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评吕坤的民本思想
2009-06-29郑颖贞
郑颖贞
摘要:明代著名思想家、政治家吕坤的民本思想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它上承了儒家传统的民本主义,又开启了中国早期民主启泉思潮的先河,对中国近代民主思想的产生也具有积极的影响。但由于其民本思想是封建时代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所以又具有时代的局限。
关键词:吕坤;民本思想;富民养民;爱民悯民
中图分类号:C9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09)03-0109-03
吕坤(1536~1618),字叔简,号新吾。晚号抱独居士、了醒亭居士,河南宁陵人。一生经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在陕西、山西、山东、朝廷做官二十余载。“以理学重当世”。“历官内外,皆有绩效”,是明代著名思想家、政治家。一生著述颇丰,现存著作主要有《呻吟语》、《去伪斋集》、《实政录》、《交泰韵》等十几种,内容涉及政治、伦理、经济、历史、刑法、军事、水利、教育、音韵学、医学等方面。主张打破学术禁锢,万响齐鸣,在为学上坚持“我只是我”的独立治学原则,不儒不道不禅。亦儒亦道亦禅,有熔铸百家,抱独自立的气象。其著作见解精辟。笃实切近,适时济用。因而,一书之成,不但“官吏士民咸翘首跂踵急先睹之为快”,而且“国朝名卿多传宝之”。
民本思想是吕坤思想的根基,贯穿于吕坤思想的各个层面。他认为,民众是社会的根基,国家的主体,君权的基石,因而只有维护民众的利益,满足民众的需求,尊重民众的意志,才能使民心归顺,达到社会安定、国家昌盛、君权稳固的目的。吕坤的民本思想虽然是为封建统治服务的,带有阶级和历史的局限性,但是当我们剔除这种局限之后,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借鉴价值。
一、“社稷之存亡,百姓操其权”的民本思想
吕坤提出“社稷之存亡,百姓操其权”的民本观点,高度肯定民众在国家中的地位、作用和价值,具有突出的朴素唯物主义历史观。
其一,盈天地间只靠二种人为命。吕坤首先把劳动者看作天下安定的根本,强调普通百姓在社会发展尤其是创造物质文明方面的决定作用。他说:“盈天地间只靠二种人为命,曰农夫、织妇。却又没人重他,是自戕其命也。”“吃这一箸饭,是何人种获底?穿这一匹帛,是何人织染底?大厦高堂如何该我住居?安车驷马如何该我乘坐?获饱暖之休,思作者之劳;享尊荣之乐,思供者之苦,此士大夫日夜小可忘情者也。不然,其负斯世斯民多矣。”因此,他强调:“匹夫匹妇未可轻”。他告诫统治者要时刻牢记“获饱暖之休,思作者之劳;享尊荣之乐,思供者之苦。”否则,便愧对时事,愧对百姓。
其二,君权之存亡,民众是根基。在吕坤看来,民众不仅是物质财富的创造者,是国家的主体,而且是国家政权的根基,国家兴亡、政权更替的操持者。吕坤以荻苇与火光比喻君民关系:“譬之庭燎,束千百茎荻苇而火焰辉煌,获苇散而火光无所附矣。民荻苇而君火光也。譬之禅塔,聚数十万砖石而宝瓶高阁,砖石拆而宝瓶无所著矣。民砖石而君宝瓶也。”庭燎火焰辉煌,禅塔宝瓶神圣,但没有束千百草荻苇和聚数十万砖石,火光就无所附着,宝瓶就无从安置。同样道理,君权如果没有民众的支持和拥护,就不能稳固。因此他得出结论说:“昔者二帝三王之为君,岂不以崇高富贵之可持,乃曰‘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者何?知君身之安危,社稷之存亡,百姓操其权故耳。”
他充分认识和评价了民众创造历史、推动变革的重大力量和作用。“无事时惟有邱民好蹂践,自吏卒以上,人人得而鱼肉之。有事时惟有邱民难收拾,虽天子亦无躲避处,何况衣冠?”“民心如实炮,捻一点而烈焰震天;国势如溃瓜,手一动而流液满地矣”。平时,统治者及其走卒都可压榨人民,一旦人民起而反抗,君主也无法抵御逃脱。这种历史眼光是十分深刻的。他提出要养育国命,培本固源,就必须“安民”。他说:“取天下,守天下,只在一种人上加意念,一个字上做工夫。一种人是哪个?曰‘民。一个字是甚么?曰‘安。”无论是取天下,还是守天下,只有加意于“安民”,才能得以实现。
其三,得民情者得天下,失民情者失天下。吕坤认为,统治者能否体察民情。顺应民情,对国家安危存亡至为重要。他提出:“天下之存亡系两字,曰天命。天命之去就系两字,曰人心。”而且他进一步指出。“民情甚不可郁也。防以郁水,一决则漂屋推山;炮以郁火,一发则碎石破木。桀、纣郁民情而汤、武通之,此存亡之大机也。”他说:“三代之得天下,得民情也;其守天下,调民情也。”“驭天下者察民情,此安危之机也。”夏商周三代得天下、守天下。其原因就在于他们能够体察民情,顺应民意,获得民众的拥护和支持。而桀、纣之所以成为亡国之君,就是由于他们郁积民情而不通,背离民意而不顺。吕坤进而认为,得民情,顺民意,使民众的聪明才智充分发挥出来,就必须革除“雍蔽之奸”。他说:“愈上则愈聋瞽,其雍蔽者众也;愈下则愈聪明,其见闻者真也。故论见闻,则君之知不如相,相之知不如监司,监司之知不如守令,守令之知不如民。论雍蔽,则守令蔽监司,监司蔽相,相蔽君。惜哉!愈下之真情不能使愈上者闻之也。”
其四,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吕坤认为立君的根本目的是为民,“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奈何以我病百姓?”“圣人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后世乃以天下之命易一身之尊,悲夫!吾不知得天下将以何为也。”为君之道的根本就在于满足民众的生活需要,君主不应把天下财富看作自己产业,随意挥霍;把人民的生命当作儿戏,恣情肆虐。他反对人君“惟己欲是恣”,告诫人君不能“使一人肆于民上而剥天下以自奉”。“夫人君淫纵豪奢,多欲喜事,则赋敛日急。赋敛急,则海内日贫。凶民壮士,负气不平,衣食无依,而有司法令烦苛,胥肆诛求,以激其不逞之怒。由是劫掠货财,屠戮男女。江河流赤子之血,原野积征夫之骨。兵连祸结,而社稷遂亡。人君亦何利哉?始知保四海之民者,乃所以莫万世之安,而君崇节俭,官诛贪饕,乃已乱之源也。”君主豪奢纵欲,暴敛赋税,造成民众衣食无赖,犯上作乱,这是导致社稷灭亡的根本原因。因此,吕坤把君主能否与民同欲同乐视为治乱安危的关键。他公开上书斥责万历皇帝贪财爱货:“自古帝王之求富者亦多矣,史册所载。开卷可知。陛下试观其时,治乎乱乎?其君安乎危乎?夫天下之财止有此数,君欲富则天下必贫,天下贫则君岂独富?故曰同民之欲者,民共乐之;专民之欲者,民共夺之。……臣观今日之势,如坐漏船,水未湿身;如卧积薪,火未及体,望陛下之速登涯而急起卧也。不然积于千日,决于一旦。陛下虽有万箱锦绣、千笥金珠,岂能独享哉?前代覆车,后人永鉴。盖人心得则天下吾家,人心失则何处非仇?”
他反对君主虐民,认为虐民是自虐其身。他在上万历皇帝书中,直指皇帝暴虐:“陛下数年以来,疑深怒重,殿庭之内,血肉淋漓;宫禁之中,啼号悲惨。冤魂夜泣,结为愁云;怨鬼宵吟。积为厉气。吉祥之地,岂宜如斯?且惟天为万物父母,故上帝恶杀;元后作民父母。故舜好生。民间千恩万爱,长女育男,不足以供倾刻一
怒。故上殿者愁死不如无生,入宫者卖生即作卖死。”这样深刻的揭露,恐怕在历史上是少见的。
二、“足民,为王政之大本”的富民养民思想
吕坤的民本思想还集中体现在他具有自觉的富民养民思想。他指出择官是“为天下求人”。而非“市私恩假之权势以荣人”,而官吏的职责应是“民生憔悴,愁苦困穷,付我生养,付我辑宁。”吕坤对明代后期官场“人事日精而民务疏”、“官满天下,民益不安”的现象作了强烈批判,并提出了自己的富民养民主张。
他根据儒家传统的富民养民思想,提出为政之道的根本就在于把人民的物质利益放在首位,通过发展农业生产,丰养和节约财富,减轻人民的苛捐杂税,实施富民、足民、养民、惠民政策。他说:“足民,王政之大本。百姓足,万政举;百姓不足,万政废。”“富民为王道之首务也。”富民、足民是封建统治的基础,也是王政的根本和首要任务。吕坤从富民养民思想出发,认为“为政之道,以不扰为安,以不取为与,以不害为利,以行所无事为兴废起敝”。只有如此为政,才能挽救颓势,巩固封建统治。吕坤还提出了具体的富民养民之道。
第一,发展农业生产,恢复井田制度。他提出了发展农业生产的六项生财之道,“六生者何?曰垦荒闲之田,曰通水泉之利,曰教农桑之务,曰招流移之民,曰当时事之宜,曰详积贮之法。”核心是发展农业生产。第二,丰养财富,节约财富。他说:“天地之财。要看他从来处,又要看他归宿处。从来处要丰要养,归宿处要约要节。”丰养财富是人民富足的基础,节约财富是人民富裕的条件。然而,丰养财富者寥寥无几,享用财富者却大有人在。他说:“天下之财,生者一人,食者九人;兴者四人,害者六人。……呜呼!可为伤心矣。”统治者只知大量地贪财敛财,而不知丰养和创造财富,这是造成民众贫困化的根本原因。第三,限制统治者的盘剥,减轻民众的苛捐杂税。吕坤反对君主敛财聚财:“竭百姓之脂膏,充一人之府库,譬之腹心痞满。四肢干枯,扁鹊见之未有不警者。”他反对官吏搜刮人民,认为“生此民”,不是“士吏之鱼肉。官府之库藏”。也反对州县官吏搜刮人民:“悯其饥,念其寒,谁不可怜子女,肯推毫发与苍生,不枉为民父母。”作为父母官,应有悯民之情,使百姓能够生存下去。他告诫为官者,“居官有五要:休借问一件事,休屈打一个人,休妄费一分财,休轻劳一夫力,休苟取一文钱。”
另外,他还提出了兴修水利、鼓励民间发展手工业、实行荒政、振举医学、兴复社学等富民养民的具体措施。
三、“居官所慎,民命为先”爱民悯民意识
吕坤的民本思想同时表现在他对百姓生命的怜悯和珍爱,对民命关天之事的重视和关切。他提出为官者“第一要爱百姓”。
针对当时狱讼泛滥、淹系株连、民不聊生的现状,他提出:“居官所慎,民命为先。民命所关,狱情为重。”指出:“民生之未莫者六:追呼苦于太滥,问断苦于太淹,拟罪苦于太密,追赎苦于太刻,拘禁苦于太易,隶卒苦于太纵。”因此,他提出司刑官吏在审理命案时,一要宽大为怀,施惠于民,革除“烦苛暴虐之政”。“宽简二字,为政之大体。不宽则威令严,不简则科条密。以至严之法绳至密之事,是谓烦苛暴虐之政也,困己扰民,明王戒之。”二要推行“恕道”,加恩于民,避免深究刻薄的倾向。“为政之道,以不扰为安,以不取为与,以不害为利,以行所无事为兴废起弊。”三要公平执法,大公无私,力戒“偏重偏轻之制”。“王法上承天道,下顺人情,要个大中至正,不容有一毫偏重偏轻之制。行法者,要个大公无我,不容有一毫故出故人之心,则是天也。”根据以上的仁道原则,吕坤进而提出狱情“八忌”:即滥准、株连、差拘、监禁、保押、淹久、解审、照提,认为此八者为狱情之大忌也,仁人之所隐也。居官者应慎之。统治者只有严守“八忌”,革除烦苛暴虐之政,民众性命才有保障,由此达到天下大治的目的。吕坤对囚犯也寄于深厚的同情,反对对其凌虐侮辱。他说:“牢头狱霸,行暴殴人,当衣夺食,放钱卖饭。或囚饭入门而本囚未得人口,或囚粮到狱而本囚不得沾恩。秽污不肯扫除,病疾不报调理。忍寒受热,叫号不彻于公堂;抱屈含冤,心事难白于官府。女监纵吏卒奸淫,轻犯将重匣凌虐,如此做官,必有天祸。”只有尊重囚犯的人格,维护囚犯的生存权益,才能使其改邪归正,弃恶从善,顺从教化。
四、“理高于势,贵于势”的思想
吕坤的民本思想还体现在他的“理势观”上。“势”,即君主掌握的权势,“理”,既是政治理性原则,也是民心。他倡导以理抗势的精神,反对封建君主过度极权专制。
其一,势之尊,惟理能屈之。吕坤以民本思想为出发点,认为君主所以尊贵,是因为他处于权势的高峰,“权之所在,利之所归”,所以天子才能发号施令。但是人君之势,“有时而穷,始皇以天下全盛之威力受制于匹夫,何者?匹夫者,天子之所以恃以成势者也。”君得民而成势,也因失民而失势,存亡兴盛之权操在普通民众手中。天子掌握着权势,但是天子并不是有恃无恐,不受任何牵制。他认为天子有“四畏”,即“上畏天,下畏民,畏言官于一时,畏史官于后世”。势尽管高贵,但与理相比,“势之尊,惟理能屈之”。他说:“公卿争议于朝,曰天子有命,则屏然不敢曲直矣。民师儒相辩于学,曰孔子有言。则寂然不敢异同矣。故天地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即夺焉,而理常伸于天下万世。”这是因为,理能使人心服,无理之威不能服人,岂但不能服人,如果“伸无理之威以服人”,和盗贼是一样的。他说:“夫坐法堂,厉声色,侍列武卒,借陈严刑,可生可杀,惟吾所欲为而莫之禁,非不泰然得志也。俄而有狂士直言正色,诋过攻关,不畏尊严,则王公贵人为之夺气。于斯时也,威非不足使之死也,理屈而威以劫之,则能使之死而不能使之服矣。大盗昏夜持利刃而加之颈,人焉得而不畏哉?伸无理之威以服人,盗之类也,在上者之所耻也。彼以理伸,则彼之所伸者盖多矣。故为上者用威,所以行理也。非以行势也。”
其二,天地间人。惟得道者贵。吕坤说:“论势分,虽抱关之吏有所下以伸其尊;论性分,则尧舜与涂人可揖让于一堂。论心谈道,孰贵孰贱?孰尊孰卑?故天地间惟道贵,天地间人,惟得道者贵。”权势可以抬高人,守关小吏,处于一定地位,也能使人向他弯腰而显其尊贵。但从性分上看,尧舜与普通人都有相同之处,在真理面前更谈不上什么尊卑贵贱,谁掌握了它谁就是高贵者。这种含义恰恰显示了普通人道德上的尊严性,显见“得道者贵”的命题,打破了权势的崇高性。
其三,民有不可夺之志。吕坤认为,普通民众具有意志、人格、生命的尊严,这是天子不可剥夺的。他说:“匹夫匹妇未可轻,而下士寒儒其自视不可渺然小也”。“匹夫有不可夺之志,虽天子亦无可奈何。天子但能令人死,有视死如饴者,而天子之权穷矣。”天子虽然掌握着生杀予夺之权,但民众却有不可夺之志,不可侮辱的气节。天子对此也无可奈何。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所以,“圣人体人情,不敢夺人之志,以伤天下之心,以成己之恶”。
五、结语
吕坤的民本思想充分肯定民众在推进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具有突出的朴素唯物主义历史观特色,在我国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它上承了儒家传统的民本主义,又开启了黄宗羲等人反极权专制的中国早期民主启蒙思潮的先河,对中国近代民主思想的产生具有积极的影响。但应该看到,吕坤的民本思想毕竟是封建时代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其出发点也是为了巩固封建统治阶级的政治秩序,所以难免具有历史的局限性。如他一方面倡导“民贵”之说,一方面又提出“重君”之论,并试图将二者调和起来,“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故夷齐非汤武,明臣道也,此天下之大防也,不然则乱臣贼子接踵矣,而难为君;天下不可一日无民,故孔孟是汤武,明君道也,此天下之大惧也,不然则暴君乱主接踵矣。而难为民。”又如,吕坤一方面倡导以理抗势,穷人有反抗暴虐统治的权利,一方面又强调君臣之伦。但这些历史的局限并不能掩埋他民本思想的光辉,其历史作用的进步性应予以充分肯定。
责任编辑:崔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