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态的忧思到人态的忧思
2009-07-01贺绍俊
贺绍俊
铁凝有自己的风格,但我们始终对铁凝的风格关注得不够。她的风格不是那种具有浓烈鲜明色彩的、或具有高亢锐利声音的、非常张扬个性的风格,她的风格就像是一缕带着清新气息的微风轻轻掠过。人们在谈论风格时往往会对那些大红大紫的东西感兴趣,而对轻轻掠过的微风不太在意,这大概也算得上是一条文学批评的自然法则,不足为奇。我一直注意到铁凝的这缕带着清新气息的微风,也替这缕特别的微风却因为不似大风那么的强劲所以难以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而感到惋惜。后来,铁凝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我又为这缕微风生出一些担忧。我担忧的是,自从铁凝的身份发生较大的改变之后,她还能保持住自己的风格吗?《咳嗽天鹅》似乎是她近两年内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我欣喜地从中又感受到了那缕带着清新气息的微风,也就是说,这篇小说体现出了铁凝固有的风格特征。这种风格特征可以这么来概括:她擅长于从日常生活出发,虽然体察的是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却能以小见大,发掘出生活细节中最丰富的内涵。
这篇小说堪称以小见大的经典之作。铁凝是从咳嗽这一日常生活中非常细小的现象入手的。也许正常的人每天也会有三两声咳嗽,可是又有多少人还记得每天有过几次咳嗽呢?要知道,咳嗽,是我们身体内部出现某些异常问题时发出的一种信号,因此爱惜身体的人会很在意自己的咳嗽,会在咳嗽的时候赶紧去医院就诊。但也许是生活中的咳嗽太习以为常,许多人往往并不在乎咳嗽向我们发出的警告。比方说在铁凝的这篇小说中就有一位天天咳嗽的女人,这个女人叫香改。香改的咳嗽来得比较蹊跷,她是因为有一次和丈夫吵嘴,话没说完就“大声咳嗽起来,从此这咳嗽没有一天断过”。然而香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医院治疗,反而是借着这咳嗽的毛病,“索性躺倒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了”。也就是说,她不仅没有把咳嗽看成是一种身体出问题的警告,反而把咳嗽当成了一种武器,一种遁词。也许这就是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生活理念,但当我们学会了生命意识,学会了个人生存权利等等这些现代性的思想时,就会对现实生活中的这些淡薄生命的习以为常的理念感到震惊和不安。这种震惊和不安更多地会从作家们的心里传递出来,因为作家对生命和精神的现象应该特别敏感。由此我想到了俄罗斯著名作家契诃夫的小说《一个公务员之死》,一个卑微的小公务员,因为在剧院看戏时打了一个喷嚏,竟变得精神紧张,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因为这个喷嚏所产生的恐惧而一命呜呼。喷嚏和咳嗽一样,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只是一种不足挂齿的生理现象,但契诃夫以小见大,看到了在一个专制的俄国,普通人的内心变得多么的脆弱。铁凝对于日常生活的细微观察丝毫不会逊色于文学前辈契诃夫,从以小见大的艺术效果来说,《咳嗽天鹅》与《一个公务员之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中国和俄罗斯的两位作家相距一个世纪,然而他们对于人性和人情的敏感仿佛是相通的,这种相通也不会被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所阻隔。当然,更应该说的是,时间和空间在两位作家的作品中同样留下了痕迹,因此,从人的一次喷嚏或者咳嗽出发,上个世纪的作家感受到了人性的压抑,而当下的作家接受到的是关于生态的信息。也就是说,作家对世界的忧思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消失,但在契诃夫时代,作家们基本上是围绕着人态的忧思而展开的,而到了大举现代化和全球化的今天,人态的忧思似乎不足以容纳作家更加放大的胸襟了,于是就有了生态的忧思。不得不承认,生态的忧思大大拓宽了当代作家的视野,关注着人与自然的关系,以此去反思人类文明的困境和前途。为此我们还创造了一个新的概念:生态文学。
或许可以把铁凝的《咳嗽天鹅》看作是一篇因为生态的忧思而有了创作冲动的小说。铁凝发现,“咳嗽”的不仅有人,还有天鹅。天鹅才是铁凝这篇小说的主角。天鹅在人们的心目中是纯洁、忠诚和高贵的象征,因此常常被作家和艺术家们视为一个美丽的意象,融入到了他们的作品之中,像柴可夫斯基的舞剧《天鹅湖》、圣桑的大提琴曲《天鹅之死》,都是脍炙人口的艺术经典。那优雅而伤感的旋律,那轻盈而华丽的舞姿,几乎成为天鹅的化身,天鹅为我们营造了一个精美的艺术世界。可是今天我们已经失去了将天鹅化作美丽的艺术意象的现实条件。铁凝敏感的思维捕捉到了这一点。小说的题目就典型地体现出铁凝对于生态问题的敏感。大天鹅的别名是咳声天鹅,这已经属于比较专业化的知识了。我相信生活中确实存在着这样的漫不经心,将咳声天鹅说成为咳嗽天鹅。然而,即使是一种漫不经心,如果不是因为专业化的知识已经向社会扩散开去的话,也不会有这种漫不经心的事情发生。这其实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在现实生活中,生态意识逐渐被社会广泛接纳。小说中的天鹅是一只生病了的天鹅。生病的天鹅不如艺术世界中的天鹅那么动人,但它仍是珍稀动物,即使是一个村子里的普通村民也知道,珍稀动物是受到国家保护的。那位镇长的亲戚在芦苇丛中发现了这只病天鹅,就小心翼翼地捧回家来“想先给它治治病”。亲戚把天鹅当成珍贵的礼物送给了镇长,镇长不敢杀它,他戏称只有癞蛤蟆才想吃天鹅肉,他可不想做癞蛤蟆,显然背后的台词是杀害珍稀动物是要犯法的。至于那位给镇长开车的司机刘富,尽管大不情愿地接受了这只病天鹅,但当他将病天鹅抱回家后,便与女儿一起精心喂养它,最后又千方百计联系上了动物园,决定将天鹅送到动物园,因为只有这里才能“管它的一世”。送天鹅的那一天,刘富就像过节一般,他把汽车擦得锃明瓦亮,让天鹅和他的妻子坐在了轿车的后排。当我们读到刘富带着天鹅来到动物园的天鹅馆,见到了天鹅馆的景班长,景班长打量着刘富怀里的竹筐说,不错是大天鹅时,一定会觉得这真是一个大团圆的完美结局,一定会为这只病天鹅感到庆幸。小说写到这里,可以说一切的叙述都是建立在“生态的忧思”上的,但未曾想,铁凝的这一切叙述不过是为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结局所精心进行的铺垫:好客的景班长为了感谢刘富爱护天鹅的举动,一定要留刘富在动物园喝酒吃饭,让刘富没有想到的是,端上桌来的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炖着的竟然就是他专程送来的天鹅!这样一个结局无疑会让我们大为震惊。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就感到像是突然踩着了一个地雷,地雷的爆炸顷刻间就摧毁了眼前的一切。我不得不赞叹铁凝是写作短篇的高手,她的不动声色的构思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她仿佛从一开始就在装置一枚定时炸弹,随着发条的一圈圈上紧,在我们毫不知晓的情景中炸弹准时爆炸了。
但我并不想过多地停留在艺术性的分析上,因为在情节上采用这种出乎意料的突变,并不是铁凝的独创,这是短篇小说惯常的技法,关键在于是不是用得自然而不留痕迹。也许更值得我们分析的是这种突变背后的思想。铁凝在小说的前部分让我们充分看到了一个开始注意生态问题的现实,生态意识成为现实生活中真实可感的内容。在这篇小说中出现的物事,按常理说最具备生态意识的应该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以及与这个协会关系密切的动物园。但是,那只病天鹅没有死在普通的村民手上,而是死在天鹅馆的工作人员手上,这真是一个让人深思的讽刺。难道说,动物园的工作人员还不如普通的村民,懂得要保护珍稀动物吗?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像那位动物园天鹅馆的景班长,他边领着刘富参观天鹅馆边详细介绍,他对天鹅的生活习性如数家珍,话语间对他喂养的天鹅显然充满着喜爱。然而他杀死天鹅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这只天鹅已经衰老,不再有存活的意义,因为养一只老天鹅要花很大的成本……但这样的道理却不能让刘富接受,他只能愤怒地摔碎了手中的酒杯。刘富的愤怒又有什么道理呢?他根本不需要什么道理,这只天鹅他抚养了几个月,由最初的烦心到后来的关心,他出于天性要保护它的生命,何况这还是珍稀动物的生命。这也许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景班长的行动都是有道理的,而刘富的行动不是因为道理,而是因为天性。于是,我们随着铁凝的思路,从生态的忧思转到人态的忧思,也就是说,生态问题不仅仅依赖于人的理性来解决,它从本质上也是与人态相关的。人的情感状态、心理状态和精神状态如果没有与生态意识融洽起来,人们再多么有理性地认识到生态的重要,如果他的天性没有醒来,是不会真正与动物们成为朋友的。就像铁凝小说中的那位天天与天鹅相伴的景班长,他比刘富更加了解天鹅了,他把天鹅馆收拾成了天鹅们的“天堂”,但他与刘富相比就是自己的天性没有醒过来,所以他不会像刘富那样为一只衰老天鹅的生命而心疼。现在,我们的生态意识还只是停留在理性的阶段。自然生态的日益恶化让人类感到了文明的危机,检点人类欲望的恶性膨胀,批判人类中心主义,从而在人类文明发展的程途上进入到生态化的时代。当代作家青睐于生态文学也主要是理性思考的结果,当然,这一结果也带给我们不少体现生态意识和现代精神的优秀作品,如贾平凹的《怀念狼》、郭雪波的《雪狐》、陈应松的《豹子最后的舞蹈》,等等。生态文学的兴起,反映出当代社会对生态问题的重视。从目前来看,生态文学主要立足于生态的忧思,揭露人类欲望的膨胀所导致的环境破坏,批判人类破坏生态的行为和观念,通过这种批判去探寻生态危机根源,这大概就是生态文学的基本主题。铁凝通过这个短篇小说,则让我们看到了拓宽这一基本主题的可能性。铁凝从生态的忧思进去,再从人态的忧思出来,这一进一出,仿佛又回到了契诃夫的《一个公务员之死》的状态之中。但铁凝强调的是理性与感性的谐调、生态与人态的合一,而不是单向地对人性的关注了。
香改在《咳嗽天鹅》里虽然不是一个主要人物,但她对深化作品的思想主题至关重要。香改让我想起了铁凝早年作品《哦,香雪》中的香雪。二十多年前的香雪,是一个单纯可爱的乡村女孩子,她怀着对现代文明的憧憬,贸然地登上了从城市开进大山里来的火车。就是这个单纯的乡村女孩子曾让我们分外感动,感动的缘由是因为我们当年同样怀着理想,我们从香雪身上获得了共鸣,也想象着香雪走出了大山,去开创美好的未来。然而,当年的香雪如果最终没有走出大山,也许就成了现在的香改。不知道铁凝在为香改这个人物起名字时,是不是想到了香雪。但無论铁凝想没想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香雪到香改,其实也暗示了铁凝写作姿态的变化。当年铁凝是以一种远眺的目光去写香雪的,那时她更看重的是理想层面而非现实层面,但那时的理想多少有些与现实脱节。而今铁凝的目光里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现实性。因此,她果断地接受了在现实中显得困顿和平庸的香改。或许,香改就是当年的香雪呢,难道我们仅仅由于香雪没有走出乡村就要责难她吗,难道由于她成了一名普通的乡村妇女就可以不珍惜她的生命吗?铁凝显然是不赞同的,所以她对香改的丈夫刘富有所批评。刘富到外面见过世面,他就对香改左右都看不惯,也动了离婚的念头。刘富的问题也是一种人性的麻木,这种麻木可以说是现代性造成的。但铁凝给了刘富改过的机会。这个机会是由天鹅带来的。天鹅之死让他震惊,也让他的天性向着自己的妻子敞开,他醒悟到妻子也是多么需要得到他的爱惜和呵护,这时候,他再听到妻子的咳嗽声时,“竟意外地有了几分失而复得般的踏实感”。而我则从这样的叙述中感受到了一种充满踏实感的人态的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