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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

2009-07-01王秀梅

北京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孙女向日葵老伴

在一个铁路的拐弯处,生长着一些向日葵。一个捡破烂的老人在此邂逅了一个小女孩并产生了友情。老人的脚烂了,女孩央求父亲将老人带回了家,故事由此推向高潮。小说在苦难中充满温馨,读来令人动容。

巡道工经常看到老人在铁路线上走来走去。

老人走得很吃力,他很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脚,似乎稍有差池,它就会落到两根枕木之间的道碴上,而巡道工总是觉得两根枕木之间的距离太近了,无疑这暴露了老人的羸弱和苍老。

有那么两次,巡道工赶上老人,告诉他在线路上走来走去很危险,因为老人不会看信号灯,他无从知道火车会在什么时刻到来。而且,老人走来走去的地方是一个特殊路段:一个半径很大的曲线。无论火车从这个曲线的哪一端开过来,都仿佛是一只狗从一堵墙的墙角另一面突兀地蹿出来,以老人缓慢的身手,根本来不及闪躲。

其实,在线路下面是有一个立交桥洞的,但立交桥洞修得太窄了,而且陡和深,中间还急速地拐了一个弯,站在通道尽头看,仿佛在看一口情况不明的深井,来往车辆经常在通道里发生一些小意外。旁边小区里的居民对这条出于安全考虑而修建的立交桥洞根本不领情,他们照常提着菜,或者干脆端着自行车横跨线路。巡道工对这个路段忧心忡忡。

现在是黄昏,夏天的黄昏看起来很动人,阳光慵懒而温和,一些神秘的光斑落在钢轨上,闪闪发亮。巡道工听到一个小女孩雀跃的欢叫:向日葵!

巡道工在这个路段走过无数次,现在仿佛突然发现那些长在路肩旁边杂草丛中的向日葵,野生的稀疏的向日葵,黄灿灿的花朵开在钢铁和石碴旁边,看起来格外动人。女孩年轻的妈妈牵紧着女孩的小手,很迅速地横跨线路,眼睛警惕地向线路两头扫描,根本不理会向日葵给女孩带来的惊喜。而女孩对安全是没有概念的,她求救似的看着老人———老人正走在一丛野生向日葵旁边。

然而年轻的妈妈已经身手敏捷地带着女孩离开了,为了制止她的左顾右盼,年轻的妈妈看起来有些粗暴地拦腰夹起她,快速跨过线路,离开这个危险地带,走进了小区。

老人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的孙女穿着小花裙,手里高高地举着一枝向日葵,从晨曦微露的地方奔跑过来。老人张开怀抱,却抱了一把空。他睁开眼,看到小窗子那里有些灰灰地亮了。老人在木板床上很小心地翻动了一下身子,听着木板床咯吱咯吱的叫唤声,回味了一下刚刚过去的梦境,然后缓慢地坐起来,穿上一件蓝色套头衫———这件套头衫是小区里的居民送的。

天刚刚有些亮的意思,老人拿着编织袋子,和一把自己制作的铁篱,走出小房子,跨到路肩上,沿着线路一路向西走,开始他今天的工作。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老人到达了另一座铁路立交桥,他收获了五个矿泉水瓶子、两个啤酒瓶、三个易拉罐,并意外地收获了一个手机。手机很旧,边缘多处呈现着碰擦的痕迹,但老人还是很仔细地把它插进蓝色套头衫胸前的口袋里,然后折身开始往回返。

老人很急切地跨下路肩,走过自己的小房子,又经过一个油条摊,赶到小区大门外。小区大门外放着四个绿色垃圾桶,在微亮的曙色里很丰满地敞着口子。老人在这四个口子旁边忙碌。半个小时之后,老人背着编织袋子往回返,路过油条摊的时候他决定停下来买些油条,那些东西散发着油香味,在老人鼻孔和喉咙口处钻进钻出。

老人买了一斤油条。他想,他今天要吃个够,今天运气太好了,竟然白捡了一个手机。

小区里的居民陆续经过油条摊和小房子,跨过铁路,到对面的新桥西路坐车或骑车上班。老人端了一个很破旧的小桌子出来,摆在小房子门口,桌子上放着他刚买的油条,和昨晚吃剩下的咸菜。小区里的居民走到老人的桌子旁边,说,过得挺滋润呀,一个人吃这么多油条!老人眉开眼笑,撕下一大块填到嘴里,很骄傲很夸张地嚼,发出嗯嗯的声音。

上班的人逐渐少了,到最后,小区门口安静下来,油条摊也撤了。老人把剩下的油条和小桌子端回屋里,找了一张看起来很干净的报纸盖上去,然后走出小房子,到小区里面的小卖部打电话。他说喂,是我,你今天抓紧时间来一趟吧,啊,就这样了,挂了。

老人现在已经学会很简捷地打电话了,经过多次试验,他觉得这几句话组合到一起很不错,简单明了,既能让儿子明白他的意思,又能最大限度地节省时间。小卖部里的中年女人笑着打趣道,儿子又要来了?又捡着什么宝贝了吧?老人神秘地笑而不答。

儿子是在一个小时以后赶到的。从儿子所在的小城到老人这里,需要四十分钟时间。老人揭开小饭桌上的报纸,把黄灿灿的油条亮给儿子看,儿子大约没吃早饭,看起来很饿,狼吞虎咽地吃完那些油条,很满意地咂咂嘴。这个时候老人从蓝色套头衫口袋里拿出手机,说你看这是什么?

老人看到儿子眼睛亮了,儿子一直想有一个手机。他问,从哪儿捡的?老人说,道碴上。儿子说,一准是哪个人上厕所的时候掉坑里,漏下来了。老人说,我看了,不脏,刚才用布又擦了一遍。儿子检查了一下,果然不脏,就高兴地放进衣兜里。之后儿子把一捆啤酒推到老人面前,说,爸,给你买的。老人很高兴,在小马扎上尽力地俯下腰,端详那些充满了内容因而显得很碧绿的啤酒瓶子。老人有一個小本子,从那上面的记录,老人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几年里共捡过八百一十三个啤酒瓶子。现在老人觉得,空瓶子和装满酒的瓶子看起来太不一样了。以往老人在小区小卖部门外打电话时,远距离地看过这样充满内容的酒瓶子,如今它们都是属于自己的了,老人为此而有些激动了。他抬起头来很感激地看着儿子,又不知道怎么表示自己的激动,忽然想起梦,便告诉儿子说,他夜里做梦了,梦见可爱的小孙女朝他跑过来了。

儿子显然洞悉到了老人的心思,他说爸,不是我不带孙女来看你,实在是不太方便。儿子看了看老人堆满垃圾的小房子。老人看到儿子的目光在自己的小房子里逡巡,心里暗淡了一下。儿子补救似的又说了一句:你孙女上小学一年级了,她总告诉同学们,爷爷在大城市里给一家大公司当门卫,同学们可羡慕她了。

老人刚刚暗淡了一下的心又高兴起来了,他一点都没为儿子对小孙女的欺骗而感到生气,他想,是不是真的在大公司里当门卫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小孙女在心里想着爷爷就行了。

儿子站起来,无所事事的样子,在小房子里活动了一下身子,翻了翻小木板床上的被褥,和旁边一摞废纸壳,最后眼睛落在一只苍蝇上,说爸,你孙女上小学了,学费很高,她妈一直没找到工作。儿子拧着眉,无限心事的样子。老人走到墙角,从一只矿泉水瓶子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打开,拿出一摞钱,递给儿子,说,你数数这有多少。

儿子把眼睛从苍蝇上收回来,接过钱,飞快地蘸着唾沫数了一遍,说,一千零八十块两毛五。老人拿过钱,数出八十块两毛五,剩下的还给儿子。儿子又瞄了一眼小饭桌上停着的另外一只苍蝇,说爸,那我走了啊。

老人从房子后面推出小独轮车,把积攒在房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一归类,扎好,捆在小车上,推着去废品收购站。老人手里只剩下八十块两毛五分钱了。

废品收购站从小区大门朝西再朝北,穿过一条马路继续向北,大约要四十分钟。老人对这条路很熟悉,他推着小车开始向西走,之后拐弯,很小心地走上一个下坡。坡下面是十字路口,老人远远地看到对面亮起耀眼的红灯,他弓起身子,两脚用力扒在地上,胳膊朝后使力,把小车拽稳了,等着红灯变成绿灯。

在等红灯变绿的时候,老人听到身后传来车铃声,一辆自行车很酣畅淋漓地呼啸而来,紧紧擦着老人的胳膊冲下陡坡。老人受了惊吓,支持不住,身子朝一边歪倒,小车先是歪倒,后是侧着身子顺坡滑了一阵,在接近坡底的地方停了下来。

老人闭着眼睛躺在陡坡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觉得自己真是不中用了,年轻的时候,整天有使不完的力气,推着比这大一圈的手推车拉粪上山,大气都不喘一口。媒人冲着他这一身腱子肉,隔三岔五带着姑娘上门来求亲。老人想起死去的老伴了。老伴当年是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

怎么想起老伴来了呢,死老头子!在陡坡上躺了一阵子,老人自嘲地笑了笑,赶紧爬起来。不知道小车上的东西都怎么样了呢。

爬起来后的老人感到左脚很疼,他坐在地上用手揉了揉,觉得痛感减轻了一些,看到自己捆扎好的东西都散落在坡上,赶紧一样一样去收拾。

从废品收购站回来之后,老人觉得很累。黄昏了,以往老人很喜欢在黄昏时到铁路上走一走,数着走过的枕木,看着黄昏时分的光线落在锃亮的钢轨上,时不时滑过几丝银子一样的流光。老人总是很规律地一根一根枕木走过去,仿佛一个遵守纪律的小学生。他觉得那些枕木很像老师,在考验他日渐滞重的双腿。前几年,老人还能很轻松地一根一根枕木走过去,现在明显不行了,老人觉得两根枕木之间的距离有些远了。但是老人还是很固执地在线路上走来走去,只要还能走那些枕木,老人就对自己的身体还有信心。每次走枕木的时候老人都要自言自语:嘿,老头子,还行呢,还能给儿子挣几年钱!

儿子太需要钱了。老人总感到愧对儿子,由于没有钱买房子,儿子三十岁了还没结婚。老人跟老伴那时候还在农村,浑身的腱子肉使没了,老伴也累病了,儿子的楼房还没个影子。最后老人发了狠,借了一笔钱给儿子交了首付,贷款买了一套房子。有了房子之后的儿子终于在三十二岁那年结了婚,但儿子让漫长的债务搞得无精打采,儿媳也找茬跟儿子吵架。老人跟老伴决定到城里来打工,他们避开了儿子儿媳生活的小城。自从来到城里,每年老人都可以给儿子四千块钱了,儿子那边再攒一点,勉强可以还上每月的银行贷款了。

老人坐在小房子墙根处,看着黄昏里的铁路,想着自己的老伴。老人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仿佛一转眼,老伴就由一个漂亮年轻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老伴是前年去世的,在身后这个小房子里,老伴陪了自己五年。似乎刚来的时候老伴身体还没那么差,慢慢的,老伴的脸色就灰了,腰就佝偻了,头发就白了。尤其是老伴的哮喘病,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到最后,老伴躺在木板床上一口一口艰难地喘气,胸腔里像有一群蜂子在飞。老人知道老伴是累坏冻坏的,小房子太冷了,它孤零零地立在小区外面,周围再没有其他房子了,也没有其他房子里都有的电和水。

但老伴生前对小房子还是很有感情的,听小区里的居民说,原本这是一个道口房,立交桥洞还不存在的时候,这个小房子里住着道口工。每当有火车开过来的时候,道口工就手举小旗子,站在道口旁边。后来,立交桥洞修好了,道口也不存在了,小房子空了,孤零零地立在铁路线旁边。老人跟老伴来到城里的时候无处落脚,睡了几天城里的地下通道,后来转悠到这个小区,发现了无人居住的小房子。老伴觉得很幸福,在这个城市里拾荒的,谁有他们老两口运气这么好,能免费住进这样一个遮风挡雨的小房子里呢!况且小区里的居民这么好,他们很宽容地默许了老人的入住。最重要的是,他们默许了垃圾在小房子里的存在,隔三岔五的,一些人还会给老人送来半新的衣服,吃剩下的饭菜。

所以此刻老人靠在小房子墙上坐着,心里觉得很满足。黄昏的西天边燃烧着一片火红的晚霞,霞光把老人眼前的东西罩上了一层很特别的光辉,老人想,也许夜里要下雨了呢。在光辉里老人看到昨天的女孩被年轻妈妈牵着,正在跨过铁路。女孩站在一根枕木上,倔强地停步不前,眼睛盯着远处几枝摇曳的向日葵。出于对安全的担忧,年轻的妈妈很不耐烦,拦腰夹起女孩,飞快地跨过铁路。

女孩看到坐在墙根处的老人,张开嘴笑了,叫道,爷爷。显然,女孩记得昨天这个老人正走在一丛向日葵旁边,她觉得这个爷爷完全可以摘到那些向日葵。但是女孩被妈妈飞快地催赶着,走进了小区。年轻的妈妈经过小房子的时候,毫不掩饰地皱了皱鼻子。她讨厌老人房子里冒出来的垃圾的酸腐气味。

黄昏时候的火烧云果然带来了一场雨,四面不透风的房子里凉爽了许多。夜里老人躺在木板床上,听着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房顶上,回味着刚刚结束的一场梦境。

最近,老人的梦越来越多了,在梦里他频繁地看见很多家人,这些人包括老人的父母,老伴,还有小孙女。出现最多的是老伴和小孙女。想起小孙女,老人想起了黄昏时分经过小房子门口的女孩。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老人拿着编织袋子和工具走在铁路线旁边的路肩上,搜寻夜车经过时扔弃下来的空瓶子,同时注意观察了一下一丛丛野生着的向日葵。还好它们没有遭到夜雨的伤害,只是天色还早,黄灿灿的花盘还没有开放。

这期间,老人在路肩上停下来休息了三次。早晨起床后老人发觉了左脚的疼痛,现在老人干脆坐在路肩上,查看了一下左脚。他发现他的左脚脚踝处肿了起来。

但是黄昏时分,老人还是坚持着走出小房子,到铁路线上走枕木。老人今天的心思不在枕木上。女孩放学经过小房子的时候,看到住在小房子里的拾荒老人手里举着几枝黄灿灿的向日葵,朝着自己笑,女孩很高兴,她挣开妈妈的手跑过來,叫道,爷爷!

老人把向日葵递到女孩手里,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女孩头发很黑很柔顺,扎着两条毛茸茸的小辫子。老人想,自己的小孙女也许也扎着这样两条毛茸茸的小辫子呢,过些天,他得到市里去转转,给小孙女买几个漂亮的发卡。

年轻的妈妈一个箭步跑过来,皱着眉头命令女儿放下向日葵,脏,她说。女儿不肯,扭着腰,眼里汪出委屈的泪花来。女儿太委屈了,她觉得妈妈根本不理会她对拥有几枝向日葵的向往,一点都不如这个拾荒的爷爷好。

最终,女孩委屈的泪花战胜了妈妈对脏的嫌恶,她允许女孩举着那些向日葵,一蹦一跳地走进小区。女孩回头对老人摆摆另一只手,说,爷爷再见!

老人简直心花怒放了。他完全没有在意年轻妈妈嫌恶的眼神。这些年来,老人对待这些眼神的态度,由最初的气愤伤心甚至自卑,一路变为漠视和坦然接受。现在他觉得人们用任何眼神看他,都是合理的,不过分的,不应该被指责的。

此后几天老人心情愉快起来,即便左脚脚踝的肿胀已经绵延到了脚面和脚趾上。小区里的居民有比较细心的,留意到老人肿胀的左脚,都善意地提醒他应该去医院看看。老人想,要不就去看看吧,这样肿下去,不能走路了,那些空瓶子废纸壳是不会自己长了脚走到小房子里来的。

于是老人一跛一跛地跨过铁路线,走到新桥西路的法国梧桐树下。树上很多知了在聒噪,一个卖报纸和饮料的小摊停在树阴下,老人冲一年四季都用块纱巾包住头脸的中年女人很友好地笑笑。他觉得他们是一路人。中年女人很木然,甚至眼神里也有一丝跟年轻妈妈相似的嫌恶。老人不理会这些,心情愉快地走完新桥西路,拐弯,走上幸福南路,朝东走。大约半个多小时后老人来到一家医院的挂号窗口前,窗口里的护士面无表情地给老人挂了手足外科,跟老人要八块钱。老人问,干吗跟我要八块钱?护士很轻蔑地甩过来一眼,很简捷地说,两块病历,六块挂号。

老人打了一会儿退堂鼓,但最后还是狠了狠心,交上八块钱,拿了一本病历,在别人的指引下,来到手足外科。

在手足外科诊室里,老人被告知他需要去拍一个片子,以便确定他是否骨折,或者仅仅是软组织挫伤。老人心里惦记着拍一个片子需要花多少钱的问题,他看到医生在拍片子的单子上写了个89,便明白他是需要交上八十九块钱了,老人想,我怎么能花这么一大笔钱拍片子呢,太贵了。于是老人很聪明地问医生,如果没有骨折,是不是就不要紧了?医生头也不抬,说,如果仅仅是软组织挫伤,那贴点狗皮膏药,回家养两个月就行了。

老人觉得自己太聪明了。他拿着单子,从诊室里出来,直接出了医院,在医院对面一家药店里,花了二十块钱,买了两包狗皮膏药。

老人很心疼为这脚而花掉的二十八块钱。回家之后,老人坐在小马扎上给自己的脚贴上了膏药,之后拎着儿子前几天带来的啤酒,走进小区里的小卖部。老人对小卖部里的老板娘说,这是儿子前几天来孝敬我的,可我享不了这福啊,一喝酒就过敏。

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老人十块钱卖掉了儿子带来的啤酒。老人很失望,怎么一大捆啤酒就值十块钱呢。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欺负老人,老板娘叫老人到货架子上看看,喏,她说,这种才是二十块钱一捆的,你儿子带的是这一种,很便宜,我们只卖十块钱的,一点没赚你。

老人果真看到儿子带的啤酒跟老板娘指给他看的另一种啤酒商标不一样,他很失望,继而又想,儿子会过日子呢。这么一想,老人就觉得很高兴,似乎儿子的贷款就快还上了。

几天来每天黄昏时分,老人都要一跛一跛地在铁路线旁边摘向日葵。巡道工很担心老人的身体,他发现了老人左脚的异常,有一天巡道工对老人说,我来帮你摘向日葵吧。老人很执拗地拒绝了,他说,我摘给我孙女呢。

老人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似乎左脚的伤痛蔓延到了全身,需要休息好几回,才能走到下一个铁路立交桥。老人对自己说,老头子,不能停下,要走,停下来你就不能走了。

老人算准了女孩放学回来的时间,他坐在小马扎上,很专心地举着几枝向日葵,等待女孩被她年轻的妈妈牵着,跨过铁路,走到面前来。女孩老远就张着手,一路朝老人奔跑,就像老人梦里见到的孙女那样。

女孩开始带小食品给老人吃,一袋小饼干,或者几个雪饼,几块巧克力。老人一律回到小房子里用袋子装起来,放好。老人想,他总有一天会看见自己的小孙女,他要把它们留着,到时候给自己的小孙女吃。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孙女了呢?有时候老人需要全神贯注地算一算。总之老人离开家很多年了,他跟老伴两人离开家的时候,孙女还没有出生,老人记忆里存有的孙女的印象,只是孙女会像大人一样说话之前的一两年,等孙女会缠着大人问这问那的时候,儿子就开始暗示老人,一定不能让孙女知道她的爷爷奶奶在城里拾荒。但是老人不敢确定他能有足够的警惕性对此守口如瓶,所以很明智地不再去看孙女了。

现在女孩的妈妈已经放宽了政策,偶尔允许女孩留在小房子旁边,跟老人玩上一阵子。女孩告诉老人,她的妈妈是个妇产科医生,爸爸是个公司经理,能挣很多的钱。我让我爸爸给你一些钱吧,以后你就不用捡破烂了。女孩睁着两只清澈的眼睛,样子极其诚恳。

夜里,老人躺在木板床上想心事。外面又下雨了,这次的雨似乎下得很大,风也很大,撕破了老人钉在小窗户上的塑料纸。不久,老人感觉到小木板门发出异样的声响,爬起来一看,门上原本很细小的裂缝正在扩大,雨水通过越来越大的口子朝小屋里灌进来。老人知道这是因为小房子地势偏低的缘故,也许由于年久日长,小房子有些下陷了。老人手忙脚乱地把几捆怕湿的废纸壳搬到床上,又搬了一个装满啤酒瓶的编织袋子堵在门板上。

然而老人的努力无济于事,不久之后,小房子的木板门就被撕破了。

第二天,老人用一只破脸盆,蹲在屋子里朝外舀水。之后,又把那些编织袋子搬出来,倒出里面的东西,摊开来晾。天气并没有彻底好转,老人听到小区里的居民说,这是一场十年不遇的大暴雨加风暴潮,还要持续很多天。老人看到不远处新桥西路道边的广告牌子被刮倒了,还有一些工人在维修电路,小房子跟前的立交桥洞下面积满了浑浊的水,站在上面看,仿佛在看一个湖。

忙完了这些,老人很疲惫地靠在墙上休息。左脚肿胀得越发厉害了,有一处地方可能夜里排涝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弄破了,又被浑浊的雨水浸泡,此刻呈现出一种很难看的紫红色,有些疼,又有些痒。老人对自己说,老头子,今天不出工了,休息一天吧。

说完,老人就闭起眼,开始打盹。打了一會儿盹,老人醒了,原因是做了一个有些可怕的梦———老人梦见一只恶狗在追赶自己,老人拼命地跑,却总也跑不动。后来恶狗追上来了,朝老人的左脚咔嚓咬了一大口,一阵钻心的疼,老人就醒了。

醒了之后的老人感到不仅左脚在一阵阵地疼,脑袋也在一阵阵地发热,身上却在发冷。老人意识到也许自己感冒了。感冒不是什么大病,老人对自己说,老头子,坚强点。

老人回到小房子里,打算给自己熬点姜汤,然后躺到被子里,捂出一身汗来。但是小房子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到处都湿答答的,老人找不到可以引火烧水的材料。哪怕有一片干爽的废纸壳也好啊,老人自言自语,看着被雨水浸泡后软塌塌摊在木板床上的废纸壳,终于放弃了。

中午时分,刚刚停了一上午的雨又开始下了,小股小股的。老人挣扎着从墙根处站起来,对自己说,老头子,房子靠不住了,屋顶都漏雨了,咱自己扎个窝棚吧。

老人从一个编织袋子里找到一块塑料纸,这块塑料纸原本是油条摊上的,不用了,没往垃圾桶里扔,做了个好事,送给了老人。老人觉得这块塑料纸迟早会派上用场,一直好好地放着。现在,老人拿着塑料纸,露出一丝蔑视雨天的微笑,又找到自己以前保存下来的其他材料:几根木棍和竹竿,一些绳子,老人用这些东西,很吃力地在小房子旁边地势比较高的地方扎了一个窝棚。

老人在窝棚里铺上几块已经晾得半干的木板,想了想,又挣扎着拿起铁篱,到小区门外垃圾桶里扒拉出半个馒头,放到窝棚里,这才躺下,说,老头子,睡吧,饿了就吃口馒头。

老人的昏睡持续到了黄昏时分。这个时候雨又下得大了些,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塑料窝棚,已经有一些雨水从塑料纸与地面之间的缝隙里钻了进去,老人昏睡着,毫无觉察。

是女孩把老人叫醒的,老人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塑料纸已经被掀开了,女孩含着泪花,叫道,爷爷!

老人挣扎着挤出一丝笑,说,乖孩子,风太大了,广告牌都被刮倒了呢,向日葵肯定也让风刮倒了。等过几天天好了,向日葵长出新的来,爷爷再去给你摘。

女孩的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最后女孩号啕大哭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回头央求自己的母亲:让爷爷住到咱家里去吧,让爷爷住到咱家里去吧!

最终年轻的妈妈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答应了女孩。老人羞涩地抵抗着,说我不去,我不用去的。年轻的妈妈甩了他一眼,说你不去要在这里等死啊!

老人被安排进了客房里。年轻的妈妈烧了姜汤,又找了些退烧药,让老人吃了。到晚上九点,老人的烧就退了,年轻的妈妈又命令老人在他们家的卫生间洗了个澡,他自己的蓝色套头衫被年轻妈妈团一团扔进了垃圾袋里,年轻妈妈找了大约是自己男人的衣服让老人换上了。女孩挤眉弄眼地悄悄告诉老人:妈妈有洁癖。老人当然不懂得什么是洁癖,他只是为自己的脏而持久地羞愧着。

十点的时候,女孩的爸爸回家了。这个不知什么公司的经理发现拾荒老人居然住进了自己家里,情绪比较激动,他质问女人:这是怎么回事?女人扬了扬手里的红药水(她正打算给老人的左脚消毒,老人的左脚破损处已经化脓了),说,问你宝贝女儿。

之后男人更加激动了,他大幅度地在家里来回急走,说,太不像话了!又转向老人:听说你有个儿子?告诉我他的电话,老子都病成这样了,儿子也不管!老人很急切地摆着手,说不关我儿子的事,是我自己没有告诉他,我儿子很孝顺的!男人一摆手,打断老人为儿子的申辩,不容反驳地说,拿来,他的电话!

老人被男人不容反驳的态度镇住了,他哆哆嗦嗦地报出一串数字。男人掏出手机,飞快地摁完那些数字,把手机放到耳朵旁边,恶声恶气地说,喂,你是那谁吗?你老子病了,房子都快给水冲跑了!什么,我是谁?我管闲事?你奶奶的欠揍了是不是!

老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地密切注视着男人打电话,这时急切地从床上欠起身子来,说你把电话给我,他不知道你是谁,不是故意要骂你的!

男人气呼呼地把电话摔给床上的老人,老人拿起电话,说儿子,我病了,发烧,脚破了,化脓了,大雨快把房子冲跑了,爸回家去好不好?儿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爸,你再坚持坚持,天气预报说大雨和风暴潮最多持续一周就过去了。

老人不知道再说什么,他看看男人,男人凶神恶煞一样站在床边,似乎随时都会把手机抢过来,用语言把儿子杀死。

老人只好反复地说,我病了,发烧,脚也化脓了,爸老了,干不动了,连枕木都走不动了。

儿子的声音似乎要哭了,儿子说,爸,求你了,再坚持坚持,你回来了我的贷款怎么办呢?

老人被儿子近似哭泣的哀求弄得心酸了,他很果断地说,就这样,挂了啊。然后抬起头来惴惴地看着男人,说,我再坚持几天,我儿子说大雨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男人很气愤地掉头走出了客房。

当晚老人再度发起了高烧,他觉得自己像飘起来了一样,周围很空旷,老人看到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子,它们敞着窗户和门,窗扇和门扇不时发出吱呀呀的声音。老人看到自己飘啊飘啊的,都快进入窗户或门了,它们却啪啪全关上了。神志清醒一些的时候,老人知道刚才自己做梦了,他嘲笑自己说,老头子,还想那些房子干什么呢,你到城里来的时候,不是把那些房子卖了,给儿子还贷款了吗?

不久老人再度神志迷糊了,他说孩子,到爷爷这里来,让爷爷好好看看你,爷爷有几年没看你了。爷爷不好,你打爷爷吧。你看爷爷给你带什么了?向日葵,爷爷当门卫的那家大公司院子里啊,种了很多向日葵,爷爷认识一个小女孩,跟你差不多大,很喜欢爷爷给她摘向日葵呢。

下半夜的时候,女孩一家三口都呆在客房里,听着老人胡言乱语。

天亮的时候,老人神志清醒了,他看到这家的男主人站在床前,对他说,你想当门卫?我听你说梦话了。

老人脸红了,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死老头子,你还当是在自己的小房子里睡觉啊,说什么梦话,舌头也不烂掉!骂完自己之后老人很急切地向男人表白:不,我不想当门卫,我老胳膊老腿的,看不了大门,会误事的,真的!

男人看了看老人,似乎是在肯定老人的表白。老人此时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把老人弄得很激动也很忐忑,他惴惴不安地问男人,我求你帮个忙好不好?男人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老人说,我想我孙女了,可我一直骗我孙女说,我在一家大公司里当门卫。

男人笑了,说,你是不是想到我公司里当一天门卫,让你孙女来看一看?

老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仿佛做了什么错事。

男人说,好,这个忙我能帮你,等风暴潮过去,你就到我公司里当一天门卫,让你孙女好好看看她爷爷在城里的风光,连我这个经理的车子都得经过你允许才能进呢。

老人呆在小房子里等待风暴潮过去。

小房子已经不怕雨水了,女孩爸爸公司里的工人趁天晴的间隙,给老人在房顶铺了隔水膜,又加固了一层水泥,门前修筑了一道水泥门槛,门呢,则给换了一个宝石蓝色的防盗门。防盗门是男人家里换下来的,男人说,反正我也不用了,放在地下室里反而占地方。那些工人给小窗户镶上了很坚固的玻璃,又在另一面墙上凿了一个口子,用水泥抹得方方正正的,最后镶上了玻璃,两个小窗子一打开,风呼呼地对流起来。

老人在小房子里左看看右看看,像看宫殿一样。看了一阵子,老人走出小房子,走进小卖部给儿子打电话。老人没有把电话打得像以往那么简捷,他说,喂,儿子啊,天气预报说还有三天风暴潮就要过去了,到时候你真能把孫女带来啊?儿子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说,真的,还能骗你啊?老人说,我终于能看到我的小孙女了!我小孙女长得好看吧?儿子说,爸,没事别打了吧,省点电话费啊。老人说,儿子,你放心,我一定能演得很像,我偷偷到王经理公司门外蹲了一天呢,王经理那门卫其实年龄也跟我差不多,我能演好。儿子说,挂了吧啊爸。老人说,你等等,再等等。儿子说,你还想说什么啊?老人说,嘿嘿,没什么可说的了,挂了吧。

三天里,老人做了很多事情:刮了脸,到小区后面小市场里的一家发廊剪了头发,还把王经理送的几件衣服在床上折了又折,折出几条规整的纹线来。选定了一件在三天后穿的,事先穿上去在房子里转了几圈,演练了几次。把王经理女儿送的小饼干小雪饼啊什么的,拿出来反复检查了几次,确定没有发霉。

老人最得意的一件事情就是去了一趟市里,在一家批发市场里给孙女买了一个发卡,这个发卡花去了老人二十块钱。儿子上次走时留下了八十块两毛五,自己又去了一次废品收购站,卖了二十一块,刨去到医院看脚花掉的二十八块,和这一段买咸菜和馒头的花销,理发的花销,截至目前,老人还剩下五十块钱。老人打算到时候拿这五十块钱,带小孙女去吃一顿肯德基。老人从王经理女儿那里得知,一个小孩子吃一顿肯德基五十块钱够了。

只是,这几天里老人为一件事情忧心如焚:大雨摧残了铁路线旁边那些野生的向日葵。老人在王经理家里住的那天,看到女孩用一只很漂亮的玻璃瓶子养着老人摘给自己的向日葵,那些向日葵黄灿灿的,看起来像一堆温暖的火,只是已经有些枯萎了。老人急切地盼望风暴潮快些过去,让那些倒伏的枝干挺立起来,再开出新的向日葵来。

明天,儿子就要带着孙女来了。天气已经放晴了。黄昏的时候,老人坐在小房子墙根,对放学回来的女孩说,向日葵明天一早就能开了。女孩说,真的吗,爷爷?老人说,真的,不信咱俩拉勾。

老人一夜没有睡觉,想自己马上就要到来的孙女,惦记他跟女孩的拉勾。女孩的小手指软软的,老人抬抬自己的手,回味着女孩小手指曾经的停留,对自己说,向日葵肯定开了。

天色灰灰的,老人换上王经理送的一件棉线衫,兜里揣着五十块钱,没拿编织袋子和铁篱,像城里人一样倒背着手,走出小房子,走上路肩。老人要去摘向日葵,他想赶在女孩上学时送给她,再把剩下的几枝带到女孩爸爸的公司,放在他曾经偷偷去看过的传达室窗台上,送给今天就要来的小孙女。

巡道工在天色灰灰的凌晨发现老人卧在路肩旁边一个杂草丛里,身上没有伤,已经没气了。巡道工马上报告了自己的领导,没几分钟,几辆警车呼啸着开了过来。

经过鉴定,老人当时正走在枕木上,曲线那头开来了火车,老人发现时火车已经逼近了,他跃出线路,扑向旁边的草丛。火车在还没有亮起来的灰灰的曙色里咣当咣当地开走了,车上的人谁也没有发现一个影子从线路中间摔了出去。老人是自己摔死的。

巡道工证实他曾多次看到老人在枕木上走来走去,他说,我早知道,迟早要出事,这个固执的老头,这段他奶奶的大曲线!

作者简介:

王秀梅,女,上世纪70年代生,2001年开始创作,在《当代》《十月》《花城》《作家》等发表中短篇一百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有《大雪》等长篇小说六部,中短篇小说集《春天到了,赵小光!》,曾获第二届齐鲁文学奖,“99”读书人网文大赛金奖等奖项,作品多次入选各种年度小说选本。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首届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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