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市化之困
2009-06-24吴海云
吴海云
通运繁忙的上海黄浦江一畔,浮出一个符合国际标准的游泳池。在这里戏水的人们,一方面能体验江中徜徉的感觉,一方面能欣赏浦江两岸的美景,还不用担心黄浦江本身的水质是否会危害自己的健康。
这个设计是美国CKS(Chan KriegerSieniewicz)公司参与去年上海外滩滨水空间城市设计国际竞赛作品中的重要环节,CKS在那次竞赛中赢得了一等奖,并以外国唯一咨询方的身份参与了去年开工的上海外滩改造工程。但接下去发生的故事,却有些出乎这家公司的预料。
哈佛大学城市规划系教师奎戈
外滩改造的方案与现实
“黄浦江上的游泳池没了其他许多设计也都没了。”一见面,阿里克思·奎戈(Alex Krieger)就告诉记者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奎戈是美国哈佛大学城市规划系的教授、前系主任,亦是CKS建筑与城市设计公司的创始人之一。
眼下,外滩正在进行的工程,是建设一条供车辆通行的地下隧道。工程完成后,原本十车道的中山东路将变成四车道,为地面提供更多的空间。可惜那些多出来的空间,没有根据原先的方案建设,而只是辟为步行区。
奎戈通过笔记本电脑上的资料和手中的画册,向记者解释说,在CKS原先的方案中,从南京路、福州路等市区街道走来的人群,一过中山东路,便可以通过一系列的台阶和天桥走到滨江的步行道。然而现在,连接中山东路和滨江步行道的步行天桥在数量上大大减少。上海市政工程院给出的理由是,天桥太多,就会有太多分散的人群,而他们希望人流在可掌控的范围之内。
出于同样的理由,中山东路人行道与滨江步行道之间的一系列绿色缓坡也被摈弃。这些绿色缓坡是奎戈教授本人最喜欢的部分;在他的设想中,这些缓坡上可以种植各种植物,可以供行人野餐和休息,是极为重要的绿色系统。可这些设计中的缓坡都将被现实中的平整路面所取代。“我们希望绿色可以多一点,而他们认为路应该多一点。”奎戈无奈地说。
原先方案中两个备受瞩目的设计部分——黄浦江上带露天游泳池的浮岛公园,以及外滩南侧与豫园相连的观景塔——也因为“时间关系”被取消。奎戈教授对浮岛公园被取消尤感遗憾。这是CKS参考了澳大利亚悉尼港上的公共泳池,精心设计给上海市民的一件“礼物”。整个浮岛公园呈帆形,可以同时容纳上千名游客,人们不但可以在室外游泳池里实现“在黄浦江上游泳”的梦想,还能在游泳池畔的人工沙滩上享受日光浴。奎戈希望,这个浮岛公园最好能成为2010上海世博会的分会场馆之一;没想到,世博会正是这个公园无法建成的主要原因。
“上海方面想在明年世博会之前完成外滩改造工程,因此不得不放弃那些比较复杂的环节,以保证能在一年内完工,”奎戈教授说,“他们告诉我,在世博会之后,外滩也许会有二期、三期工程,完成全部的方案,但那只是也许而已。”
面对上海市政工程院对CKS中标方案的频繁改动,奎戈教授尽管遗憾,但还是抱以积极的态度。一系列台阶和天桥被取消,他提出建造“绿墙”的创意;浮岛公园不了了之,他给出“金融广场”的选择。奎戈很清楚,CKS的身份终究只是“咨询方”而已。
中国城市化的挑战
浮岛公园效果图
奎戈懂得如何和中国官员打交道。毕竟,CKS早在4年前就开始发展在华业务而他本人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就经常来华参与学术交流活动。“我可以来得更频繁些甚至呆在中国,因为这里到处有人请我。”奎戈教授调皮地说:“我是哈佛的教授。而中国的每一个城市似乎都想要一个哈佛的教授。”
玩笑开过,奎戈告诉记者,他从本性上更享受在哈佛教书的清净生活,但实在无法抵挡中国的诱惑。对于每一个研究城市化问题的学者来说,眼下发生在中国的一切实在是不容错过。在今后20年的时间里,中国的城市会接受两到三亿新的居住人口,为此,全球接近一半的钢材和混凝土都会被消耗于中国的建设,如此巨大的人口移动和能量消耗,好比整个美国进行一次搬迁。在学者的眼里,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是如此繁重又如此急迫,一个又一个问题升起在它幅员辽阔的建设工地上——
如此紧迫而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真的能够实现么?财政上如何保障?经济上是否合理?环保上是否合格?应负担什么社会责任?它与早期西方世界的城市化发展有何异同?眼下惊人的建设速度究竟是可取的、值得赞美的,还是不必要的,甚至是虚假的?中国正在继承西方城市建设的优良传统,还是在大规模重复西方曾经犯下的错误?……
然而奎戈教授也知道,即使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负面的,中国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工业化、现代化是不可避免的发展阶段,而在这一阶段,人们会自然而然地涌向城市,因为那里才有经济上的良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今天正在发生的故事,曾经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欧洲以及整个19世纪的美国上演过。一个19世纪的法国人来到美国芝加哥,会觉得那个城市扩张得太快、建筑建得太高、人心太过疯狂;今天一个美国人来到上海,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然而和当时的欧洲和美国不一样的是今天中国的城市化进程由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主持和领导。这在奎戈教授看来,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强力政策让中国避免了一些现代城市症候群,这其中最突出的例子是,中国城市里没有贫民窟。经济发展引发的贫富分化问题,让贫民窟成为许多发展中国家城市的肿瘤。在墨西哥、巴西、印度等国家,政府不给贫民提供住房,最多只会在有可能成为贫民窟的地方置入电线、水管、下水道等基础设施,从某种程度上甚至催生了贫民窟的发生与蔓延。而中国政府在这方面做得非常不错。
而坏处是,中国政府喜欢花钱弄一些地标性建筑物——比如建造世界第一高楼等——而较少去想如何让人们生活得更为方便。“这也许只是阶段性的,”奎戈教授善意地表示,“19世纪的时候,美国城市兴起过一阵模仿欧洲的建设风潮,建造了大批巴洛克式的美术馆、图书馆、市政厅甚至火车站。那时的美国人一心只想证明自己和欧洲一样。我猜想,现在中国人也想证明自己已经和美国一样好甚至更好。等到中国继续发展,就会放下这种好大喜功的竞争心态。”
要避免西方的弯路
在奎戈教授看来,中国在城市化进程中,应该多向西方取取经。这不仅包括学习西方在这方面的先进知识,也意味着要避免西方曾经走过的弯路。
奎戈教授以美国举例。在二战结束后,美国政府大力鼓吹“汽车文化”,在许多地区,为了推广汽车甚至禁止其他一切通行工具。但今天的中国显然不能重蹈覆辙,而必须在各种交通工具中寻找一个合理的平衡。毕竟,美国在推广汽车的时候,环境污染还不被认为是重要的问题,能源危机更是不在当时人的考虑范围内。
而美国的“汽车文化”,说到底也是被日渐拥挤的城市逼出来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的许多城市在膨胀发展中出现各种问题,包括空气污染、交通堵塞、拥挤的居住环境。不断上升的犯罪率,等等。在这种情况下许多美国人抛弃了城市,来到郊区安家乐业。一幢小屋,一片草坪、一辆轿车、几个孩子两条爱犬,构成了所谓的“美国梦”。但几十年之后的今天美国人发现这个梦的代价其实非常高昂。一个普通的,生活在郊区的美国家庭,其消耗的能源、造成的污染,要远远高于一个普通的英国家庭或中国家庭,日益严重的能源危机和温室效应让“美国梦”遭受严峻的置疑,而与此同时,不少美国都市也面临着被遗弃、被荒废、成为“死城”的危险在这样的双重挑战下,以芝加哥为首的美国城市发起“再建”的努力,希望人们能够从郊区重新搬回城市。而他们再建的目的,就是让城市更为绿色,更有人情味。
奎戈教授希望,中国城市在迅速发展的过程中,能避免芝加哥、底特律等城市在原始发展期曾经犯过的错误——那种不顾后果的恶性膨胀——而借鉴如今美国城市再建所采取的一些方针和措施。比如,注重绿色,提倡多种交通工具,特别是为步行和自行车提供空间,使用绿色环保设施,包括太阳能动力的交互信息站、废物处理设施、雨水收集再利用设施等。
奎戈教授说,他很乐意将他本人掌握的在城市规划方面的知识与中国分享在CKS为沈阳做的城市规划图上,就体现了目前国际上最为流行的城市发展理念。设计图上的沈阳新城像一只手的手指一样伸展向各个方向,每根“手指”大概能容纳一两百万人,解决这座城市未来10年内将要增加的500万到1000万人口,而“手指”之间隔着广袤的荒郊和农田,这些绿色将保证让这座城市在剧烈膨胀时仍保持住起码的生态平衡。
然而奎戈又表示,作为一个美国专家,他充其量只能建议,而无法帮助中国解决问题,因为中国的城市化任务是史无前例的。“过去的一个半世纪里,美国用一种疏散型发展的城市化进程,多多少少缓解了工业革命带来的城市拥挤问题,但现在看来,这种缓解只是暂时的,它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加重了环境和社会问题,”奎戈说,“眼下,中国的任务是在前所未有的城市化进程中发明出某些手段,创造出人性化的、可持续化发展的城市环境从能源和环保的角度来看,中国的城市化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未来。”
编辑 晓波 美编 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