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独运的偏离与张力
2009-06-25邵朝杨
邵朝杨
摘要:奥登的名诗《美术馆》阐释了诗人欣赏勃鲁盖尔的油画《有伊卡鲁斯坠落的风景》时的感想。该诗主题深刻,收录在大量的诗歌选集和文学教材中。本文尝试用文学文体学和新批评理论,从偏离和张力两方面分析《美术馆》语言上的独特性及其对主题的有效表达,旨在从不同的角度全面了解诗歌的魅力。
关键词:奥登;《美术馆》;偏离;张力
中图分类号:1561,07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544(2009)03-0074-04
1,引言
w·H·奥登(1907—1973)是20世纪英美最杰出的诗人之一,被公认为上个世纪30年代英国诗人的代表,一直以其独特的诗歌风格受到读者的青睐。30年代的特定历史环境,使奥登比T·s·艾略特(1888—1965)等现代主义学院派诗人更加关注社会状况。1937年他奔赴西班牙内战战场,创作了反法西斯名篇《西班牙,1937》;1938年他和小说家伊修伍德(1904—1986)到中国,合作写下了以中国抗日战争为背景的《战地行》一书。1938年底奥登到比利时旅游,参观了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博物馆,他在馆内众多有关人生世相的光影之中,被16世纪尼德兰画家彼埃特·勃鲁盖尔(1525—1569)的名画《有伊卡鲁斯坠落的风景》(Landscape with the Fall D,Icarus,下文简称《风景》)吸引,写下了诗歌《美术馆》。《美术馆》是奥登最好的短诗之一,全诗共两个诗节。第一节主要阐述了诗人在欣赏众多古典油画时,对人类苦难的思索;第二节用勃鲁盖尔的油画《风景》,对第一节所提出的观点进行进一步的阐发。《美术馆》常出现在大量的诗歌选集(如Abrams 1993:2266;Williams 1962:507;王佐良1988:709-710;冬淼1989:189190;傅浩2005:213-217等),和文学、诗歌教材中(如Rozakis 2005:133;Kirszner 2006:1032;李公昭1998:591-593;刘守兰2003:501-506等),它们均指出了该诗主题深刻,谴责了人们面对他人痛苦时的冷漠态度。
奥登在20世纪40至60年代对自己30年代的诗歌进行了大量的修订,但却从未对《美术馆》做任何修改。他在20世纪60年代时还间接地表达了希望自己30年代的诗都能达到《美术馆》水准的愿望(Osborne 1982:255),并指出自己诗歌创作的目标是将严肃真实的主题与独特的语言相结合(Carpenter 1981:419),由此可见他对《美术馆》一诗在主题和语言两方面的满意与钟爱。本文拟用文学文体学和新批评理论,从偏离和张力两方面分析《美术馆》语言上的独特性及其对主题的有效表达,旨在从不同的角度全面了解诗歌的魅力。
2,偏离常规的语言
诗歌是超常规的话语,其语言的文体特征是对标准语范的有意偏离。对诗歌偏离现象的研究早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之中就已出现,但这一研究在深度和广度上取得飞跃性的进展,却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文学文体学兴起之后。文学文体学注重“探讨如何通过对语言的特定选择来产生和加强主题意义和艺术效果”(申丹2000:23),里奇采用文学文体学的方法对偏离现象进行了细致、科学的分类,指出了诗中出现的九种偏离现象(Leech 1969:42-53)。韩礼德进一步提出并非所有偏离都有突出的效果,而且只有当突出与作品的整体意义或情景语境相关时,才具有文体价值(Halliday 1996:62,68)。具有突出效果的偏离可以发生在诗歌语言的各个层面,它们是对语言创造性的使用,是诗人思想意图的反映。《美术馆》中具有突出效果的偏离主要体现在语音、语义、句法等方面,了解它们有助于正确全面地理解该诗的主题。
音乐性是诗歌文体的首先特征,是诗人表达情感和主题的主要途径之一。奥登的早期诗歌以格律诗为主,他在创作《美术馆》的前后写下了大量的十四行诗,但是《美术馆》一诗却采用了自由诗体。该诗有一定的尾韵却无明显的节奏,长短句交错,并有大量的跨行,这样的安排真实地勾勒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如描写农夫的诗句“ploughman may/Have heard the splash,theforsaken cry./But for him it was not an important failure”,这一句跨三行,第一行是扬抑抑格四音步的最后一个音步,第二行是抑扬格四音步,第三行是抑抑扬格五音步的前四个音步。下降节奏和上升节奏不规则地排列在一起,有效地展现了农夫生活的悠闲和无序,同时也营造了一种与苦难和坠海身亡等情景不相吻合的气氛,鲜明地表达了诗人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与感悟。除节奏之外,该诗的音节和音素也很好地表达了主题。该诗用词简单,但却十分考究。在全诗164个单词中,单音节词有120个,占单词总量73%,它们平易易懂,与仿若杂乱的节奏在一起,模拟了聊天的用词和语调,正适合诗歌展现日常生活的题材。但是诗中15个修饰状态、动作的形容词与副词(第一节8个,第二节7个),全都采用了多音节词,如“reverently”,“miraculous”,“specially”,“leisurely”等,它们穿插在大量的单音节词之间,极富表现力,突出了苦难的发生和人们对它的态度。诗中的语音偏离准确地象征了人们生活的平淡无奇,突出了苦难的悲壮,增强了诗歌的表达力和感染力。
语义偏离是指作品借助不合常规或逻辑的语义关系,传递出特定的含义。《美术馆》中的语义偏离主要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首先,该诗标题为“美术馆”,按照阅读习惯,诗歌应是对美术馆在历史上的重要文化意义或某个具体的美术馆的构造,以及展品等进行阐述或描写,但是该诗开篇却是虚词“about”,接下来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抽象的“suffering”,然后是不知所指的人称代词“they”,令读者在诧异之余,紧跟诗人的阐述进行思索。但是诗人始终将读者的视线远离所陈述的重点,直到第二节才用“for instance”一词开始漫不经心地阐释读者期待已久的大师的油画。其次,全诗由四组与常规相反的画面组成。苦难发生时伴随的不是伤痛,而是日常生活中琐碎的活动和麻木的心情;老人虔诚等待时,出现的不是庄严肃穆的场景,而是小孩在远离神圣场所随意地溜着冰;为拯救人类所发生的殉难,本是壮烈而应受到人们敬重的,但是它却最终完结于肮脏的狗窝和马厩之中,而且狗和马无视发生在身旁的事件的重大意义,继续磨蹭“臀部”;伊卡鲁斯的坠落,本应引起他人、他物的哀叹与痛惜,但是农夫、太阳、船只却对此无动于衷,继续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活儿。每组画面偏离常规地并置在一起,产生强烈的对照,达到反讽的效果。四组对照构成一个统一的意义链,强调了生活的荒谬性。
王佐良先生指出《美术馆》通篇是痛苦和冷漠的对照,使诗歌“鲜明生动,化平易为神奇”(王佐良1994:428,430),可见语义偏离是诗人精心设计的结果。
《美术馆》中除了语音和语义偏离之外,还有句法偏离的现象。句法偏离是指作者借助对句法系统规范的偏离,有效地表达某种内容或意图。《美术馆》中的句法偏离体现在大量的跨行和排比句式上。一般来说,诗歌语言力求丰富、简洁,避免单调、累赘,但有时诗人特意使用长句子或句子群以产生特定的效果。《美术馆》中就出现了大量的跨多行的诗句。该诗共两个句子,第一句114个单词跨12行,构成第一个诗节,第二句共76个单词跨8行,构成第二个诗节。两个句子的结构相似,均在一个主句或短语之后用冒号引出从句,且从句之中都包含着多个并列分句,用分号连接。第一节中有两个分号三个并列分句,第二节中有三个分号四个并列分句。如此庞大的句子群中有大量的跨行,最长的一个分句跨八行,从诗歌第5行到第12行。冗长的跨行句式,形象地讲述了发生在身边的琐事,增强了诗歌主题的真实性。跨行意味着诗句没有结束,激发读者阅读下行的好奇心,读者的急切心情与句中韵律、节奏所勾勒出的世人的悠闲心态形成对照,使读者更真切地体会到生活的荒谬和无奈。诗中还有两处跨行有更独到之处。一是“skating”在第七行的突出。现在分词“skating”做伴随状语,本应和地点状语同时出现,但它却紧跟在定语从句的逗号之后,单独成为第七行的最后一个成分。如此安排除与“waiting”谐韵之外,还恰当地描画了小孩在宽广的场所内无拘无束的状态,与老人虔诚等待的庄重心情形成对照;除此之外,“skating”出现在逗号之后,与地点状语分隔开,同时也突出了地点,强调了小孩的所在之处与耶稣降临地点的完全不相关性。诗中还有一处跨行值得注意,词组“green water”被分隔在第二节的两行之中,不仅使“green”在倒数第三行行末突出,与伊卡鲁斯的白腿形成反差,强调了伊卡鲁斯坠海这一事件的显而易见性,还延长了朗诵时伊卡鲁斯浮于水面的时间,更突出了伊卡鲁斯的悲剧。
与冗长的跨行诗句形成对比的,是诗中通过大量的对照所构成的排比句式。第一节连续使用三组对照,其中前两组对照用分号连接,构成排比,第三组对照与第二组对照用冒号连接,成为第二组对照产生的原因。第二节则由一组对照构成,整个诗节用人们的悠闲举止对照伊卡鲁斯的悲怆命运,其中描写他人、他物态度的句子之间用分号连接,构成了四个排比句式,从视觉和听觉再现了油画《风景》中的农夫、太阳、船只和正在坠落的伊卡鲁斯的状态。大规模的对照和排比增强了诗歌的气势,它们规则的排列与累赘的叙述既形成对比,又相互映衬,暗示了人们对苦难所表现出的麻木态度的普遍性。
《美术馆》中语音、语义、句法上的偏离,不仅增强了诗歌的情感力度,有效地表达了意义,还使诗歌与勃鲁盖尔油画的表现技巧达到了完美的契合。勃氏油画的内容如其标题采用的偏正结构所示,坠落的伊卡鲁斯只是风景的一部分,占据画布主要位置的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劳作的农夫、茫茫的大海、海上的帆船和悠闲的垂钓者。正没人海中的伊卡鲁斯仅在油画右下角一个不特意观察就可能忽略的位置露出了一只脚。正如德国美学家莱辛(1729—1781)在评论古希腊雕像《拉奥孔》(“Laocoon”)时所言,该雕像只展现拉奥孔轻微叹息和四肢筋肉孪曲的形象,反而更能启发读者对他痛苦神情的想象(朱光潜1997:125—129)。勃氏没有细致地展现伊卡鲁斯坠落时的动作和面部表情,而以最大的画面描绘了自然风景和其他人物的活动,反能留给读者更多的思考空间。奥登在《美术馆》一诗中特意使用偏离现象,使诗歌含义隽永,主题更加突出,与勃氏油画采用中心边缘化的艺术手法完全吻合。
3,富含张力的语言
充满美感的偏离在诗歌中相互作用,构成互相交织的集合体。单个偏离在从孤立的状态到成为集合体的成员的过程之中,不断地施力于自己周围,形成张力,使整个系统处于平稳的状态。因而大量的偏离不仅使诗歌主题深刻,还使诗歌富含张力。而《美术馆》中的张力除来自偏离之外,还来自诗中其他因素,它们一起强调并升华了偏离现象所揭示的主题。
张力理论是新批评关于作品辨证结构理论的集大成者,它在新批评鼻祖I·A·瑞恰兹(1893—1979)的“冲动平衡论”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强调作品中矛盾因素的对立调和与辩证理解文学作品的结构,对现代主义诗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奥登是30年代英国诗人的代表,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当时主流的诗歌理论——正叱诧风云的新批评的影响。当他还在牛津读书时(1925—1928),就接受了瑞恰兹的观点,认为《泰晤士报文学副刊》对当时还未受到好评的《文学批评原理》给予关注的篇幅太少(Carpenter 1981:55)。奥登的传记作家Davenport-Hines指出瑞恰兹的观点对奥登影响深刻(Davenport-Hines 1995:78—80)。新批评主将柯林斯·布鲁克斯(1906—1994)认为奥登具有将不协调因素调和为一体的高超能力(Brooks1964:20-22),这正是瑞恰兹的“冲动平衡论”和新批评张力理论在诗中的体现。《美术馆》很好地展现了这一特点。
《美术馆》中的张力首先来自上文所指出的构成语义偏离的四组对照的画面。每组画面中既有符合苦难语境的意象,也有与语境相矛盾的意象,它们互相产生冲突,形成张力。四组意象所产生的强大张力,使全诗围绕人们对苦难的冷漠态度,结合成一个“稳定的平衡状态”,将苦难在人间被忽略的位置和伊卡鲁斯的悲剧深刻地印在读者的心中。
《美术馆》中的张力除来自语言的偏离之外,还来自语言与主题之间的抵触。全诗的措辞和声音仿若漫不经心的聊天的话语,如上文所指出,它们传递了诗人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与感悟。然而诗歌语言的随意性,却与严肃凝重的主题极不协调,平淡冗长的表达和严肃的主题产生抵触而形成了张力,这使因四组对照的意象产生的张力所引发的情思,由表及里得到加强,进一步突出了伊卡鲁斯的悲剧和痛苦在生活中的位置。
除以述两处张力之外,《美术馆》中还有更深层的张力。从诗歌的表层结构和意义来看,奥登谴责了人们对他人苦难的冷酷无情,但是诗中巧妙的构思,却暗示了导致伊卡鲁斯遭遇的另一个原因:人们在生活中有选择的自由。新批评家维姆萨特(1907—1975)说:“在诗中,对立冲突来自各个方向……既来自一般的审美方向,来自‘美,也来自秩序,来自存在的哲学……‘人生的利害对抗着康德式的‘无利害。”(赵毅衡1986:52-53)《美术馆》很好地体现了这些冲突,体现了存在的哲学。存在主义和康德的审美“无利害”均强调自由选择,存在主义更是认为,存在即自由,自由是存在的条件。在苦难发生之时,旁人还必须继续生活,因而有选择做自己日复一日的事情的自由;小孩在老人虔诚等待的时候,也有选择有趣的游戏而放弃枯燥的祈祷的自由;殉难发生之时,狗和马还得在肮脏的角落里过着卑贱的生活,因而它们有选择对殉难无动于衷的自由;伊卡鲁斯悲剧发生之时,农夫、船只、太阳都必须在既定的时间内完成既定的任务,他们有选择继续工作的自由。他人都有为了生存而选择自己所关注的事务的自由,因而仅将伊卡鲁斯的坠落视为风景的一部分来鉴赏,由此所产生的纯粹美感经验,与现实无关。这样的结果虽符合生活的规律,但却更令人深思。诗歌表层的含义与隐含的意义之间产生矛盾,构成更富内涵的张力。它们一方面指出了人们对苦难的麻木态度,另一方面也暗示了伊卡鲁斯的悲剧并不是某个人的偶然遭遇,而是人类在发展进程中的必然结果。
富含张力的语言不仅构建了诗歌严密的结构,还将《美术馆》拉曳出象牙塔,使审美与现实在诗中达到完美的结合。《美术馆》充分体现了新批评对张力的要求:“好的诗歌要求有封闭的结构,合并对照性的语调或复杂的意象,暗示悲剧性或无法解决的困境,并仅通过意象激发道德感想。”(Roberts 2001:163)有学者便曾在课堂上组织学生讨论该诗的主题,并将之与日常伦理道德相结合,发现文学能够对一个学生甚至一个班级的学生产生影响(Gale 2002:25-27)。充满张力的语言将诗歌的审美价值扩展到对现实的阐释,使诗歌内涵更加丰富。
4,结语
语言是诗歌的载体,而诗歌又承载着诗人心灵的感触和对生活、生命的感悟,自如地驾驭语言以巧妙地表达内涵,是每一位诗人追求的目标。《美术馆》中的偏离现象和多层张力,体现了奥登作为语言大师对语言的锤炼。它们不仅强化了语言的可感性,成为诗歌审美价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还有效地表达了人类无法解决的困境,展现了诗人的匠心和精湛诗艺。《美术馆》虽然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前夕,但它借助独特的语言所揭示的深刻主题,即使在今天仍令人唏嘘不已,这正是该诗魅力持久不衰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