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撕扯的生羊皮
2009-07-03郭晓琦
郭晓琦
北堡镇
对于一个曾经存在过的镇子
我有着浓厚的兴趣。跑过了很多路
问过好多年长的人,我想知道
它深远的秘密。这个镇子
一定不是太大,相当于现在的一个村庄
但一定有一条繁华的小街市
有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雄踞街口
有穿绸缎袍子的镇长、商贾、老爷和少爷
腰里揣着白哗哗的银子,踱着方步
进出于茶馆、酒楼和妓院
有穿长衫的书生,因为倾慕一位富家小姐
而茶饭不思,人比黄花瘦
有戴墨镜的算命先生,在算计自己的命运
有涂胭脂的媒婆踏破了百家门槛
有杂耍的小丑,叫卖的小商贩
穿粗布短褂的贫苦百姓,来往于
米行、铁匠铺、剃头店以及小小的农贸市场
还有牛车缓缓经过
装载着粮食和布匹。这个镇子
一定遍布桃树,春天会开出灿烂的桃花
……而让我的漫游戛然止步的,是古堡遗址
上
埋头挖枸杞的老人一声断喝
他追着一条老根掘地三尺,挖出了——
一把锈蚀的古马刀
一片敲穿了的古铜锣
东面的冰草梁
我知道,我一直喜欢着村庄东边的冰草梁
它并不高峻,仿佛一头歇晌的老牛
横卧着,裸露出干硬的脊梁
很多个晴朗的早晨,我都会看见一轮血红的
朝阳
倏忽一下,从梁顶上跳出来
简单、迅捷
刺眼的光芒,会一直照进潦草的村庄
照进母亲的小木格窗子
我知道,总有一些人,每天都要从冰草梁上
翻过去
去不远的镇子、县城
或者更远的远方
也总有一些人,要从冰草梁上翻过来回到村
庄
西边的鹞子岭
一道荒芜的鹞子岭,荒芜着时光——
但,它又是神秘的。那最高处的一座烽燧
烽燧上蹲着的一只秃鹫是神秘的
阴面坡顶上常年不化的雪
雪地里的一只赤狐,被风撕扯着的半张生羊
皮
夜晚隐隐约约的狼嗥是神秘的
一个攀上石崖枯洞探宝而葬身的人
一个翻过岭西打猎不归的人
都是神秘的——
多年来,我一直对这道荒芜的鹞子岭
存有戒心。我的确
看到过一只鹰,突然变得庞大,向我急速地
俯冲
在我撒腿要跑的那一瞬间
它又转身飞走了——
一个人在三岔路口下车
一个人在三岔路口下车,掉进了细密的
雨雾。他迟疑,短暂地迟疑——
他将走过最后一段通往故乡的小路
一个人,一个外出打工一年或者三年的人
他就要回到他的低矮瓦屋
和他的低矮幸福
他杂乱的行囊里,一定有给儿女们的糖果
铅笔盒、气球、电子手表
或者漂亮的小发卡
一定有给妻子的花头巾,样式陈旧的皮鞋
还有给母亲的蓝色套服
给父亲的玻璃烟嘴、砖块茶,或者止咳药片
……
一个人在三岔路口下车,他长长地
吐了一口气
这细密的绵延的秋雨,这泥泞的乡村小路
让他心里无端地升起一点点
陌生的感觉
甚至让他兴奋而急切的脚步有些凌乱
深秋的一个下午
后晌。挤出云层的稀薄阳光
镀亮了土塬和高矮不一的灰暗屋顶
仿佛一层细碎金箔
多雾的季节
这样美好的时刻不会持续得太久
卸下疲惫的老人弯曲、咳嗽
虚掩着泛白的棉袄
像几只不甘寂寞的老麻雀,聚在一起拉家常
有时候大声地争辩
金币一样飘飞的黄叶
落在他们头上,肩上,背上
敲打着他们的老骨头,■■■■的声响
这时光匆匆经过的脚步——
是的,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些。一只孤独的母
狗
拖着尾巴穿过寂寥旷野
勇敢的尕小子,爬上明朝的塌残烽燧
燃起了狼烟——
葵花籽落了一地
九月尽头,凉风嗖嗖——
一大片葵花把头颅垂得比秋天还深
金色的脸盘一天比一天暗淡,朝向大地
再也没有力气跟着日头奔跑
转动。再也没有力气挺起腰身。宽大的叶子
开始枯黄,发出蜷曲和脱落的细微声响
收割的人?还远在一座小城的脚手架上
葵花把头颅向大地靠近了一些。又靠近一些
凉风继续嗖嗖——
秋末凉风的步子一阵紧似一阵
披着薄薄霜雾的葵花相互拥挤着,碰撞着
饱满的葵花籽落了一地
弯 腰
她向过路的人弯腰
向摔倒的孩子和拄手杖的老人,向讨饭的人
赶着牲口下地的人,歇晌的人
弯腰。向遗落在路上的一穗麦子弯腰
向青青菜园,菜叶上蠕动的小青虫弯腰
向干柴垛、水桶、猪食槽
和一只跪奶的羔羊弯腰
向一双旧布鞋、一盏小油灯、一面镜子弯腰
向早晨、中午和黄昏
向春天的雨水,夏天的雷电,秋天的霜雾和
冬天的厉风
一年。十年。三十年……
弯腰。弯腰。弯腰……
生活和命运
穷困和贫病
幸福和疼痛
每弯一次腰,她都将松动一次,缩短一次,破
旧一次
她。一个卑微的乡村女人
最后一次弯腰
是向着霜雾笼罩的大地,大地上一窝相拥着
的土豆
最后一次,她把自己弯成了一张弓
重重地扣在我们心上
晒谷子的老人
谷粒慢慢摊开——
晒谷子的老人,浑身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潦草的小院和暗淡的屋顶
也亮堂起来,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农历十月的阳光慵懒
场院里的谷草垛慵懒
而晒谷子的老人
比去年矮去一截的老人,这一刻多么像一个
孩子
健康、红润、调皮、精敏……
哼唱着陇东小调
一双伸在谷粒中反复搅动的糙脚,也染上了
金色的光芒
一 半
父亲只剩下一半。他的另一半
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的一半
栽瓜种豆,饲养畜禽的一半
善良贤惠,遮寒问暖的一半
突然撒手离开了
——回到他们耕作了一辈子的黄土里
父亲没来得及抓住——
父亲只剩下偏执的一半坚硬的一半
木讷的一半倦怠的一半
脾气越来越坏的一半
只剩下孤独,逐渐暗淡的一半
无缘无故烦躁不安的一半。只剩下一半的父
亲
开始枯——
像一片荒了的田地。只剩下一半的父亲
空空荡荡,他已没有心劲去干另外一些事情
他慢慢地枯,从春天到夏天
他和大旱中失去水分的麦子一起
慢慢地枯——
草丛中还有什么
几只灰麻雀砸了下去,又突然惊飞了
杂乱的茅草丛中有什么?
一堆干牛粪
一只攀爬牛粪山冈的呆笨甲壳虫
一窝拥挤着,相安无事的鸟蛋
一条空空的蛇蜕
黑蟋蟀的歌声日渐忧伤
而蚂蚁照旧忙忙碌碌
还有什么?一些卑微的虫子慢慢死去
一些卑微的虫子坚强地活着
肯定有爱恋。有喑哑的啜泣和小小的葬礼
肯定在搬运过冬的粮食
这秋尽头的茅草丛中还有什么?
夜晚覆上的霜、月光
早晨一闪就滑落的露水
中午溜了进去
到黄昏还没有出来的一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