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与诗情:作为华人生存经验的木屋诗
2009-06-25盖建平
盖建平
摘要:早期美国华人的“感性”究竟如何,是美国华人历史文化研究的重要命题与难点所在。充分进入木屋诗的具体文本、结合历史对早期美国华人的生存经验进行解读,所呈现的不仅是华人的丰富感性与真挚诗情、华人生存斗争与文学创作的紧密关系,而且为反思木屋诗的“文学性”打开了新的思路。
关键词: 美华文学;天使岛;木屋诗
Abstract:The conditions of the sensibility of early Chinese Americans have always been a vitally important proposition and the crux in Chinese American cultural and historical studies.By perusing the Barrack Poetry 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early Chinese American life experience,one cannot help but to show empathy with early Chinese Americansheartfelt sentiments and poetic expressions that are replete with their struggle to survive and life vicissitudes.More importantly,the meditation of the literariness of Barrack Poetry would loom a new vision thereupon.
Key words: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Angel Island,Barrack Poetry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09)2-0059-08
木屋诗(天使岛诗歌,1910-40)作为美国排华见证的历史文化价值,目前在中美学术界都得到了重视;作为早期美国华人经历的文学结晶,木屋诗所展示的华人“感性”,对美国排华主义所炮制的华人“刻板形象”具有直接的解构作用,素来受到美国亚裔学者的推崇。
不过,当年被羁禁在木屋中的华人移民,究竟有着怎样的“感性”、怎样的精神世界,仍是需要落实到具体文本中加以探讨的基本问题。有一种观点认为,早期美国华人移民缺乏文学创作的能力与“雅兴”;受纯文学理念影响,许多华语读者对木屋诗中格式不够整饬、韵律不够优美的作品的“文学价值”有所保留。这一现象提醒我们:在早期美国华人的经历中,其生存处境与文学创作的亲密关系,仍然需要得到进一步的揭示。
对于今时今日的华语读者来说,由于时过境迁、感性经验与历史知识的隔膜,木屋华人的遭遇有其“不足为外人道”之处;而在这种情势下,学者对木屋诗主题内容的高度概括———“苦难、痛苦、悲愤与无奈”,便恰恰过滤掉了木屋诗作为诗歌、作为文学的首要的感性特质。不过,在充分进入具体文本之后,读者便不难感受到:用语“不文”的作品,反而别有生动传神之处,同那些优雅的作品一道,构成了木屋诗丰富、活跃、充满情感的立体面貌;而透过当年木屋华人将心中所感立刻形诸笔墨吟咏、的情状的辨认,诗歌与早期美国华人日夜相依、呼吸相通的生命因缘,于是得以彰显。
一、“木屋拘囚序”:三十年木屋经历的开端之作
天使岛木屋自1910年1月21日正式启用后,很快就出现了华人诗文作品。虽然现在已无法确定第一首诗是什么时候题写到墙壁上去的,但当年3月16日,也就是天使岛木屋投入使用不到两个月,旧金山唐人街的华文报纸《世界日报》便刊载了一篇《木屋拘囚序》(下文简称《拘囚序》),其“记者志”(编者按)交代说:“此稿由被囚烟租埃伦(Angel Island)木屋中人寄来。亟照原稿登录,以供众览。” 这篇骈文,是目前可以确定的相当早的产生于天使岛木屋的文学作品。麦礼谦等主编的《埃仑诗集》将其收入并单独列出,置于与出自木屋的诗作并列的位置。
虽然并非题写在木屋墙上,《拘囚序》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作为《埃伦诗集》收录唯一的长篇骈文,其内容十分丰富,描绘了华人木屋遭遇的种种详情———无辜的华人移民像罪犯一样的被关押;医疗检疫反复莫明;饮食恶劣致病;衣衾单薄、夜间寒冷难当;遭到管理人员的殴打、甚至被枪口指住,性命都受到直接威胁;以及这种种细节的共同底色———四顾茫然、无处可诉的等待,以及无时无刻不受折磨的羞辱感。此文历数的华人在木屋中遭受的痛苦,是其后30年间华人被关进木屋后所重复经受的。
“序”是中国文学的传统文体之一,或陈述创作主旨,或传达劝勉与鼓励之情。“木屋拘囚”以此为题,似有先见之明;这篇作品,可以视为对其后出现的、现存的木屋诗的主题开拓。鉴于篇幅,故不全文引述。
从文字的技巧来看,《拘囚序》是一篇相当成熟的作品:文辞凝练、对仗娴熟、典故运用丰富而正宗(都出自正史和儒家经典)。作为骈文,“木屋拘囚”大量使用了铺陈、互文的写法,将具体的细节,以精美的文字技艺组织起来,有详有略,笔致多姿,且多用典故修饰。例如,写木屋中日常起居生活的辛酸,关于“吃”的情形只有一句:“日餐酱酪,步颜子之箪瓢”,便可以看到饮食不合口味(酱酪传统是游牧民族“胡人”的食品),且菲薄(犹如颜回的箪食瓢饮);写“睡”也只有一句:“夜盖单毡,同闵骞之芦服”,却能写出夜间寒冷的原因是拘留所床铺异常简陋,如同后娘抚养孤儿、故意虐待的情形。而接下来写“水”的问题则笔致一转:“朝则盥濯,尽是咸潮;时而饮滋,无非浊水。因遐荒新辟,水土欠和,饮焉而咳嗽者甚繁,啜焉而喉痛者不少。”如此互文反复,说的只是木屋生活水质太劣、导致华人染病的这一点,但经过文字的分解回环,却使读者不能不一一辨清:在木屋里洗漱用的是海水;饮用水浑浊;喝了之后会导致咳嗽、还会喉咙痛。加上食物少、夜间冷,华人无时无刻不受煎熬的处境,就感同身受了。
在充分倾诉愤怒的同时,《拘囚序》文字的整饬格式,又约束着情绪的过于激动的表达,为强烈的感情提供了回环往复的弹性空间,因此含蓄而有余味。例如,写木屋中人与唐人街音讯断绝,用了同义反复的对偶句:“兄弟莫通一语,远隔关山;亲朋欲慰寸衷,相离天壤。”将木屋囚人与唐人街亲友相互牵挂又无可奈何的情形对称地呈现出来,具有鲜明的场景感、戏剧感,又一方面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另一方面不至于因为呈现的惨状过于密集而情感失控,因而通篇能够保持温和稳重的气质,始终委婉细腻,辞采动人。
《拘囚序》是骈文,铺陈叙事是其长处;其外的木屋诗主要是绝句和律诗,其短小的文体,则基本上抒情强于叙事。尽管如此,无论是娴熟优美的古典诗歌语言,还是半文不白的口语实录,木屋生活的诸多细节,东鳞西爪地写进了一百多首木屋诗作之中,循着这些诗作,参考现有的历史资料,体察华人在木屋中的生存状况,当代的华语读者得以尽可能感性地趋近木屋华人的精神世界。
二、木屋诗对华人拘囚生活的刻写与诉说
木屋诗歌对华人木屋生活的描述和记录,尤其是所遭遇的虐待和痛苦,与《拘囚序》的叙述有部分的重叠,检疫、饮食、坐困,都是木屋诗人们写到的话题,但是其笔法大不相同;还有一些内容是《拘囚序》并未写到的。这些短小的诗歌可以与现存的历史材料相印证,又有许多意外的神来之笔,不可忽略。
(一) 监禁审查
监禁审查是每个木屋囚人都要经历的严峻考验,审查美国海关关员对华人的口供审查十分刁钻,用经历过木屋拘囚的华人的话来说,乃是:“反复研讯,挑剔离奇,务令本人与证人之所供必有一两句不符。彼即执为假冒之铁证,立判拨回,无可转圜。例如男客,则问以一二十年前绝难记忆之事,以验证人所供之异同。女客则问以闺房内最秽最亵之事,必使之咬牙忍羞尚不敢言……计自正月至今,统共匀计之,每来客一百名内,必有八九十拨回者,其得批淮放行者,不过一二成而已……目前为准行之客,概囚之本埠码头之木屋,听候审判,夫以囚犯待我入境华人,不堪已极,然无如何也。” 以审问口供的方式阻拦华人入美,是美国海关执行《排华法案》的基本策略,关于这一点,木屋诗人看得十分清楚,自然感触良深。如附录第47首:
此间囚困月重圆,审问何时尚未知。
家穷逼我来受苦,难尽心中愤与悲。
若得一审能上埠,稍减蛮夷百般欺。
倘能遂我平生愿,虽受苦楚亦唔拘。
从“月重圆”三字看来,作者已经被囚禁整月,尚未接到审查。虽然无端受苦心中悲愤,但是进入美国实在是“我”的“平生心愿”,愿意为此付出相当的代价,“虽受苦楚”也无所谓。
尽管如此,反复的审查将人长期置于紧张和忐忑不安的状态,也是一种精神折磨(第6首):“北游咸道乐悠悠,船中苦楚木楼愁。数次审查犹未了,叹息同胞被逼留。”
香山人题
还有一首诗(第11首),暗写出了相当长时间的拘禁:“忆昔当年苦未从,坚心出外觅陶公。岁月蹉跎仍未了,至今犹困孤岛中。”
“忆昔”“当年”“岁月”这几个词,大大推远了“当下”与“起初”之间的距离,令人有沧海桑田之感,很可能就是出自一位“坐困两三年”的作者之手。
(二)检疫医疗
移民关进木屋经历的第一道关口就是健康检疫。“实际上,只有对华侨才进行这种繁琐的健康检查,其目的就是‘发现华侨移民患有某种疾病,然后就以‘防止传染为理由拒绝他们入境,并将其遣送回中国。” 禁止华人入境的检疫标准十分苛刻,且名目不断增多。1903年,禁止有砂眼的华人入境;1910年禁止患有钩虫病、丝虫病的华人入境;1917年又增添了支睾吸虫病(肝吸虫)一项。
对于医疗检疫不合格的华人,美国海关最初采取的是“直接遣返”的原则,因此才会有以下这首(附录第51首):“狼医要验勾虫症,不能登陆运不灵。青年何苦轻生命,冤沉二字向谁鸣?”
终于到达“金门”却无法入关,举重债来美、还乡无望,雪上加霜的情形会把走投无路的人逼上绝路。美国海关专对华人实施的不公正检疫,加上这些检疫引起的令人震惊的自杀事件,经由美国华人社区强烈抗议,天使岛移民站方才设立医院,对检疫不合格的华人予以治疗,待遇算是有所改善,不过从木屋诗人的记述来看,“改善”并不那么名副其实。第48首云:“详恨番奴不奉公,频施苛例逞英雄。凌虐华侨兼背约,百般专制验勾虫。”
在“验勾虫”之后予以就地治疗,并不改变木屋医疗的歧视性质。这仍然是排华法案的衍生物。第49首生动地呈现了华人在检疫和接受治疗的过程中深深体会到的歧视和侮辱:“医生苛待不堪言,勾虫刺血最心酸。食了药膏又食水,犹如哑佬食黄连。”
是否确诊患病,接受的是什么治疗,给用的是什么药物,从这首诗的描写看来,移民站的医生并没有对病人的病况进行具体说明,以至于令其产生“哑佬食黄连”,有苦说不出的郁闷感觉。另有一则访谈可以佐证木屋诗人对歧视性医疗的感性体验:对钩虫一项的检疫主要是排泄物检查,《埃仑诗集》的访谈中提到,有人将排泄物分了一半给一时间无法排便的室友,检查出来的结果却是一个人感染钩虫病,另一个没有。这样看来,谁得了病、给谁治疗似乎不是主要问题,倒像是按比例摊派的例行任务一般。
还有诗歌(附录第54首)提示说,木屋的医疗水准并不令人信赖,有病人因为医治不当而丢掉性命:
忝属同群事感哀,讣音谁递故乡回?
痛君骑鹤归冥去,有客乘槎赴美来。
泪锁孤魂悲杜宇,愁牵旅梦到阳台。
可怜药石施医误,险被焚尸一炬灰。
这种“医疗事故”令人格外心寒。“痛君骑鹤归冥去,有客乘槎赴美来”,一边是沉痛的、白白送掉性命的结局,一边则是依然源源不断的“新客”们,满怀希望,对于自己将要遭遇的严峻考验毫不知情,诗人对这两种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对任何一方有所臂助,只能看着死去的人死去,要来的人进来,此情此景,何等凄惶。
关于木屋“医疗”的质量,1910年《新宁杂志》的一则报道,也可作为佐证:“上月有香山友人到埠,指为眼疾,拨院候医,乃医已匝月,仍未痊可,复从而割之,遂至两眼红肿,大有将盲之势。该客痛苦惊惶,自愿拨回原籍另医,而医生不许……”这一则报道也被化用写入早期美华文学的另一部小说《苦学生》之中。也就是说,关在木屋里的华人虽然接受医疗,却谈不上作为病患的基本权利,只是被动地接受处置,等若对于自己的生命无法掌控,身不由主。这对于本来就身受关押、深感焦虑惊恐的华人来说不啻是雪上加霜的压力。
(三)粗劣饮食
尽管有看顾囚人“健康”的医疗所,但木屋中的日常饮食同时就在侵蚀着华人的健康。《木屋拘囚序》中所写的状况很长时间没有改变。序中称作“酱酪”的木屋伙食,实际上并不是华人出于饮食习惯而不能适应的“外族人的食物”,而是根本难以下咽的不堪之物———木屋诗第57首记云:“为口奔驰驰到监,困愁愁食亦心烦。薄待华人黄菜餐,弱质难当实为难。”
为了挣饭吃才到美国来,到了美国反而为吃饭害愁;拘留站拿黄菜叶子当伙食,严重损害了被拘华人的体质。———第一所“木屋”设在旧金山码头时,面对难以下咽的伙食,被拘华人尚有机会从唐人街亲友那里得到帮助:“客之亲友,尚得时以食物馈送,以济客邸之穷———该木屋之伙食,恶劣不堪,各客多有愿忍饥不食者,鄙人备尝此苦。”———不过,来自唐人街的食物馈赠被“乃关员疑为可通消息传口供”,随着天使岛移民站的设立,这一“外援”被彻底断绝。
“埃仑居处日添愁,面亦黄兮身亦瘦。”(附录第15首)1913年,卢栋等16位被拘木屋的华人,联名投书当时的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欧阳祺,痛陈所受苛遇,细述木屋饮食之劣:“……不幸被关员困在木恶,侯至数月,未见了案。不料木屋厨房之伙食大碍卫生,每日俱用无油无肉独清汤白菜一盘,并多少榄豉,已算作一席,八九人同食,日日如常,饭不给饱。……连受用数月之久。刻下我等有数人在此,遍体青黄,以及脚软浮肿,行步艰难,出于无可奈何,无处可诉,想先生乃我华人代表,重人道主义,是以特候寸褚,敬求先生驾临埃仑一转,看伙食之陋食,并求先生设法,代我等挽回照拂一二,否则不理,我等之性命,又何难困死于埃仑耶?”欧阳祺接到投书后曾与相关负责人交涉,要求查证,而最终不果。
华侨团体、当地的美国商会和舆论界也都—致谴责天使岛拘留所当局克扣移民站伙食费的行径。木屋中的华人不堪虐待,出现了多起鼓噪抗议,1919年最终爆发了一场全面暴动,美国政府派遣联邦军队前往镇压。这终于推动美国联邦政府于次年做出决定,改善木屋的伙食。不过,从后来的材料来看,这一问题仍然并未从此解决,伙食太差仍是引起华人愤怒抗议的导火索。例如,1925年6月30日中午,拘留所用过时已久的硬面包给被拘华人充饥,引起口角,怒不可遏的移民继而向移民站管理人员投掷碗碟、破椅,所方于是急发警报,岛上驻兵赶来弹压。
(四)迁房/搬屋之苦
“迁房”究竟是怎么回事,尚未找到确切的记载。关于华人在木屋中居住的情况,能够确定的是男女囚人各居一间:“登岸后多名着绿衣制服者,依众人国籍分派宿舍,夫妻亦拆散……众人无敢造次者。”有材料提及,男女囚人曾经换过房间,但大部分史书如陈依范《美国华人史》、杨国标《美国华侨史》都语焉不详,不清楚“迁房”是否就是指此。而从诗歌记载来看,“迁房”算是华人囚拘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十分忙乱、令人愁闷,而且似乎频频发生。
木屋诗第52首专门描写“迁房”的混乱喧嚣场面,将它比作一场紧张的战斗,令人精疲力竭:“蛮夷下令把房迁,上下奔驰气绝然。恰似干戈人心乱,声势犹如走烽烟。”
“上下奔驰”看来像是在说男女囚人彻底交换住屋的大动作,“气绝然”正是极写其搬迁活动的繁重劳累;不过,以下两首诗的描述又不同;附录第53首云:“到来木屋一星期,提起搬屋我极悲。执齐行李忙忙走,其中苦楚有谁知?”
这首诗的题目中写有日期,可以看到这首诗作于1911年底。又一首诗则(第53首)写道:“驻足三天迁复迁,难比家居[口甘]安然。人生何苦如斯贱,驰得劳劳口吐烟。”
这两首诗所写的“迁房”,则似乎并非全体木屋囚人的集体行动,“其中苦楚有谁知?”一句,点明作者是单人行动,身旁连个同病相怜的难友都没有。作者能够不畏风浪、跨海而来,“迁房”之苦却令他不吐不快,甚至自问“何苦如斯贱”、大生厌倦之意。则“迁房”到底所指谓何,为什么令人如此不满,便成了一个虽无答案却仍引人追问的问题。
(五)假道被囚
黄遵宪在旧金山任总领事时,曾经为假道美国前往其他国家的华人争得了畅通无阻的待遇,但这一待遇仅仅依靠他个人的突出才干得来,很快便被排华当局另出名目终止,对过境华人苛刻限制从而继续。很多假道过境的华人都被关进了天使岛,如第68首云:
斗门人往大溪地,来到木屋十日余。
溪地有人回唐山,谁知此埠极难为。
有人回来有人去,使枉洋银三百余。
不到此埠心不忿,回家父母苦极悲。
留下利息重重叠,未知何日还他主?
大溪地即Tahiti,又译塔希提岛,是法属波里尼西亚最大的岛屿,位于南太平洋东部。这位来自斗门县的作者,看来对假道美国的选择十分后悔———从同乡的经验来看,去大溪地当有不错的发展前景,没有想到,中途在美国转口,居然不能过关,甚至有可能最终弄到“使枉洋银三百余”、家中负债重重的悲惨境地。
在木屋中留诗作记的,还有假道去古巴的移民,即第67首:“抛离家乡作营谋,风霜捱尽为名求。路经此地来古巴,谁知拨我入山囚。”
也有去墨西哥的华人旅客借路被囚的,如附录第62首:“元月动程赴墨洲;船位阻延到中秋。一心指望频登埠,年关将及在此楼。”
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尽管中国国势低迷,西方国家肆虐着排华思潮,华人向外移民的传统和开拓家园的行动依然继续,他们往来于全球各国,照样放眼四海,并不因此气馁退缩。
(六)“拨回”/遭遇遣返
华人开拓新世界的意志是坚定的,即使曾经受挫被拒绝入境、甚或被强制遣返之前已经被关押过,也不会打消其再次尝试的勇气。例如附录第59首: “再历重洋到美洲,只望是番把志酬。岂知天不与我便,偏教批销困木楼。”
从这首诗看来,作者已经遭遇过一次遣返,但依然“再历重洋”,其进入美国的志向坚定如此。只可惜这次仍不顺利,坐困木屋,不知结果如何。不过从此人写诗述怀的行动看来,我们大致可以肯定,写诗人并未心灰意冷,仍然对进入美国抱有希望。
还有其他的情况,比如偷渡者,也有人留下诗歌。第62首写的是一个从美墨边界偷渡入境的移民,被抓住后也关进了木屋;他在即将被遣返中国时写道:“假道吕宋走花旗,关情严密不知机。监牢木屋囚困日,波斯铁船被拨期。”
偷渡失败的经历是不堪回首的(附录第63首):“路远行人万里难,劝君切勿来偷关。艰险情形堪莫问,斯言不是作为间。”
还有一个偷渡客吃够了苦头,似乎已经想好了安心归国,此即第58首:
劝君切勿来偷关,四围绿水绕青山。
登高远望无涯岸,欲渡绿水难上难。
生命堪虞君自重,斯言不是作为间。
盍任拨回归国去,觅些营生捱两餐。
不过,虽有美国“不是作为间”的觉悟,“盍任”二字仍是虚拟的语气,作者一面说着“不如归去”,一面仍然在热切地观望着。对于从来没有到过美国的移民来说,他们的执著梦想,通常不会因为旁人的劝告或负面的传说而动摇,只有亲自经历了木屋拘囚的冷酷现实、亲身体验到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才会从天真的“追梦人”骤然变为沧桑的“过来人”———木屋中有人归纳为“未过黄河心不息,过了黄河双泪流”(附录第65联)———而在这种转折之后,他们仍需要就新的形势做出自己的应对和选择。
有人对美国丑态百出的排华政策嗤之以鼻,声明“我”大可以选择去别的国家,不求美国“收留”,照样能活下去,这就是第66首:“乙月被囚履不前,满洲轮来蒙古旋。但得南洋登程日,求活何须美利坚。”
纵然进入美国“金山”的尝试失败了,但是出洋谋生的计划毫不动摇,华人移民在南洋的人脉深广久远,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因而作者对前途心中有数。
以“何须”二字回敬美国,主要是“冷嘲”,态度尚算平静;也有人以遭受木屋囚禁为此生奇耻大辱,金钱财富固然有吸引力,但是既然现实如此无情,作者愤而宣布:宁可在家过清贫日子,也要有些“志气”,再不来美国,如第65首:“木楼永别返香江,从此兴邦志气扬。告我同胞谈梓里,稍余衣食莫飘洋。”
而其更深刻的认识是,华人个人的出路和自由有赖于中国的振兴。在木屋诗人那里,这一认识包含了复杂的情感和观念,是他们共有的倾吐心声的精神家园。
三、木屋生活中的诗情力量
华人能够抵制住木屋囚禁的精神摧残,无论处境如何艰窘,都坚持“生活”,而不是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这要归功于他们丰富美好的情感世界。木屋诗生动地呈现着:在物质条件极差、精神压力极大的环境中,华人仍然对身边美的事物、一草一木都十分敏感,保持着不断的自省和对自身情感的关注;尽管深受侮慢摧残,其与现实世界呼吸意会的“感性”生命体验却不曾凋残。正是这种不受磨蚀的感性,使被囚辱的华人有能力超越眼前的困境,观察、思考、判断、批评自己的遭遇,从而保持细腻而坚强的生存态度,这也是华人能够在美国的各种境遇中坚持到底的重要源泉。写诗,不是一种简单的“发泄”,而是精神生活中的一种活的机制。
(一)观察现实
少年子弟未知愁,来到金山困木楼。
不悟眼前悲苦境,还要终日戏如牛。
如上所引的第56首,写的是年长者心中悲苦,不免要怪责“少年子弟”“戏如牛”的懵懂未开,“还要”二字,活现出不满的口吻。不过,当年的“少年子弟”在接受访谈、追述前尘往事之时,追思了长者的辛酸;一位Mr.Quan回忆说:“一些人用毛笔在墙上写诗,通常是那些在老家受过教育的人。我们年轻人忙着玩闹,没有对他们多加注意。”这段回忆,与留下来的诗歌形成了有趣的衔接;年长者的无言责怪形诸笔墨,几十年后,在被怪责者那里得到了印证。
也有诗作写道(第19首):“旅居埃仑百感生,满怀悲愤不堪陈。日夜静坐无聊赖,幸有小说可为朋。”
监禁生活中,读小说是消磨时间的良方。“幸有”二字透露出读书入戏的愉悦感,令人不禁想到,或许是作者读罢抬头,惊觉日之西矣,心中亦悦亦忧:一则苦境难捱,忘忧片刻;一则年华似水,光阴虚掷———百味杂陈,乃有此诗。
另外还有第33首题曰《木屋铭》,全篇套用刘禹锡的《陋室铭》:
楼不在高,有窗则明;岛不在远,烟治埃仑。嗟此木屋,阻我行程。四壁油漆绿,周围草色青。喧哗多乡里,守夜有巡丁。可以施运动,孔方兄。有孩子之乱耳,无哔之劳形。南望医生房,西瞭陆军营。作者云,“何乐之有?”
《陋室铭》是士大夫安贫乐道之作,洋溢着作者环顾书斋时的愉快轻松。而《木屋铭》是木屋生活的一幅漫画:木屋墙壁漆成绿色,楼外树木青青;在楼中可看到木屋拘禁的重要设施———医院和军营。木屋困坐的郁闷情状,则是乡音盈耳,夜间“宵禁”;木屋中亦有暗流涌动,以金钱“运动”贿赂官员的情形看来也并不少见。《陋室铭》本身节奏轻快,声韵悠扬,因而《木屋铭》的化用之作亦不免几分喜感,结句虽云“何乐之有?”,亦未能将这种喜感抵消。
(二)倾吐怨气
以诗歌直言抒写心中的郁闷和怨气,其实能够有效地排遣无言失意的情绪:
牢笼跃入出无能,无任伤悲血泪横。
精卫啣砂填夙恨,征鸿诉月哀频生。
子卿绝域谁怜问,阮籍途穷空哭行。
芳草幽兰怨凋落,那时方得任升腾。
这里(第30首)也用了许多历史人物典故。精卫要报复吞没自己的大海,要将其填平,衔来的却只能是细枝沙砾,大海茫茫,复仇无期;李陵身在匈奴,无家可归,背负叛国罪名,回首边关,心中绞痛;魏晋名士、性情中人的阮籍,驱车走到无路可走之处,放纵着自己的绝望之感,大声痛哭而回:通过这些意象的描绘,作者心中的痛苦和压抑具有了某种相对具体、可知的形态,这些形态本身具有一些来自传统背景的价值感,使诗人心中的压力得以稍稍纾解。此类的作品还有很多,比如第62首、附录第18首:
穷途阮籍谁怜哭?绝域李陵空叹愁。
无可奈何事制厄,命蹇时乖受此磨。
漂泊难云男儿事,奈何无罪入囚途。
如天忏恨天天数,问句苍天知有无。
木屋每晚九点钟熄灯,熄灯后就不许发出声音。强迫的沉默对于被囚禁的人尤为难熬,思想家人,感触现实,往往令人在夜深人静之时,默默流下泪水:
离时父母恨匆匆,饮怨涟涟也为穷。
欲免长贫奔海外,谁教命舛困囚中?
欺凌国族悲时切,未报亲恩抱罪隆。
今也鸣虫哀冷夜,不单幽咽苦喉咙。
以上是附录第10首。唤起他们的愧悔悲伤的,不仅是自己时运不济,最沉重的意绪还是来自亲人的期待,以及对亲人的爱和回报之心,如附录第21首:“离乡飘流到美洲,月缺重圆数轮流。家人切望音信寄,鸿雁难逢恨悠悠。”
被关在木屋里空等了几个月,想要给高堂白发寄封平安家信都不得能够,此恨悠悠,未知如何。
(三)涵养性情
《拘囚序》感情的克制、诉说的细腻都令人印象深刻。而在木屋诗中,韵律工整,用词文雅的短篇诗歌,同样能够产生哀而不伤的艺术效果,如第64首:
沧海环孤峰,崎岖困牢笼。
鸟寒山緻,鸿使莫认踪。
留难经半载,愁恨积满容。
今将归国去,空劳精卫功。
虽有“崎岖”“困”“留难”“愁恨”等字眼,但整首诗歌的意象是萧索疏淡的,沧海寒山,色彩黯淡清冷,其抒发的悲哀痛苦之情也显得空淼淡然,与前文所引众多作品的鲜明强烈大不相同,只有“归国”“空劳”,才透露出木屋诗的特征。又如第3首:“生平廿载始谋生,家计逼我历风尘。无情岁月偏负我,可惜光阴易迈人。”
岁月负我、光阴迈人,这两句反复同义,异常淳朴真诚,在无可言喻的沉痛中,更倾诉出时光空过给人造成的巨大伤害。而就算是这样惨痛的现实,华人也到底不曾认命屈服。像这样关于岁月蹉跎、机会坐失的焦灼不耐的表达还有很多,慨叹与奋发的相互支柱,或许可以解释华人在漫长折磨中的顽强力量从何而来。
第54首以“治病”为主题的诗也很典型:
半生逐逐为求名,借问何时可惬情?
药石无灵成疟疾,岐黄未遇却心惊。
苍天想必神能佑,丹鼎无需病自平。
从此闻飚云汉起,行看万里奋鹏程。
木屋诗写“医疗”/虐待,除了“验血”“勾虫”令人过目难忘的特别字眼之外,也有这样的文雅之作,甚至因为太接近古典的样式而不便坐实其真实意旨:可以按字面意思解释,是一个病人想要恢复健康的急切祈愿,———医生给错了药,以致病情加重,现在生死未卜,只能祈祷上天保佑,聊以自慰。同时也可以这样解释,诗人以患病比喻被囚禁的处境,久治而不愈,正是几经审问却无下文的生动比喻,而把希望聊寄于命运的自然转变。
木屋诗中描绘的世界有时甚至十分婉转优美,毫无苦痛的痕迹,如第21首:
西风吹动薄罗裳,山坐高楼板木房。
意好子娘云欲远,月明偏受夜更长。
床头有酒心常醉,枕底无花梦不香。
一幅幽情何心寄,全凭知己解凄凉。
这首诗歌显然经过作者声韵、格律的细意推敲,颈联十分工整,“美言”的追求体现得十分清楚,将处境艺术化,不描述陋室如何局促不堪,却婉言“枕底无花”;如此幽情,云高月明、清风徐来的时刻,定然是同室众多难友已然入睡、沉浸在漫无目的的静观之中,流露出的寂静情怀。可以看到等待的煎熬、对爱人(子娘)的思恋,但是这种修辞化的超脱,似乎面目模糊在古往今来众多的“愁苦之言”中,在唤起读者所熟悉的古诗阅读感的同时,呈现出一个古典式的孤栖沉默的背影。
不过,并不能断定说这种含蓄委婉的情感只是修辞技巧的效果。许多作品,特别是那些中夜有感的作品,无论其文字水平高低,都流露出细腻优美的气息。如第14首:
夜凉僵卧铁床中,窗前月姊透照侬。
闷来起立寒窗下,愁把时计已秋中。
吾侪也应同敬赏,菲仪无备亦羞容。
这首“偶感”竟不成篇,不避俗字,但是仍然具有文雅忧郁的情调:尽管在困居“僵卧”的惨境,中天透照的秋月,依然能够唤起囚人亲切静穆的情感,乃以“月姊”呼之;且在“敬赏”之际愧憾于“菲仪无备”———没有中秋节供月赏月常备的酒食,这一沉静的小小愧憾,将华人贫瘠处境中细腻丰满的情感世界展露无疑。
从阅读的实际效果来说,木屋诗的美丽、或者并不漂亮的词句都是真实可感的。作诗“美言”的习惯,体现了中国诗歌对形式美的强大自觉。这种美的自觉,与汉语文言本身互不分割。仅仅一字一句,往往就能立刻形成与诗中俗字新语的微妙平衡。
木屋诗中始终有痛苦,但流露出的丰富感情,有些与那些被归纳为愤怒或伤心的情感可说是相隔甚远,金刚怒目或者伤心悲叹亦并非木屋诗的全部色调———心怀的美丽情感与遭遇的无情凌辱之间的冷酷反差,尤其能让读者领会到当年华人赴美遭受的沉重打击,从而关注木屋华人的坚强和自尊———包括那些自杀者的自尊,不会轻率地、或浅尝辄止地对待他们的生存经验。那些写进诗中的点点滴滴的细节,深深流露出对生活的热爱与自信,尽管眼前的状况是如此不堪,但心中的梦想并不因此减色。
木屋诗中的华人精神是舒张的、敞开的。现存的历史照片中定格的往往是白人统御、华人受欺的权力关系,这种“真实性”正在成为我们看待历史的另一种刻板印象。而木屋诗为我们扩开的,则恰恰是那没有被定格的、华人自行往来、自主发声的生命境界。保罗·劳特在“美国各族文学:一个比较文学学科”(“The Literatures of America:A Comparative Discipline”)一文中提出:“生存,生活空间和生活的希望,要求边缘化的族群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有限资源。艺术不可能超脱于这场斗争。相反,它必须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文化活动因此成为人们从被动的受害者转化为积极的斗争行动的一种过程。”这一主张印证了我们对木屋诗的细读,同时,更进一步提出了重估木屋诗“文学性”何在的重要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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