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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缘旧事

2009-07-04

读书文摘 2009年6期
关键词:电通中央日报刊物

范 用

《电通》画报一案

“文革”期间,一九六八年上海发生一件轰动全市的所谓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反革命事件”——“七一五反革命事件”。这一事件的起因是一份三十年代的电影画报《电通》半月刊。

《电通》出版于一九三五年五月至十一月。共出版了十三期,出版者电通公司,生活书店总经售,常务主编四人:孙师毅(施谊)、袁牧之、许幸之、司徒慧敏。电通公司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左翼电影制片厂,影片《风云儿女》、《自由神》、《都市风光》、《压岁钱》即电通出品,是当时公认的进步电影。

那时,我还在上小学。沙名鹿老师带着我看这些电影,他认识郑君里,正在筹拍《迷途的羔羊》,需要小演员演流浪人,打算让我去上海试镜头。我因为父亲刚去世,没有钱买火车票,去不了。

沙老师订有一份《电通》,借给我看,这是一份八开的杂志,有文有图,图片是影写版,刊物的格调高雅而严肃,毫无媚俗气息。它刊登电影故事,介绍电影演员,发表电影理论,有的译自苏联。几首风行一时的电影歌曲《义勇军进行曲》、《铁蹄下的歌女》、《西洋镜歌》就是在《电通》发表的。它用大幅照片介绍王人美、陈波儿、袁牧之、赵丹、金山、王莹这些最受观众欢迎的演员。聂耳在日本遇难,《电通》出了一期专号,发表聂耳遗作,《打长江》一歌就刊登于《电通》。这一期《电通》刊登施谊、吕骥所作的《聂耳挽歌》,我和沙老师唱这首歌,唱到“风在呼,海在啸,浪在相招。当夜在深宵,月在长空照,少年的朋友,投入了海洋的怀抱”,我们流下了热泪。

一九七○年在湖北成宁文化部“五七干校”,我和司徒慧敏曾经在一起回忆《电通》杂志。他是当年电通公司主要负责人。我们认为《电通》寿命虽然不长,却是研究中国左翼电影的重要参考资料,颇有文献价值。

一九七二年我从“牛棚”解放出来,去到上海看望老朋友。在福州路上海书店见到在那里担任经理的毕青和丁之翔,我请他们带我到书库看看,在一堆旧期刊下面,看到露出画报的一角。我说是《电通》,毕青一口咬牢说“不是”,因为公安部门有规定《电通》一律上缴,早已绝迹。我要他抽出来看,果然是《电通》,毕青十分意外。我请他将《电通》连同其他一些旧期刊卖给我,他犹豫了一下,卖给了我,十三本《电通》,只卖十块钱。

“七一五反革命事件”就发生在上海书店。“文革”前上海出版局有些负责人常在上海书店劳动,有一次办公室主任游云也去劳动,见到《电通》杂志上登有江青照片,想借用一下。丁之翔写了一张借条,请库房将全套《电通》借给他。为慎重起见,打了一个电话请示出版局负责人。这位负责人讲不可借出,就说库房有规定。此事就这样完结了。不料“文革”中管库房的人说这套杂志未归还,就在“七一五”这天。进驻上海书店的解放军工宣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开大会,要丁之翔下跪向毛主席请罪交代罪行。会后。听说在书店里找到了这份杂志,可是偏偏又说不是这一份,要丁之翔继续交代。丁之翔夫妇被送进“抗大学习班”,留下三个孩子在家里。游云为此也被关了二年半,放出来不久即逝世了。

为什么《电通》杂志会让人吃足苦头?难道江青做过演员见不得人?听说有人平日闲谈说江青就是在上海演过戏的蓝苹就遭了殃。最近我又翻看《电通》,见其中有一张剧照,蓝苹身穿军服。头戴青天白日党徽的帽子。试想“文革”期间若在谁家抄出一张你身穿国民党军服头戴党徽的照片,其后果如何?无怪乎这张剧照连同《电通》杂志务必彻底消灭。

以上即为“《电通》画报一案”。一本电影杂志,竟然扯上反革命,真是匪夷所思,贻笑后世。《水》之歌

七十年前,苏州城内九如巷张家十姐弟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宁和办了个叫《水》的家庭小刊物。前面四个是女儿,名字都带“两条腿”,会嫁人走掉;后面六个是男儿,名字有“宝盖头”,都留在家里。

刊物名叫《水》,因为他们喜欢水的德性,正如张家三女婿沈从文说的:

水的德性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侵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也不受它的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极容易就范。其实,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无坚不摧。

《水》每月一期,出了二十五期。七十年后,张允和建议继续办下去。今年二月十七日,复刊号问世。

机不可失。我立即打电话给沈从文夫人张兆和,求她赐赠一份,或者借给我看一看也行。张先生欣然慨允。

复刊号《水》,约两万字,共二十面,全部由原件复印。刊前有主编兼发行人张允和的一封信——第一号信,建议复刊的征稿信。信里说:

多少年来我有一个心愿,想写我们的爸爸张吉友。叶圣陶先生几次催我写,寰和五弟也要我写。我想,不但要写爸爸的事,还要写我们一家人的真人真事。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我要发动张吉友一家人。就是我们爸爸的十位子女和他们的配偶来完成,也要他们的子女共同努力来完成。

首先,大家都来写我爸爸的回忆录。其次,写自己,写配偶,写子女,甚而至于孙子、重孙子都可以。最后,写在我们家的外人。如教书先生、保姆、门房、厨子等。

我自幼在家塾念古书,最佩服古人司马迁。我想用司马迁的体裁,写一篇叫《保姆列传》。

信的后面,附印了她写的三篇样品:写自己的《本来没有我》,写爸爸的《看不见的背影》,写四妹充和的《王觉悟闹学》。

复刊号的目录如下:

复刊词从文、允和

启蒙教育家张冀牖余心政

一封电报和最后的眼泪张允和

《从文家书》后记张兆和

张宗和日记摘录

附录

张蔼青手书

张冀牖诗词、寿周企言手书

张冀牖词送周有光远行

韦均一山水画送有光、允和赴美

张充和词《望江南》

集诗书画,琳琅满目,读手书,如闻墨香,如见其人。

收到《水》,我给允和先生写了封信,说《水》的复刊,乃“本世纪一大奇迹,可喜可贺”!附去十五元作为一二两期的定费(其实只是复印费),请接受我做它的“长期订户”。

隔了两天,允和先生来信,搬出家规:

我们的《水》只接受十家姐弟的捐款;我们的《水》学我们爸爸张冀牖办乐益女中不收捐款的作风;我们的《水》只能是赠送知己朋友的小小刊物。因此,您寄来十五元,原璧归还。否则,我将受姐弟们的谴责!

“本世纪一大奇迹”,您太夸奖了,我们受之有愧。

十姐弟至今健在的还有八位,年龄七十到九十,八位老人尚有豪兴继续办家庭刊物,岂非奇迹!不为名,不为利,起码得给个“老有所为”奖。

小时候,我同五位堂兄弟也办过一份手抄的家庭刊物。至今还记得是用一种银墨印的原稿纸抄写的。六个人还各自取一笔名,想当作家过把瘾。一晃也快六十年了,几位堂兄,或亡故。或离散,不能像张家,还能圆复刊梦。

我不知道现有多少家庭刊物?家庭刊物,这

里大概不会有壮青宏论,不过是谈家常,叙家史,甚至油盐柴米,鸡毛蒜皮。然而,感情却是真挚的,涓涓细流,点点清水,不是假大空。从一篇《保姆列传》,或许可以见到人性之善,人情之美。退休养老,打麻将打保龄球,养花养鸟,爱好不同,悉听尊便。可有张家那样办家庭刊物,既自娱延年益寿,又教育子孙陶冶情操,诗书传家久的?

在石头城里宣传马克思

——《中央日报》《资本论》广告事件

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资本论》中译本的出版、发行,经历过种种波折。这里讲的是一九四七年在南京中央日报刊登《资本论》广告的事件。

抗战期间,读书出版社由上海迁往武汉,又撤退到重庆。沙坪坝有家书店,老板陈汝言常来进货,成为读书出版社的好朋友。他不同于一般书商,思想比较进步,政治倾向明显,是生活书店、读书出版社、新知书店出版的书刊的热心推销者。这在当时,是要承担一点风险的。他的人缘好,善于应付,书店也就没有什么问题。

抗战胜利后,陈汝言回到南京开办正风图书公司,并在上海设立办事处;除了卖书,还兼营出版。一次他到上海读书出版社进货,正好《资本论》重印出版,向读者发售预订,就和陈汝言商量,请正风图书公司担任南京特约预订处。陈汝言同意。读书出版社又和他商量,在南京报纸上刊登广告,而且是在国民党的《中央日报》刊登广告。这对于陈汝言,是一个难题。《中央日报》是受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控制的,谈何容易。

读书出版社经理黄洛峰告诉陈汝言,广告属于商业性质,国民党检查官一般不会注意广告。陈汝盲和读书出版社一向相处甚好,彼此信任,他毅然接受这一托付。黄洛峰同他研究如何减少环节,拿广告稿去刊登,势必要通过划样、排版、校对等一系列工序,这样环节一多,容易引起国民党的注意。可以先把广告排好,打一张纸型。到报馆订好广告位置。凌晨三时左右临开印前把纸型送去,赶上浇版开印。

当时,即由范用设计广告稿,交陈汝言带回南京找一家印刷厂排版,打纸型。

黄洛峰一再叮嘱陈汝言,千万要小心,见机行事,切不可冒失。当时,交给陈汝言六十万元法币付广告费。

陈汝言回到南京后,反复思考了几天,最后决定打电话给过去认识的《中央日报》广告部的一位职员,约他到家里来商量,试探一下他能否帮助。那位广告部的人员说,《中央日报》从来不登这类书籍广告。陈汝言说,这是学术著作,欧美一些国家都是出版的。这样。终于谈定了。陈汝盲把广告纸交给了他。并要求他尽可能刊登在第一版报头旁边。

事情似乎办得很顺利。但陈汝言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中央日报》是国民党的橱窗,果真登出了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广告,其后果会怎样呢?

陈汝言回到家中,告诉了妻子,让她思想上有所准备,并且把书信等等做了一番清理,然后离开家,到一位亲戚那里借宿,但彻夜未曾合眼。

第二天清早,陈汝言到《中央日报》社,远远地看到报贩蹲在人行道上数报纸,他过去溜了一眼,看见《资本论》广告十分醒目,非常兴奋。随即买了两份,去车站购票去上海。读书出版社黄洛峰见到他,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这件事干得很漂亮。”然后关照他暂时不要回南京。

就这样,这一2寸×7寸的大幅广告。“卡尔·马克斯(思)”、“资本论”、“世界伟大名著”、“人类思想的光辉的结晶”、“政治经济学”这些用大号字排印的词语出现在国民党中央机关报上,立即在国民党内部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蒋介石看到这天的报纸,勃然大怒,下令追回全部报纸,可是为时已晚,报纸已发到读者手里。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奉命打电话给中央日报社长马星野查究此事。“反共大炮”龚德柏,在《救国日报》发表题为《中央日报竟为共党张目》的社论,气急败坏地叫嚣“这在国民党的声誉方面和心理方面招致了不可补偿的损失”。要国民党中宣部长彭学彭引咎辞职,“以谢蒋总裁”。

其时,国民党胡宗南部队正疯狂向陕甘宁边区进攻。五路大军逼向延安。反对内战的人民看到这幅广告,无不感到新奇而欢欣。有人戏拟了如下一副对联:

黄洛峰绝妙设计石头城一弹中的

胡宗南大军压境陕甘宁四面扑空

(选自《泥土脚印》/范用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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