在心里这样说。

“安医生没有医师执业证,她来妇产科当医生属非法行医,所以调查组来了我们不能提起安医生。你要明白,保护好安医生就是保住我们自己的工作!门诊部没有设置产科的资质,你只能是妇科医生,做手术时当我的助手。我们要口径一致把吕萌当‘濒危产妇,生命垂危,不能不救,而且我们也确实救了吕萌一命。我们是冒着风险的,不计个人得失,最大限度发挥人道主义精神了,尽了一个医生应尽的天职。最重要的最有说服力的一点,一定要说产妇在来我们门诊部的路上,胎儿已经因为缺氧窒息而死了,唯一的办法只有剖宫抱出死婴,才能保住大人性命,我们几乎是在产妇昏迷中做完手术的,手术十分成功,产妇因此恢复很快。我们这样说,不仅没有责任了,说不定还会打动吕萌她那个粗鲁而没教养的家伙。”

“非这样不可吗?”

“非这样不可!”

太可怕了!

我们默默地走着,我晓得卓医生并不逼我,他让我好好考虑哩。

回到门诊部,一楼大厅,一夜之间就挂出几面崭新的锦旗:“妙手回春”、“华伦再世”、“人民贴心的好医生”、“白求恩精神在这里开花结果”。我看见二楼妇产科的牌子已经摘下来换成妇科了,而砸破的窗玻璃没有补装上去,断腿的靠背椅和杯盘狼藉的房间都没有收拾,有保留现场之意。至于手术室里,也经过清洗整理,确实找不出什么破绽。所有人流与接生的手术器械、药品等已经全部转移,两台电动人流机也不见了,转移到了绝对秘密的去处。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太简单了,我以为卓医生在征求我的意见哩!不,他们身手敏捷,道行高深,已经造下既成事实,逼我就范哩!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一些卑鄙的东西被发动起来了,并且根据需要进行了排列组合。完全可以判断,门诊部里与事故有关的医生、护士、导医小姐和清洁员都已经全部被催眠洗脑了。我要是不“同船共渡”,就会被毫不迟疑地推进江中淹死,谁敢保证他们不会把安文静医生的医疗事故一股脑儿栽赃在我李婷头上呢?

卓医生适时地把他重新写好的吕萌的病历拿给我。

我两眼昏花,我看不清什么,但我知道他写的什么。

一个单身女人,在一架庞大的机器面前,就好比石磨下的一粒谷子,多么微不足道呀!

门诊部静悄悄的空气沉重起来了,一片萧索的氛围。

下午,市区卫生局的调查组来了,两男两女。大家把他们看成麻风病人似的唯恐躲避不及。

他们先找尤主任,谈了很久很久,之后找卓医生,又谈了很久很久。也许并不太久,是我度日如年的缘故。他们从卓医生办公室出来后兵分三路,找有关医生护士。

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进我的诊室。

是男人就好办,男人什么都懂就是生孩子的事不懂,这方面的知识,比对宇宙中天王星的了解还少许多。

男人叫我别紧张,问我几个问题,比如我是怎样接诊的,当时产妇体征如何,我采取了什么措施,取得什么效果,怎么会出现事故,等等。

我说我不紧张,但首先必须声明一点,没有发生医疗事故,一切都很正常。我说过程是这样的:产妇叫吕萌,很年轻,十八九岁吧,初产妇,是两个工厂保安抬进来的。当时吕萌脸色煞白,嘴唇青紫,收缩压68,舒张压100,却气喘吁吁,心跳过速,达180下;羊水已破,宫开三度,宫缩渐渐变小,胎音微弱;检查宫口,胎位不正。因为情况很危急,我赶紧喊来卓杰然医生。我们俩快速交换了意见,一致认为胎儿缺氧窒息难保了,如果不及时剖宫取出胎儿,产妇的生命也难保。我们也想过转送其他医院,但害怕路上产妇死亡我们要付首诊责任,因此冒着风险立即做剖宫手术。卓医生主刀,我做他的助手。手术情况和所用药物,卓医生在病历上都有记述,你们可以自己查看。我认为用药很准确,手术很成功。产妇属宫后位,胎儿脐带缠住脖子窒息死亡。家属行为过激,心情可以理解,但医学就是科学,应按科学规律办事,我们尽力而为救了产妇,却无能为力让胎死腹中的婴儿复生。

我发现男人笑了三回,点了两次头,皱了一次眉。最后他说,你想一想,还有什么没说清楚,我说没有了,我都说清楚了。

其实,他们如果想调查清楚是完全可以调查清楚的,任何真实都无法用谎言掩盖,何况这么经不起盘问和推敲的漏洞百出的陈述,何况这么几十个人的良莠不齐的门诊部。假如他们出于某种原因不想认真,而你自己却认真了,那么,你就是骑着瘦马举着秃枪戴着破斗笠的那个唐吉诃德先生,可能下场更惨。我本善良,但我不勇敢,也还没有改造出崇高的思想境界。

我们谈完的时候走廊已经静悄悄的了。

在厕所的洗手槽旁边,我看到一只黑色真皮的书本大小的手提包,不知谁洗手后忘记带走。我只好把皮包带回诊室,明天早上交给尤主任。

我打开皮包寻找失主姓名。包里有人民币两百多元,三张银行卡,一份参考消息,一本可以上锁的记录本,还有一本崭新的爱民门诊部病历。病人叫令朋朋,大前天看的病,病历上诊断结论是生殖器疱疹。肯定是我们门诊部的病人,得了性病急死了,大前天开的药吃了不见效果,今天就奔我们门诊部来了,我明日将手提包交性病科准没错。

走到楼梯口,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嘎”一声停在大楼门前,车上跳下一位男人,急匆匆跑进大堂,跑向楼梯,从我身旁跑到二楼。我认出来了,他就是找我谈话的那个干部。

一会儿,干部跑下来了,说李医生,我一只手包丢在你们这儿啦,快帮我找找哇。

噢!他就是令朋朋呀?

怎么会是他呢?不可能吧?

“你的手提包?有重要东西吧?”

“有,有很重要的!”

“记得放哪里吗?”

“可能放在尤主任桌上了,也可能洗手时放水槽边了。”

我终于不得不相信那只手提包就是他的了!

我说你跟我来吧。

他跟我回到诊室。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只包,失而复得,他如获至宝,双眸放光,有秦王见到和氏璧的兴奋。我说你忘在水槽边了,看看吧,有没有少了东西。他真的拉开手提包看一眼,这可让我太生气了,他不在乎别人只在乎自己!但是,我看见有一片乌云飞进他眼睛,他连脸色也晦暗下来了,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去,而后期期艾艾地说道:

“那,那本病历不是我的,是一个朋友、朋友叫我替他拿药。”

“我没有看里面的东西。”

有时候撒谎是善良的,和我下午向他撒的谎本质上完全不一样!

他似乎放心多了,朝我笑了笑,有点害羞,有点尴尬,有点诚实。

临走的时候,他说,其实你们都不懂撒谎,或者说对内行人撒谎是撒不圆的!在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笑了笑,递给我一张名片,说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一定不要客气。我说我也是,你也不必客气。

5

市晚报社记者来采访的时候,我偷偷溜出来,向谁也没说。

“吕萌事件”闹出动静来了,听说电视台也要介入,尤主任补天乏力,老祈老板就顾不得和老婆儿子一起好好欣赏北美的奇风异俗,山光水色,自个儿先飞回来了,住在马可波罗大饭店,摆平各方人士。

尤跃辉主任好几天没空理我,中午送客时在大堂遇见我,当着别人的面匆匆忙忙对我说了一句:“按既定方针办吧?”

他用的是问号,我想了很久,确信无疑,他指的是要我“白天当股东晚上做夫妻”的那件事。他对我的好感之心始终不改还似乎有百折不挠的思想准备,我不能不承认有些感动,不过他把卖鳗鱼搭配泥鳅的做法引进人生与婚姻领域,我就无论如何不能不心存芥蒂了。看来男人其实都差不多,如果说当时他尤主任的身后有一个卓医生高大的身影,现在那一个影子在一天之内虚化了,他便显得不那么矮小了,让人有考虑的价值了。

我要去找任青青,我不找她去找谁,她连尤主任荷尔蒙过剩都知道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都买她的人情了,她还不帮我拿主意吗?

我只去找过青青姐一次,那回我很尴尬。

我发现青青姐“金屋藏汉”。

青青姐说,我从来不亏待自己,女人没有男人,就像一朵花缺了雨水滋润,没几天就脸上长黑斑,再没几天就眼角额头出现皱纹,什么美容不美容,男人就是美容。我抬头看她,确实不见一条皱纹,她比我大却比我年轻多了,这说明她的那个“美容”去美国留学以后,她几年来一直有别的“美容”在身边。她说,这没什么!女人更是人,凭什么他能在美国另觅新欢,我就必须在家枯萎凋零?我们现在不缺吃穿了,人来世上一回很短暂,要紧的是提高生活质量。人要真正有生活质量,最少要有两个男人,一个年轻帅气有激情的,一个其他方面可以忽略不计但一定能提供经济支持的。我说你说简单点,一个帅弟一个老富翁!她说可以这么认为,但富翁不老岂不更美哉?我指了指正在厨房煎鸡蛋的帅弟问道:“齐全了吗?”

“狗屁,穷小子一个,就是帅,那方面也行!”她笑了笑,朝厨房喊道,“小弟,去市场买螃蟹,我李婷妹是螃蟹迷!”

帅弟应声出来了,朝我笑笑,从青青姐手里接过一张老人头,乖乖儿出门去了。

“怎么样?我来替你登一则征婚广告?”

“我还不想。”

“不想?讲半天,全白讲了?”她瞪着困惑的眼睛,“你都离婚几年了?白离了?”

今天,我不能再当尴尬人了,在一家海鲜自助餐厅见面。

她一坐下就急急忙忙地告诉我:“我想改行!”

“不当医生啦?”

“当呀。就是不当内科医生,想当妇产科医生。你看我的收入只有你的三分之一。”她用筷子敲着桌子说,“你干一个月我要干三个月!报纸上说,A市几百万打工妹呀,赚来的钱有四分之一都给了民营医院,其中有五分之三给了妇产科。我正在恶补妇产科方面的知识,拜我们医院一位妇产科专家三个多月了,其实也没什么难的,触类旁通,再过两三个月我就跳槽。”

“有一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

“你先说说,你怎么把我离婚的情况告诉了尤主任?”

“怎么啦?”她无事一样,笑了笑问道,“黏上来了?”

唉,我苦笑一声,又摇一摇头。

“你那时不是逼得猴急,想立马南下A市来么?”她回忆着说道,“你不给人家一点希望,人家能马上答应,硬是把一位医生炒鱿鱼了,让你来?市场经济了,什么都讲究交换,何况是最抢手的妇产科医生,用一个若有若无的幻影诱惑他,总比我主动开放我的口岸强吧?你说是不是?”

她会说话,真真假假的让我哑口无言,还得感谢她,这就是我怨恨她又离不开她的任青青。

“是有个新情况!尤主任有一个开医院的朋友要去马来西亚定居,他想把医院承包下来,叫我跟他合作,办成以妇产科为主的女子医院。他——”

“太好了!太好了呀!”她筷子往桌上一拍,打断我的话头叫道,“正想上天,来了阶梯!借壳上市,何乐不为?我去帮你,咱姐妹狠狠发他一把,也尝尝当富婆的滋味是什么样子的!”

“你别光顾高兴,我刚说个头哩,有条件的!”

“噢?条件?”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当情人?这个荷尔蒙过剩的男人!”

“他说打虎亲兄弟,战场父子兵,任何一种合同,都不如一张床铺牢固!”

“你答应了?”

“这不问你吗?”

“好倒是很好,也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吧。” 她沉思着说道,“考虑考虑,别忙着拒绝。要是还能将就,也别忙着答应,这其中还有许多事情得弄清楚,比如我们没钱投资,感情算不算投资?能算的话给多少股份?技术股份呢,能给多少?利润怎么分配,第一年的比例,第二年的比例,都应该明确下来。还有,职责啦,权利啦,风险承担啦,等等。这些我来考虑,你只考虑你的感受行不行。作为好姐妹,我的意见是不要勉强自己,咱们四十来岁正是女人最需要激情的年龄段,‘孔方兄虽好,不如美好年华,三春过尽就叶落花黄了。”

“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凭良心说,我很感激青青姐的金玉良言。

今夜,吃饱喝足人微醺,本想留下来与青青姐彻夜长谈,安排未来,不料小弟提着一包猪头皮牛杂碎兴冲冲来敲门。卧榻之旁岂容人鼾睡,我只好又回来。

到宿舍已经很迟了,小乔还在做面膜上网。小乔说,李医生你去哪里了,卓医生到处找不到你。我说我最怕报社记者,出去躲一躲不行吗?小乔说报社记者是来了,但听说老祈老板花了不少钱把他们和调查组都摆平了。

第二天上班,我没有找到卓医生,也没有找到尤主任,却看见大家抢着A市晚报,议论纷纷,见到我,说李医生呀你上报纸了,把我扎扎实实吓一大跳。 “尔曹身与名俱灭” ,我李婷完了,千古罪人了!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极其悲惨,除了慌乱与窘迫之外,肯定还有一种垂死的绝望。我赶紧抢过报纸,一行大标题闯入眼帘:《妙龄产妇生命垂危,白衣天使勇救脱险》。我头脑“嗡嗡”地响,像音叉发出袅袅尾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道:“是这一篇?”

有人回答我是这一篇没错,有人说这个广告可做大了,有人说李医生可以评“三八”红旗手了。我没有说啥,在音叉颤动的嗡嗡声中走掉,像扬长而去那样走掉。过后我详细拜读了这个显然是化名的叫“子诗”的记者的报道。文章其实不长,顶多三千字,主要写济世门诊部几年来注重社会效益尊重生命救死扶伤获得广大患者信任等成绩,而后笔锋一转写道:“日前,有产妇吕萌,胎死腹中就诊,医生在其生命垂危之际,毅然施予剖宫手术进行抢救。手术中几次出现险情,医生护士同心协力,争分夺秒,以其认真负责的精神和精湛高超的医术,只用六分钟时间就成功地抱出死婴,保住产妇吕萌宝贵的生命……”我数了数,写卓杰然医生当机立断指挥抢救只有一百八十二字,写我李婷技术炉火纯青却有二百五十六字。我独自在诊室里看完后,脑袋空空的。我两手似乎是下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把报纸折成豆腐块,大抵用去两三分钟时间,而后扔在废纸篓里。我出去找卓医生没有找到,回来后想想,应该把那篇文章剪下来“立此存照”,可惜清洁员来过了,纸篓里已经空空如也,不觉惆怅良久。

我是傍晚下班时在走廊里遇到卓杰然医生的。他说李医生我想找你谈谈,去你诊室吧,迟点吃饭,晚上我请你吃海鲜。

来到诊室,他坐在我对面单梦娜的位置上,问道:“看你脸色很不好,病了?”

我摇摇头,说道:“病倒没有,只是我不知道我是谁了。”

他像以前那样哈哈地笑了,说道:“你还是你呀,李婷医生呀!”

“社会真是人生的大课堂呀!”我感叹道。

“李医生,不管我们做什么,怎样做,我们都不能改变社会的什么现象。这个社会是两种人的社会,一种是有权人,一种是有钱人。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因为我们掩盖事实,伪造病历,违背医德,认为十恶不赦,而背上沉重的十字架;你可能还恨我卓杰然,认为我是为虎作伥的魔鬼。其实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让老祈老板在摆平事故时有个较合理的借口而已,没有任何其他作用;假如我们什么都没做,老祈老板也照样可以把事情摆平,只不过要多费点口舌多花点钱而已。因为老祈老板是个有权又有钱的人,主宰社会的两种能力都占全了,而吕萌的那个男人,有钱而没权,或者远不如老祈老板的钱多权重,至于吕萌,弱势群体中的不足道哉的一员,永远是牺牲的对象。所以呀,事故发生的同时,就已经注定事故会这么解决了!”

卓医生从后裤袋抽出一只信封,推到我面前,而后说道:“老祈老板说,本来想请尤主任和我们俩吃饭,但他在南京办一个大医院,执照被卡住了,卡住就是要去疏通,他赶着到卫生部去找人解决,这个时候可能快到北京了。老祈老板临走时给我们一人一个信封,一样大小都是五千元。这一份是你的。”

“这钱我不收!” 我把信封推到卓杰然面前。

“我估计你可能会这么说,但是,这钱你不能不收,世界是祈老板他们的,我们是在祈老板的世界里混饭吃!这样吧,我给你想个办法,你要是真有精神负担,你就把钱汇到市慈善总会,或者暂时留着,以后遇到实在交不起费用而又很危急的患者,就帮他们一点,救急不救穷!”

我还没作出选择,卓杰然医生就站起身走了。

男人都是坏东西,都想替女人安排命运!

6

我到永和豆浆店吃早餐,尤主任也来了。

一见面,他就骂开了:“真倒霉!老黄脸婆每次来都给我带来厄运!”

我笑了,男人在别的女人面前,可能都爱损自己的女人。

“你别笑,我一点都不冤枉她!”他真的生气了,圆脸长了三寸,成了鸡蛋形,话也多起来了。“第一回来是兴师问罪,听说我和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护士长同居,我解释劝说了一整夜都没用,第二天她居然闯进医院,逢人便问哪个是小妖精,当众把人家护士长骂个狗血淋头痛哭流涕。那个护士长是谁,容得你一个泼妇肆无忌惮?是我们老板的小蜜呀,老板把我叫去,说你走吧,你走吧,立即走。我半个月工资都不敢结算,夹着尾巴赶紧溜之大吉。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差点儿让她吃点儿毒药。”

“她是太爱你了,怕你被别的女人勾走嘛!”我说。

“你还替她说话?”他摇了两下头,痛心疾首地说道,“第二回更惨重。她先一天晚上来,我第二天晚上就在村街口一个拐角被人抢劫了。三个长发青年用尖刀顶住我,要我乖乖交出钱包、银行卡,也真该死,那天我什么也没带,身上只有两百多元。其中一个人恼火了,说妈拉个巴子怎么只带这么一点点,手起刀落,往我屁股一扎就跑。我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这怎么能怪你爱人呢?”

“爱人?不,是害人!”

我捂着嘴巴不敢笑出声来,笑声回流到肚子里,豆浆起波浪似的。

他不再喋喋不休他的“股东与情人”之事了,已经无心提起了,我却还蒙在鼓里,看来,“此情可待成追忆”了!或许我的条件太高,他连考虑都不考虑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村街,我大骂自己蠢极了,简直不可救药!他那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却还“含情欲说宫中事”,我无法不仰天长啸!

回到门诊部,护士小易拉住我说:“你回家以后,尤主任做了新安排,我现在是你的护士了。人家单梦娜升了医生,补了安医生的缺,她自己又选了一位新护士,尤主任采纳她的建议,隆重推出无痛分娩法。”

我们刚刚踏上二楼的楼梯口,就听见单梦娜的诊室传出一阵呼救声。

我快步直奔单梦娜诊室。

手术床上躺着一个中年产妇,脸色像一朵开败的梨花一样苍白,产道口滴滴答答淌着鲜血,瓷砖地板上的一汪血正向产床底下漫过去,发出一股难闻的腥味。单梦娜慌慌张张忙着给产妇插管输氧气,护士长正为产妇测量血压。见我来了,单梦娜如见救星,带着哭嗓急急地说道:“李医生,你快瞧瞧,不知怎么搞的血压一直降下来了,连呼吸也减弱下来,会不会出事呀?”

“已经出事了!还会不会?”我没好气地回答,之后又问道,“是静推丙泊酚吧?”

“是的。”单梦娜没有底气了,小声地回答。

这小娘们儿也有害怕的时候,桃花般的人面灰暗下来了,鼻尖也沁出几粒汗珠儿。真想杀一杀她的趾高气扬目空无人,但终觉不是时候,产妇的魂儿悠悠忽忽,危在顷刻之间哩。

“刮宫流的血?”

“我还是很小心的。”单梦娜心虚地辩解道,“这人就是怪,血管就是脆弱,可能血小板有问题。”

我俯身用手背试试产妇鼻息,顿时吓一大跳。原以为是护士长没有掌握好静推丙泊酚的速度,使病人出现窒息,又以为单梦娜钳刮不当导致出血休克。可情况比这严重多了,我已经感觉不出病人的呼吸了!我也慌了,赶紧对单梦娜嚷道:“人工呼吸!心肺复苏!”

单梦娜如听一记闷雷,一时吓呆了。我又对手术室内外不知所措的医生和护士连续喊道:“快去叫内科马医生!”“马上给产妇注射尼可刹米、立可血!”“赶紧开辟第二第三输液通道!”

小易和几位护士立即动手,紧要关头大家还是能雷厉风行的。

我和单梦娜立即给产妇做人工呼吸。我做口对口呼吸,她按压胸部。产妇口腔的黏液糊了我一脸,不知是谁用纱布不断地给我揩拭。外科卓杰然医生和内科马医生都被喊来了,我的心稍稍安定了。卓杰然带着一腔怒火毫不客气地一把扯开单梦娜,自己按压产妇胸部,只几下胸腔便发出声响,一摊黏液吐出喉咙,我掐开产妇嘴巴用手指挖出黏液。产妇的心肺复苏了,众人松了一口气。

尼可刹米注射了。

立可血注射了。

心脏三联针也打了。

50%葡萄糖水推进静脉。

706代血浆缓缓流进产妇脉管。

众人静悄悄地守护了一个多小时。

三个小时后,我亲自动手,用盐水棉球擦干净产妇身上的血渍,又用碘伏把她的产道和子宫颈严格消毒,而后拿起探针,探入宫腔。宫腔里疙疙瘩瘩残留着胚胎的残肢。我小心翼翼地将卵圆钳伸进子宫,夹出已经碎成枣子般大小的胎头、一条腿儿、半个胸腹和胎盘、凝固的血块。单梦娜在一旁手捧弯盘接着,诚惶诚恐,谁都想不出她昨日公鸡般的那轩昂气宇。

我不知道单梦娜这会儿怎么想的。她要是从此撒手,则孕妇幸甚,打工姐妹幸甚。

我坚持传统分娩法,并不是我老顽固,而是我们门诊部不具备施行无痛分娩法条件。

我一直坚持用曲马多加安定作为人流手术的镇痛麻醉药,安全,没有明显的副作用,镇痛时间可达6个小时至8个小时。当然,也有它的缺点,因为是半麻醉,病人头脑清醒,便有不安与恐惧,配合不好就不大好操作。而无痛人流是往产妇静脉推注丙泊酚10~20单位,作为短效麻醉剂。丙泊酚麻醉的优点是进入体力3分钟至4分钟后产妇就会完全失去知觉,医生就不必担心病人恐惧不安不配合。但是丙泊酚全麻醉的缺点也是非常明显的,其麻醉作用仅有十几分钟,如果医生技术差,或者动作迟缓,不能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钟内结束手术过程,产妇醒来就会危及生命。更值得注意的是丙泊酚的麻醉必须具备较高的专业技术,也就是说必须由专职麻醉师来做。如果麻醉师没有经验,静脉推注太快或太慢病人会发生呼吸骤停,甚至成为植物人或当场死亡。

我们济世门诊部有专职麻醉师吗?没有!

我们济世门诊部的医生技术过硬吗?也没有!

我们济世门诊部考虑过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吗?显然也没有!

为了虚荣心,为了创效益,能想那么多吗?

“吕萌事件”,前车之鉴!

这不是我干的工作,但我却不想换一种工作,因为A市妇产科医生大有用武之地,人嘛,谁愿意路越走越窄呢?

更为苦恼的是高薪!

我现在的工资加上提成,月月都能拿到17000元以上,如果加上科主任补贴,那就有20000元以上。一张一张地数,要数很长时间哩!不怕你笑话,我每回从财务那里领钱回来,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干什么?数钱!一遍,两遍,有时还数三遍。是不是怀疑财务给错了,不是,完全不是,我是喜欢听数钞票时发出的悦耳动听的沙沙声。如果我离开济世门诊部,到别的医院去当内科医生什么的,就像好友任青青那样,顶多拿五六千,就是还当妇产科医生也未必有这么多。你想想,我年薪二十多万元,高薪阶层呀!至于说回家乡去,到原单位复职,平平安安稳稳当当做医生,每月领一千多元,心理还会平衡么?连想都不敢想!我是回不去了,注定回不去了!假如我现在不是每月领这么多钱,而是三四千元,我就潇洒了,老娘炒你的鱿鱼,还想我替你们挑责任担风险进监狱呀?滚一边去吧!可是,天哪,沙沙响数半天的两万元呀,我远离父母、女儿千里迢迢来这A市不就是奔这而来的吗?他妈的,怎么就蹦出一个什么梦幻人流的事让我如此苦恼呢?我要是不同意,恐怕就会更加苦恼。

你们没经历过,高薪真的也很苦恼,不是说风凉话。瞧人家青青姐,一个月就只四千多元,主动权在自己的手中,多自在,多舒心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还找小帅弟!

我失眠了!

我这一回失眠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东京大超市是方圆十里之内最大的商场,一楼食杂二楼衣物三楼电器。我来到三楼北边手机柜,服务小姐向我推荐诺基亚手机。我突然瞥见南边珠宝柜台旁有两个熟悉的背影,认真一看,一个是门诊部尤跃辉尤主任,一个是“北京专家”单梦娜。

单梦娜面前摆了好几条铂金项链和好几粒钻石坠子,尤主任不厌其烦地一条一条穿上坠子,一条一条给单梦娜挂上脖子,仄着头左看右看正看侧看,单梦娜则搔首弄姿对着镜子前两步后三步照个没完没了。看那神情态度看那亲密举止绝非同事朋友的境界,我忽然脑际一亮,有了哲人的睿智,明白了许多事情。

我决定看一个究竟,这不仅仅是人有窥视隐私的本性,还因为这一桩隐私里连着她与我。一时我有了被蔑视的痛苦被欺骗的悲哀还有被侮辱的气愤,很想走过去像揭穿一个阴谋诡计那样往他们面前凛然一站,说一句我知你知他知的绝妙好辞而后扬长而去,让无限意味留在他们中间慢慢发酵慢慢膨胀。所幸我当时没有那样做,因为有一句格言及时蹿入我的脑海中:“被出卖的时候最能表现一个人的胸襟!”终于,我以我的忍耐精神展示我素质的优秀。

我看见单梦娜选中一条链子和一个坠子,尤主任用他的银行卡刷了单,而后单梦娜挽着尤主任的手臂走了,踏进滚动电梯的时候,单梦娜小鸟依人地把头靠在尤主任肩膀上,尤主任亲吻了一下她头发或者额头我没看真切。消逝在滚滚车流中,一定是去他们要承包的那个医院。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7

三天后,我就要去水一方门诊部上班了。

我是任青青介绍来济世门诊部的,我的离去应该首先告诉她。

“青青姐,我要改换门庭了!”

“好哇!这么快,签契约了?”

“没有契约可签,顶多是口头承诺,我没有上当。”

“这就对了,胜利往往在于再坚持一下!”

“有人上当了,也上床了。”

“什么?”

“另一个医生,叫单梦娜。”

“妈的尤跃辉,这不是骗人么?我问问他,凭什么这样玩弄人?”

“不值得跟他那种小人计较!”

“你损失了没有?”

“我会那么傻吗?”

“感到气愤吗?”

“开始会,现在不会了。”

“感到惋惜吗?”

“开始会,现在不会了。”我说罢又补充一句,“想明白了就不会,他原本就没打算给人股份!”

“身体没损失,精神上也没损失,那就好!”她苦笑一声说道,“我倒是有精神损失了,天天盼你们合作,想呀想,想改行去当妇产科医生,分一杯羹喝。妈的尤主任,啥时找他赔偿精神损失费!”

我就去找尤主任,要向他辞工。尤主任不在,护士长来找我诉苦,说单梦娜把昨天的事故责任都推给她,说是她麻醉技术太差,推药速度不均匀才引起产妇休克的,幸亏产妇是江西来打工的,这边没亲人,否则还不叫人来打死她呀。单梦娜讲的也没有错,但事情过去了,我不会对此发表看法的,何况我今天就要辞工了。

单梦娜今天穿得很艳丽,她见我回来了,也步入我的诊室来,说李医生昨日幸亏有你,我也吓坏了,护士长说她干过麻醉,说她行,我看未必干过,没干过就没干过,怎么能不懂装懂呢,为了多赚一份提成,死了人谁负责?我说我也没当场看过,不知是谁的责任,但要真的死了人,谁也跑不了,所以我看这无痛人流呀,太悬乎哟!单梦娜不以为然,说那也不至于。她还说,李医生,你不是说过吗,要有专职麻醉师,尤主任今天去找麻醉师了。显然他们没有接受教训,或者说为了高收入顾不得教训了。我说,可你别忘了,我还讲过,必须有技术熟练的医生!单梦娜不爱听,磨蹭了一会儿,推说有事出去了。

一直到傍晚下班,我还是没有等到尤主任,倒是遇到了卓杰然医生。凭良心说,每次遇险卓医生都出现在我身旁,虽然这也是他的职责,他也提成百分之三,但有他在,我就安心,他确实也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他还两次出现在我梦中,虽然没干什么坏事,但我还是很高兴的。我不能悄悄离去。

“卓医生,我要走了,水一方门诊部。”

他很愕然,定定地站着,好像在想什么,不,好像失去通灵宝玉的怡红公子那模样。

我说卓医生,承蒙你多次关照,晚上我请你吃饭。我不知道这种事很平常有什么可想的,他居然想得很入神,竟没有听见我的话,待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魂兮归来,说要请也是我请你呀,权当为你饯行。

他在门诊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半个钟头后,车子停在一家叫“春如旧”茶楼。我忽然想起陆游的《钗头凤》:“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的词句,便有了几分伤感。

卓医生想抽烟,烟盒都拿出来了,忽然意识到这是茶楼,又把烟收了回去。

气氛有点压抑有点尴尬。

“离开也好。”他今天思维跳蚤似的,又忽然问道,“傍晚你去哪里了?卫生局又来调查组了,有一位叫令中符,提出要见你。”

令中符?蓦然前额一亮,我记起来了,把皮包遗忘在洗手间的那位,说那里头的病历是朋友的,托他买药;令朋朋,对,病历上姓名叫令朋朋!他找我干什么呢?我心里不觉一紧,问道:“是不是‘吕萌事件还没完?”

“那倒不是,听调查组的人说,他们对那一起大出血案件的处理结果作了跟踪,吕萌已经回四川结婚了,那小老板又找了一个女工,又怀上了。”他停下筷子,又摸出烟盒,苦笑一声,又藏回去了,而后说道,“这回他们来是为两件人民来信,有人检举单梦娜。两封信控告的是同一类事情,钳刮不净,造成流血不止。病人到其他医院一检查,全明白了,忍得住的自认倒霉也就过去了,忍不住的就写信控告。一个叫孙曼,一个叫冯冰凌。”

我的印象很深刻。

“怎么样了?还是给她们伪造病历?”

“这回可不好伪造,吕萌可以说她住进门诊断时就已经胎死腹中,孙曼和冯冰凌,谁能说她们的孕囊是后来又长出来的呢?”

“那你们怎么处理?”

“是尤主任想出办法来。”

“又是坑蒙拐骗吧?”

“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推给半年前炒掉的那个姚华云了。就说我们已经处理了,开除还扣工资,够重的了。”

姚华云,请我和小乔到“野人谷”花了一大把金钱,何等正派的医生呀,竟蒙受如此不白之冤,替一位南郭医生承担责任,毁了一世英名呀!我真想拍案而起,替她姚华云医生吐一口胸中怒气,奈何茶楼乃清雅之地不得不竭力忍耐。我怒目直视卓医生,低沉而气愤地说道:“这是小人卑劣行为!”

他把眼睛移开去,心事重重,又伸手到裤袋摸出烟盒,放在桌上拿捏着。

“你也参与了?”

“没有。”他摇了一下头说道,“尤主任只是要求我做个证人而已。”

“你作证了?”

“我说姚医生确实被尤主任开除了。”

“卓医生,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男子汉!”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那眸子里有火花跳荡,但随即失灭了。他从桌上抓起烟盒,说我到外面抽根烟,站起身出去了。我猛然醒悟到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我没有理由这样做,我更没有必要这样做。我早就发现今天晚上他的情绪有点不同以往,却不晓得发生了这么一件窝囊的烂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端人家饭碗,听人家吆喝,千古如此,谁能例外?一个身板挺直的男子汉,要做到这一点,比腰肢柔软的小女子,承受的道德压力和精神伤痛要重得很多很多呀!

他脸色阴沉地回来了,一身臭烟味。他笑了笑问道:“你就把我看得那么坏?一文不值了?”

“不不!”我是想轻松一下气氛,可不能适得其反,赶紧声明道,“你是济世门诊部最好的人,假如你是坏人,那就没有好人了。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突然抓住我放在桌面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没把我看扁了。但是他说完了并没有放手,这是今晚他又一个令我始料未及的举动。我们四眸相碰,又都赶紧移开去,我分明感觉自己的心尖在颤抖。这一个男人曾经温暖过我寒冷孤单的心,要是没有为吕萌伪造病历的事情发生,我也许会走近他的心里。但是,我太清高,我心里永远留着一片阴影,一座山峰的阴影。

我撅起嘴唇朝外面示意,他终于放开手,问道:“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都在一个城市里,会常常见面的。”

又没有话说了,这回真的显出暧昧来了,门外的旗袍美眉要是进来,肯定认为是情人幽会。还是我先打破这种气氛,说道:“喂,你知道吗,你在门诊部还是很受人尊重的。你也明知单梦娜技术不行,门诊部根本不具备做无痛人流的条件,你要是能劝阻尤主任,他会听你的。”

“我说了,没用!你知道尤主任和单梦娜什么关系吗?”他苦笑一声,说道,“尤主任有心培养小单,掌握全面技求,恨不得一天就吃成胖子。小单也知恩图报,已经睡到他床上去了。”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因为我比他更了解尤主任速成单梦娜的目的,心里像长了一把荒草似的堵得慌。

我们打出租车回去,卓医生说他已经租了一个单间,请我去看看。我说,你也想学尤主任金屋藏娇呀?他说他不是那种人,是老婆要来治病。我心里忽然没了兴致,说以后吧,今夜太迟了。

第二天是发工资的日子,上午领了工资,下午我找到了尤主任。 “尤主任,我要辞工!”

“李医生,你干得很好,我们很倚重你,都是我们炒医生,还没有医生炒我们!我还是要求你留下来,有事我们再慢慢聊好不好?”

“不了,我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他一愣,忍不住发火了,“胡闹!”

“不让走我也要走,明天下午去报到了。”

“你,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难道你不晓得老板有规定,辞工要提早半个月,经批准且有了妥当人选接手才能离开?”

看着他发青的圆脸,我哼了哼,揶揄道:“尤主任,你用得着为老板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我们总得有点良心吧?”他的语气显然缓和下来了,“老板对我们都不薄嘛!”

“讲到良心就是一个大话题了。不瞒你说,我正是冲着‘良心二字辞工的!”

“怎么一回事?”

“今天我不讨论问题,我是来辞工的。”

他又不说话了。我只好站起来,把我的终极目的亮出来:“请你通知财务,我要领取押金15000元。”

尤主任顿时来了精神,摇了一下头,毅然地说道:“不可能,老板的规定谁也不敢违反!何况你来上班的第一天,我们就开诚布公谈过规章制度,第一个月工资留作押金时又重申规定,违反辞工条款扣留押金。我是执行者,我无权蔑视条款。”

“那是霸王条款!”

“不管是霸王条款,还是小鬼条款,李医生,我真的是爱莫能助。”

“尤主任,宪法都可以修改哩!”

“那也得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既然如此,只能如此了!你有你坚固的世界上任何锐利的矛都戳不穿的盾,我也有我锐利的世界上任何坚固的盾都能戳穿的矛,我冷笑一声说道:“尤主任,请问,哪一项章程规定可以伪造病历?哪一条条款允许可以嫁祸于人?姚华云医生走了,我李婷还在,没有说理的地方,我只好诉诸媒体了!”

尤主任两眼发直。

我扬长而去。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出纳叫我去领取押金。

8

2007年11月15日,我来到水一方门诊部。

我向一位值班的导医小姐说明我是新来的医生,她说我带你去找老佛爷吧,我们甘老板去区里开会,他要当官了,这两天忙得不见踪影儿。

“甘老板不当老板啦?”

“当呀,老板也当官也当呀!”

我见过甘霖老板,三十多岁,无论怎么放宽条件甘老板都没有官相,额头不宽,印堂很窄,放不下官印子,鼻子不大,下颏不圆,聚不了大财镇不住下属,他居然要当官了?管他呢,还是跟导医小姐去找老佛爷吧,老佛爷应该是个女人吧,慈禧太后就叫老佛爷嘛!这小小水一方,还藏龙卧虎哩,我初来乍到,不知深浅,可得小心谨慎,吃一堑长一智。我必须努力改变自己,收敛锋芒,随波逐流,哪怕这种改变会很艰难很痛苦,只要不叫我去伪造病历、草菅人命,都忍了吧,世人都忍我安能不忍乎?但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忍要用心,用心不当,刀还是会掉下来的,这就叫人挺为难。

导医小姐带我来到二楼东边的诊室。

诊室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大抵就是老佛爷了,果然好福相,貌似观音,容颜红润,慈祥如佛,雍容高贵。

“老佛爷,来了一位新医生。”

老佛爷抬起头看我,目光温柔,口气也温柔,问道:“李医生吧?”

“是的,老佛爷,我叫李婷。”

“别听她们乱喊,什么老佛爷老佛爷的,我姓贾名和凤,叫我贾医生好听多了。”老佛爷转头对站在一旁的导医小姐说道,“你去把尹秋霜叫来。”

导医小姐应声出去了,老佛爷叫我坐在她对面,简单向我介绍妇产科的情况。她说妇产科有四个科室,四位医生,六位护士,她是科主任;妇产科人虽少任务重,是重点科室,其他科室都是附带的刚设置不久;妇产科每月营业额120万元,每个诊室30万元,支撑着整个门诊部的人头工资和一切费用;医生底薪3000元,药费提成3%,检查费提成4%,手术费提成6%,一般医生工资都可以达到10000元以上。她还说,一定要完成月营业额,病人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与病人沟通,有一个医生不完成月营业额,昨天刚走,好好干吧,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她。

进来一个护士,二十五六岁,修长身材,椭圆脸,大眼睛,有一种成熟女性风韵。

“这是我的助手尹秋霜,老护士了,你新来,我就派给你当助手吧,多向她请教吧。”老佛爷对尹秋霜说道,“带李医生去安置食宿,熟悉一下情况,后天上班吧。”

宿舍在门诊部东边一里多路的一座崭新的四层民房里。我们来到三楼,A、B两套房间,我们住东边的B套。尹秋霜按响门铃,出来开门的人叫谭姨。

谭姨五十多岁,两鬓已有白发,一眼就知道是农村劳动人民出身。路上尹秋霜告诉我,住店的是少老板叫甘霖,谭姨是甘霖老板的堂婶,儿子甘兴在药房,家里没人了,就来食堂帮忙。而门诊部的老板叫甘草,照看全国各地的连锁店。

甘草老板“文革”前三年,以其卑躬屈膝和百折不挠精神赢得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女儿的欢心。婚后第二年,县里举办赤脚医生培训班,党支书就利用职权送他去培训了半年。农村缺医少药,赤脚医生是一个好职业,可保生活无忧。不想好日子没过几年,“文化大革命”夺权斗争开始了,老丈人的党支部书记连带着女婿的赤脚医生都被夺权了。甘草谋生无门,儿女嗷嗷待哺,适有朋友去西藏贩卖药材,无奈何便抛妻弃子跟着去了。有一回,在山西平遥卖虎骨冬虫燕窝,当地几个坏蛋硬说甘草是贩卖假药,挨了一顿毒打。也是人家甘草有福气,恰恰就昏倒在一个医生的家门口,那医生就是老佛爷,那时不叫老佛爷,人家原名叫贾和凤。贾医生可怜甘草,就带他到医院,花自己的钱给他治病,给他吃饭,又花自己的钱给他买车票,还叫她侄儿送他回老家。谭姨说,甘草是个有情人,为报答救命之恩,除了工资和提成外,还白白给贾医生5%干股。

谭姨大抵很看重我,每一次讲完话都会说,我无能,就只生一个不听话的儿子,真喜欢有个闺女,闺女是娘的贴心肉,能说心里话,说得我险些同意做她的女儿。

两天后我正式上班。

有两位娉婷小姐在街道旁分发印刷精美的图文并茂的广告,也给我们一人一张。尹秋霜接过来一看不觉笑出声来,原来是水一方门诊部的《还你佳人》传单。来A市后我接过有些医院“洗血”、“洗肾”的广告,以为是先进的透析技术,一看介绍,果然先进,一种中西合璧的据说可以和火药指南针相媲美的划时代的新发明,就是不知真与假。今天,我又看到自己门诊部的创举。我把广告草草浏览,满纸文明词,一句荒唐话:冲洗阴道,根除百病,还你一副俏模样!天,当今医术新发现,洗血洗肾洗阴道已成老少皆宜的新疗法,不仅还你健康身体而且还可治愈癌症甚至艾滋病,照此发明趋势,很可能下半年最迟明年年底就会有冲洗前列腺治阳瘘早泄的高新技术问世。如今广告新技术已被各行各业娴熟运用,昨天我就在尹秋霜的宿舍里看到两本《在水一方》画册,无论是纸张、装帧和版式都比《人民画报》好得多。佳人搔首弄姿,裸体横陈,文章低俗,堪称下流,男人看了可治性冷淡,女人看了三个月没有性欲望。尹秋霜说,这册杂志本是向女性介绍门诊部尤其是妇产科引领时代潮流的新技术,没想到在街上散发时许多男人争着要,也确实发挥很大的作用,每一次散发都会引来一个病人如潮的时段。我说,如果印制《在水一方》是为了推销自己,那么,散发《还你佳人》就是损害自己了,阴道岂能胡乱冲洗破坏内部平衡,而且把人的生命之源,描绘成一坑污泥浊水简直是对女性的侮辱,至于冲洗阴道可以美容瘦身乃至防癌治癌,也是误导患者无视科学有损医德。尹秋霜说《还你佳人》是护士长她们搞的,她说她们护士没有药费、检查费和手术费提成,需要“聊补无米之炊”,虽然贾和凤医生不同意,但只要能给门诊部创收,甘霖老板就不想管太多,而且也经不起那些美人儿嗲声嗲气的诱惑。

走完旧街向左一拐五十多米就是新大街,举头一看前面就是水一方门诊部。

我们来到大楼前,看见门口有一辆闪烁着幽幽黑光的别克轿车,尹秋霜说甘草老板来了,检查他亲自给门诊部制定的各项规章制度后,当着贾和凤医生的面表示很满意。甘老板此次来A市,是要和有关部门领导最后敲定明年年初动工兴建大医院的几项大事,这是甘老板的第二家全科医院,首期投资五千万元。尹秋霜悄悄告诉我,甘老板的一个条件是让甘霖至少当区政协副主席。我说这么内幕的消息你尹秋霜怎么知道,她又悄悄告诉我,是甘兴告诉她的。

我们三诊室三个人,尹秋霜是助产士,赵云是护士。

我和尹秋霜坐下来,她开始给我介绍妇产科的情况。

“李医生,我是跟了贾和凤主任一年多的助理,每一位刚来的医生,贾主任都要我帮着把关,你听了别不高兴,从公办医院里新来的医生,头脑里都有旧框框老套套,很不适应民营医院的实际情况,总是怕这怕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没多久要么就被炒出去要么自己提出来去另谋高就了。我们门诊部和公办医院不同,每个病人都是买来的,你都看到了,《在水一方》宣传册每期派发十几万份,几十万元呢!我们得成倍成几倍赚回来,月营业额摊到每个诊室,都要三十万元,贾和凤主任最多,五十万元。完不成任务老板一天都不会留你,有的医生只做一个多月就自动让贤了。你也别太担心,要完成任务也不太难,我们门诊部有很多设备,能给我们带来很大的效益,比如短波、红光、微波、微光、波姆光、电子阴道窥镜等,只要多开治疗单就能创高收入。病人一来,先治疗一周再打针吃药做手术……”

我很认真地听着,心理丝毫没有不平衡,助理给医生上课是因为助理早来门诊部一年多时间。尹秋霜讲罢,将一张检查治疗收费单从光滑的桌面上推过来。

短波10分钟198元(不少于30分钟)

微波20分钟150元(不少于40分钟)

红光10分钟98元 (不少于30分钟)

波姆光7分钟98元(不少于30分钟)

盆疗30分钟280元

……

我看得手心有些发湿,怎么这么贵?济世门诊部那里也有微波机,主要用于宫颈糜烂修复术,收费不贵,整个手术做下来,大约300元左右。我在心里默算,这个门诊部每次治疗费在三四百元之间,病人必须治疗一周后才能开药方打针服药,起码就得先花掉2000多元。

“我们在宣传册上标示,人工流产500元全包了,如果真这样收费,就会赔得光屁股,还开什么工资?”尹秋霜不懂我心中的默想,继续按她的思路说下去,“来做人流的都可能有宫颈糜烂,你就叫病人自己看,然后做她的思想工作,说宫颈糜烂修复加上人流,总共才收你1000元,一点都不贵,比别的医院都便宜得多了。手术之后,还要消炎,吊瓶打针,另外收费。这样,我们每个病人可以挖到两三千元。”

天!这和江湖术士又有何不同呢?

“来者都是病人,不是病人谁来呢?”尹秋霜用的完全是以传道授业解惑的语气,“你不必担心,B超和化验室会配合你的。就是B超检查没事,单上没有打印疾病状况,你也必须告诉病人是盆腔炎,挂7天至10天吊瓶。化验检查白带常规时,单上都会写有白细胞几个+,清洁度几度等,还可能写有淋菌阳性,霉菌几个+,你必须向病人晓以利害,先做10天至15天治疗。不这样做,你无论怎样,都完不成月营业额。”

这完全是合伙谋财了!

尹秋霜怎么如此放心,我和她只认识两天,竟如此相信我,一点不晓得“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她对别的医生也这样吗?整个门诊部都是如此,不怕有人反戈一击陷于灭顶之灾?是不是想钱想疯了?马克思好像说过这样的话,资本家只要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会怎样,百分之二百会怎样,百分之三百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们完全不必担心,因为你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甚至更短的时间里就会成为他们的同伙了。在济世门诊部,你李婷不仅成为同伙,而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替安文静医生伪造吕萌胎死腹中的病历哩,在水一方门诊部,你难道就能站在岸上观风景乎?

“还有,来生孩子的产妇,你应该尽力动员她们做剖宫产。”尹秋霜前面还说了很长一段话,由于我思想开小差没注意听了,“一般顺产的手术费只有二千多元,做剖宫产能收到五六千元。你的手术和治疗费有8%提成哩!”

我不仅听得两只手心都是汗水,而且心里慌慌的身子软软的,这种感觉只有饿肚子的糖尿病人能体会出来。

“做完了CT、UU等检查后,做短波、盆疗、红光等治疗,最后才挂静脉针。吊瓶不必用头孢拉定这类药,用甲硝唑和氧氟沙星就可以了。因为关键的关键是复诊率,不是治疗一天开一张大处方,那能赚几个钱呢?你务必要让病人来复诊一星期直到半个月才能放手,一天开二千元,七八天就能开一万多元了。”

尹秋霜的话还没说完,导医小姐就送一个病人进来了,比我刚才预计的时间更短,我就身不由己地成为他们的同伙了。

济世门诊部是草菅人命,水一方门诊部是坑诈钱财,如果命运之魔一定要我作出二者择其一的选择,上天宽恕我李婷吧,只好是后者,因生命比钱财重要!

9

民办医疗单位里,妇产科的医生常常像江河里的浪花,转眼即逝。

昨天,二诊室刚走一位才来十二天的医生,今天就又招聘了一个新的,尹秋霜不当我的助理了,贾和凤主任叫她去当新医生的助理。我明白了,尹秋霜是贾主任最信任的人,新来的医生都交尹秋霜去辅导培训,因此,尹秋霜对我的看法关系到我的去留。济世门诊部的教训应该吸取,在那里我虽然也努力改变自己的性格去适应同事与环境。现在一切从零开始,我应该和尹秋霜搞好关系,该学奉承巴结人还是得学。

关于工作,尹秋霜没有多作指示,她只说了一句话:“李医生,你要学会沟通病人,你才留得下来,你去看看老佛爷怎么沟通的,那才是一门艺术哩!”

尹秋霜的家在山西大同一个叫龙须沟的僻远的山村,医学专科学校还没毕业,父母要将她卖给大她十九岁的一位矿主,得来的聘金给尹秋霜的二哥娶老婆,供小儿子也去读医专。尹秋霜至死不从,且不说那煤矿老板年长十九岁,外貌猥琐活像煤球,她早就暗恋中学一位同桌两年的技校毕业的学兄,尹秋霜医专毕业时,学兄已经到A市打工三年了。尹秋霜为逃婚演出 “京娘千里寻夫”的动人一幕,只身南下寻找学兄。谁知南下的火车过长江的时候,她的手机忽然传出一个小姐甜蜜的声音:“对不起,你拨的号码是空号!”尹秋霜以为学兄关机了,不怎么放在心上。从A市火车站走出来,在广场的秋风中打了半天电话,尹秋霜才醒悟学兄故意不见她,咬牙切齿诅咒大半天,纵有千条不便,也不该拒之门外呀。无可奈何她投宿在火车站左边一家旅店里,对暮云寒日,“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连续两天,小姐不厌其烦告诉她拨的号码是空号。但在这两天里,尹秋霜也发现A市的世界很精彩,报纸上有数十家医疗单位高薪诚聘妇产科医生。这里自有黄金屋,这里自有颜如玉。她在一家名称很浪漫的“水一方门诊部”落下脚跟了,一切都很如意就是心口很不如意,她一边工作一边暗中寻找那位骗子害人精,一定要出口气,让你他妈的浑蛋瞧瞧我尹秋霜是怎样的人!

也许是为了出一口恶气吧,尹秋霜名如其人,风霜刀剑一般凌厉,锋芒逼人,老佛爷和她的老板都很满意,就是同居一屋的谭姨很不满意。谭姨也许没有看出来,尹秋霜有可能会成为她的儿媳妇,我是过来人,见微知著,尹秋霜有意巴结甘兴。

年轻真好!

这天下午,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来了一个男人,小赵以为他走错门了,提醒他这是妇产科。他说我就是找妇产科呀。我走出诊室一看,男人就叫我李医生,我只觉面熟,却记不起是谁了。他不说话,强人所难了,一定要我想出他这个大人物。半天,我向他摇了一下头。

“贵人健忘呀,咱们在济世门诊部见过面!”他说罢拍拍手里的黑公文包。

噢!我记起来了,他是市卫生局的干部,来济世门诊部调查“吕萌事件”,还把他手里的那一只手提包忘在洗手间了。当我把手提包还给他的时候,他给我一张名片,说有事需要他帮忙可以去电话,他的名字怪怪的,叫令中符。

“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快请屋里坐!”

“真记起来了?”

“当然喽,令中符令先生嘛!”

“对对对,谢谢,谢谢!”

我心里有些紧张。

“李医生,今天我是来求你的。”

喔!一场虚惊!压在我心上的石头怦然落地。我血液里本就有不安分的因子,这会儿精神一放松,就想取笑奚落人,我笑着问道:

“我可是看不了男人的病呀!”

“我想请你吃饭。”

我糊涂了,他不是要看病?我一个小小女医生,能让人有所求的除非看病还能有啥呢?

“你要不让我请,我真的不敢求你了。”

我想了想,不就是请吃饭吗,又不是请喝蒙汗药,就说那好吧。正是晚餐的时候,人们都在门诊部后院的食堂里,只有一位导医小姐,好奇地看着我钻进令中符停在门口的黑色别克轿车里。

车子停在“皇室鲍翅酒家”门口,我们下了车,一位穿紫色制服的男侍者接过令中符的车钥匙,替他将车开到停车场里。

一间装潢考究小巧玲珑的二层酒家,人不多,很安静,小姐漂亮,男生英俊,最令人惊奇的是经理、领班和小姐们都认识令先生,有一个男生还叫我令太太,令先生纠正,引来经理好一阵检讨,说那男生是刚招聘来的不懂事。都是出外打工仔,莫要影响人家前途,我忙说不要紧不要紧。其实,我的心里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哩。

每客一小碗鸡汤鱼翅,一小盘鲍鱼海参,一碟石斑熏鱼片。我谨慎地学习令中符使用银光闪闪的刀叉和瓢筷,他怎么吃我怎么吃,他掺红醋的时候告诉我不爱吃可以不掺,我明明怕酸也说我爱吃。总算学着他的样子把三种高档食品消灭干净了,竟不知好吃在哪里,是吃不惯还是为了保持完美的优雅太用心而品不出啥特别的滋味,只感到红醋好像比黑醋酸多了。

最后上来的是一碗鱼粥。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啥,就自作主张了。”

“这里的东西我都喜欢吃。”有一半是我的真心话。

从昨天开始我就决定顺着人家说话,如果有人说花生是长在树上的,我就要说我看过真的看过,就是还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做不到。

“今天你能让我请,说明你没有轻视我,真的让我很高兴。”

请人不容易,得花多少钱,让人请还不容易么?我不知道他怎么这样说,不敢轻易回答,就佯装专心喝粥,张大耳朵聆听着。

“我是个不好的男人。”他忽然放低声音,沉重地说道,“犯过很严重的错误。”

我不由得抬头看他一眼。他正望着窗外五彩街灯,似乎记忆的暗闸推开了,他的眼睛里盛满迷幻的过去,默默无言,心里怅怅然似的。

“去年,你们济世门诊部的祈老板,邀请我们局里几位干部去海南三亚度周末。在兴隆农场看完人妖表演后回到酒店,我们吃了夜宵,喝了皇家礼炮,才知道我们一人住一个房间,而且房间里都有一位迷人的小姐。我们都糊里糊涂做了那种荒唐事。”

他看我一眼,停下话头。

我想起他在济世门诊部遗失的手包里有一本病历,我记得很清楚,那上面的姓名叫令朋朋,显然是化名,而他的真名我倒忘得一干二净。我忽然感到眼前这个淋病患者很肮脏很可恨,天下的男人怎么都好这一着,那种事真的能让人忘乎所以吗?瞧他们一个个吃着碗里的偷着锅里的?我的浑蛋前夫,就是为这种事让我毫不迟疑地休了。不同的是这个患者得的是淋病,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我的浑蛋前夫得的是更加难治的疱疹,而且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不知道是谁传染给谁的呢”。

我努力想把对令中符的厌恶之感压下去,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但一直没有成功,分明觉得只是转移到那一碗鱼粥上,一种秽气一直在胸腹中翻腾。

“我很痛恨自己,虽然这是头一回,但也是最后一回。”

我没有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呢?我有必要说什么吗?人家是国家干部,市卫生局的一名科长,下到区县就是局长,如果按管辖的人口计算相于南美洲的一个小国家的部长哩!

“你李医生一定很瞧不起我,说你们卫生局正管这个你怎么就干这个?是的,我也很瞧不起自己。去济世门诊部调查医疗事故以后,我发现你李医生是一位能帮助人的大夫,但我一直不敢见你,现在是非常不得已了,才厚着脸皮来求你。”

“好吧,你不必说了。明天你来找我吧,我亲自给你做一个全面检查,会给你保密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一块儿的同事都没出毛病,就我倒霉。回来一个礼拜,我发现自己中毒了,吓得要死,最怕是艾滋病,就跑到外地医院,化名就医,一检查才知道是淋病。打针吃药,我很快就治好了。”

“传染给你太太了?”

“是的。”

“你太太没治好?”

“是的。你说奇怪不奇怪,吃同样的药,打同样的针,我好了她咋就没好?好了一段又来了,打针吃药又好了,但总是断不了根,结果又来了。我太太性格刚烈,又是本地人,最怕被人知道,去医院像上刑场,后来死活不去了。她去年就和我离婚了,把儿子送到外婆家,辞了平安保险公司的工作,把自己像老虎一样关在家里团团转,弄得皮包骨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说她得的是艾滋病,我没爆发她身体素质差先爆发了,都快发神经病了,连尸衣都准备好了,叫我在她死后悄悄抛尸大海,别让人知道遗臭万年,害了儿子一生。她已经自杀三回没死成了,我是走投无路,万不得已了,才来求你李医生救救她。”

同样的药治不了同样的病这是个体的差异,也是常有的事,何况男女有别,或许令中符的前妻阴道、子宫本来就有炎症存在,那就确实难治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讳疾忌医的前妻的精神崩溃了,还有可能出现幻听一类的精神病症状,以至于认定自己得了艾滋病,连后事都准备好了。这种异常病人我在原单位见过三例,亲手治疗过,有两例治愈了,有一例阴道疱疹是癔症病人,寻死多回,没能很好配合治疗,但也得到有效控制了。

我没有多想,我答应令中符,在他认为适当的时机里,我登门给他太太治病。我作出决定的时候有一种神圣的情感在周身蹿动,仿佛自己是法力无边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似的。所以,当他说今天是太太生日,他让儿子去看她,她心情好多了,是个适当的时机,我就毫不迟疑地说,那就现在去。

我明白,我今晚去其实也办不了事情,也许她会像对待令中符一样也把我拒之门外,也许还会因为多了一个人知道她的疑似艾滋病而暴跳如雷,当然,也有可能心情不错听进医生的规劝配合检查治疗。但愿是后者,我忽然有些可怜令中符了,这个男人比起我的前夫,到底还是良心大大的。

令中符签单没有付现款,我不晓得这几样从未享受过的美味佳肴多少钱,我想应该要一两百元吧。他是这里的熟客,他用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就能过神仙般的生活,当官真好,下辈子不能当医生,就当官!

黑闪闪的别克载着我在城市的灯海里航行,开进一个有花园的住宅区,停在一栋擎天柱一般的高楼前。令中符痛苦地告诉我:“李医生,刚才我已经通知太太了,我请了一位妇科专家来跟她聊聊,她开始反对,我说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医生,绝对会为她保密,她才表示欢迎。但她不愿见我,说一看到我,就抑制不住要砍杀我的冲动。”

病人有歇斯底里的精神症状了,我表示理解。令中符带我上了C座二十一层楼,按响门铃,说你放心进去吧没事的,我在外面等你。

门是自动遥控开关的,无声地向两边滑动。

尽管令中符安慰我说不会有事,我还是有些紧张,因为我马上要面对的是一个病态患者,她会不会有狂躁症举动呢?我在原单位常常被当做“李专家”让人请到患者家里去看病,皇帝一样的礼遇等待着我,回去后还能在救护箱里发现一只鼓胀胀的大红包。可是今天完全不同,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等着我呢?

当双扇门又无声地从我背后拉上,我心尖不禁一颤抖,杨子荣风雪夜深入威虎山的心情可能也是这样吧?

客厅里很亮,我眼睛一下子很难适应,仿佛墙壁上到处是白炽灯似的,而且分明感到燥热,依稀还闻到一种腐朽的气味。

“李医生,你请坐。”

我听到热情的招呼,心境立即平静下来,视野也如水澄澈了。

房间不算大,百余平方米,但装修过于堂皇,便现出一种俗气来。面前站着一位面容枯黄的女人,依稀看得出曾经是一位身材苗条、眉眼清秀的女人。素面朝天,不善衣装,粉白色高档次的衣服像吊在衣架上似的,加上清瘦的脸盘轮廓分明,真有几分刚烈之气。

“李医生,你喝茶。”

我接过一杯茉莉飘香的绿茶放在桌上,但接着我又拿起来嘬了一口,我想即使是一杯细菌,我也应该喝的,以解除她的心理戒备。

“谢谢你,你也坐吧令太太。”

“别叫我令太太!”她义正词严地说道。

“好的。”我下意识地答应。

“其实我没病!”

我最怕病人说自己没病,尤其是今晚这个特殊病人。

“一点点不舒服,在家里治也是可以的。”我斟酌词句,小心应答,“我常常被人叫到家里治病。”

“我真的没什么病。”

“令先生真的是为你好。”

“那是个浑蛋!”

“其实,我的前夫也是个浑蛋”!

我说这句话一开始真的是脱口而出,发泄心中块垒的需要吧。但骂罢突然脑际一亮,记得我姨表哥写的一本小说里曾经有这样一句话,说安慰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说得比对方更凄惨,这样就能让心靠在一起了。对!就这么办!

“我的前夫比你的前夫坏多了,你的前夫是中了人家的糖衣炮弹,运气不好,偶尔为之却不幸就碰着了,我的前夫那是搂红偎翠到处嫖宿。你的前夫还能关心你为你请医生,我的前夫传染给我了,却还猪八戒倒打一耙,说什么到底谁传染谁呀,你想想,简直天差地别哩!”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一点不假!”

“你也把他扫地出门了?”

“是的,名正言顺离婚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喝茶。”

她的心情平静多了,顿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在我们之间流淌,流淌。我端起茶杯,又硬着头皮喝了一口。我看见她的嘴唇有了血色了,她的嘴唇是脸上最值得喝彩的地方,大抵是因为嘴唇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不会因为消瘦憔悴而变形变色。

“我被传染的病比你的严重多了,是一种无法根治的性病,叫疱疹,会时好时发,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别想得到根治。但由于我是妇产科医生,也给人治性病,坚持治下去,很快就治愈了,没再复发。”

她着急地打断我的话,恨恨地说道:“我的病是一种等死的病!”

“胡说!”

“我只希望不动声息地死去。”

“你的病我能治好,肯定能治好。”

再怎么刚烈的人也有柔软之处,出乎意料,蓦地两颗黄豆般的泪珠凝上她的眼角,目眶一眨,怦然落地。

“说定了,以后我晚上来给你治病。”我为了让她明白,我会保护她的隐私,决不会暴露什么,又着重加了一句,“都在这个时候来,谁也不会察觉!”

她无声地点点头。

我端起茶杯,将剩茶一饮而尽。倘是在别人家里,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有这种英勇就义般的表现的。

我就这样揽下了一份脏活,为时三个多月,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没有那么神圣。不过却是认识自我了:李婷还有药可救!

10

清早,长空澄澈,朝日和煦。

我来到门诊部,静悄悄的,只有清洁工在擦地板。

我走过去看看,贾和凤主任的诊室开着,她正在对镜梳妆。

贾主任很注重仪表与化妆。她六十多岁了,有着一头大波浪卷发,眉毛稀疏,眼圈发黑,鼻唇沟一直拉到嘴角,鼻尖发青,裸着几根细细的青筋,两颊下的皮肤松弛仿佛快和肌肉脱离了。因此,贾主任都是打着浓厚的粉底,涂抹眼影睫毛膏,画眉深浅更是可见良苦用心。如果不是近距离,还是可以看见她还充满活力。这会儿,她仰起头刚要粉饰下巴的皱纹,让我看到她的一角真面目,我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酸楚之情。

“贾主任,来这么早呀!”

“喔喔,小李,早呀!”

见贾主任心情很好,我以巴结的口吻说道:“尹秋霜说贾主任你沟通病人称得上是一门艺术,叫我要好好学习,哪天我来学学方便不方便?”

贾主任由衷地高兴,连声说道:“好哇好哇,你来你来呀!”

我曾经问过赵云:“听说贾主任有一个雅号叫‘老佛爷,我想,能叫‘老佛爷的人肯定不是凡人!” 赵云说:“那是说她善良,菩萨心肠。贾主任来门诊部的时候我也来了,我亲眼看到贾主任救过许多人。有一个过路的女孩子昏倒在门口,贾主任叫人扛她进来,亲自给她打针喂她吃药。女孩一贫如洗,全是贾主任掏钱付费,出院时还给她五百元作路费。还有一个早孕的贵州小姐,才十六岁,只有两百元就想来做人流,让我们嘲笑挖苦一阵要回去了,贾主任骂了我们一顿,叫住女孩,要她写保证书以后不当小姐,保证书贾主任收起来,就叫我给她做药流了。贾主任不仅替她交了五百元手术费,还给她三百元坐车回万县去。有一个女孩才叫绝,好像是四川人,来服装厂打工两年了,在家乡的父亲病倒住院,她就‘卖处救父,啥叫‘卖处懂吗?哟!你也懂呀!谁晓得,倒霉透了,第一次就‘中镖,得了淋病,还以为是白带过多,等到浑身发臭了才来就医。借的两千元只花两天就完了,出院时贾主任替她垫了两千元,还替她缝补了处女膜。那女孩表示会还钱,可一去不复还,再也没见到魂影儿,贾主任只好苦笑一声,又替她交了缝补处女膜手术费三百元。有好几个好几个噢,都是贾主任自己掏钱给治的病,那一年贾主任的工资都花在别人身上,大家在背后议论她,有人说她钱多得用不完,不学雷锋做好事留着干啥,有人说她是好老太婆心地善良能活到一百五十岁。我们都劝贾主任,说好心没好报,没一个人回头来感谢,说贾主任,你别当菩萨了,世道太让人失望了,你瞧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都一百年没下凡了,以前大臣都向皇帝报告,说哪里哪里祥云佛光出现,哪里哪里有佛祖下凡,现当今大大小小的神仙都失望了生气了后悔了养老去了。贾主任只是长叹一声说:‘人心不古呀人心不古呀!所以大家就叫她‘老佛爷。” 我对贾主任肃然起敬。

贾主任的诊室人声鼎沸。

我脱去白大褂,在脸上装点不嫌多也不嫌少的笑影,来到贾主任的诊室。

诊室的长条椅上坐着好几个来看病的患者,还有几个站在一旁候诊,贾主任的两个护士忙进忙出。由于我已经向贾主任打过招呼要来拜师,所以贾主任见到我,知道来意,只是朝我点一下头。我便在她身后站着,屋里的患者都以为我也是来看病的。

坐在贾主任面前凳子上的女人四十出头,憔悴不堪,眼眶红红的。贾主任把处方写好,抬起头对她说道:“好了,去交款吧。我完全知道你的难处。是的,花不少钱了,我给你写处方时手都软了,但是,不继续治疗就前功尽弃,等于以前花的钱都白白扔进大海了,而且还搭上一副很快就能治好健康起来的身子。这笔账谁都懂得算,你自己算算看,值得不值得呢?你算完肯定说要继续治疗,这就对了,那就得手术,没有其他办法,你走到哪儿看都一样。糟糕的是,现在你的病情又暂时不能手术,为什么呢?有炎症呀,现在正是炎症发作期呀,手术会有子宫化脓危险,谁敢给你手术呢?就是谁敢你也不能答应呀,身体是你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呀,你说是不是?”

中年女人已经流下泪水了,语无伦次地诉说:“我都花一万三千多元了,打了八天针,照了这个光那个光,还吊了瓶,咋还是臭烘烘流白带?我就是怕变成癌症没法治,才把我和女儿的存款全都砸进来,咋就好不了呢?你医生说,还得来好多次,来一次要八九百一千多元,我哪里来那么多钱,还不如等死呢!”

贾主任脸上一直坚持着动人的微笑,好像红太阳一样温暖,目光柔柔的,对待亲人那样的耐心,谁要怀疑她对病人有宗教般的虔诚,谁肯定没把心长正。

“大妹子,你的苦,你的难,你缺钱,我都知道,全知道。我们做女人的难啊!你不知道,我曾经比你难几倍,苦几倍呀,得病就是遭劫,四年前,我就因为患子宫癌,做了子宫切除术,我虽然是公费治疗,但很多药没办法报销呀,要化疗,要营养,要治病,自己要花好多钱哩。丈夫死了,还有一个读书的儿子,谁能帮我呢?我们山西老家穷呀,我只好把家里的房子和有人买的东西全都卖了。命,什么时候都比钱重要,我那时也想到死,一根绳子往屋梁上一挂,两眼一闭,一了百了多清静,可是儿子呢?儿子怎么办?死都死不干净呀,没有资格死呀!”

座中有人泪如涌泉,有人欷歔叹息,也有人显出等待的急躁了。贾主任拧得出水的阴云不晓得该继续留在脸上,还是该收回去,她好久没有说话,给人们的头脑制造一幅卖房治病痛苦挣扎的悲怆人生图景。最后沉重地说道:“过去了,那个坎过去了,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大妹子,你才三十九岁,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你舍得死吗?你有权利死吗?你不为一双宝贝儿女想一想吗?你还没有病到我那个严重程度,难道你要拖到癌变再手术?我卖了房子家当,回到娘家兄嫂那儿过了三年寄人篱下生活呀!大妹子,咬咬牙,过了这座山就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有一双儿女,好日子在前头哩!”

中年妇女没有吭声,但也没有停止流泪。坐在贾主任对面的助理适时地赞助了一句:“我们是为你着想,做手术之前要消炎,做手术之后更要消炎,你就是去北京大医院也是这样。”

“我那时花掉三十多万元,再迟一点,就是花三百万元也没用了!”贾主任抬起头来,显然是对所有的候诊病人说话,“小洞不补,大洞叫苦,你们才花几个钱呀!”

有病人催促道:“贾主任,看好了没有,轮到我了!”贾主任说好了好了,就叫护士带中年女人去楼下交费治疗,中年女人站起身子抹了一下眼睛,乖乖跟着护士走了。

这种医生与病人的思想沟通在公办医院里是不可能发生的,在那里,医生就是上帝,除了询问病情之外绝对不会多说三句话,这也许就是民营医院能够在公办医院的世界里占一席之地,并且不断拓展扩大的原因吧?

我没有见过贾主任这样的医生,我也不可能成为贾主任这样的医生,我注定只能在贾主任的地盘里分享一杯残羹罢了。

《在水一方》画册引发的患者求诊高潮过去了。

甘兴昨夜回来看望谭姨换洗衣服,说上一个月就诊人数增加4.85倍,月营业额增加3.43倍,《在水一方》第三期正在炮制之中。他说这是甘霖老板的功劳,老老板甘草就会死做硬掐而已,少老板甘霖有政治家头脑,应该当区政协副主席乃至副区长,就是区长让他当也一点不过分,兴许各行各业都能很快上去也增长他两三倍。所以,第三期《在水一方》杂志,组织一批介绍区政协常委、优秀企业家甘霖先生的丰功伟绩文章,作者其实都是他甘兴先生。他说这一期是“政治版”,要办得正经一点,总不能让少老板和那些展示美体芳容的娘们儿躺在一块你说是不是。他说,少老板甘霖还叫他帮助护士们把另一本杂志《还你佳人》办好,大胆一些,不要羞羞答答。他说,少老板有一句名言简直可以当做一种理论来研究阐发:“共产党是靠宣传起家的,靠枪杆子夺权的,我们民营企业也要靠宣传发家,靠金钱参与政治”,你说精辟不精辟,前卫不前卫,简直可以称做甘霖主义。谭姨一旁听了插话,说李医生你别听他瞎吹,他从小就是甘霖的跟屁虫,甘霖说屁是香的,他就说有香蕉味,两个家伙都是我们村的孩子头,坏得大人天天来告状。

“你说你杂志上那几个专栏,哪一个不是在毒害青少年?什么《佳人风情》、《激情意外》、《性趣盎然》、《明星隐私》,还配了黄色照片,谭姨不认识字,要不她肯定撕了你蘸酱油香醋吃了!”

“我那是给女性患者看的!”

“满大街散发,男人女人都拿一册,倒是男人看的多。他们拿回家,谁能保证小孩不偷看?”

“那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而是家长不谨慎,我们是在推广新技术。”

“你们也真敢写哦,什么‘新一代LEEP术,重造女人,滑润宫颈,我怎么不知道?还有美国新科学质子导航定位仪,三分钟完成清除孕囊、吸宫全过程?这种定位仪在哪里放着?”

“那不是为了吸引患者吗,病人来了你可以说价位高,可以说要预定排队,可以说你的病情杀鸡焉用牛刀呀只要用传统方法治疗就行,理由都在人的一张嘴上嘛!”

“我可说不出口!”

“李医生,你不要看不惯,到处都一样,有的医院的杂志编得更离谱,好像外星人就在他们医院里,要什么尖端仪器就有什么尖端仪器,没有他们治不了的病症!谁会吹谁赚钱,人的胆有多大财就有多富,是咱们这个行业的潜规则,只要咱们自己互相不揭破,土地公有人供着,卫生部门的那些傻官儿都不懂或者装不懂。你不信自己找行内的朋友了解去,谁家不是这样的呢?我们要是跟不上形势,不要太久,短一个月长两个月,大家都得回老家喝西北风去!”

谭姨见我们脸色不好,知道在吵什么了,赶紧过来摆平:“甘兴你又没大没小了,李医生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长!”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露出庐山真面目了。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呀,我要努力改变自己的文化心态去适应环境,万不可成为被飞速转动的涡轮甩出轨道之外的一滴水,可遗憾的是今天怎么又说着说着就忘记了而且自以为是地生起气来。管他哩,让他去办黄色画册,眼不见为净!此时此刻,我不禁有点后怕,须知,甘兴是甘霖老板的心腹马仔呀。

近午,我还在做手术的时候,导医台送来了一个花枝招展的新病人,姓名也稀罕,叫片心心,年龄二十五岁。她说怀孕七八周了,也苦恼了七周:这孩子留下不留下呢?怀孕的时候得肺炎吃了许多药。

“怎么办得你自己决定。”我说,“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吃的药,尤其是一些消炎药,对胎儿肯定有伤害。”

“会不会畸形呀?”片心心目眶潮红,快要流眼泪了。

“这怎么说呢?也有可能吧?”

“我可不要生一个大头娃娃什么的!”

赵云取来了片心心的白带检查单和B超报告单,听到话尾巴立即插话道:“前些天我和男朋友逛公园,看见一对夫妇抱着一个软骨头娃娃,小脑袋耷拉在胸膛上,歪到一边去,嘴巴里口水流得好长好长,丑死了,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好难受哦!”

片心心一听,说道:“我就是怕呀怕呀!”

“做吧,为自己负责,为后代负责,也为国家民族的未来负责!”赵云说话铿锵有力。

“好,听你的,医生,做吧!”片心心终于下定决心。

我心里一喜,像有一只小手在胸口抓挠一下,酥酥的,我想,生意人做成一笔生意肯定也有这种感觉。我接过小赵手里的检查化验单子,边看边说道:“大妹子,你看看,你白带的脓球是四个加,杂菌量很大呀,你平时很不注意呀,可能是你男朋友不晓得心疼你,是不是?女孩子漂亮是好事也不都是好事呀,男朋友只图自己快活没有节制,往往就制造出种种毛病来。大妹子,你看,你有10MM的盆腔积液,附件也有问题了,可以确诊你患有阴道炎、附件炎、盆腔炎。大妹子,你平时白带是不是比较多?是不是有异味,来月经的时候小腹会胀痛是不是?月经里有血块是不是……”

片心心听得直点头。

我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变成贾主任了,也使用她对病人的称呼“大妹子”,温情脉脉,循循善诱,苦口婆心,有理有节。可见我拜师成效大大的。

我又记起刚来门诊部的第一天,我的助手尹秋霜对我的培训,但我并没有完全按照尹秋霜培训的做。如果按照尹秋霜说的开单,不算人流手术,单是治疗费就要好几千元,我只开了波姆光、微波、盆疗各三十分钟,共计1832元。如果加上术前检查200元,人流手术800元,术后止血200元,总计也只有3032元,顶多相当于尹秋霜要求的三分之一。但我知道,一般正常的情况下,片心心的人流全包也只要600元至700元。片心心小姐,你要是打工仔,我不敢如此泯灭良心!你不必工作,有一座小洋楼,是个大富婆,太不公平了,我今天劫富济贫了,请原谅!

片心心只淡淡说了一句“这么贵呀”,就被赵云及时拉去楼下交款和治疗了。

赚了一大笔钱,有点内疚,但更多的是高兴。

赵云比我更高兴,她神采飞扬地从楼梯跑上来,嘴里哼着《我有钱我做主》的A市民歌。走进诊室,她朝我比画出代表胜利的两个指头,仍然以唱歌的调子说道:“李医生,你的‘心太软,心太软,那个片心心呀,肯定是大贪官的情妇,手提包一拉开,一沓沓整整齐齐的百元大票,我看得两眼发火,临时在交款窗口,用圆珠笔把所有治疗项目都乘以二,药房里面的人会意,照收不误!”

天!怎么能这样做?

门外进来一个人。

卓杰然!常常莫名其妙闯入我梦中的男人!

蓦然一见,还真有“一寸相思千万缕,人间没个安排处”的感慨呀。

“我是路过,想起甘霖老板,就进来讨一口饭吃?”

“怎么啦,那边不行了?”

卓杰然坐在赵云的位子上,喝了几口茶,润润嗓子,而后说道:“尤跃辉主任走了,带着单梦娜走了。他说他一个开医院的朋友去马来西亚定居,那医院在城中心地段,位置很好,朋友也不计较承包金,他就把医院承包下来,办成妇产科医院。他邀请我去,说了三回,还请我吃饭。尤主任这人还可以,我差一点动心了,只是想到他的情人单梦娜要当妇产科主任,就犹豫再三了。单梦娜那人你是知道的,怎么能当妇产科主任呢?做一个普通人流都做不利索,还当主任?我去了还不是要替他当救火队员,吃哑巴亏?啥时弄出人命来,是她进监牢还是我进监牢?人家是同被合衾的人,当然是我当冤大头喽!昨天晚上尤主任,现在该叫尤老板了,还打手机来,叫我不要犹豫不决了。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天哪!躲都来不及哩,你找死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害怕单梦娜出一尸两命事故,让我去垫背,才逃之夭夭的!”

“就是!”卓杰然叹气道,“可是安文静来了,安文静来顶替尤跃辉主任的位子了。‘吕萌事件,市卫生局派来调查组,要不是我们俩替她说话,还替她伪造病历,不仅她完蛋了,连门诊部都要停业整顿!”

“当时她闻风而逃,现在下山回来摘桃子了!”我苦笑着说道,“不过,你等着瞧,她很快就会被桃子噎死的。有一句话说,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她是没那喉咙别摘那桃子吃!”

卓杰然摇摇头,伸手整理了一下散在前额的头发,尖刻地说道:“当女人还真不错,只要愿意陪老板睡觉,就能当主任!小祈老板还辞掉好几个与安文静有过节的医生护士。”

想起来真的很悲哀,他痛心疾首地说道:“所以我卓杰然,三十六计,走为上!”

“找到妥当的医院没有?”

“外科医生跟你们妇产科医生不一样,难哪!太差劲的地方我们又不愿将就。”

卓杰然医生要是能来水一方门诊部,我们再做一回同事,互相帮助,那该多好呀!我说你等等,我去看甘霖老板在不在。

甘老板不在。

回到诊室,我看见卓杰然正在看赵云桌上的黄色广告画册,不禁脸上发烫。

11

令中符的前妻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估计半个月后就能痊愈。我这是第五回上门服务了,当然都是令中符接送。第一回是来沟通医患之间的信任,第二回是来抽血取样化验,第三回是来打针送药,第四回是送十副中药。她患有阴道炎、盆腔炎、附件炎、子宫颈轻度糜烂,现在是弄不清淋病引起炎症,还是炎症加重淋病,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淋病因为炎症而没有得到根治所以不时复发。她现在的精神状态也好多了,房间整理得干净,也会在枯黄的脸上施以少许脂粉。她也喜欢说话了,她说李医生,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最兴奋呢?我说当然是病好了最兴奋喽。她说不对,你再猜猜,我说做母亲的听到宝宝的第一声啼哭最兴奋。她说,还是不对,李医生你们这种人永远猜不着,我告诉你吧,是患艾滋病的人突然被告知没有艾滋病的那一刻。哦!哈哈哈!对对对对!我第二回上门抽血取样只是告诉她例行检查,但我回去以后自己花了80元给她去其他医院做了艾滋病检测,当我把单子递给她,告诉她检测结果是阴性,就是说没有艾滋病,她突然抱住我放声大哭,眼泪鼻涕争先恐后涌了出来。今天我开玩笑问她,可当时你怎么哭得透不过气,我还以为你喜欢艾滋病呢?她说不是伤心是兴奋,你没听见,我全身的骨头都格格发响哩!今夜,我再来取样化验,如果炎症及淋菌都没有了,就得调整子宫阴道内菌群平衡,进而服用一段时间中药壮身补肾,增强对疾病的抵抗能力,巩固治疗效果。

临走时,出于成全夫妻重归于好,我说了一句:“其实令中符同志还是很关心你的。”

我这回用词很准确,不像第一回用“你先生”,但她还是动怒了,说道:“李医生你什么都好,就是没看透那浑蛋!我发过誓与他同归于尽,匕首都买好了,他害怕了,才会找你来的!”

无可挽回!

我下楼来,令中符下车迎接我,我忽然感到他很值得同情,一失足成千古恨呀!我的前夫要能这样对待我,我会原谅他的。俗语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现在的美人很前卫,手段高强,骚劲十足,决非古代羞手羞脚的美人可比。

令中符为我打开车门。

我开口打破沉寂。

“令先生,想太太了吧?”

“不想,太可怕了,我只是尽责任而已!”

车子驶了一段突然停下了,我抬头一看,旁边是一家“浅水湾茶馆”。

我说我不喝茶,会睡不着。他说茶馆不一定喝茶,可以喝饮料。 “李医生,刚才你上楼去,我坐在车里一直想,济世门诊部发生‘吕萌事件,我没有秉公处理,你一定认为我收了祈老板一大笔钱。在你李医生眼里,我是一个贪官,一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贪官。我不是心虚,我是感到冤枉。其实,很多内幕你不知道,我觉得很有必要为自己作些解释。”

“令先生,我没这样想!‘吕萌事件我自己也作了伪证。”

“我今晚要是不向你说清楚,我会彻夜不眠!李医生,其实济世门诊部的‘吕萌事件,我们一问就知道你们造假。近几年来,医疗系统由于过度追求经济利益忽视社会效益,加上人生价值观的改变,医德下降等种种原因,医患关系空前紧张,类似于吕萌胎死腹中的医疗事故不断发生,我们也处理得很有经验了。这个事故本身并不大,说实话,我们也不怎么注重,可是你们也真是法盲,竟敢攻守同盟,掩盖真相,消灭痕迹,制造现场,更为严重的是公然伪造病历,这就不是一起普通的医疗事故了,而是严重违反法律,应该追究法律责任。这个时候,本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过去的事故,我们也不敢动了,谁动谁违法。调查组决定如实向上级报告情况。上级经研究决定,作为一个案件处理。吕萌的男朋友一方,四处活动上访,还找了电视台和晚报社的负责人。电视台和报社对目前医疗界混乱现状早就非常不满,这一下他们找到突破口了,决定组织联合报道组跟踪报道,开辟专题专栏,掀起一场群众性大讨论,打一场发聋振聩的新闻大战,唤醒医疗部门迅速整顿医疗卫生市场,加快改革步伐。这一下吓坏了我们卫生部门的领导,连夜开会商量对策,会后形成一份详尽的报告与意见送交市政府。”

我已经听得骨缝里“嗤嗤”冒寒气。我们哪里知道,就在我们沾沾自喜的时候,已经一脚踩进监狱了。

“后来怎样?”

“市委市政府也紧张了。他们紧张不是怕这小小的吕萌医疗事故,这种事算不了什么,实在也是排不上议事日程。他们紧张是因为再过一个月零六天亚欧名牌商品交易会就要在A市召开。届时,将有三十八个国家的政府要员和他们庞大的经济代表团来A市,不仅有商品交易,有高峰论坛,还将举办隆重的投资意向签订仪式,A市将争取到近六百多亿美元的外商投资。此外,还有世界各地数百位华商也将莅临大会选择投资项目。这是A市撤县建市二十六年来最大规模最具效益的交易会,决定着A市改革开放的建设步伐,市委市政府和A市人民,两年前就开始举全市之力办好这次交易会,已经投入三百多亿人民币兴建场馆,改造街道,扩展交通要道,美化旅游场所,建筑五星级饭店。硬件建设基本完成之后,创造一个和谐环境,就成了重中之重的工作,市委市政府内紧外松,采取许多有力措施。一个目的,就是要让外商看到A市夜不闭门,路不拾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到处一张张笑脸,一束束鲜花,放心地解开鼓鼓的钱袋子,哗啦啦倒在我们A市的土地上。”

我渐渐地明白了。

我听明白了就更加紧张了。

“这件事情就不该发生,或者说发生得不是时候!”令中符气愤地说道,“这件事情又引发一场激烈的内部争论。有人提出相反意见,什么叫创建和谐环境,是掩盖矛盾,粉饰太平,无视裂痕不断向临界点伸展,只求一种暂时的自欺欺人的表面安宁,还是面对现实,把矛盾解决于萌芽状态,创造一种人与社会的永久平衡。持这种观点的人主张揭露事故的真相,维护生命的尊严,认为外商会因为我们勇于正视现实,努力改正错误而对自己的投资更有信心。他们还说这是中西文化差异形成的不同看法,我们中国人总爱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西方人最反对弄虚作假。”

令中符从东西方两种文化差异,讲到由此形成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乃至政治制度,我李婷是医生而且是事故的当事人,我只关心事故的发展和自己的命运。

“争论归争论,后来你们怎么处理?”

“他们那些人不懂政治!”令中符说,“我们局长是搞政治出身的,他很快就明白上级意图。回来连夜召集我们调查组成员开会。他说,撇开济世门诊部伪造病历的事,也撇开医院与病人双方纠纷,我们直指事实真相,也就是说,你们简单一句话告诉我,产妇吕萌腹中的胎儿,是入院之前死的,还是入院之后死的?我们说,这就不好说了,因为这样因为那样我们列举了许多原因说明只有天知道。我们局长没听几句就大发雷霆,拍案而起,指着我们咆哮:‘这个问题都没弄明白你们控告谁?写什么鸟报告?那些媒体报道谁对谁错?唯恐天下大乱?你们今夜谁也别睡觉,重新写一份报告来!局长说罢怒气冲冲走了。当了十多年干部,听了十几年领导的话,我们当然懂得报告怎么写。很快我们就把报告写出来,但我们不敢回去睡觉,就在办公室苦苦挨了一夜。”

当官的人都靠一张嘴,他说今晚只简单说一说,结果一说大半天还没完,我要有那一张嘴巴,我一定能兜住许多病人来复诊。我提醒令中符,你又扯远了。

“好好,我再简单说两句。报告成了文件的附件,文件上有许多领导人‘已阅的签名。文件当然也转发电视台和报社,要他们实事求是,弘扬正气。什么是实事呢?目前只有病历为证!什么是正气呢!当然也只有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因此,你们暂时成了英雄。别以为是你们济世门诊部的祈老板各方斡旋的结果,错了,生意人和政治冲突,再有钱也得靠边站!”

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怦然落地。

“李医生,请你相信我,在整个案件的处理过程中,我确确实实没有抽过祈老板一根烟,也没有收过祈老板一文钱,祈老板的钱是不会花在我们这些小干部身上的!”

我相信。

12

人只有在迈出第一步之前可以选择,一经选择了之后便成了木偶。不是你自己想做什么而是别人想做什么,你不想做什么而别人想做什么你照样得去做什么。

在济世门诊部,我落下一种不治之症:每当暗夜独处时,总觉得视野之外有一双双黑黝黝的眼睛瞪着我,偶而还听见一声声凄厉的啼叫。我知道,那是我杀死的一条条生命索魂来了……

我曾经对卓杰然医生说过,你们的科都在救人,只有我们妇产科在杀人。他当时想了半天,笑了。

人流堕胎、剖宫刮宫,往啼哭的婴儿头部打死亡针,在鲜血和惨叫中挨过半年多,我为此逃离了人间地狱,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喘口气,穿着白大褂,吊着听诊器,拿着圆珠笔,给病人看病开药。我确实也度过一段干干净净的日子,但既然是以妇产科为主的门诊部,不管叫水一方还是土一方石一方,你都必须把婴儿从母胎里掏出来,在她发出第一声啼叫时就把她掐死。

我落下的不治之症只能越来越严重。

我希望明日来个穷人,让我有赎罪的机会。

我没有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天公一定长着千里眼顺风耳。

今晚轮到我值夜班到十点钟。贾主任是从不值夜班的,所以,值夜班任务就由我们三个诊室承担。

夜幕刚从大海那边拉了过来,门口保安突然上楼喊道:“李医生,有个女孩昏倒在墙角,救不救?”

“当然要救喽,这还用说?”

我跟在保安身后跑下楼来。

门口左边墙脚下,一个瘦瘦的女孩趴倒在水泥地上,一只挂着加菲猫的紫色人造革小手袋还抓在手里。我们把她扶进来。

“赶快给她量血压,可能是病了、饿了或者低血糖,再打10%葡萄糖加维生素C、辅酶A、三磷酸腺苷,最后静推50%葡萄糖100毫升。”

忽然听见赵云叫起来:“李医生,我记起来了,这家伙是贾主任的病人!”

“哦,是吗,那更应该抢救!”

赵云撅着嘴巴,拿过加菲猫手袋打开,往桌面上一扣,化妆盒、纸巾、口红、钥匙、两条绿箭牌口香糖,仅此而已。

“钱呢?这个臭娘们儿,把钱放到哪儿了?”

小赵又一次扯我的衣角,示意我走到门外,郑重其事地告诫我道:“去年,她在贾主任这里花了一万几千元治尖锐湿疣,还没治好,就又跑去接客。贾主任可怜她,一边教训她一边给她治病。有一回她坚持下来没接客,病真的治好了。贾主任很高兴,以为挽救了一个风尘女子了。可是不久她又来找贾主任了,这回是淋病、疱疹、滴虫一起来。贾主任恼火了,叹气说我是医生我救不了妓女的灵魂,再也不管她了,叫保安将她赶出去。她是好长时间没来了,这回肯定是病得很严重,浑身发臭,接不到嫖客,才想起治疗,又没钱,只好再来赖贾主任。你不怕老佛爷发火吗?贾主任曾经说,你们大家听着,以后再对这些不要脸的烂木头发善心,都给我滚蛋!你不怕呀李医生?”

我能不怕吗?但恻隐之心让我无法抽身而去。

赵云真的磨蹭一会儿就走了。我知道她是害怕贾主任怪罪下来,我只好一个人在观察室看着。我想起在济世门诊部的那一笔不义之财——五千元事故奖金,当时卓杰然交给我的时候,我拒绝接受,他说你要是心有歉疚,就以后救助危急病人吧,我才不得已收下。救急不救穷,我一直留着,今天就拿来救急吧!

我到收费处交了刚才领出来的药费两百元。

病人的血压、脉搏、呼吸都很平稳,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呢?

莫非是饿过头产生的低血糖?

这是我来水一方门诊部妇产科第五个月遇到的头一件自找麻烦的事情。我李婷知道一个外地打工女人凡事不可强出头,像在济世门诊部那种毫无顾忌抢着救人生命的得罪人的事不可再干了,五个月来,在赵云有力地配合下我以平均月营业额二十万元以上的业绩,博得甘霖老板和贾和凤主任的信任。

病人醒了。

我急切地想知道这女孩的情况,拔下输液针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你昏倒在我们门诊部大门口了,怎么回事呀?”

女孩翻身坐起来,一手按住针孔,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叫宇大娟,谢谢你医生,我三天没吃饭了,饿的。”

“你住哪儿呢?我叫一辆的士送你回去。”

“我没地方住呀,我有病,我是被父亲赶出来的。医生你真不该救我,让我死掉了干净呀!”

我明白了,我不想多问,这是一个让家里赶出来的鸡婆。

“你父亲怎么啦?”

“我家在江西的九江边上,前年,承包了村里一片鱼塘,爸爸妈妈把心都扑在上面了,投了几万条鱼苗儿,一条条都有一斤重了。眼看好日子就到了,突然长江发了大水,九江连着遭殃,我们家彻底破产了,鱼塘豁了好几个口子,几万条鱼全跑光了。这可怎么办呀?全是向亲戚朋友借来的本钱哪!爸爸本来就患支气管扩张症,天一凉就咳血,出了事以后又加重了,咳出的血有小半碗,好吓人的。我妈说老天爷就给这一条路了,我们不走也得走呀。当年有人闯关东,如今我们下A市,我怀着梦想和雄心,当即退学跟妈妈来到A市。我妈在服装厂缝纫牛仔裤的裤腰,我去手机厂做电子元件。如果不加班,连五六百元都拿不到,还好工厂有班加,我和我妈都是计件,早晨六点多钟吃饭,八点上班到夜里十二点有时下半夜一两点。我才十七岁,一心想考医科大学,以后当医生给爸爸治病,让爸爸脱离病痛的煎熬,有时候看书做作业累了,爸爸的咳喘声就会在耳边响起来,一口口鲜血就会吓得我立时头脑清醒……”

够了,我不让宇大娟说下去了,不只是因为这孩子气息越来越低微,更主要的是她的苦难遭际深深地打动了我,尤其是为了给爸爸治病悬梁刺股学习立志当医生的志向,简直真的像一根针扎到我的大腿上,令我浑身一颤。我之所以弃文学医,把长大当记者走遍天下针砭时弊救民水火的志愿束之高阁,不就是因为看到患急腹症的妈妈常常疼得在床上直打滚的惨状吗?所幸的是爸爸身上有蒋匪帮的弹片,不必去承包鱼塘,所以我如愿以偿了。

我戴上口罩,穿上白大褂,又戴了手套,准备器具,给宇大娟检查。当她脱下内裤躺到妇检床上,刺鼻的臭味还是从我的口罩缝隙钻进来。她的大腿内侧和阴道口长着一片黄豆般大小的湿疣,我看了两臂皮肤都生出鸡皮疙瘩,有人说妇产科医生都性冷淡,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忍着恶心用碘伏消毒了两遍,而后放进窥阴器,但见宫颈处也长着几簇尖锐湿疣,黏乎乎的分泌物淌了出来,扯成一条线到地板还没有断掉,这可怕的一幕就是在我这个妇产科医生的脑海里也还是停留了好长一些时日,令我一见到黏性食物就反胃不止。

“小宇,你的尖锐湿疣很严重,传染性极强,你什么都不能乱想了,要一心治好病,否则会产生病变!”

“李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我才二十一岁,我不想死。”

宇大娟流下不知是痛苦的、忏悔的或者兼而有之的泪水。

我在一家服装店给宇大娟买了一包短裤,又买了一套廉价牛仔装,一套洗涮用品。而后又带她去吃夜宵。

“今天晚上不能回门诊部了,明天让贾主任看到你这个样子,还不把我骂死呀?我看这样吧,对面不远有一家30元客店,你去住到天亮。我给你300元租房子,200元生活费,一个月后就去打工赚钱,病我来给你治。记住,别对人说起,也别让我像贾主任那样失望!”

“李医生,你比我妈妈还关心我,我咋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下午,甘兴把甘霖老板载到市委副书记家中去当准乘龙快婿后,就回来载我去美容院。

美容院园林式的环境太优美了,哥特式的建筑太气派了,轻松悠闲的工作太吸引人了,令我怦然心动,流连忘返。

回来后,我就给卓杰然医生打电话,说我向甘霖老板推荐了,甘霖老板要介绍你去美容院,我下午去美容院看了一下,太好了,听说待遇也很高。我说得很高兴,我要让他听了也很高兴,大大夸我一阵,哪知我还没说完,卓杰然就打断我的话,说道:“我不去了,老祈老板回来了,我愿意留下来继续干。我马上要做一例手术,傍晚我去找你再说吧。”

卓杰然这家伙怎么搞的,老祈老板要让你当院长不成?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还想当安文静的垫脚石呀?你要是知道“吕萌事件”差一点儿把你送进监牢喂几年蚊子臭虫,你就会吓得屁滚尿流跑都来不及哩。好吧,让我晚上好好敲打敲打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好店了。

卓杰然鸟枪换大炮了,脚踏车换成桑塔纳。

他看见我走出门诊部大门就按响喇叭,而后推开车们钻出来,气宇轩昂地站在我面前。

“哟!开上轿车啦,自己的?”

卓杰然笑了笑没说啥,为我打开副驾驶这边的车门。待我们都坐定了他才回答我的话:“整容的二手车,怎么,像新的吧?”

“你行呀,不晓得你还会开车哩!”

卓杰然说黄脸婆下个月要来治胃病,肯定得住院,只好租了间小房买了辆破车,接送探望方便。我说你孝顺呀难得呀为老婆治病方便买车的男人堪称人间稀有品种,说得我自己心里也酸溜溜起来。卓杰然看我一眼,竟也似心有不忍那样说道:“我请你吃饭,请你吃饭!感谢你帮我找工作嘛!”

“是不是要当主任当院长了不想离开?”

“一言难尽,找一个地方说话。”

车子停在乐天酒家门口。

乐天酒家在东湖边。大厅墙上有《浔阳江头夜送客》国画,琵琶女凄婉哀切,“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点了海蛎饼、炒肚片、石头肉、香菇鸡汤和一小碗鲍鱼面,都是我爱吃的东西。卓杰然说很久没喝酒了,今天得了一个红包,奢侈一回来一瓶五粮液吧。

“是不是安文静拖住你的后腿了?”

我的话没有弦外之音,可我的表情却意味深长,甚至飘出的酸味自己都闻得到,卓杰然是个绝顶聪明的医生,不用听诊器,看你一眼就能听出心脏的杂音。他看着我的洞幽察微的表情消逝了,才苦笑一声,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安文静是小祈老板的未婚妻,我敢虎头拔毛呀?哦?是不是——你怀疑我帮她逃脱‘吕萌事件是别有用意,博取欢心?”

我没有这种意思,但让他听出有这种意思也挺有意思的,我露出一脸猫逗老鼠似的坏笑没有表态否定。

“不做亏心事,脸红什么?”

卓杰然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不晓得该收回去还是继续停留着,赶紧转移话题道:“尤跃辉主任就带着单梦娜走了,他邀我去看看,我去了,环境设施都不错,只是改成妇产科医院,一切要从头做起,没有两三个月上不了轨道,我犯不着去无私奉献两三个月,而且我太太要来治胃病,我也要有自己的空余时间,更主要的是看到单梦娜这个‘南郭先生颐指气使俨然老板娘的样子,以后不知会闹出多少‘吕萌事件让我收拾,便婉言谢绝了。”

“他真的要搞成妇产科医院?”

“不是真的不真的,都搞起来了。”卓杰然摇着头说道,“医生护士都把单梦娜叫单主任了!”

“天!幸亏你没去,她比安文静差劲多了,连子宫后置都不懂,孕囊都没给人刮干净,真是草菅人命的魔鬼!”

“尤跃辉倒是个伯乐,他对我说实话,拉我去还有一个重要目的,说我们俩关系好,要通过我也把你拉去。单梦娜在一旁说,卓医生来就一顶俩了,尤主任就不敢吭声了。”

“哼!我要是真想去,轮得上她单梦娜?”

“尤主任找过你?”

“何止找过我!”

“哦?没听你说过。你不去?”

“他心不诚,我无法答应他的条件!”

“什么条件?”

“你们男人都是坏东西!”

“噢!尤跃辉这个人就是这样!”

“我们不谈这个了!”我又给他倒了一杯酒,他比我会喝多了。而后,我直奔正题,说道,“明天你自己去美容院看看,你就会改变主意的。”

卓医生也给我倒满一杯酒,我很久没喝高度白酒了,不敢再喝了,但卓医生为了表示敬意强人所难了。待到我一饮而尽后他才说道:“前几天,老祈老板回来了,看见尤跃辉走了,你也走了,我也提出辞职,就把小祈老板好一顿大骂。然后老祈老板找了我,说要给我加两千元底薪,我说老祈老板呀不是这个问题,关键是不能再留下去了。老祈老板说怎么回事你说说,我当然不会说说,疏不间亲嘛!但我倒是提出改革管理制度、用人机制、科室设置等建议,老祈老板说你怎么不早讲,我说我对谁讲呀你一年来两三回我们也见不着你呀。老祈老板说好办,好吧你别走,我聘你当主任行不?我说我还是当医生吧!留一阵看看。”

“哟!还真是想当官呀!”

“笑话笑话,我是想施展一下抱负而已!”

我理解男人都这样,都想英雄一下,明知天高地厚还是想举起手指头戳一戳。但今夜不知是不是喝了几杯酒的缘故,我总喜欢调侃卓杰然:“想当商鞅呀?就怕老祈老板不是秦孝公哟!”

“不行就走呀,我没商鞅那么傻,等人来五马分尸呀!”

我忽然想起市卫生局医政科长令中符说的“吕萌事件”处理经过,脊背掠过一阵寒意。

“你记得‘吕萌事件调查组的那个组长吗?”

“记的,怎样?”

“我给他的妻子治病他才告诉我,‘吕萌事件差点让我们进监狱!”

“有那么严重?”

我见卓医生还不以为然,就详详细细把令中符说的讲给他听,调查报告怎么起草,后来怎么化解,我们也怎么能逃过一场法律的严厉惩罚。卓医生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借酒消愁,连着灌进三杯五粮液,杯杯底朝天。

我以为卓杰然会放弃那个没有翅膀的官帽子和为老板卖命的雄心壮志,哪知他竟然屈起食指和中指敲了几下桌面,说道:“我得给老祈老板讲,看他还要不要这个济世门诊部!”

好男人都这样,两方面逞强,床上的,工作上的。卓杰然是个好男人,女人无法阻挠。我们把剩下的五粮液平分,一人一大杯,互相祝福,一饮而尽。

喝下的仿佛不是一杯酒,而是一团火。

卓杰然搀扶我下楼梯,又搀扶我上了车子。

我做了一个梦:我筋疲力尽回到宿舍,感到好似踩在棉花垛里晃晃悠悠。推开房门,却看见尹秋霜和甘兴躺在厅堂的沙发椅上,两具白皙的身子交缠在一块,羞得我浑身燥热,我大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随便呢?”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对不起,你醉了!”怎么这样说话呢?倒是我醉啦?我一生气就醒过来了,发现自己并不在厅堂上,眼前也没有尹秋霜和甘兴。真的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久久不明白怎么一回事。但听“咔嗒”一声,电灯亮了,卓杰然就站在床前。

一切都明白过来后我说道:“我醉得很厉害?”

“是的,像死猪。”他笑着说道,“洗个热水澡吗?冲一冲就会好受多了!”

他递给我一条浴巾,又把房间里的灯都开亮,带我到浴室,把热水调好了才离开。

卓杰然是个工作细心生活糊涂的男人,浴巾想必有些日子没洗了体味甚浓。我边洗边回想刚才那个梦境,感到有些奇怪,可能第六感官起作用,今夜我们宿舍就只有尹秋霜和甘兴了,尹秋霜一定叫得比上午还要无所顾忌。

腹中的五粮液还在顽强地表现其绵长威力,热水哗哗当头浇下,全身毛孔愉快地敞开,脉管似有春风鼓荡,血液铿锵作响,我双手抱着肩膀,看着皮肤愈来愈焕发出桃红颜色,忽然就想起熟透了的色香味俱全的红苹果。

我走出浴室,着意地看了一下房间,是个五六十平方米的小套房,床铺只有一张,铺盖也只有一套,这就是说今夜想睡觉就得梁山伯祝英台别无选择。

卓杰然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知你住哪儿,只好载到这里来。”

其实我没有怪他的意思。我笑着问道:“怎么睡?”

“你说怎么睡就怎么睡?”

“把灯关了。”

卓杰然听了很高兴,立即照办。

屋里一片漆黑。

我们像一对老夫妻似的,各自宽衣解带,很平静地上了床铺。其实我们的内心都很迫切,但表现出来的却都是有条不紊,我想这应该叫做成熟吧,即便是干柴烈火也为自己保留一点自尊。

卓杰然不愧是高明的外科医生,耐心细致善解人意而且服务到位,我讥笑尹秋霜是太早了,自己此时无论怎么竭力压抑也还是一声呻吟。不晓得我平时哪里得罪卓杰然,今夜他显然是有意折磨我,直到我陷入地狱烈焰中他才将我打捞上来,高高托起送上天堂。我的身子被轰毁了,变成一阵轻烟随风飘荡,眼前是一朵朵雪白的云彩,远方有一轮火红的太阳……

天亮的时候,我又被卓杰然吵醒,我推开他说道:“悠着点,明天晚上你老婆就来了。”

卓杰然靠在我耳朵旁说道:“她要是不来多好!”

13

我迟到了。

赵云看着我走进诊室,她说李医生你走得很有气势,带进二三四级的风哟!

我躲进卫生间,关门,开灯,照镜子,我看见自己嘴角往上翘,眼角往上挑,没有露出一颗牙齿却满脸是甜甜的笑。我想我是应该有个男人了。

贾主任就在这个时候进门来了,阴沉着脸说道:

“李医生,听说你昨夜救了一个昏倒在门口的女子?”

我早有思想准备,说道:“是的,贾主任,那女孩是饿昏的,血糖太低,我给她打了针吊了瓶,我给她付钱了。她醒了以后就给她几十元钱搭车回家去了,总不能让她躺在我们门口呀!”

“噢!那就好,那就省了许多麻烦事了!”

赵云挪椅子请贾主任坐下来,贾主任没坐,妆容精致的脸带着淡淡的忧郁,长叹一口气,摇着头说道:

“我是怕你惹麻烦上身呀!那女孩以前是我的病人,我也同情她,给她治好了病,可她又出去做小姐。后来就像牛皮糖,甩都甩不掉,我冒火了,只好叫保安将她赶出门去。你刚从北方来,人又太实在,我才提醒你,对这种女人不可发善心。”

我明白,贾主任确实是好心,怕我被牛皮糖粘住了,我从心底感谢她的提醒。她被太多的求助者粘住了,超出她的承受力了,所以她得到教训,我李婷要引以为戒。我就只救宇大娟一个女孩,应该不会有太多难以应付的麻烦吧,她好像也不是牛皮糖。而且,宇大娟已经是走到地狱边缘了,你不拉她一把,就彻底葬送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实在于心不忍。更为关键的是,我为宇大娟做事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净化自己的感觉。我为自己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而羞愧难当,我还为自己险些要做许多更加不好的事情但终究没做而惶恐庆幸,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跌落苦海之中了,倘若有人抛来一条绳子,也会激起我灵魂深处的巨大感谢。我一直思索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拯救宇大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我也在拯救自己。

这一根绳子,有时很脆弱,像一根稻草似的。

我想我还是做着看看吧。

从此我的生活陷入二律背反境界。白天我是道貌岸然的妇科专家,心狠手辣见人就宰,晚上,我是心灵圣洁的梁上君子,避人耳目,悄然潜行,把诊室里的激光仪装进提包,匆匆离去。

宇大娟阴道内外的赘生物太多,我本想分几次激光清除,但我确实缺乏那种天天提心吊胆的承受能力,看来要狠下心来一次处理完毕。这天晚上我带了三支0.1%利多卡因和一支曲马多,我对宇文娟说道:“我把激光仪偷出来给你治疗很危险,若是被人发现,不仅要扣工资,而且会被辞退,还会声名狼藉。你要咬住牙关忍住痛,我一次就把它全都烧光。”

“姨,你放心,烧吧我不怕!”

我给宇大娟注射了利多卡因还另外静推了一支曲马多。

宇大娟恶心、呕吐,抱着头呻吟,咬着牙流着泪,忍住烧灼之痛。

我把激光探头一寸一寸移动着,从她白白嫩嫩的大腿内侧到外阴,而后是阴道里面,一簇簇像菜花一样生出来的灰白淡红的疣体很快枯萎了,在千度高温里化成一股股焦糊的白烟,刺鼻的臭味弥漫房间久久不散。

手术做了两个半钟头,宇大娟承受炼狱之苦的报应,无辜的李婷医生,腰快要断成两截了,仰躺床上动弹不得。

翌日,卓杰然医生打来电话。他老妻来了,住在市人民医院,经检查是胃癌,立即进行手术。

下晚班后我坐计程车赶到市人民医院。

卓妻脸色蜡黄,头发却是梳理得很整齐,可怜瘦弱的身体在薄薄的棉被下看不见起伏。她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朝我抬抬下巴算作招呼和感谢。

我忽然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

卓妻忽然睁开眼睛,露出一个有求于人的笑容。

我赶紧俯下身去,问她想要什么。她的声音低微沙哑,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好像对刻石师傅口授碑文似的:“你为我劝劝杰然,不要花钱了,我治不好了,叫他把儿子带到身边来,再找一个女人过日子。”

“你快别这样想,你会好起来的。”

她没有说什么,从被窝里抽出布满针孔的瘦骨嶙峋的左手。我看见她手心里攥着什么,示意我摊开手掌。

她放在我掌心的是一道闪电。

我的紫罗兰胸花!

酸楚的热浪压迫喉管,我淌下的是苦涩的泪水。

从卓杰然那“金屋”回来的第三天,我发现紫罗兰胸花不见了,以为放在自己房间的什么地方,并不当一回事。我就是再换一只脑袋也不会想到失落在卓杰然那里并且被卓妻发现。

卓妻被突然检查出来的绝症击倒了,紫罗兰胸花又残忍地夺走她对人生的最后一线光明。善良的女人终于像黑夜心甘情愿让位给白日一样,真心实意诚地嘱托我劝说她丈夫好自为之。

没有任何理由说明卓妻已经知道我李婷做了一回尚未破坏他人家庭幸福的第三者,因为她要是知道自己所信任的女人就是紫罗兰胸花的主人,无论胸怀怎么宽广也不可能心平气静,我是分明看见她把胸花放在我掌心之后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恬然地闭上双目,有一种神游幻境的气韵。

义诊在南江实验小学的教室进行。今天是星期日,南江街道办事处的主要干部都来参加接待。

赵云给大家发放纸墨飘香的《在水一方》杂志。封面极具诱惑力,一位出浴裸女带出一片水花展示半身丰乳肥臀,醒目的标题也够惊心动魄:《隔壁帅哥是我情人》、《处女膜修补改变我的命运》、《我又能给你高潮》、《做紧致女人》……封二是门诊部奖状、锦旗和通过国际ISO9001质量体系认证牌匾。封三是专家排行榜及其照片,李婷成了中国妇女疾病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获美国医科大学博士学位,先后受聘于日本、德国、加拿大著名妇产科医院……照片里的李婷没心没肺地笑着,我却看得浑身燥热,心堵蒺藜,背长芒刺,手心攥着两泓冷汗。

甘兴这个浑蛋侵犯人权!我李婷何时出国?中国妇女疾病研究中心在哪里?一脸白痴傻笑的照片何处得来?

我正无处发作,却听见有人叫我,回头一看,万般怨恨皆放下,一股喜悦心上来。

你知道她是谁?

姚华云医生!

去“野人谷”逍遥那天,她告诉我们许多门诊部的黑幕。本以为“白云一片去悠悠”,哪知道竟这么快又相见了,怎不叫人“犹恐相逢是梦中”呢?

姚华云手里也拿着一本《在水一方》,却是一脸“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的神色。她确实是看了《在水一方》里李婷的介绍,才知道我改换门庭了,于是从校长室里下来寻找我。果然是阅人无数,一眼就发现我的神色不对,有一种被人识破伪装的羞愧与尴尬残留在眉宇之间,便善解人意地说道:“进了门诊部,就由不得自己了!”

我苦笑一声,重重地把《在水一方》扔到桌上。何止是进了门诊部就身不由己了,出了门诊部更是身不由己。我想起为了解救安文静医生,老祈老板张冠李戴,把“吕萌事件”的首诊医生安在早已离去的风马牛不相及的姚华云医生头上,便悲从中来。她姚华云医生要是知道,老祈老板给市卫生局的事故处理意见之一是开除责任医生姚华云,肯定怒发冲冠闹出一场比“吕萌事件”还要震撼人心的纠纷。我不敢说,不能说,我太软弱太无助,白去一趟“野人谷”白花人家姚医生几千元,竟没带回半点野性来。

我羞愧一笑,转移话题,问起姚华云医生别后情况。

原来,姚华云医生离开济世门诊部后就回到陕西华山脚下的家乡,丈夫气管炎复发引发肺气肿,姚华云觉得A市四季如春,空气湿润,适宜丈夫身体,便带着丈夫再次南下,果然丈夫的病很快好转。姚华云闲来无事,就给左邻右舍义务看病,渐渐地名声传开了,社区保健院就聘请她当内科医生。她不在乎薪水多少,她的退休金就七千多元,相当于A市主任医师工资,她在乎的是有事可做,日子过得充实。姚医生说社区保健院不以赚钱为目的,是一种新型合作医疗单位,没有什么烦心事,正适合她的生活追求,简约,散淡,温馨。

我羡慕极了!

我能像姚医生那样,宁愿如丘比特医生说的:以十年寿命作代价。

但这只有到梦里去寻找。

因为我首先就不是A市体制内的医生,我注定一辈子要在民营医院这一潭浑水里浮沉。

谈了一会儿姚医生就去礼堂主持贾主任的讲座了。她是成仙了,何其优哉游哉;而贾主任则是成精了,今天讲座之后,病人会接踵而至,给她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令人永远叹为观止的是她有一条苏秦、张仪那样能说动六国君臣那样的三寸不烂之舌,无论到哪里,都能召来许多病人。

今天贾主任遇到姚华云,我隐隐有某种担心。

但我是杞人无事忧天倾了,在甘霖老板的晚宴上,我看见贾主任和姚医生坐在一块频频举杯。我想我得学习一点辩证法,否则心里总有一片阴影。

校长是A市政协常委,在祝酒辞里向大家透露一条官方消息,甘霖先生即将就任区政协副主席,只待下一个月的区政协常委会走个形式。校长的消息把宴会推向高潮,我也跟着尹秋霜去给甘霖老板敬了一杯酒。

从酒店回到宿舍,一进门就接到任青青的手机,说帅弟失踪了,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李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就别管他,生死随他去!”

任青青听着也生我的气了,说道:“你说得轻巧,几年来我把赚的钱都花在他身上,让他养精蓄锐,以逸待劳。”

活该!我在心里说。

五天前我还见过他。

那天晚上我和任青青相约,到市一医院去看望卓杰然的妻子,出来后我就近去了她家里。进门不久,帅弟也来了,还买了北京烤鸭。我还打趣他道:“青青姐对你这么好,你可不能没良心噢,要我说呀干脆办个证,光明正大住一块儿,生个胖娃娃!”

“我们家乡老封建,办证结婚都得在老家。”

“你老家在哪里?”

“大同凤凰镇。”

“是山西的大同?”

“是的,你去过?”

“我没去过,我有一位同事是凤凰镇的,叫什么龙须沟。”我笑了,说道,“又是龙又是凤,风水挺好的。”

“哦?是吗?龙须沟?叫什么姓名来着?”

“尹秋霜,认识吗?”

“尹秋霜?啊,不认识!”

“啥时带来相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好互相扶持!”

“好的好的。”

我就讲了尹秋霜车祸出事发誓杀人的经过,大家感叹,歔欷。

没有想到五天之后,尹秋霜的故事竟应在任青青的身上。任青青这个人比尹秋霜刚强,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一觉醒来,醉意消退,窗口射进一束街灯,正落在床前,房间里的东西影影绰绰,我似有所悟,又有些扑朔迷离。

尹秋霜失踪的男友,会不会就是帅弟?

但世界这么大,真有这么凑巧乎?

14

门诊部张灯结彩,喜气盈门。

甘家祖坟冒烟,三件喜事一齐降临:占地五十亩的新阳光医院奠基;甘霖院长和市委副书记的千金小姐举行了订婚仪式;区商会换届甘霖被推选为会长,下月荣任区政协副主席也已成定局。甘草老板大宴宾客,酒席三十几桌,市区的一些头面人物都光临捧场。尹秋霜说甘草老板一个晚上拱着手说不停“蓬荜生辉”总是改不过来,幸亏谐音又带家乡腔,没认真还真分辨不出来。

义诊效果空前未有,病人来水一方门诊部看病从来不用排队,如今不仅要等半天还得预约。贾和凤主任提醒大家,病人是老板花大钱宣传来的,也是大家辛辛苦苦义诊吸引来的,务必认认真真,不可浪费资源,言下之意就是要按照潜规则,每一位病人复诊时间不能少于十天半个月。

连续几天,早晨提前一个钟点上班,傍晚推迟一个钟点下班,中午都没休息,累得真想自己也病一场躺几天医院。

人真不是东西,这几天一忙,竟把好姐妹任青青的事忘记了。傍晚下班饭也来不及吃,就带着一身疲倦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从城北来到城南。

“我还很怕警察找上门来。”任青青自语似的说道,“他肯定是遭遇不测,我每一个小时打一次手机,回答的都是‘你拨的号码接不通。啥时候警察发现他的尸体了,查一下手机,大都是我的电话,自然会把我当成嫌疑犯。”

毁了!任青青瘦了一轮!这种女人居然会被情所毁,连我李婷都不敢想象。要挽救任青青,只有让任青青像尹秋霜那样愤怒起来。

因为明天还要提早一个钟头上班,我没办法留下过夜,从相册里挑选了一张任青青和那小子在水幕墙下的合影,就赶夜车回来了。

翌日清早我就急着找尹秋霜。我把她拉进诊室,拿出从任青青相册里取下来的照片递给尹秋霜。

尹秋霜脸色大变。

“这女人是谁?”

“我倒想问你,那男人是谁?”

“我真想杀了他!”

尹秋霜两颗黄豆般大小的泪珠怦然而落。

尹秋霜承认了,那小子就是她的那位同桌同学,她骂道:“这个人渣!”

我打通任青青的手机,告诉她实情。电话里一阵沉默,就传来她的哭声。

哭吧哭吧好好哭一场。

三天以后,尹秋霜和任青青见了一次面,不知她们谈了些什么,我没问,她们也都没说,但从此再没听见她们提起那个人。

我没问是因为 “老佛爷”贾主任倒下了。

下午两时,有人在电梯里发现了贾主任。她蜷缩着身子倒在角落。

众人把贾主任扛到急救室,但见她脸色发灰,嘴角残留有呕吐物,昏迷不省人事,折腾了半天,似乎魂魄越走越远。

诊断意见是较大面积的心肌梗塞,可能还有其他并发症。

门诊部没有心内科,也缺少急救器械设备,必须争分夺秒立即送市立医院抢救。

二十分钟后,110救护车赶到。

贾主任没有死,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又晃晃悠悠转回来了。右手臂和右腿半身瘫痪,还住在医院里治疗。

贾主任一定很伤心,那天我们又去看她的时候,她脸庞浮肿,颜色灰暗,目光空洞无神,头发也全白了,人真的像谭姨说的比鸡还不如。她拉住我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看起来自己是回不去了。其实,她心里是想有一天还能回去的。她还说过去太过斩伐无情,把医生一个一个辞走,就看我还行,今后妇产科全靠我支撑了,好好帮甘老板的忙吧,帮甘老板也是帮自己哩。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呀!

我其实很想当而且应该当主任,也绝对当得好。且不说不想当主任的医生是没出息的医生,单是为了让任青青实现梦想来妇产科谋一个差事,我也得努力争取当那个主任。

门诊部的许多医生都认为妇产科主任非我莫属,有人甚至要我请客,两位经常买“马票”的医生,还把我当黑马,押起赌注。

但是,三天后,一个半老徐娘出现在妇产科,此娘风韵犹存,尤以两只饱满的乳房捕获男人艳羡的目光,有前有后的体型展开无限活力和诱惑,门诊部空气奇妙地震动起来了。她会不会又是一个济世门诊部的安文静。

傍晚没事了,我心情不佳,便打了卓杰然的手机。

卓杰然很高兴,说他正想来找我。其实我很想他来,但不是需要他来,不是那一种“为问鸳衾这回后,几时重又”的想念。

没上十分钟,卓杰然的二手桑塔纳就停在门诊部门口了。

“我打电话给你是想了解三件事。”上车后,我又来了自尊,“第一件,你夫人贵体安康否?第二件,商鞅当得怎样?第三件,任青青想转妇产科,找到门路没有?”

“我有一个宏伟计划,想和你一块儿去承包青春女子医院,啥问题都能解决!”

“青春女子医院不是尤跃辉的吗?”

“是尤跃辉的没错,他干不下去了,我也干不下去了。”

我首先关心的是他卓杰然,着急地问道:“怎么回事,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好个屁!我对老祈老板和小祈老板讲了三天三夜,奈何他们不是秦孝公,我也不是商鞅。我说要调整科室,办出特色,他们点头;我说要增加投入,更新设置,他们点头;我说要改革制度,以人为本,他们就不再点头了;我说到聘请院长,实行专家责任制,他们笑了,说那还要我们做什么呢?至于逐步改变家族式企业体制的想法,我是连说都不好说出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尤跃辉来找我,要把医院转包给我,他要玩失踪,去马来西亚朋友开的医院。他认为单梦娜找不到他,只好乖乖去把胎儿刮掉。尤跃辉这一步真绝。

“所以你就兴冲冲地来找我,一块去割单梦娜的鱼网?”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单梦娜反正是得不到医院的,我们不承包,别人求之不得哩!要是让别人承包了,那单梦娜才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承包下来,看在济世门诊部同事一场份上,给她百分之十的股份,也算救了她单梦娜。”

卓杰然有这一份心,还算得上男人!

“单梦娜不会领情的,她会认为我们和尤主任坑害她。”

“我们当然要做得让她感激。医院会混乱一段时间,尤跃辉出国后,会委托律师请我们去拯救医院,而后办理转包,做得让单梦娜只恨尤跃辉,而对我们无可指责。”

“太可怕了,你们男人!”我又激奋起来了,“同是打工仔,被人算计被人坑,自己也互助算计互相坑,人性的卑劣暴露无遗!”

“大千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生存竞争嘛!”

“人之初,性本恶!”

“我们太善良了,所以永远不能当老板!”

“反正我李婷是不会去袒蹚这坑浑水的!”

“考虑考虑嘛!”

我一直没有发现自己和所尊敬所信任的卓杰然医生那潜伏着的危机,今天偶然看见,它积蓄的能量已经可以摧毁心中的偶像了。

“嗤”一声,车子刹住了,以为到我宿舍了,推开车门下来一看,是巍峨壮观的马可波罗酒店,我回身又钻进车里。卓杰然站了一会儿,抽了半根烟,跷起皮鞋底摁灭,也钻进车里,看了闷闷坐着的我一眼,说道:“我对她说,今晚值班不回去了。”

“那你就去值班吧。”

“你就不能互相同情吗?”

我从衣服上取下那枚紫罗兰胸花,递在他掌心里,说道:“留个纪念吧,那一夜遗落在你床铺上,你太太亲手交还我的。”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15

我正在上网,手机忽然响起来,把我吓一跳。

令苓苓高声说道:“告诉你,李医生,我有啦!你也有啦!”令苓苓是市卫生局医政科长令中符的妹妹,我们认识在三个月前。当时,她哥介绍她来我这儿做“通水术”。

“恭喜恭喜!你有啦,我替你高兴!”我笑哈哈地说道,“我有了,可就是问题啦!”

“我是说,我给你找到对象啦!”

“这年头找到对象很容易,网一打开,屏幕上一行字组成北斗星——‘万千姻缘随你挑,可是挑到称心的就比中五百万彩票还要难上五百万倍了。”

“我介绍的这一个你肯定称心!你想回家乡去,他会跟你回家乡去,你想在A市工作,他会给你找一只铁饭碗。”

“哟!这一个条件倒挺符合的!”

“大你五岁,不多吧?”

“老一点点,不过身体健康可以忽略不计。”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令苓苓也在那一边大笑。

“你再说说,他干什么的?”

“公务员。”令苓苓说罢又补充一句,“当官的。”

“当官的?当官的不行不行,我这个人天生最怕当官的!”我说的是实话,“就是和我们贾主任、甘老板在一块,我都感到很压抑,心里沉甸甸的。要是嫁给一位当官的,我这一辈子会没有一天舒展的日子。”

“你胡说啥呀?怎么会这样呢?许多当官的白天耀武扬威,晚上回家,怕老婆怕得像小老鼠似的!”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就是属老鼠的嘛!”

“你先别下断言嘛,接触接触嘛,处一处,没准他是小老鼠你是大猫哩!”

“肯定不行,我没有官太太的命!”

“李医生呀,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人生路很长,但关键的只有几步,对女人来说,有时只有一步。机缘难得,我劝你们还是谈谈,你不是在上网吗?可以网上谈谈嘛,不满意就下线,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倒也是一个好办法!

网上谈话确实很轻松,谁也见不着谁,无须考虑环境、语气、表情和心理反应。倘若对方是素不相识的人,更可随心所欲想啥说啥。人是靠一张脸皮活着,双方都看不见脸皮,那么,你就是活成魔鬼活成流氓也不会不好意思,我答应令苓苓,可以和那位大官儿在QQ上聊聊天。令苓苓很高兴,问了我的昵称,但她却不懂得那大官的网名,说问清楚了给我来电话。末了,她又不忘叮嘱一句:“你们要抓紧联系,过两天他就要率团出国!”

“还是当官的快活!”我随口说了一句。

“以后他就能带夫人出国了!”

能率团出国的最小也是市里的什么大人物,而能同时带上夫人的不是市委书记就是市长。太可怕了!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馅饼呀,是一只大磨盘,非把我李婷压扁不可!我登时就没了兴致。

他像在守株待兔,这一天晚上,我刚上QQ,他就打过来一行字:

“我等你三天了!你怎么啦?”

我说遇到一件烦心事,这才深深感觉艰难的不是去做,而是难在作出去、作或不去作的抉择。他说,我能不能帮你分忧呢?我忽然醒悟,可以听听他的意见,他是当官的,代表社会主流意见,或许能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于是我说正想请教领导,只怕占用你为国为民的宝贵时间,就长话短说吧。他说短话长说也很欢迎。

我把卓杰然邀请我和任青青去承包尤跃辉的青春女子医院的事,用几行字简单作了介绍,着重介绍卓杰然是个商鞅,想在一亩三分地里种出奇花异果,股份制经营,院长负责制,专家坐诊,定岗定员,职责包干,办一个新型民营医院。他是闪烁不定的光源,我却在他光的折射下,像近视眼似的,前景模糊一片,裹足不前,心情烦闷。

“南极熊”打字的速度很快,我仿佛听见行云流水般顺畅的清脆的按键声,让我怀疑他不是当官的而是秘书。他果然很有见解,又不能不使我相信他确实是官而不是秘书。

“民营医院是我国医疗服务体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缓解了人民群众‘看病难的压力,给长期以来相对稳定,但已经缺乏新鲜感和活力,产生了惰性的医疗产业,来一个‘鲇鱼效应,刺激和冲击现有格局。但是,民营医院普遍存在家族式体制,管理和经营方式陈旧,技术水平低,投入不足,医生流通性大,缺少长远发展规划;而最主要的原因是缺乏道德和法律约束,尤其缺乏政府有力监管,追求利润变成唯利是图。一些民营医疗机构的有识之士已经明白,医疗市场正逐步走向开放,用不了多久,国内将呈现公办、民营、合资三强鼎立局面,民营医院前景并不乐观,眼下刻不容缓的是应该勇敢正视问题,切实解决问题,以达到自我保护,然后才谈得上生存和发展。你的那位同事卓杰然医生就是有识之士,他已经发现问题而且有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不错,股份制,院长制,专家责任制等,都是好办法。我看,你应该支持‘卓商鞅,试验出一个新型的民办医院,给民营医疗行业办出一个示范性医院,其意义十分重大。我希望有机会支持你们。”

发聋振聩!

这是秘书能讲出来的话吗?

这个人官阶应该不低!

可是,官愈大愈会耍官腔,愈是一本正经,他却会黑色幽默,说自己是南极的熊。我说只见有北极熊,没听说过有南极熊,有好几个国家的科考队到过南极,都说那里冰天雪地一片白茫茫。他说没有遇到过并不等于没有,就像没有看见过外星人并不等于外星没有人一样。他说我们地球人类总是自作聪明,认为火星没有水所以不可能有火星人,这是经验主义不是科学,难道火星人一定要像地球人一样,一节脖子扛着一个脑瓜儿,两只眼睛配一只鼻子一张嘴巴,吃五谷杂粮,呼吸空气沐浴阳光,就不能以其他形态存在?比如聚成形散成影,一片云一阵风,不需要水、阳光和空气,就像我们神话里说的一样,一道白光闪过变成石头,一股青烟蹿起现出毛虫原形。我说南极的熊又是以什么形态存在的呢?他说南极的熊是以北极熊的形态存在,它生活在南极的某一个人迹未到的地方……

你说,这像当官的人说的话吗?

简直是科幻作家!

第一次在网上有意被他捕捉,已有二十多天了,他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谜。他似乎不急于把个人情况告诉我,大有和我聊到“天地折,四维绝,地倾东南”为止。他愈是道貌岸然似的我就愈是不敢发问,愈不敢发问心里就愈想知道,愈想弄个明白就愈想上网聊几句。聊着聊着就会忘记烦恼,有了一种感觉,好像自己是被萋萋荒草遮盖的一朵仍然鲜艳的花,被一阵刮过的春风寻找并呈献给温暖的太阳。但春风每回都给我留下一些寒意,有一回我故意说,我想回家几天,我家里还有女儿、老父亲和弟弟妹妹,本以为他会顺着楼梯下来,说他也有女儿老父亲老外婆什么的,开了这个话题再问家庭呀工作呀就无斧凿之嫌。这个家伙怎么就如此不善解人意呢?他竟说,那好呀我等你回来再聊!气得我一星期没上网。

我只有耐心地等待,像遥遥无期地等待特级档案解密似的。但说是这么说,我李婷可没这种闲心,我今夜再引导启发他一回,他再如此这般不通人情事故作柳下惠之态,老娘就不再上网了,你以为我真的是逆来顺受的日本女人百合英子呀?

我给他打上一行字:

“南极熊先生,我之所以没有答应卓商鞅,去当他的试验品,试验出一个你说的新型民营医院,还因为这里面牵扯着一对男女之情。男的曾经是我的上级,女的曾经是我的助手。”

“哦!百合女士,能说说吗?”他很有礼貌地问道。

我把尤跃辉和单梦娜的纠葛告诉他。苍天在上,我无心暴露人家的隐私,也很厌恶拿人家的不幸作为酒后茶余的谈助,我只是希望他阁下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也说说自己,解开我心中的谜团。我叫尤跃辉为S先生,称单梦娜为N女士。

他是这样回答我的:

“百合英子医生,你来A市不久,了解得不多,其实这是一场很平常的男女感情纠葛,A市的高楼大厦小街深巷里每天都在演绎这种故事,老板和女雇员,富豪和二奶,官员和情妇……一种金钱与肉体赤裸裸的交换。只不过你说的S先生太不君子了,比起商场和官场上的交易,这种男女交易大都一诺千金,有听说赖账毁约的,却是很少听说嫖客不付钱的。S先生把N女士的肚子搞大了,却想逃之夭夭了事,实属十恶不赦,N女士不管她怎么犯的如此低级的错误,终归是受害者,而且曾经是你的助手,你应该挺身而出,阻止S先生的不义之举。”

完了?我等了很久他没有再发文字过来。

他见我这边没有动静,才又打来一行字:

“你以为如何?”

这头南极熊,没救!

一点荷尔蒙也没有!

我下线,关机。

但是,恼怒过后便滋生一种类似于“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那样的惋惜与哀怨之情,又很像突然发现自己钟情的男人有了妻子儿女一样颓丧,大半个晚上闷闷不乐。

我继续忙我的事,想把南极熊忘却。

昨天傍晚七点十五分,尤跃辉主任乘坐东方航空公司的国际航班,飞去马来西亚了,是卓杰然和我把他送走的。准确地说,是卓杰然动员我一起去把他送走的。

青春女子医院的转包手续和工作交接四十八小时前才告完成,是卓杰然和尤跃辉代表甲乙双方签字并有中人和公证处的公证员在场。卓杰然做了一件滴水不漏的但实在很不漂亮的买卖,在我的眼里消失了他身上最后一道光芒,男人像一本天书我李婷永远无法解读。卓杰然,尤跃辉,还有南极熊,是那样的扑朔迷离而且瞬息多变,比星星还遥远,比大海还深奥,比冰雪还寒冷。

卓杰然摩拳擦掌并且已经公开招兵买马了,登报纸贴广告还上荧屏,条件堪称苛刻,但有医保劳保很吸引人。他像故意似的,几天来就不给我来一个电话,似乎告诉我“道不同不足与谋”了,那就歧路分手吧,有一夜的情缘又怎么啦?患难夫妻还百事哀哩!任青青也鱼沉雁杳,没有给我一点消息,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却被告知机主已关机,这个卓杰然的马前卒,大抵是为青春女子医院经费献身,全力以赴钓那一只六十几年的老金龟,正在某处幽会怕人打扰。我地位卑微身无绝技却天生孤傲,不想去问卓杰然,只有等待任青青自己记起来向我报告喜讯时再说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剩下惶然、失落和哀怨,如云似雾氤氲着,弥漫着。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最需要什么。

最需要手机响起来!

16

傍晚,手机终于响起来了。

不是卓杰然,也不是任青青,却是令苓苓,我有些失望,懒懒地问道:“是你呀苓苓?”

令苓苓却是兴高采烈,明显有一股冲击波震动我的耳膜。

“李医生,告诉你一件好消息,你不是很希望到公办医院工作吗?市立人民医院妇产科同意你去,是工作调动,由你原来的医院发商调函,他们负责接收,可以保住你十几年工龄和劳保!”

“你说什么苓苓?你是说我,李婷吗?”

“当然是说你,我不说你说谁?”

“你说市立人民医院要我?”

“是的,市立人民医院妇产科!”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有不可能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你别捉弄我吧!”

“晚上你要请客,我下班后开车去载你,去香格里拉旋转餐厅,钱你准备着,到时详细给你说!”

“慢着慢着慢着,你别放下电话,先简单说两句!”

“好,说两句就说两句。第一句,你如愿以偿了,可以调动到市立人民医院了。第二句,今晚你别小气,我想吃啥就吃啥,想干啥就干啥,全听我的。”

好像是在梦里,就怕又是一场黄粱美梦。清醒过来后,我才记得问道:“是你帮的我吗,苓苓?”

“还能是谁?当然是南极熊喽,人家是当官的嘛!”

噢,有十来天没上网了,我警惕起来了,问道:“有没有附加条件?”

“什么附加条件?你这个人呀,怎么这样小心眼?”

不是我李婷小心眼,见得还少吗,现在时髦“捆绑使用”,都是金钱捆绑青春,利益捆绑官位,连尤跃辉叫我去青春女子医院也提出要白天当主任晚上做情人哩。

“苓苓你别生气,小心不为过,我不正和他QQ吗,会不会是以帮我调动工作做砝码呢?婚姻一掺杂功利就不堪设想你说是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令苓苓的口吻听得出有些火气了,“我敢保证他不是以此作诱饵,他帮助多少人调动工作,难道说都是心怀不轨,诱惑女人吗?要是这样,他的女人没有一个团,也有一个营了,犯得着上网和你QQ吗?”

“这也是!”

“你要是不放心,那也好办,你当做没有这回事,继续和他QQ,待到Q成功了,再办理调动。如果没Q成功,就算了,你还在民营医院里干你的,他还当他的官,这样不就没有功利主义了吗?”

“这也是!”

“我不止说两句了吧李医生?那好,晚上见!”

令苓苓不由分说断开电话。

我的手指在颤抖着,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着,身上有如春潮在涌动着,涌动着。我一年半来日思夜想的提不起来放不下去的一件事,就这么一个电话就迎刃而解了?简直不敢想象,黄粱美梦的事又不是黄粱美梦!当官真好!妈妈的,我李婷下辈子不当医生了,就当官!

谢谢你,令苓苓!

我说过,我有时也觉得自己跌落苦海中,如果有一条绳子抛过来,我会从灵魂深处发出巨大感谢。

刚下晚班,令苓苓洗刷一新的红色别克君威小车,就已经停在门诊部楼前了。红的耀眼,像一团火,像一轮初升的太阳,格外引人注目。

车子经过湖东路,清楚地感觉有一股潮湿的风拂面而来,睁开眼睛,蔚蓝的大海已经锦缎般铺展在眼前了。

车子左拐向山坡开去,在绿波中沉浮,我忽然为自己在一刹那间能使用“沉浮”这个词语很骄傲,恰切、具象、浪漫而又很有动感,我李婷要是写诗,也许也能成功哩!

车子在我恣意想象中“嗤”一声停下来,香格里拉大酒店到了。

跨下车来,却见一片别墅群,大都是三层红砖小楼房,围墙院落独立结构。全是依山面海,以观沧海,可见“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河灿烂,若出其里”,真乃天上神仙宫阙,人间琼楼玉宇!

我辈卑微,从未到过什么香格里拉,只知道这是近几年来的一个很有神秘色彩的好名称,其旋转餐厅大抵在山顶吧。

令苓苓说她有件东西忘在楼上,叫我一同进屋。

这是她的豪宅。

那真该看一看喽!

指模锁咔嗒一声响,大铁门无声地向两旁滑开,一个宽敞的石埕出现在眼前,有假山有盆景还有一口没喷水的池塘。走进一楼,大厅、厨房、卫生间、两间空房,还有一个体育室,内有跑步机和哑铃。但见装修豪华,家具却尚未配齐,可能乔迁新居不久,还有一种淡淡的油漆飘香。有一个比我女儿大几岁的男孩旁若无人,正专心致志在玩电脑。

“你孩子?”我问令苓苓。

令苓苓爱怜地看了男孩一眼,低声说道:“是我侄儿。自从我前嫂子改嫁给那位老总后,就把孩子打发过来了。我哥升任副局长后,好像就分管出国似的,又带团去新加坡学术交流了,我只好过来陪侄儿过夜。怎样,你看我哥这房子?”

“太大了,空荡荡的。”我不愿意说富人的好话。

令苓苓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就上二楼拿她忘记的东西。

我走向男孩,他抬起头笑了笑,说阿姨你请坐。他长得很像妈妈,声音也很像妈妈,就是笑容很像爸爸令中符。我无法想象,当初我给他妈妈治疗疱疹的时候,她对孩子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口里怕化,怕这怕那最怕被传染,长期寄养在娘家,怎么一结婚就不要孩子啦?就赶了出来?一定是她那新男人不像话,小心眼,容不得别人的孩子。

“上网找朋友聊天呀?”

“找我熊爸爸,他问我要什么礼物,阿姨你说新加坡有什么好东西呢?”

“熊爸爸?”我心尖一悸动,脱口问道,“你叫他熊爸爸?”

“是呀,我爸爸的网名叫南极熊嘛!”

天!我突然全身一阵燥热,前胸后背尽长芒刺。

阴谋!一个特大的阴谋诡计!

陷阱!一个深深的陷阱!

我居然自己闯进熊窝!

难怪南极熊一句不谈自己的家庭,一句不问我李婷的身世,却原来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他们兄妹也实在苦心一片,如此熟悉的人突然间面对面谈情说爱,无论如何转不过弯来,未曾开始就已注定会失败,于是现代科技提供了现代化交心办法!

我不是不赞同这种办法,我只是无法接受这种不平等。他们在明处,看着我在暗处,我成了儿童遥控器下的玩具小车,有一种受操纵的屈辱。

“阿姨,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男孩仰着头问道。我回过神来面对现实。但是,我也没有去过新加坡,知之甚少,便随口建议:“你就说,买一只南极熊来,新加坡离南极比我们近,应该有南极熊!”

男孩很高兴,那笑模样真的像令中符,像极了!我心中也不禁涌起一股浓浓的怜爱之情。

阴谋是贬义词,有时候也会带来好结果。刘备招亲江东,就是诸葛亮的阴谋,带回文武双全的孙尚香和孙刘联盟合力抗曹的大好局面。

我身上的芒刺消失了,如潮的燥热也退去了,通体一片清凉。

令苓苓下楼来了,对侄儿交待几句话,我们就出门了。

上车前,我再回头看一眼熊窝,不似宫阙,胜似宫阙。令中符怎么会这么有钱呢?几百万呀,哪来的?贪污受贿?

我的天!

可别“利名竭,空辜负锦堂风月”呀!

策划/王志祯

责任编辑/筱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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