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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的老万(短篇小说)

2009-07-01温亚军

广州文艺 2009年6期
关键词:头皮妻子医生

温亚军1967年10月出生于陕西岐山县,1985年入伍,在新疆服役16年,2001年调入北京,现为中国武警杂志社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先后在《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小说家》、《小说界》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其中短篇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2000年6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短篇小说集《白雪季》(新疆人民出版社);中短篇小说集《苦水塔尔拉》(作家出版社);长篇历史小说《仗剑西天》(群众出版社)。短篇小说《麦香》获第三届全军文艺新作品奖;中篇小说《苦水塔尔拉》获第五届全军文艺新作品奖。《驮水的日子》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曾获第三届、第五届、第七届、第八届、第九届全军文艺新作品一、二等奖。

午睡醒来,老万睁开眼睛,他的世界已经改变了。他迷迷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楼上漏过一次水,留下一片水洇的痕迹,酷似一只欲飞的鸟儿,连张开的羽毛都辨得清。他与妻子躺在床上曾经争论过,妻子说像鸽子、喜鹊,要么是朱雀,他认为像只乌鸦。谁也说服不了谁。

午后的空气潮湿闷热,沉在屋里如同一团团叹息,怎么也清爽不起来。屋子里没一丝声息,连那嚣张起来不管不顾的车笛声都匿了迹,整个世界沉寂得像死去一样。

去卫生间抹了把脸,返回厨房喝水时,那碗剩饭还矗在桌子上,两根红色的筷子交叉竖在碗里,高高地,示威似的。这是儿子小万的杰作。午餐时,老万看不惯儿子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翻着眼白拿手机发短信,好像他日理万机,时间金贵,连吃饭都闲不下来。儿子的作派在老万眼里,像根刺,硬硬地扎着他。他咬咬牙,忍着没叫自己把难听的话说出来,但不说,刺却一点一点扎得更深,疼得他受不了。于是,他把自己的碗往桌上放得重了些。是带了情绪的那种。儿子对这种声音敏感得很,从手机上拔出目光,同时也从碗沿挪开嘴唇。老万的目光没来得及躲开,撞上了儿子的目光,随即,小万茫然的目光变成轻蔑,冷了脸,把碗往桌里面一推,没等碗微微的颤动停息,就将筷子狠狠地插进饭里,起身,长发一甩,走了。老万张大嘴,却没发出一个音叫住儿子。儿子不会给他丢下一丝声息,他们之间已经打了好长时间哑语,有时冷来寒去演戏似的,配合得还相当默契呢。在门板轰烈的响声中,老万愤然起身,瞅都没瞅儿子的饭碗——儿子其实只吃了几口饭。他把自己还剩下一口饭的碗丢进水池,回卧室倒头便睡。

妻子中午不回家吃饭,通常只有他们父子俩,两个人的世界,很孤独,也很寂静。

儿子对老万的仇视由来已久,并且三番五次提出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在与儿子的每一次交锋中,最终都是老万溃不成军。每次,儿子都是豁出去的架势,老万却不敢轻易接招,怕接了,局势便无可挽回。在儿子的狂烈中,相反,老万心里发虚,只能忍气吞声,悄然撤退。小万算是摸到了父亲的软肋,越发乖张,只要老万稍微给他点脸色或一句话听不进耳里,便大造声势。有一次,小万闹离家出走,留个条,说这个家没值得他留恋的,以后再不回来了。还真的一天两夜没回家,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也不回,急得老万起了一嘴的泡,认定儿子出了什么意外,急吼吼跑到派出所报案时,小万却狼狈地自己回来了。他嘴再硬,也没法解决吃饭问题。慢慢地,老万也看出了儿子的弱点,到底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也就是愤怒,真要做得太出格,还是在心里会掂量掂量的。再说,与儿子较真,只能影响自己的情绪。以前和儿子冷眼相对后,总是老万生半天的闷气,而后失眠,躺在床上整夜地翻烙饼。人家看上去却没事似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点也不影响情绪。慢慢地,老万心里就看得开了,他的神经逐渐麻木,竟然习惯了与儿子闹腾一番后能很快入睡,到后来,儿子的态度竟比催眠剂还管用。只要睡着了,世界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风平浪静抑或天翻地覆,都不用管啦,有啥大不了的!

电话不失时机地响了,铃声急促而响亮,把热稠的午后都震醒了,寂静像块玻璃稀里哗啦被砸得粉碎。老万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吓了一跳,待清楚声源后,却不急不忙,懒洋洋地凑到电话机前,扫眼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不接。他已经惧怕这种不知根底的电话,不是向他控诉儿子新犯下的劣迹,就是那些死缠硬磨的家教。无论接上哪种电话,都给他本来就堵的心里再添一层堵。不是他悲观,而是事实证明,这个世上就是有回天之术,儿子小万也不可能回到品学兼优的以前了!以前,儿子多好,聪明伶俐,听话,学习上进,见了他就黏糊过来,他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子竟把他当英雄崇拜,明星似的追捧,那感觉多好!可是,那样的儿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换了如今这模样,他一句话说过去,儿子心情好的时候,白他一眼,自顾走开,心情不好时,跟他像见着仇人一般。他那个伟岸父亲的形象像风吹落叶,落了也就落了,偏偏还要腐烂着。

老万心里的堵一层一层翻涌着,不由得叹息起来。

电话仍在不屈不挠地响着,打电话的人很有耐心,似知道老万在家。他生气了,一把扯掉电话线,屋子里骤然静了下来。他踱起步子,心里却慢慢慌乱起来,捡起床头的手机,开机。睡觉前他关了手机。无论如何,他得保持一条联系方式,要是单位有人找他,虽说他可有可无,一半天不去上班,不会进入领导的法眼。可万一呢?

手机还没进入临阵状态,电话就打进来了。这次,显示的是单位号码,他不能不接。听着话筒里急切的声音,果然是有关儿子的,他顿时哑然无声,连一句惊讶的语气都没有。倒是单位的人很惊讶,连声问小万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这话问的,他不能再沉默,但心里却没恢复平静,随口说了句,名义上就算是吧。

那你赶紧到三医院去看看吧。单位的人显然很不高兴,可能是把话筒扔向话机的那种,挂机声很响很短。他心里“嘁”了一声,去看看又怎样,只能丢脸。从单位人的态度上,他知道儿子肯定没干下好事,不知又闯下了啥祸,人家找不到他,告到单位了。心里更说不出的烦躁,捏着手机愣怔了一会儿,才想打个电话问问清楚,儿子到底闯下了多大的祸,至少他心里得有个底。到电话机前插上线,老万回拨刚才的来电,可那头就像为赌他刚才不接电话似的,一直占着线。他无奈地丢下话筒出门。

跟以往一样,儿子跟他敌对的一个做法,就是在外面闯些小祸,比如砸人家的破璃,从哪个孩子手里抢东西扔掉,或者无端地冲着某人谩骂,再就是跟一帮男孩欺负女孩,到哪个小店里故意找茬。儿子在前面点的这些小火,知道后面有父亲给他扑灭。说白了,儿子说不定就是喜欢看父亲气急败坏帮他扑火的样子。

但这次跟以往哪次都不相同。

小万烧伤度为浅二度,要命的是头部最为严重,半个脸面烧伤了。在医院急诊室远远看到儿子的一刹那,老万心里甚至还沾了点幸灾乐祸,就像一只被宰杀的鸡,鸡头分明被剁了,身子却还摇摇晃晃。不过,儿子烧黑的那半边脸很快使他反应过来,这次儿子的事可比他在外面小打小闹要严重得多。似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抓过来,老万的心一下被掏空,大脑顿时严重缺氧,他惨叫一声,不敢面对,快速退出屋外,还是没找到能够呼吸的氧气,整个人呆在原地,连方向都找不着了。老万几乎被护士不耐烦地架回急诊室,如溺水者一般,双手扑腾却抓不住救命的稻草。脑子一片空白之后,老万内心只剩下恐惧。他已经辨认不出白纱布裹着的就是他儿子,那头叫他气不过的长发已化为灰烬,而那双经常泛着冰一样冷寒的眼睛,此时被挤压得失去了所有的冷意,只剩哀怨、恐惧和疼痛。而这都不是老万熟悉的。那一瞬间,老万脑子里产生一丝怀疑,眼前躺着的是别人,与他的儿子毫无关系!可是,儿子的声音没被烧坏,凄厉的疼痛叫声显然是小万发出来的。儿子的惨叫声,像锋利的刀片,把老万的不甘和怨怒从身体里剔除出去,更把这个下午干脆利落地切成了之前和之后。

老万的情绪很难平静下来,他不断地往儿子跟前冲,像要替儿子挡住之前焚烧的烈火似的,嘴里也不知喊些什么,呜哩哇啦听不清,汹涌的泪水和着鼻涕在脸上肆意。护士担心老万脸上黏稠的液体弄到小万的创面,导致细菌侵入,顾不得恶心,强硬地抓住他往外推。

这时,妻子赶到了。确切点说,是现任妻子,与小万没有血缘关系的一个女人。此刻,在失魂落魄的丈夫跟前,她紧张地看着这一切,可怎么着,看上去她都有一副令人费解的表情,不能说她就没有悲痛。她的悲痛看上去更多的是恐惧,当然不是幸灾乐祸的那种,但也并非切肤之痛,而是像装修的门面,她的悲痛是摆在脸上的,很显精致,很优雅,但只要随意抖抖,便可能掉一层粉尘。这种时候,面对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关系紧张的孩子,就算悲痛离她还远,她也必须让它挂在脸上。不然,叫她怎么办呢?出于同情,或者为表明一个态度,她伸手想抚摸一下黑炭似的小万,却被护士断喝住了。她的脸羞得通红,以她的身份,还能用什么方式表达她的情绪呢。

他们被医生推出了急诊室。马上要将小万推进无菌隔离室,进行创面处理。老万与妻子站在急诊室门外,门窗是毛玻璃的,里面什么也看不清。

此刻,老万什么想法都没了,浑身软成一摊泥,靠在急诊室外的椅子上。妻子虽不能帮他化解悲伤,但还是帮了他,关键时候,她是个支撑,跑回家取来存款交了押金,否则,老万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从见到儿子的那一刻起,他的心绪就全乱了,神情恍惚,好像不在现实之中。就连医生告诉他儿子的治疗方案,他也看不清,听不懂。接过医生的治疗单,在妻子的指引下,他颤抖着签上自己的名字。

从医院出来,妻子扶着丈夫,像一棵要歪倒的树木旁边用于支撑的那根棍棒,她细弱的身躯整个依托着丈夫,她要让他感受到她的力量。可她哪里撑得起此时的丈夫?他眼神悲恸茫然,毫无神采,如同两盏熄灭的灯,透着两股凄楚的青烟。她用无奈的眼神看着他。虽然她感受不到丈夫那般锥心刺骨、撕肝裂肺的疼痛,但她亲眼看到了小万那张被烧得惨不忍睹的脸,听到一声声凄惨的喊叫,小万跟她再没关系,那也是丈夫的孩子呀,那也是跟自己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的人。她心底还是软的,先前强撑的恐惧此时因了丈夫的痛不欲生,而变得真切和立体起来。相比老万,她的悲伤是无声的,也是无助的,她不知怎么安慰丈夫。她知道,这个时候跟丈夫提问他儿子烧伤的原因,是非常愚蠢的。况且,连丈夫自己都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也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也不知坐着还是躺下好,直到看见儿子的那碗剩饭,两根筷子像个大大的红叉,醒目地戳在那里,老万的心里被人灌进一盆冰似的打个激灵。此刻,他认为儿子是有预感的,不然,他怎么会把筷子插成个叉呢?一个叉两根刺般扎在老万的眼里,痛得他的心揪成一团。他直着眼走上去端儿子的饭碗,一直跟在身边的妻子抢先把碗端起,被他抢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老万侧转身,背对妻子,把两根红红的筷子从剩饭里拔出来,拆除了骇人的红叉。就这,他还觉得不够,犹豫了一下,突然毫无来由地捧起碗,用这双鲜红的筷子往嘴里扒拉剩饭。几口吃光儿子的剩饭,像是与儿子连成了一体,儿子身上的疼痛蔓延到了他的身上,老万捧着空碗放声大哭。

远去的失眠,重新回到了老万身上。

时间能让人学会淡定一切。第二天,不管怎么说,老万还是能够冷静地面对儿子了。隔着巨大的玻璃,无菌室里的儿子不再被纱布罩住,而是半裸着被固定在床上,被烤焦的皮肉做过处理,创面像剥了皮的兔子,呈现着淡淡的粉红色,如果那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某幅画里的背景色,他一定会觉得这种粉红是那样的温润、娇羞和可爱。但眼下,这粉红就像一条隐藏了阴谋的鱼,游动在老万的眼里,一吐一合着极度的狰狞与残忍。老万的心抖得像台摇床,趴在玻璃窗上抽泣起来。

儿子的主治医生姓董,是个面善的中年人,他双手按住老万抖动的肩膀说,幸而你儿子的眼眶里当时有泪水保护,没有被烟火熏着,否则他这一生只能在黑暗中度过了。

老万心里抽搐了一下,儿子的眼睛还有泪水?很久很久,老万都没看到儿子在他面前流泪了,儿子脸上最多的是一副瞧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

医生的话,对老万来说是莫大的安慰,他的情绪慢慢恢复到正常,却不知道应该替儿子感到幸运,还是得感谢医生的这句话,他机械地点点头。

董医生不无卖弄地讲了一通国际国内目前治疗烧伤的高端技术,主要还是讲他参与过的临床病例。老万的心思全在儿子的伤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对医生夹杂过多专业术语的话听不明白,他只机械地点头。董医生大概说够了,这才告诉老万:“接下来得准备植皮手术。一般情况下,都是患者自体皮肤移植,也就是从患者自己身体的别处取皮来进行移植。可是,你也看到了,你儿子目前的状况显而易见,面部创面太大,而他身体的很多部分也都受到灼伤,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期,这样的皮肤就算能移植,那也是废皮肤,只能让患者再经受一次痛苦。你儿子的大腿、胳膊内侧的皮肤倒是完好,可惜他年龄还是小了些,没完全发育成型,皮片太薄,质地、色泽、耐磨性能都达不到植皮的要求,就算能移植存活,也与面部相去甚远。”

说到这里,董医生看着老万停住话头。事关儿子的治疗,老万把这些能不能懂的话全听进去了,见医生突然不说话,急了,儿子自己的皮肤移植不成,难道就这样像只剐了皮的兔子,永远躺在医院的无菌室里?

董医生见老万不再机械地点头,而是用迫切的眼神望着他,满意地笑了。

“最好的移植皮肤是头皮,头皮细嫩度和弹性都比表层皮好,尤其皮片。薄的中厚皮片近似表层皮片,完全能在新鲜创面上存活,而头皮薄片的供皮刨面上因为仍然有真皮组织,附近的上皮细胞在取皮后可以增生,使供皮创面自行愈合,且愈合的时间相对也较短,因而在需要时可以大面积取皮。比如小万这样创面大的患者,就可以用这种方法。前面我已说过,你心里也清楚,你儿子的头皮受损太大,根本不可能切片移植。当然,也可以用商业头皮,但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异体头皮排斥反应大,价格也昂贵,而且,来源非常少。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老万努力吞咽董医生的话,这几天他脑子缺氧,把话嚼碎了也没弄明白医生的意思,茫然地摇了摇头。

董医生也摇头,他摇得很深奥,似乎无可奈何地拍拍老万的肩,却微笑着说:“那你回去吧,好好想想,等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再来吧。”

老万茫然地转身要走,又被董医生一把扯住胳膊,补充道:“不过你得快点,不然,你儿子就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

从医院出来,老万失去了方向感。董医生意味深长的一眼,像黑暗中遥远的灯光,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又惶然无法看清楚。

“不会是让你给小万移植头皮吧?” 听了迷惑的老万把医生的那套论述半生不熟地讲出来,妻子沉默了一阵,突然语出惊人地说道。

黑暗中遥远的灯光倏忽变得强势起来,老万却猛然间闭上了眼睛。他害怕把一切都看清楚。事实上,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瞬,他已经看清楚了。但他不敢承认。他害怕即将面对的事实。

妻子的话让老万无处可逃,赤裸裸地暴露在强光之下。他近乎无辜的心被妻子一刀刺中,他感受到彻骨的疼痛。

“荒唐!”老万对妻子的说法反应异常。他内心里充满恐惧,同时也充满了对儿子的怜悯和期盼,尽管这所有的感觉都锥心刺骨,可他的依赖是医院,是那一袭白衣——救死扶伤的医生。妻子的话把他从黑暗中拽到光明处,他躲不脱,他是父亲!

难道真的要他给儿子植皮?

儿子的叛逆并不仅仅因为青春期,而是对他这个父亲的不满,对于前妻的离开,儿子一直耿耿于怀,以致于把所有的怨恨都抛向他。儿子不听他的解释,也不让解释,只要不解释,他就有理由继续与父亲对抗。一个殚精竭虑与他对抗的人,他有时会恨得牙根痒痒,居然要给他植头皮?这难道不够荒唐吗?

但荒唐又能怎样,想到儿子躺在医院的无菌室里,粉红的肌肉如同一朵朵开败的花,他的心抽搐起来。无论如何,那可是他老万的儿子啊!

妻子用心良苦,她上网查找人体植皮手术的资料,发现有异体植皮一说,她惊叫起来:“快来看,医生的意思都在网上写着呢。”

老万没有动,愣愣地望着别处发呆。他感觉一股从骨子里、甚至从生命尽头涌起的灼流烘烤着他,浑身炙热起来,身上的皮肤却奇怪地收缩着,他看到胳膊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竖起,像寒冷地带的白桦林,茂密、挺拔。妻子见他不肯到电脑跟前,声音发颤,似乎有点激动地读着:

“异体植皮实际上只是一种‘过渡,因为不管是别人还是亲人的皮肤,迟早都会起排斥反应,最终移植在创面的,还是患者自己的皮肤,又以头皮最好。非亲人的皮肤移植后,一般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就会发生排斥反应,产生危险。而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排斥反应的时间则会变长,这样只是为患者恢复自己的皮肤赢得时间……”

妻子毫无章法的声音,使老万的头皮陡然发紧,感觉那薄透而冰凉的手术刀片已经游走在他的头皮之上。他失控地怪叫一声,冲到电脑前,拔掉了电脑插线。妻子被他的过激行为惊得跳起来,回身见他泛白的脸色,她轻轻地抽泣起来。

老万倚着墙慢慢蹭溜到地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医生要我给小万移植皮,可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明说呢?”

妻子抹把泪,默默地过来把他扶坐下,搂住他的脖子,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皮,她的手颤抖起来,泪水又一次潸然而下:“网上不是说了吗,就是亲人的皮植给他,也只是为他赢得时间,并不能……”

老万用手势打断了妻子,他理解妻子的意思,但他不想听她说出来,在这件事上,自己不能太激烈,也不能太极端。可是,他无法理解董医生,要从自己头皮上割取皮片的意义,他的头皮迟早要被小万自己的皮肤换掉,在小万的身上,他的皮肤等于是废肤,移他的皮肤其实是多此一举!可是……小万的治疗需要这一步。他的心里像煮沸了一锅油,煎熬得他几近虚脱。这个时候,他像在浓黑的野外迷了路,他没法给自己一个确定的前进方向。

到底该怎么办?这是个敏感问题,妻子有意回避开这个话题,尽量与他避免单独接触,老万感觉得到。他去客厅,妻子就会起身去了厨房,他追到厨房,她又去了卧室。每到做饭时,她边做边吃几口,不与他一起坐在饭桌前,临到睡觉时,她总有干不完的活,不是在卫生间洗衣服,就是在卧室翻找东西。总之,她有不与他一起吃饭和一块睡觉的各种事由,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人偷偷地垂泪。她的泪水丰盈得就像水库,把他淹得都快窒息了,他心里越发烦躁。董医生又打电话催促,说到最后的治疗期限,老万都不知道怎么给董医生回的话,匆匆挂断电话,他恍若隔世,看什么都是陌生的,却没有一点新鲜感。

天大的事,也阻止不了时间的流动。快到中秋节了,月亮逐渐明亮起来,给天地间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青光。

躺在床上,老万像飘浮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之上,无助地望着黑暗中妻子脊背上的青色月光发呆。他能理解妻子处在两难境地,以小万以前对她的那种态度,妻子直接反对他给儿子植皮也不为过。可是,她没有。为了他,也为了这个家,妻子一直把悲伤埋在心底,从不给他添堵,在他面前控诉儿子的行径。老万还能清楚地记得,妻子刚过门那天,儿子打掉了她递给他的筷子,扭头走了,一点面子都不给。可是,她还是把小万当自己的孩子对待,含泪忍了,后来,她为了缓和关系,明显在讨好小万,想温暖这颗变异冰冷的心,可小万根本不理她,不和她说一句话。说实话,妻子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的这个继母当得够可以了,是儿子不懂事,处心积虑,与她过不去。这两年,他们磕磕碰碰,异常别扭,妻子不容易啊。

想得远了,老万根本睡不着。这几天,他几乎没怎么睡觉,偶尔打个盹,会忽然间惊醒,全身紧张地发抖,那种感觉很不好受。索性,他爬起来走到外间。他脑子里空空的,不知要干什么,在客厅里转来转去,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走进儿子的房间。

屋里很凌乱,地上七零八落堆满东西,桌子上吃剩的零食,书,报纸,还有他从小就玩的玩具,床上未叠的被子,横在床尾的枕头下面压着脏衣服、臭袜子。简直像个垃圾收集站。儿子小时候是个爱整洁的孩子,屋里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没事还把老万拽进他房里,要爸爸检验他的劳动成果。后来,突然间就不允许老万进他的屋了,更不许老万和妻子帮他收拾,说他的空间谁都甭想介入。这是什么样的空间啊,比狗窝还乱。但这会儿老万顾不上责备,屋里浸满了儿子的气息,他深呼吸,那熟悉的味道钻进肺里,就好像,儿子站在他的面前,像小时候一样,伏在他的肩上,脸贴着他的脸,笑着喊,我爱爸爸!

我爱爸爸!儿子的话仍在耳边,可屋里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了。老万悲从中来,一头栽倒在儿子的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压抑地大哭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变得不再叫他欢愉了呢?真的是因为他妈妈的离去?

可那不是他的错啊,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能让自己妻子赤裸裸的背叛?当他把前妻和那个男人堵在床上时,他只是挥拳击中了那个慌忙中四顾寻找遮挡物的男人,对前妻没动一点暴力。是前妻跳起来挡住那个男人,她居然裸露着躯体,展开双臂,她的眼神坚定而愤怒,丝毫不顾及是为别的男人,坦然得不像是她在偷男人,倒像是他冒然闯入,惊扰了他们的男欢女爱,还要寻衅闹事似的。他为自己女人的毫无羞耻感到震惊,火冒三丈,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把她打得趔趄在地,接着又给了那个男人几拳。

当时,前妻跟着那个男人走了,第二天她又回来,冷着脸,把离婚协议理直气壮地摔到老万面前。儿子看清了母亲脸上的冷漠,当他的哭喊不能让他妈妈回头时,就把所有的怨恨都归到父亲身上。可是,老万对儿子从来没提起谁是谁非,更没有在儿子面前说过一句他妈妈不是的话,儿子怎么就仇恨上他呢?

记得有一次,儿子要去参加一个暴走夏令营,就是炎炎酷暑下几公里的远程越野,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去参加那种活动,他于心不忍。儿子又哭又闹,他都硬着心肠坚持了下来,他心疼儿子。可儿子一点都不理解他,任他怎么解释都听不进去,最后,儿子抹着泪,咬着牙对他吼道:“有你这样的父亲,我真感到悲哀!” 他做梦都不敢相信,那是从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口里说出来的,为此,他没忍住第一次动手打了儿子,而他自己也气得放声大哭。有了第一次的对峙,后来接二连三出现了父子无法对话的局面。而且,最后失败的总是他老万,儿子的越来越强硬,使他对儿子心存的期望值越来越小。上初中后,儿子知识和视野的扩展让他更有了与父亲对抗的语言基础。随着儿子的叛逆越来越强烈,老万内心的绝望也越来越深,他像溺水的人,在儿子这条湖道中找不到可以救命的稻草。有时他也想,也许,儿子的叛逆是因为缺少母爱,等有了新妈妈,有了新的关爱,儿子是不是会转型,像从前一样,与他和睦相处,一家人和谐温馨?老万想得太天真了,在再婚的问题上,儿子闹得更凶,把家里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哭得稀里哗啦,说他把妈妈打跑就是为娶别的女人,其实他早就算计好了,什么为这个家,都是借口,其实都是为了他自己。儿子还说,若老万再娶,他是不会认的,妈妈只有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都与他无关,与这个家无关。老万被儿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以往的争执都是他先行偃旗息鼓,但那次,他坚持了自己的选择,既然儿子的内心找不到一点亲情的东西,他又何必为儿子死守独身!

小万果然说到做到,老万再婚后,他从没跟后妈说过一句话,连正眼瞅一下都没有。再婚后两年,说句实话,老万和妻子还是从儿子的角度考虑,他们没再要孩子,为的是能给儿子一个心理上的平衡。可是,儿子体会不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依然故我,中考那年,竟然迷恋上网吧,学习一落千丈,最后上的是最差的中学。老万对儿子彻底失去了信心,从此,他不再过多地管教儿子,没用!说是这么说,可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儿子的乖戾,老万无法忍受,有时难免会做些不满的举动或说些规劝的话,儿子的反应比以前更强烈,动不动给他甩脸子,使他心虚气短。

眼下,儿子倒是安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可老万却无法静下来。儿子是他身体里最粗壮的那根血管,以前是供血不足,最多他起身时会感到晕眩,而现在,是血管要坏死了。他能让这根血管坏死在自己的身体里吗?

儿子的床上、被子里像是藏着千万根钢针,扎刺得老万无法安静地趴在那里,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是,儿子裸露着的粉红肌肉,像一柄扎着尖的冰刀,冷冷地狂袭过来,把他从迷糊状态中猛然激醒。

小万。小万。

老万在浅淡的黑暗中坐起来,擦了擦泪眼,就着窗外昏然的月光,开始默默地收拾整理儿子的屋子。把废弃的包装纸装进垃圾袋,书堆归整放好,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其实,儿子的屋子都是表面的脏乱,略一归整,立马感觉到屋子的空荡和整洁。

不能动静太大,怕吵醒妻子。老万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脑子里晃动着儿子趴在他肩膀上喊“我爱爸爸”的样子。还有以前,儿子甜甜地笑着,声音清亮,脸贴在他的脸上的情景……

突然间灯亮了,妻子站在门口,很疲累的样子。她一定也没睡着。

老万用手挡住刺眼的灯光,竟然歉意地对妻子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妻子转过身,回了自己的屋子,如同她走过来时一样悄没声息。老万呆站了一会儿,关了灯。

走出儿子的屋子,也走出了儿子的气息,老万像回归成自己,他静悄悄走进卧室。妻子还是面向里躺着,给他一个弯曲的背影。路灯的昏黄光晕和着青白色的月光洒在床上和地下,像被淋湿似的,闪着模糊的光。老万凝望着那团模糊,心里也是一团模糊。他轻轻在床边坐下来。

这时,妻子突然转过身,不再回避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贴在他后背的身子微微发抖。

老万没吭声,他转过身,将无辜的妻子揽进怀里,默默地搂紧。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仰起头,抑制泪水涌出来。清冷的月光里,他无意间去看天花板上那只水洇的鸟儿,那里一团模糊,鸟儿似乎飞走了,空空荡荡。是不是楼上又漏过一次水?他没机会再分辨那是一只什么鸟儿了。

妻子终于哭出了声,从小渐渐大了起来。她边哭边在丈夫的身上抚摸,刚开始只是在胸口、肚皮上摸,后来摸到了头,她的手在那里停留了许久,许久。然后离开,默默地奔向他的下身。

老万的身子一紧,怕冷似地颤抖起来。这段时间,他与妻子没有接触,这一刻,他悲伤的心像得到有力的支撑,身子紧紧地依偎在妻子怀里。

老万是脆弱的。

责任编辑潘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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