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的钱钟书

吴永平

绿原先生的《几次和钱钟书先生萍水相逢》写的是他与辞世未久的学术泰斗钱钟书“几次far be-tween式的邂逅”(原载《新文学史料》2002年第3期，收入《绿原文集》第4卷)，颇为引人注目。

文中有一段写到他在“反胡风运动”中因偶然读到钱先生写的一篇批判文章，并由此觉察到自己的政治历史可能遭到了歪曲，于是及时向上级提出申诉，并得到改正的一段传奇故事。原文如下：

1955年，我因与胡风的友谊“奉命”隔离反省，先被关在中宣部宿舍的一间空屋里。一次上厕所，看见地上有一张人民日报。我已有个把月没看报、没听广播，便把那张报捡起来浏览一下，果然上面有批判胡风的文章，一篇的作者竟是钱钟书先生。这倒也不奇怪，时至今日，名人大都亮了相，钱先生再拖着不写，恐怕是不行的。当时只知道，全社会已被动员起来，“提高警惕，揭露胡风”，究竟揭露了些什么，却一点也不知道。忽然从钱文读到这样一句，“……想不到胡风集团藏有美蒋特务”，谁是“美蒋特务”?此话引起我的警惕。原来1944年(抗战胜利前一年)我在大学和其他同学一齐被征调当美军译员；受训期间，因未参加集体人(国民)党，被当局认为“有思想问题”，我将被派遂“申美合作所”，后经胡风帮助，才逃往川北。去见胡风之前，我曾给他写信说过此事，是不是那封信今天被抄查出来，产生了莫大的误会?于是，当即通过看守，请求和审讯员(公安部派来的)谈话。为了让我主动交代，审讯员先还向我保密，以反问的口吻搪塞我：“你知道这是说的你?胡风集团每个人的政治历史你都清楚?”后来见瞒不住了，便直接问我：“你什么时候从‘那里出来的?”我的回答是，我根本就没有到“那里”去过；并带着情绪补充一句：“要凭那封信把我打成特务，我死不瞑目!”审讯员当即呵斥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准对组织发誓!”大约半年不到，经过内查外调，所谓“美蒋特务”的嫌疑问题终于被公安部取消了。尽管后二十多年来，社会上一直仍不知晓，审理案件的公安部毕竟早已为我作了一个符合实际的结论。今天回想起来，这个问题当年能及时由我本人出面澄清，不能不问接感谢钱先生的那篇文章，否则公安部再怎么实事求是，也不会那么快就把问题搞清楚。

在笔者的印象中，1955年5月13日以后能够在《人民日报》“反胡风”专栏上刊载表态文章的“名人”，大抵是有关方面在政治上比较放心的名流。钱先生当年政治上并不“开展”，似乎不会有这种荣幸。前几年，谢泳先生在《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四个著名知识分子五十年代的言论》一文中披露了1956年初高教部整理的一份“关于北京大学的调查报告”，其中提到钱先生建国初的“反动言论”，原文照引如下：

反动的：一般是政治历史复杂并一贯散布反动言论。如文学研究所钱钟书……(笔者略)在解放后一贯地散布反苏反共和污蔑毛主席的反动言论；一九五二年他在毛选英译委员会时，有人建议他把毛选拿回家去翻译，他污蔑毛选文字不通；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时，他说：“共产党和苏联一伙，国民党和美国一伙，一个样子没有区别”。他还说：“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在乡下饿死好多人，比日本人在时还不如”；当揭发胡风反革命集团第二批材料时，他说：“胡风问题是宗派主义问题，他与周扬有矛盾，最后把胡风搞下去了”等等反动言论。

且不论钱先生对“毛选”的看法，只论其对《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签订于1950年2月)、“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制订于1953年秋)及“胡风反革命集团第二批材料”(公布于1955年5月24日)这些重大事件所发的议论，他实在不是可以让有关方面放心的“名人”。

然而，绿原却说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钱先生的表态文章，这不能不令笔者感到诧异，也引起了探求真相的欲望。

笔者决定翻检当年的旧报，时间范围很容易确定：上限为1955年6月10日，《人民日报》于此日登载了《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三批材料》，按语称：“绿原在一九四四年五月‘被调至‘中美合作所去‘工作。‘中美合作所就是‘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简称，这是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国民党合办的由美国人替美国自己也替蒋介石训练和派遣特务并直接进行恐怖活动的阴森黑暗的特务机关，以残酷拷打和屠杀共产党员和进步分子而著名的。谁能够把绿原‘调至这个特务机关去呢?特务机关能够‘调谁去‘工作呢?这是不言而喻的了。”下限为当年7月底，据“绿原年表”(载《绿原文集》第6卷)，他于5月14日“被通知停职反省”，“7月迁中宣部西单大磨盘院宿舍，被单身监禁。公安部来人负责审讯‘胡风反革命集团问题，陈述交代从未去过‘中美合作所的历史真相”。笔者拟定的时间范围大于绿原所说的自“隔离”后的“个把月”，钱先生如果发表了表态文章，肯定会在这个时间段之内，再晚一点(当年8月)，“反胡风运动”就转入了“肃反运动”。

笔者在图书馆里坐了三天，查阅了当年的《人民日报》。没有查到署名“钱钟书”的文章，却查到了一篇署名“钱钟韩”的文章。该文章题为《科学技术工作者要积极参加粉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载6月24日《人民日报》)，文中果然有“美蒋特务”的提法，录如下：

《人民日报》公布的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三批材料，更进一步暴露了胡风集团的反革命阴谋活动和政治背景。原来，胡风集团的许多骨干分子乃是伪装着的美蒋特务，他们配合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卖国集团，进行着有组织、有计划的暗害行为。我们科学技术工作者一致要求彻底揭露和打垮这样的反革命组织，并严厉要求镇压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胡风……

钱钟韩(1911-2002)是钱钟书(1910-1998)的堂弟，年龄相若，专攻不同，大钱学文，小钱学工，都曾留学欧美，都于抗战时期返国，建国后都是本专业的顶尖人物。

绿原先生将“钱钟韩”误记为“钱钟书”，除了年久失记的因素外，也可以从记忆心理学上得到解释：钱钟韩与钱钟书只是一字之差，属于同类形象的近似关联，不熟悉两“钱”的人很容易误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