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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音无声 大象无形

2009-07-05刘西琳

关键词:西方文化东方文化季羡林

刘西琳

[摘 要]上个世纪末,笔者曾有幸结识我国学界泰斗、享誉世界的比较文化大师季羡林先生,先生对我提出的若干学术问题不吝赐教,先后谈到的问题有:中国人的普希金情结为什么那么浓?如何评价《沙恭达罗》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为什么说哥廷根就是德国的佛罗伦萨?德国为欧洲及世界近代文化贡献了什么?在文艺复兴基础上形成的西方文化为何应被看做是进步文化?“传道、授业、解惑”与“培养学生独立地获取、运用、创造知识的能力”为什么是两种不同的教育观?如何读书和做学问?在季先生看似零碎又不经意的谈吐中,始终贯穿着“东西方文化比较”这条主线。季先生作为一位曾长期接触西方文化但又毕生从事东方学和比较文化研究的学者,其文化之厚重、思想之深邃、视界之高远、胸襟之博大,尽在其漫不经心、娓娓道来的言谈之中。

[关键词]季羡林;西方文化;东方文化;比较文化

[中图分类号]K825.4

[文献标志码]A

1959年我由《沙恭达罗》而知季羡林先生,当时我是一名中学生;1999年我因普希金而识季羡林先生,这时我已是一名大学教授。其间40年,由季先生翻译的印度古代大诗人伽梨陀娑的诗剧《沙恭达罗》一直是我的案头书,常读常新,爱不释手。当时我曾奢望有一天能见到这位季先生,就《沙恭达罗》的学术文化价值向他当面请教。著名科学家、英国剑桥大学教授W.I.B.贝弗里奇1953年在其名著《科学研究的艺术》中曾说:“机遇只垂青于那些有准备的头脑。”这句话1999年在我的身上应验了,这一年我在北京大学未名湖畔邂逅了我慕名40年的季羡林先生。至2009年季先生仙逝,其间10年我与先生有过三次交谈,从普希金谈到沙恭达罗,从哥廷根大学谈到东西方文化,从教育应达到的最高境界谈到读书做人……季先生诲人不倦,不吝珠玉;我则程门立雪,洗耳恭听。我从先生言谈中受到的教育如醍醐灌顶,岂止是“胜读十年书”?

千百年来,人们都在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但我只当它是劝人虚心的一句格言,并未当真。与季羡林先生的邂逅使我突然清醒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北京大学!在这里溜达的某个布衣老头,说不定就是那个脾气古怪、生活节律精确得像瑞士钟表一样的“中国的康德”,而他距你也许只有三、五步!

1999年、2000年我见到季羡林先生时,先生精神矍铄,思维敏捷,乐观豁达,谈笑风生。2006年8月,我应在英国留学的女儿之邀去伦敦小住一月,其间马不停蹄,踏遍英伦三岛,所见所闻使我对西方文化有了进一步的認识,回国后很想同季先生聊一聊,岂料季先生已移住301医院,虽再三恳请探视,终不得院方允许,未能如愿。万没想到的是,季先生竟在望百之年驾鹤西去!

在怀念先生的这些日子里,我对当年记录先生谈话的日记进行了整理、分类,并将前后三次谈话内容进行了综合,现公诸同好,与读者分享。

一、中国人的普希金情结为什么那么浓

1999年6月,我因筹备郑州轻工业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而到北京大学,拟聘请学术顾问同时为创刊号约稿。其时,适逢中俄友好、和平与发展委员会和中国国际友好联络会举办“庆祝中俄建交50周年暨纪念普希金诞生200周年诗歌音乐会”,在北京工作的女儿深知我有浓郁的普希金情结,6月5日晚陪我去欣赏了这场诗歌音乐会。次日上午,我前往北京大学,由于未到上班时间,我便信步来到未名湖畔,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

暮春初夏,清风徐来,莲荷初绽,塔身倒映,北京天朗气清,未名湖一片静谧。我坐在长椅上,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昨晚普希金诗歌音乐会上的情景,于是便从提包中取出“节目单”来看。这不是一张普通的节目单,而是一册设计精美、印刷考究、汇集了普希金一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的“诗集”,当晚被时下中国第一流的朗诵家孙道临、濮存昕、瞿弦和、乔榛、丁建华等10余人朗诵的普希金的诗尽在其中。我边看边念,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当念到《纪念碑》时,也几乎成了朗诵:

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在人们走向那儿的路径上,青草不再生长;

它抬起那颗不肯屈服的头颅,

高耸在亚历山大的纪念石柱之上。

……

我将永远光荣,即使还只有一个诗人,

活在月光下的世界上。

……

《纪念碑》是节目单上的最后一首诗,我念完后正准备合上时,从我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又将它翻了回去,我回头一看,不禁大惊继而大喜:原来是季羡林先生!我赶忙站起来习惯性地向季先生鞠了一躬,并扶先生坐下来,之后递上了节目单。季先生一边翻看着节目单,一边说:“我前天也收到了这个朗诵会的邀请函,很想去听听,因为我也是一位普希金的爱好者,年轻时更是普希金的崇拜者,能背诵他的许多诗。我在哥廷根大学留学时,按德国教育部的规定,博士生都要选修一个主系两个副系,并且均要通过考试和论文答辩,才能获得学位。当时我选的主系是印度学(梵文、巴利文),两个副系分别是俄罗斯语言文学和英国语言文学。我非常喜欢普希金,当时能用俄语背诵普希金的《皇村怀古》《致大海》《自由颂》《墓志铭》《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还有就是这首《纪念碑》。我年纪大了,夜行不方便,昨天就没有去。听说江泽民主席和李岚清副总理也都去了?中国人的普希金情结为什么那么浓?”我说,我也是出场后才听说的,与会的观众可能也都不知道。季先生以为出席普希金诗歌音乐会的观众都是受邀的,对我女儿花400元请我去听,先是表示诧异,继而又大加赞赏,并很感慨地说:

“普希金地下如有知,会很感谢中国人。中国是世界上除普希金的祖国外,其作品读者最多的国家。普希金是近代以来对中国知识分子影响最大的外国诗人与作家,他的作品影响了中国几代人并影响到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在中国很少有人不知道普希金的。中国人的普希金情结之所以浓得化不开,与普希金诗的无与伦比有关,更与普希金的人格魅力分不开。普希金一生写过近千首诗、6部诗剧,还写过数十篇脍炙人口的中短篇小说,几乎无一败笔。这在古今中外的诗人和作家中是少见的。普希金的人格同样使人着迷,他正直、坦白、善良、可亲,憎恨专制、蔑视沙皇,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与中国知识分子和广大民众的民主诉求不谋而合;他的诗积极向上,昂扬进取,能给生活在底层的人和遭遇各种挫折和困难的人以慰藉和鼓舞。特别有趣的是,那些在初恋中遭遇了‘滑铁卢的同学,都会背一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聊以自慰。由于上述两方面的原因,普希金和他的诗在中国赢得了广泛的爱戴和尊敬。

这几年有一个口号叫得很响,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我是不赞成的。经济与文化是彼此依存、互相服务的。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我看没有文化的经济是短命的经济。对市场经济,我们的认识太肤浅,而且有偏差。我在资本主义国家(指德国)待了10年,市场经济是怎么回事,我有一些认识。就德国而言,它的经济不仅是高技术经济,而且是高文化经济,换句话说,正因为它是高文化经济,所以才是高技术经济。现在有不少人将文化等同于艺术,又将艺术等同于娱乐,于是文化便成了娱乐,越来越偏。不错,艺术是有娱乐功能,但娱乐只是艺术的功能之一,不是它的全部;尤其要弄清楚的是:有娱乐功能的并非都是艺术、都是文化。”

接下来,季先生好奇同时又很有兴趣地询问了我的情况和我女儿的情况,当我告诉他我女儿曾是他的学生(当时季先生任北京大学副校长)前几年刚毕业时,他笑了起来,说:“我明白了,这未名湖曾是你常来的地方。”继而,季先生又问我:“你很小时家里便有那么多的书看,而且从《古文观止》到普希金的诗都有,家长是做什么的?”我告诉季先生我父亲与他是同一代人,三四十年代曾在金陵大学读书,后参加了革命,现已离休。季先生若有所悟,说:“书香门第,诗礼传家。”又说:“当年我也考虑过报考金陵大学,但同学们都劝我北上,说山东人适应不了南方的生活习惯,最后就来到了北京。当时我同时报考了北大和清华,并同时被两校录取,我选择了清华,入了西洋文学系。”我告诉季先生我父亲进的是金陵大学历史系,学欧洲史。季先生笑着说:“也带‘洋字嘛!”

经过这么一段“过门”,季先生同我的距离愈来愈小了。在他眼里,我父亲是他的同代人、我是他的同行、我女儿是他的学生,而当我同他谈起《沙恭达罗》时,季先生则完全视我为知己,竟无话不谈、有问必答了。在这种气氛下,我就普希金、《沙恭达罗》、哥廷根大学、德意志崛起、东西方文化、教书育人、学术研究等问题向季先生一一请教,先生均谈出了很深刻的意见。我很感动,一再向季先生表示感谢,季先生很动情地说:“今天我很高兴。我这里每天都有来访者,不是领导就是同事,不是学生就是记者,还有就是国际友人,我对他们说的话都是‘标准答案。今天不一样,我们是萍水相逢,彼此均无功利之图,谈得很投机,希望有机会再聊。”分手前我同季先生合了影。

当晚,我根据回忆将季先生上午的谈话内容详细记入了日记。几天后,我给先生送去了照片,又交谈了约半小时。2000年春,我作为河南省期刊工委代表团成员去俄罗斯、白俄罗斯、乌克兰等国进行了访问,重点参观访问了普希金、托尔斯泰、果戈里、涅克拉索夫等俄国文化名人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故居,回国后专程去了一趟北大,兴奋地向季先生畅谈了访俄的感想,季先生笑着说:“从去年6月到今年春,在半年时间内,你同普希金打了两次交道,算是圆了你的普希金梦了,真为你高兴。”

二、《沙恭达罗》影响了但丁对《神曲》和歌德对《浮土德》的创作

知道季羡林这个名字是在半个世纪前的1959年,当时我在天津市第一中学念高中,星期天常去新华书店蹭书看,所看的书多为18世纪、19世纪欧美的文学作品,只看不买。一次,我在书店新书架上发现一本刚上市的书《沙恭达罗》,作者伽梨陀娑,译者季羡林。这是一部印度古典诗剧,讲的是印度国王豆扇陀与静修林修女沙恭达罗之间的爱情故事。全剧共七幕,用诗写成,结构九曲连环,情节荡气回肠,诗文优美流畅,我沉浸其中,不能释手,便买了下来。自此,我记住了翻译家季羡林的名字,如同读普希金的诗集记住戈宝权一样。40年来我一直关注着季羡林先生的学术活动,随着了解的深入,我才知道季先生是北京大学教授,是一位卓有成就、蜚声国际的东方学大师,他的译作只是他东方学研究的一个组成部分,不是一种纯文学的翻译活动。

“文革”中“破四旧”,学校是重灾区,教师是重点。但由于在查抄旧书时得到了学

生的掩护,我的数百册“封资修”書籍幸免于难,得以保存下来,其中包括《沙恭达罗》。《沙恭达罗》是我平日翻看较多的书之一,其中许多台词(诗)都能背诵。1999年6月当我在北京大学未名湖畔邂逅季先生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沙恭达罗》,我对先生讲了上面所说的经历,并随口背诵了其中的两段台词(诗):

高位重望只能满足一时的贪心,

保护已获得的东西更增加苦恼,

王位正像用自己的手撑着的遮阳伞,

带来的不是休息,而是疲劳。

从降生起就不知道什么是虚伪,

这样的人说的话竟没有任何权威,

那些拿骗人当做学问去研究的人,

他们的话反而成了玉律金规。

季先生边听边笑边点头,显得很开心、很激动,说:“《沙恭达罗》是1959年出版的,之后沉寂了整整40年。在这个时候听到有人提及它并背诵它,我很意外,也很感动。《沙恭达罗》没有什么宏大的主题,只是一个优美的爱情故事,是一种较典型的唯美主义作品。它的作者伽梨陀

是公元4世纪印度的伟大诗人,故全剧用诗写成。《沙恭达罗》的价值在于它将爱情这样一个古老的故事、平凡的主题,写成了集真善美于一身、万古常新的伟大诗篇。《沙恭达罗》是印度人民的至宝,正如《红楼梦》是中国人民的至宝;印度人熟悉沙恭达罗,正如中国人

之熟悉林黛玉。不同的是,《沙恭达罗》早《红楼梦》1 000多年,所以它对世界文学的影响是《红楼梦》所不能比的。《沙恭达罗》的‘诗剧形式直接影响了其后整整10个世纪的意大利诗人但丁对《神曲》的创作;德国大诗人歌德高度评价《沙恭达罗》,承认自己的《浮士德》深受《沙恭达罗》的影响;与歌德齐名的德国诗人席勒曾对友人这样谈起《沙恭达罗》:‘在古代希腊,竟没有一部书能够在美妙女性温柔方面,或者在美妙爱情方面,与《沙恭达罗》相比于万一。我初读《沙恭达罗》时是在德国,20多岁,先后看过英文、德文、

梵文三种文本;我翻译《沙恭达罗》时已40多岁,但记忆力还非常好,差不多能把全剧中的所有台词(诗)背下来,现在不行了,我现在的记忆力就如同《沙恭达罗》中的两句诗:‘老年人的记忆就像一盏快要熄灭的灯的光焰,它刚刚闪出一点光亮就又屈服于黑暗。”念毕,季先生笑着问我:“还记得这两句诗出自何人之口吗?”我说:“是豆扇陀国王的侍从说的。0年前读它没什么感觉,现在深有体会。”季先生说,我看你的记忆力不错,离“熄灭”还早着呢。我从1959年接触《沙恭达罗》,到1999年整整40年,其间搜集了不少东西方对于《沙恭达罗》的评价,尤其关心国内学术界和文坛对《沙恭达罗》的态度,但对国内的反应很失望、也很不解,一直想弄个明白却又一直未遇到可请教之人。如今《沙》剧的译者就在眼前,释疑解惑,此正其时,于是便将问题向季先生提了出来。季先生只笑不语,显然不想回应这一提问;但可能考虑到我不是领导、不是同事、不是学生、不是记者,只是一位《沙恭达罗》的热心读者,就说道:“作为《沙恭达罗》的读者,你是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的第一人。《沙恭达罗》在中国少为人知,首先是它的印数很少,第1版(1959年版)大概只印了千余册,此后未再版,国人多不知道它;其次是当时中印关系冷淡,对来自印度的文学作品反应也就冷漠。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沙恭达罗》的尘封主要是它的主题不合时宜,在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人们如何去接受一个国王与民女之间的爱情故事?这不是在鼓吹阶级调和论吗?事实上,在‘文革中有人就是这么批判我的。”季先生的这段话同时也解开了我的另一谜团:《茶花女》《费加罗的婚礼》《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等在中国可以上舞台,而文学价值远在它们之上的《沙恭达罗》为什么没有上舞台。于是我就《沙》剧能否在近期搬上舞台询问了季先生,先生说:“也有人向我提到这个问题,并在积极张罗此事,但我没有什么具体意见。诗剧不同于话剧,也不同歌剧,在舞台上不容易出效果。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拜伦的《唐璜》都是伟大的作品,但又都是用诗写成的,从未整本地演出过。我在德国时在剧院看过席勒的《阴谋与爱情》(我插话:恩格斯说它‘是德国第一部有政治倾向的戏剧作品,先生点头说‘是),但它是被处理成歌剧的形式,故屡演不衰。《茶花女》如果是话剧、诗剧而不是歌剧,能那么火吗?《费加罗的婚礼》也是在莫扎特为其谱曲后才大放异彩的。我想,《沙恭达罗》如以诗剧的形式搬上舞台,效果未必好;但若将其谱上曲,取歌剧形式,效果一定不错。只是中国近代歌剧多为革命题材,曲调高亢,缺少委婉细腻的爱情表达,其作曲家要为《沙恭达罗》谱曲,恐难适应。”这时,我急不可待地插了一句:“要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作者雷振邦在世就好了。目前的作曲家中,《枉凝眉》的作者王立平和《思念》的作者谷建芬也许能胜任。至于沙恭达罗的扮演者,则很难找,因为她太完美了,正像在中国很难找到一位‘林黛玉一样。考虑到形象、气质以及这是一部歌剧,则非毛阿敏莫属了,只是年龄偏大一些。”季先生笑着说:“我是看不到歌剧《沙恭达罗》了,也没有时间去关心它上舞台的事,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若有热心人能促成此事,我乐见其成。”以上季羡林先生关于《沙恭达罗》的意见虽然是在非正式场合谈出的,却非常重要,值得重视。因为,毕竟季先生是世界著名的印度学大师,同时又是《沙恭达罗》的译者。

三、哥廷根就是德国的佛罗伦萨

季先生是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完成自己的硕士、博士学业并奠定其学术基础的,这一点我在“文革”前就知道了,但当时对哥廷根大学、哥廷根市以及它们对于德国的意义毫无认识。1978年我在南京大学师从林德宏教授学习科学思想史,对德国科学在18世纪后的崛起与发展以及德国

科学对于人类科学技术进步的贡献,有了较深入的了解和认识,这时我才明白哥廷根和哥廷根大学对于近代德国的意义。一座小小的城市、一所历史并不算很悠久的大学,何以能在德国近代史上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我希望季先生能为我解开这个“哥廷根之谜”,便对季先生说:“先生与哥廷根有不解之缘,但国人对哥廷根多半都很陌生,对哥廷根大学也知之不多。我是在学习科学技术史和科学思想史的过程中开始关注哥廷根和哥廷根大学的。我注意到,从1910年到1967年,在半个世纪内,哥廷根大学竟先后有11位科学家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或化学奖,其中

有几位还是世界科学界的领军人物,如提出量子概念的马克斯•普朗克,创立量子力学的海森伯,发展了量子力学并首先提出波函数概念的玻恩等。哥廷根大学成功的奥秘在哪儿?”季先生听我提起哥廷根, 思绪一下子倒回到60多年前的1935年,当时的季羡林24岁,刚刚从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德语专业毕业,因中德两国互换留学生而进入哥廷根大学。在简单追忆他赴德留学的经过后,季先生便回到了我的问题上,说:“哥廷根是个很小的城市,在中国只能算一个镇,不到10万人口,其中近半数都是来自德国各地和世界各国的哥廷根大学的学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学城。哥廷根市是因哥廷根大学的存在而发展起来的,市、校一体,很难分开,与其说校在城中,不如说城在校中,这一点很像牛津和剑桥。事实上,哥廷根大学就是18世纪30年代由英国国王乔治二世出资并仿照牛津、剑桥两所大学创建的,后人也因此称该校为‘德国的牛津大或‘小剑桥。我初来哥廷根时,第一感觉是‘静,校园如田园,匆匆而过的不是哥大的学生,便是为哥大服务的行政、后勤人员,绝无

闲杂人等;第二个感觉是‘美,哥廷根以风景秀丽著称欧洲,城东山林密布,城区绿草如茵,气候温和,四季如春,是一个难得的学术乐园,是一片远离市场喧嚣的文化净土。至于你所说的奥秘,当时我很年轻,不可能懂,后来在北大当了老师、做了校长,才渐渐明白,哥廷根大学之所以被称作‘小牛津、‘小剑桥,原因就在于抓住了办大学的根本——用一流的教授办一流的大学。你刚才说的那11位诺贝尔奖获得者,都是哥廷根大学的教授,其中还有师、生前后获奖的。其实还不只这些,大数学家高斯、希尔伯特,享誉世界的童话作家格林兄弟,《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作者韦伯等,也都是哥廷根大学的教授;我的导师瓦尔德施米特、西克两位教授是当时西方关于梵文和吐火罗文研究首屈一指的大师。作为教师,你我都明白:一个学校有一位这样的大师就很了不起了,可哥廷根大学这样的大师有几十位,学校还能办不好吗?反观我们自己,‘文革中的‘牛棚专关学术权威,而且第一批进去的准是大师级的。好教授没有了,好大学从何而来?我当北大副校长时曾说过,北大要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并保持世界一流大学地位,其关键是建设教师队伍,要有由几十位国内乃至国际一流的教授组成的大火车头牵引着北大往前跑。反之,弄垮一所大学也很简单,你只要弄跨它的教师队伍就行了。”季先生说这段话时,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名师出高徒”的古训和爱因斯坦的一句名言:“成为学者的最佳途径,是生活在学者们中间。”我读过季先生的不少作品,包括那满纸辛酸的《牛棚杂忆》,但我一直小心谨慎地想避开“文革”,不提“牛棚”,不料先生自己倒讲出来了,这使我顿时语塞。但季先生言犹未尽,接着说:“哥廷根大学对德国的贡献还在于它所培养的学生分布于全德国,并把哥廷根大学的精神带到全德国。在哥廷根大学成立百年后,19世纪30年代,德国已从一个四分五裂的城邦国家变成一个统一的、强大的德国,至19世纪中叶,德国已取英法而代之,成为世界科学中心,这种巅峰状态一直保持到20世纪初美国后来居上。我在德国时听哥廷根大学的瓦尔德施米特教授说,当年(1803年)拿破仑占领德国时,许多大学都被解散了,只有哥廷根大学被免一劫,拿破仑说:哥廷根大学不只属于德国,它属于整个文明世界。由此可见哥廷根大学在欧洲的影响和它的世界地位。你问哥廷根市在德国的地位?照我看它就像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哥廷根就是德国的佛罗伦萨!”季先生说他1980年作为北大副校长率中国社会科学代表团(任团长)去欧洲访问时,曾专程回哥廷根大学看望他的几位导师,其时西克教授已故世,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已83岁高龄,哥廷根大学虽已物是人非,但安静依旧、美丽依旧。我说:“中国人讲衣锦还乡,您这是衣锦返校了。”季先生笑了,笑得很天真、很开心。

四、在西方文化形成过程中德国贡献了什么

小时候,我是先知道世界上有个德国,后知道美国。这同父亲留在家中的书有关。书橱中有《少年维特之烦恼》《浮士德》《罗曼采罗》《哈尔茨山游记》《阴谋与爱情》《布登勃洛克一家》等,我虽看不懂却又经常翻看,只记得作者的名字有歌德、海涅、席勒、托马斯•曼。当时的印象是:德国出大诗人、大作家。1960年代初,我国大学的哲学课本用的是苏联教科书《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一开始就讲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来源及形成,于是在我心中,德国的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便与英国的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和法国的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等思想家一道成了马克思主义的“近亲”了,联想到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是德国人,于是又得出结论:德国出大思想家。1980年代,我一度在学校高等教育研究室工作,由于研究工作需要,我阅读了不少有关教育史和高等教育方面的著作,方知现代意义上的高等教育诞生在德国,那个被称作“现代高等教育之父”的人叫洪堡,是德国的哲学家和教育家,是他第一个正确地规定了高等教育的性质并将“研究与教学并重”确定为大学的办学方针,而在此之前的大学尽管历史可以追溯到六七百年以上,但都是为培养神职人员和政府官员服务的,基本上没有科学和人文方面的课程。也是在这个时候,由于教学的需要,我为了更深入地认识资本主义,又读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以及《社会科学方法论》,对两书的作者马克斯•韦伯产生了极好的印象,心想,这人有资格列入由亚里士多德、弗兰西斯•培根、卢梭、康德、伏尔泰、罗素、卡尔•马克思等人构成的人类伟大思想家的队伍。及至后来,在自然科学史和自然辩证法的教学中,我又比较详细地了解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诞生过程,对普朗克1900年就提出量子概念、爱因斯坦1905—1915年就完成了相对论、玻恩等1930年代就建造起了量子科学大厦颇为惊诧。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是20世纪自然科学四大发现中的两大发现(另两项分别是遗传密码和系统科学),它们的诞生更新了此前自然科学的基本框架,从根本上改变了现代自然科学的图景,其意义怎么估计也不会过高。而作出这两大发现的几位科学巨人竟然都是德國人!德国对人类文化作出了巨大贡献已毋庸置疑,可是德国又是两次世界大战的始作俑者,战争导致数千万人失去生命。如何理解德国文化对西方文化、对人类现代文明的贡献?当文明和野蛮同时发生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身上的时候,如何作出合理的解释?难道德国真的如海涅所说,是“一个冬天的童话”?

显然,回答这一问题没有比留德10年归来的季羡林先生更合适的人选了。对德国,季羡林先生可能有着非常复杂的感情,每当我提到文化,他总是很开心;但若提到战争,他马上就变得凝重起来。所以,对于我的问题季先生首先回答的是最难回答的后半部分——他想把这一页尽快翻过去。季先生说:“我在德国的10年(1935—1945),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和德国人一起,目睹了希特勒和德国法西斯准备战争、发动战争、进行战争直至彻底战败的全过程。当时的德国实行军事管制,对外的通讯、交通完全中断,我急于回国而不能,只能蜗居于哥廷根小镇,跟着瓦尔德施米特、西克等教授从事学术研究。当时对食品等物资实行配给制,生活很清苦,所幸在导师的指导下,我的学问日进,是一种安慰。那场战争是希特勒对德国人民的一场欺骗,是强加于德国的一场灾难,与德国人民无关。我的几位导师和哥廷根大学的多数教授都是反对的。你说‘文明与野蛮集中于一个民族身上,这话不对:文明属于德国人民,而野蛮则属于希特勒及其法西斯集团,当时爱因斯坦等一大批科学家逃出德国就说明了这一点。

说到你的问题的前半部分——德国文化对西方文化乃至人类文明的贡献,我倒真是有些发言权的。以我在德10年的观察,我感到在近现代史上,德国文化得到了全面发展,其对西方文化、人类文明的贡献也是全面的,你列举的那些人都是哲学、文化、科学等领域的代表人物,其中马克思和恩格斯以及他们创立的科学社会主义学说更是对人类的伟大贡献。但这一切为什么都发生在19世纪?是什么导致德国在这个时期的空前繁荣?德国文化在西方文化、人类文明中究竟占据什么位置?这是一个人们很少提及然而又很有学术意义的问题。之所以人们很少提及,是因为德国对于世界来说,是一个连续两次犯错误的国家——一战、二战都是由德国发动的,二战后世界上所有国际组织的领导层都不见德国人的身影,话语权完全由英、美、法垄断着。说到这里,我给你讲个故事:1980年我去哥廷根大学看望导师时,曾对德国二战后在废墟上取得的成就向导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表示了祝贺和敬意,教授说了一段话,意味深长。他说:‘世界是一个大家庭,德国曾经是这个大家庭的一个坏孩子,他很聪明,但品行不端、屡犯错误,为世界大家庭里的其他成员所厌恶,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二战后的德国是带着负罪的心情回到世界大家庭的,所以很谦虚、很谨慎,对德国曾经犯过的错误从不讳言,而且利用一切场合向世界道歉。过去的德国集中精力于战争,国家畸形发展;二战后的德国集中精力于建设,自然步伐就加快了。我同德国人打了10年交道,有许多德国友人,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做事认真、严谨、精细,但为人单纯、直率、坦白,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这段话正如其人。

说到德国文化在近现代的发展繁荣,可以列出几十位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人物,他们都是德国文化各个领域的代表,但其中有几个人更为特殊一些——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及其取得的成就,既是德国文化在近代发展繁荣的象征,又是导致这种发展繁荣的原因。一个是马丁•路德,宗教改革家,他是第一个将《圣经》译成德文的人,也是欧洲历史上第一个挑战教皇权威的人。在此之前,欧洲处于中世纪的黑暗之中,教皇凌驾于世俗政权之上,社会停止不前,马丁•路德在其发表的大量文章中呼吁宗教改革,指出教皇无权干预世俗政权,教皇也不是《圣经》的最后解释者,掀起了一场席卷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这个运动和当时正在进行的文艺复兴运动,在欧洲近代史上起到了解放思想的作用。

另一个不容忽视的人是康德,他原本是一位自然科学家,讲授物理学和数学及自然地理,后研究并讲授逻辑学、伦理学、形而上学(当时对哲学的称谓),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他提出的康德—拉普拉斯星云假说至今在天体物理学中仍占有重要位置,他开创的德国古典哲学后来涌现出了黑格尔、费希特、谢林、费尔巴哈等一批著名哲学家。德国古典哲学对19和20世纪的西方哲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诞生准备了思想材料。在德国,康德是规律和理性的代表,其影响之深远可想而知。

第三个影响德国近现代史的人是洪堡,他是早期的哥廷根大学的毕业生,算起来应是我的校友与学长啦!这个人我们做教师的都知道。他是一位哲学家,又是一位高等教育的改革家。洪堡提出的‘教学必须与研究相结合的教育思想,终结了此前教育只培养僧侣和官员的传统,开始为社会发展培养科学家、工程师和其他实用人才,大大推动了社会前进的步伐。今天全球的高等教育仍然在实践着洪堡的办学思想。

第四个影响德国近代史的人是马克斯•韦伯,他是德国社会学的开山祖师。他提出的社会学研究方法(重价值判断,重理解)在全世界推动了社会学研究;他的代表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精辟地阐述了隐藏在资本主义发展背后的心理驱动力(即资本主义精神)与新教伦理的逻辑关系,认为新教伦理是赋予现代资本主义以独特的理性精神和生活方式的主要源泉,对认识资本主义、理解资本主义、发展资本主义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被认为是近代唯一可以同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相提并论的资本主义制度的奠基之作。

至于马克思、恩格斯及其学说,其影响从一开始就越出德国而属于全人类,当然是德国近代史上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伟大人物了。

以往人们谈近代史,谈西方文明,谈近代人类文明,讲意大利、讲英国、讲法国较多,讲德国的不多,这固然同德国曾经是个‘坏孩子有关,也同人们对德国缺少认识有关。对于欧洲和世界近现代文明的形成,意大利贡献了文艺复兴,英国贡献了产业革命,法国贡献了资产阶级大革命,而德国贡献了宗教改革、贡献了哲学思想、贡献了现代教育制度、贡献了资本主义精神,更贡献了科学社会主义学说,其贡献不在意大利、英国、法国之下;至于美国,它只是西方文化的一个集大成者,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扬了西方文化而已。”

五、西方文化是在文艺复兴后形成的进步文化

学贯中西、识通古今,是中国知识分子终身追求的学术品位,是一种很高的境界,然而对多数知识分子而言,它充其量只是一种鞭策和激励,可望而不可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里的一个关键问题是:“西学”究竟指什么?是单指来自西方的知识还是泛指西方文化?中国近代以来,自王国维以降,学贯中西的大师大约有十多位,正是这些灿若晨星的大师延续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香火,又传递了西方现代文化的薪火,使中国成为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没有中断自己历史、唯一没有丧失其精神独立性的国家。从这个意义上看,将学术大师视作“国脉所系”的国宝是很自然的,遗憾的是在信奉“学而优则仕”的国人中又有多少人认同此理呢?这不能不是一种悲哀。

2000年我随团访问俄罗斯时,感触最深、最受震憾的,不是克里姆林宫的巍峨,不是冬宫、夏宫、叶卡婕林娜宫的辉煌,也不是红场的气派,而是位于莫斯科郊外的新圣女公墓——那里长眠着自彼得大帝以来为俄罗斯的独立、自由、富强、繁荣而终其一生的民族瑰宝,包括思想家、科学家、作家、诗人、军人、社会活动家和艺术家,约数百位,一人一墓,一墓一格,墓前有青铜塑像,墓碑有生平介绍,墓周有大理石围栏,庄严肃穆,驻足者无不脱帽致敬。他们中间有思想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作家果戈里、诗人涅克拉索夫、军事家库图佐夫、巴蕾舞演员乌兰诺娃、卫国战争英雄马特维也夫以及著名的为抵抗德国法西斯而前赴后继、英勇献身的姐弟俩——卓娅和舒拉。新圣女公墓是国家公墓,入葬其中是极高的荣誉,可谓备极荣哀,能否入驻是由国家杜马(议会)决定的。2006年我在伦敦小住时用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参观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该教堂与英国国会毗邻,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来访者并非都是教徒,多半是来参观其中的名人馆。该馆有上百个房间,每个房间就是一个墓地,一人一间,彼此相通,内有墓穴、雕像、介绍、实物,大科学家牛顿,大思想家弗兰西斯•培根,大诗人拜伦、济慈、彭斯,大作家狄更斯,名将威尔逊等人的墓皆在此。位于英格兰埃文河畔的小镇斯特拉斯夫,是大剧作家莎士比亚的出生地,故居完好,一如当初,周围辟建的莎士比亚广场、莎士比亚公园、莎士比亚博物馆,以剧中人物雕像、场景、文物等形式再现了莎士比亚对英国文化的伟大贡献,这个五万人的小镇完全为莎士比亚而存在,人人都在为莎士比亚而工作着。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情况与此相似,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都表明西方对于文化的重视,它们理解的文化是一种精神、一种气质、一种品位、一种建制、一种延续民族和国家的血脉,而不仅是吹拉弹唱、流行歌曲。自欧洲归来后,我对西方文化有了新的认识:西方文化之所以能涵盖西方诸国,形成一个具有特定内涵而又具普遍性意义的概念,一定是有其原因的,至于是什么原因,我回答不出。而东方文化则不同,南、北亚(如印、中)东、西亚(如中印与阿拉伯)在文化上差別很大,并没有形成一个整体;亚、非虽同属东方世界,竟很难找到文化上的相似之处。于是我对“东方文化”这个概念产生了疑问。我知道,季先生是一位典型的中西合璧型学者:既有深厚的国学基础,又系统地接受过西方教育;留欧长达10年,学的却是东方学内容,归国后又一直从事东方学研究,这样的经历在学者中不多,是最有资格对东西方文化之比较置评的。

我向季先生提出了我的问题。先生说:“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从张之洞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开始,讨论了差不多一个世纪,但至今并没有人给出标准答案。‘西学就是西方文化,包括西方的思想文化、科学文化、制度文化、器物文化等,这没有什么疑问。‘中学就是中国传统文化,或曰国学,这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所谓的‘东方文化的提法是欠妥的,我自己从不使用这一类概念。为什么?你的感觉是对的,这个所谓的东方文化,其内涵是不清楚的,我看到有人著文论述东方文化,但所列举的一些特征全是中华文化的内容。什么‘秉持中庸,也包括伊拉克吗?什么‘温良敦厚,也包括日本人吗?经不起推敲嘛。西方文化则不然,欧洲有三四十个国家,习惯上又分东、西、南、北、中5块,但就文化而言,各国相似度很高,所以可包括于‘西方文化之中。欧共体、欧盟之所以能搞成,欧元之所以能通行,是因为各国文化相通、交流容易、跨文化障碍低。你弄个亚共体、亚盟试试,怕是永远弄不起来,因为各国彼此之间共同性很少。所以,‘西方文化这一概念确定性很强、很高,‘东方文化作为一个概念,其模糊性也很强、很高。”

季先生关于东西方文化差异的这一观点,是从文化形成的角度讲的,不涉及内容比较,这一点与学术界不同,后者重视的恰是内容之比较。我向季先生表达了我的上述想法。季先生看出了我的意图,正告说:“我不赞成从内容上、特征上去概括东西方文化,那是不会有标准答案的。重要的是搞清楚西方文化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能形成,而东方为什么未能形成相对统一的文化。”我请季先生就此深谈下去,季先生说:“常有报纸、刊物就东西方文化问题请我写文章,我谢绝了,我说了9个字:不好写,写不好,不写好。今天我说点个人感觉。你不是领导,不会批评我;不是学生、同事,不会误导你;不是记者,也不会捅出去。文化人类学关于文化分类是有原则的,大体上是综合考虑自然环境、社会形态、语言文字这三方面的相似程度和区别程度,三方面各自还包括一些更具体的指标。讨论西方文化的形成自然也不能例外。留德10年,除德国外,我走遍了欧洲,事实上就是在西方文化中生活了10年。由于我主修的专业除梵文、吐火罗文、印度学、佛经外,还有比较文化、比较文学,所以很注意各国的思想史、文化史。根据我的观察、研究,西方文化中的共同性、相似性是由以下几种要素形成的。

其一,是人种和肤色。欧洲各国的人种虽也小有区别,但差异不像东西方之间那么显著,何况又同为白皮肤。中国人与日本人、韩国人,彼此很容易识别,但西方人对此分辨力很差。同样,我们也分辨不清荷兰人与爱尔兰人。不过,我在德国养成了一项本领:我能从一群欧洲人中分辨出谁不是德国人,至于他究竟是哪国人,我依然分辨不出来。

其二,是语言和文字。欧洲国家的语言多脱胎于拉丁系统或斯拉夫系统,使用拼音文字,语音不同但字母相近,我到德国的第三年就能阅读几种文字、讲几种语言,虽不熟练,但不觉困难。后来我发现在欧洲,这种能操几种语言的人很多,尤其是知识界和社交界。中国人走出国门便聋了、瞎了,欧洲人走出国门若不出欧洲,多数人无语言文字障碍。

其三,是宗教和信仰。欧洲人普遍信教,初为统一的基督教,后又派生出天主教、东正教、犹太教,但万变不离其宗,均以《圣经》为经典,只是各教派对《圣经》的解释不同。宗教改革后,各教派的教义便相对确定了,但彼此相安无事,不像伊斯兰教中的逊尼派与什叶派那么对立。在西方,出国人员可以去任何一座与他信仰相同的教堂做礼拜,甚至请求帮助,一般不会遭拒绝。

其四,是历史和传统。欧洲在地理上连成一片,一座山脉(如阿尔卑斯山)、一条河流(如多瑙河、莱茵河)往往穿过许多国家,人口在不同国家间流动性很大,互有交叉。中国是多民族国家,而欧洲国家都是多国籍国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肤色相同,难分彼此。欧洲在历史上经历的几次大的战争、运动、革命往往很快波及到所有国家,如罗马帝国的入侵、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和资产阶级革命等,共同的经历形成了不同国家之间极具相似性的传统乃至习俗。其中,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影响最大,波及最广,所以民主意识和科学意识在欧洲各国根深蒂固,没有文艺复兴运动便没有后来的产业革命和资产阶级革命。‘意大利文艺复兴之所以在后来改称为‘欧洲文艺复兴,原因也正在此。文艺复兴终结了欧洲的中世纪,是欧洲后来居上、追赶并超过中国等东方先进国家的契机,它使欧洲完成了一次‘成人的洗礼。应当说,自此以后,‘西方、‘西方文化这些概念便形成了。

其五,是制度和管理。由于欧洲各国均相继经历了文艺复兴、产业革命、资产阶级革命,随后便形成了大体相同的经济制度、政治制度、意识形态和文化模式,其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管理方式因此也逐渐趋同,例如议会式民主、小政府大社会、三权分立等。至此,所谓的西方文化也由软变硬,完全模式化了。

需要指出的是,在这些因素中,基督教和文艺复兴最重要,是解读西方文化的两把钥匙。”

如此透彻的关于西方文化形成过程的分析,我是第一次领教。此前我所看到的一些讨论东西方文化的文章之所以不深不透,原因可能有两个方面:一是作者好大喜功,本末倒置,对西方文化是怎样形成的还没弄明白就去列举其特征以及它与东方文化的区别;二是作者站在国门之内对国门之外的事指指点点、评头品足,其文章使人总有隔靴搔痒之感。季先生以“过来人”和“亲历者”的身份讲东西方文化,果然入木三分。此外,以往见到的此类文章,还有一个大毛病,就是对文化作了狭义的理解,热衷于讨论意识形态、思维方式等思想文化层面的东西,忽视了典章制度、管理运作等较硬层面的文化,因而总是浮在空中, 找不到落脚点。季先生的分析兼顾了文化的软硬两个层面,所以显得透辟。

季先生不愿用一、二、三、四这种形式谈西方文化的特点以及它与东方文化的区别,但却有根有据、条分缕析地叙述了西方文化形成的过程,其谈话使我从中体悟到:“西方文化”是已经成形并成熟的文化,而所谓的“东方文化”尚未成形,其内涵是模糊的。西方文化是欧洲各国相继经过宗教改革、文艺复兴、产业革命、资产阶级革命几次洗礼后而形成的文化,因而是一种内含人文关怀和理性精神、内容很确定且形式很完备的文化;而东方各国没有经过这些洗礼,更多地保留和延续了本国、本民族传统的东西,因而彼此之间缺少同质性、更多差异性,很难用一个声音说话。既然东方文化作为一种一体的区域文化尚未成形,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东方文化大师”了,季先生坚辞不受这顶桂冠可能缘于此。我把自己的理解告诉了季先生,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季先生特别告诫说:“对西方文化不必作阶级属性的解读,文化是人类的生活方式,西方文化只是西方人千百年来尤其是文艺复兴以来形成的生活方式,不能等同于社会制度。不能一提西方文化就视为资本主义文化、资产阶级文化。西方文化中积极的东西多于消极的东西,其科学精神、人文精神是人类重要的文化遗产,对近代人类经济发展、社会进步是产生了推动作用的,应当继承、发扬;也有消极的东西,但并非不能识别。总之,对西方文化要正视,不要斜视。”

六、传道、授业、解惑是中国被动式教育的思想淵源

季先生对我的经历很感兴趣,并有些不解,在我们通过交谈已很熟悉的情况下,问我:“你父亲是学文科的,留在家里的书籍也都是文科书籍,你从小接触的就是这些,已有较好的文科底子,为什么后来选学了理科呢?”我告诉季先生当年对文、理都不太懂,觉得理科好学而

文科深浅难测便学了理科。其实当时无论学文学理都很盲目,讲不清其中的原因。1978年入南京大学师从林德宏教授学科学思想史和自然辩证法,此后就不再教数理化了。但我目前的专业是文理结合的——从业者多是理工出身而中途改换门庭的。没想到我的经历引出了季先生关于文理关系——人文与科学的关系——的一段精彩的谈话。季先生说:“30年代我念大学时,青年人大多重理轻文,我在国内有这种感觉,到德国后仍有这种感觉。哥廷根大学最著名的教授都在理学院,而理学院也的确出了不少人才,后来成了大科学家,他们是学校的骄傲。当时德国青年考哥廷根大学就是冲着理学院去的。1980年我率团访问欧洲回哥廷根大学看望时,导师告诉我,哥大的文学院(含人文、社会科学)目前是哥大的骄傲,生源很好,原因是在科学高度发达、经济高速发展的德国,人们物质享受太多而精神感到空虚,社会问题五花八门。大学的‘生产线像流水作业一样把一批又一批的工程师输送到社会上,已使国家不堪重负,许多畢业生找不到工作;与此同时,社会需要哲学家、文学家、诗人、音乐家、心理学家、历史学家等人才,但供不应求。这反映出一个带规律性的问题:国家欠发达、处于经济高速发展阶段时,人们多重理轻文;国家高度发达后,社会进步重于经济发展时,人们多重文轻理。所以,重理轻文目前在德国等发达国家已不存在,但在我国却依然如故。好的大学是文理并重的,甚至文科的分量还稍重一些,牛津、剑桥、哈佛、耶鲁均如此,北大、复旦也是这样。文理关系就是人文与科学的关系、两种文化的关系。科学向人们提供的是关于自然的知识,这类知识教人们正确认识自然,以便加以利用,其功利性很强;人文向人们提供的是关于社会发展和精神生活的知识,即价值标准,这类知识教人们如何分辨是非、善恶、美丑,以便趋利避害,从而生活得更有意义。它们是相辅相成的,又是互相约束的;追求功利的科学只是人类生存、发展的手段,而追求价值的人文才是人类生存、发展的目的。科学如果没有人文的约束,就是功利失去了价值尺度,这样的科学对人类是福是祸就很难说了。”季先生的这段话于无意中回答了一个我一直想弄明白的问题,一扫我头脑中几十年的疑云。我从1960年代走上讲台至1999年,已做了30多年的教师,脑子虽时时装着老祖宗韩愈“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导,视为金科玉律,但我对教育并不真懂。教育旨归何处?好的教育要达到一种什么样的境界?我作为一名教师向坐在身旁的前北京大学副校长季羡林先生进行讨教,这一次季先生没有迟疑,很痛快地说:“我们都是教书匠,我很愿意同你讨论这个问题。

我先问你,作为教师,你是怎样理解这个职业的?”“传道、授业、解惑呗,这不是天下教师共同的从业宗旨吗?”我对这个简单问题的回答不是痛痛快快,而是迟迟疑疑。心里琢磨:先生问我这么简单的问题,一定另有深意。果然,针对我的回答,先生进行了评论:“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而且全国的教师可能都会这么回答。因为这是两千年来中国对于教师职业宗旨的唯一答案、标准答案。但是,用现代教育的观点来分析,你不觉得它有什么问题吗?”由于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时有些惶惶然,不知如何应对。季先生接着说:“这6个字组成了3个概念,每一个概念都是一个动宾结构的词,传、授、解是教师的行为,其作用是去解决学生道、业、惑的问题,教师是主动者,学生是被动者,我讲你听,就是教育。千百年来我们就是这么做的,没有人提出异议。现代教育或者说西方发达国家的教育不这么看,它认为学习完全是学生自己的事情,教师只是领着学生学习的人。由于定位于‘学习是学生自己的事情,所以,现代教育把灌输式教育叫做被动式教育、继承性教育,把对话式教育叫做主动式教育、创造性教育。欧洲的大学普遍认为,大学教育要做到使学生毕业后具有三种能力:独立地获取知识的能力;独立地运用知识的能力;独立地创造知识的能力。对此我深有体会,我在哥廷根大学读书时,坐在教室里听教授讲课的时候是很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同教授或同学的讨论中或在图书馆里度过的。你学不学,每天都干些什么,教师从不过问,他所要做的是:向你推荐书籍——看不看由你;向你布置练习题——做不做由你;主持讨论会或答辩会,每个学生、研究生都必须与会——这可由不得你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用来评价西方教育蛮贴切,而我们是‘师傅领进门,从头管到底。所以,在西方,教师只要有学问就行;在我国,教师仅有学问还远远不够,还要有跟着学生转的本领和精力,中国的教师不好当啊!”季先生最后作结论说:“一言以蔽之,‘传道、授业、解惑是中国传统的教育理念,是中国被动式教育、继承性教育的思想渊源,它不适用于现代教育。”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非议“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师职业宗旨,它颠覆了在我国已存在并实践了近两千年的教育理念。这一颠覆有助于社会和每一个教育工作者明白:现代教育特别是现代高等教育,其

本质是一种学生主动式教育,其使命是培养能够独立地获取、运用、创造知识的人。

季先生对于教师职业宗旨的解读使我叹服,但他讲的是最根本的东西——理念。我这里还有更具体的问题需要“解惑”:教育追求的由低到高的境界层次是怎样的?季先生没有立即回答我的这一问题,只说:这是一个很细微同时也很冷僻的问题。在询问了我的用意之后季先生说:“最初的教育只是为了传授技艺,使人类的生产和生活能够延续下去。今天仍然可以看到这样的教育,如各种各样的技术训练班,办学宗旨很简单:掌握一技之长。比技艺教育高一层的就是知识教育了,技艺知其然,重操作;知识知其所以然,重原理。如今一般的教育基本上都是一种知识教育。比知识教育又高一层的教育应当是方法教育,知识教育是一种继承性教育,方法教育则是一种创造性教育,它教学生如何举一反三。如果说知识教育是一种‘吃鱼教育,那方法教育就是‘抓鱼教育。‘方法比知识更重要是人们的一种共识。

技艺、知识、方法虽然一个比一个重要,但都还停留在形而下的层次上,只有思想起了变化、精神有了升华,一个人高尚的气质和人格才算形成了,到达了形而上的层次。教育不是单纯传授技艺的训练班,它是造就全面发展的人的一种机制。所以,成功的教育,其最高的境界是人格教育。从掌握技艺、知识、方法,到有思想、有精神、有气质、有人格,一层要求比一层高,形成阶梯,这就是教育依次逐渐实现的四种境界。‘文革把好人的标准搞乱了,以‘站队划线:队站‘对了,坏人也成了好人;队站‘错了,好人也成了坏人。这让许多坏人钻了空子,也让许多好人受了委屈。前几年我们又把人才的标准搞乱了,以为人才就是能人。能而不好,是人才吗?要我说,人才首先是好人,好人而有才,就是人才。人才是社会的宝贵资源,好人则是社会的稀缺资源。‘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教育不能只管形而下,让学生掌握本领,成为‘能人;尤其要管形而上,让学生具有人格,成为‘好人。”

谈到教育、尤其是谈到高等教育,季先生一直显得很兴奋,总觉得有很多话要对我辈后学者讲。他勉励我说:“还是要好好读书,但要真读书,不是查资料。读书是一种精神需要,受求知欲望的驱动,没有功利的目的。查资料就不一样,目的明确,功利心强,资料用毕,束之高阁,如无需要,今生也许不会再去动这本书。”又告诫我说:“看书、积累知识是为了做学问,不少人以为知识就是学问,错了,你所追求的知识、已经掌握的知识,是前辈人创造的学问,例如书中的论断、定理、方程式等,对于你是知识,但对于前辈人是学问。知识是静态的、既成的、可传授的东西,学问是动态的、发展的、不可传授的东西。总之,知识是已创造的学问,而学问是待创造的知识。弄懂这一点很重要,否则有点知识便误认为自己有了学问,岂不自误又误人?”季先生不待我发问而主动对我叮嘱的这两点,是我不曾想过的。我想,把查资料当做读书、把知识当做学问可能是许多人的通病,我自然也在其中。今天经先生一点拨,觉得这还真是一件大事,思想豁然开朗,仿佛又“胜读十年书”。季先生是享誉世界的著名学者和比较文化大师,他学贯中西,著作等身,弟子三千,各据要津;他举足为法,吐辞为经,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然先生又谦和儒雅、平实厚重,待后辈如待挚友,视知己如视亲朋。其谆谆教导,言犹在耳;其殷殷期盼,刻骨铭心。值此与先生分手之际,纵有千言欲诉,竟无语凝咽;惟以长歌当哭,为先生送行:

结束了长达百年的疲惫的旅行,

开始了通向天堂的光荣的行程;

女神贝亚德在前面为您引导,

正如她曾经引导伟大的但丁。

走在前面的是伽梨陀娑,

跟在他身后的是莎士比亚、歌德、拜伦……

请先生随他们一路走好,

天使沙恭达罗将与您结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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