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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右派”丁聪

2009-06-24林方文

凤凰周刊 2009年17期
关键词:丁聪小丁右派

林方文

20世纪的中国是一个运动频繁、革命不断的国度,取材政治、讽刺现实的传统漫画,也因此大放异彩。从叶浅予、丰子恺到张乐平,丁聪,从水深火热的1930年代到思想纷繁的八九十年代,传统漫画家们为政权兴替、百姓疾苦鼓与呼,印证了“画以载道”的文人志向。

但传统漫画不挣钱,敌不过风行的现代商业漫画,又对创作者人文素养要求极高,内里强烈的政治倾向,也令其在历次运动中付出惨重代价,所以,到今天已渐式微。5月26日,93岁的当世旗手丁聪病逝,更令传统漫画渐行渐远。

丁聪年少成名,创作生涯横跨数个政权及时代,见证了从30年代到90年代乃至21世纪的历史变迁,这位活化石一般的文化老人之逝,虽是喜丧,但也是中国传统之失。单论其为《读书》杂志30年如一日的漫画创作,就已伴随几代人的成长,是1980年代思想文化领域的重要标志。

老人总是一脸笑容,“像个孩子”。但其一生阶段鲜明,随着新中国的起伏而起伏,正像他漫画的特点:线条简单,情感质朴,内里波澜壮阔,爱憎隐于其中。

上世纪80年代初,他曾访好友聂绀弩。恰逢旁人在场,丁聪爽朗地自我介绍“我是‘右派,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右派,1958年是戴帽‘右派,1962年是‘摘帽右派,现在是改正‘右派,将来死了,是‘已故右派,我与‘右派结下了不解之缘。”

今天,丁聪成了一个“已故右派”。他的漫画家父亲不让儿子学画,理由是画画太穷,养不了家;不遵父愿画了一辈子漫画的丁聪却也不让儿子孙子学画,理由是“太危险”。或许解开这位“右派”一生的悖论,就可明白为何脸上永远挂着笑容的他,画里却从不缺尖锐批判,丁聪的心曲,大概也是无数“右派”的心结。

“最大胆”的战时岁月

丁聪的父亲叫丁悚,早年在当铺干活,业余自学绘画投稿,渐渐成名。刘海粟在上海办美术专科学校,丁悚担任教务长,按照丁聪的话说就是“很出风头”。为了养活整个家族,丁悚画封面、画广告、画漫画,认识了很多朋友,其中就有叶浅予、张光宇等人。

丁家的门口后来挂起了一块漫画会的牌子,定期的文化沙龙令年幼的丁聪耳濡目染,也喜欢上了绘画。丁悚并不愿儿子也去学画,稿费太少,不能养家。据说老丁每生一个儿子就跟小丁道一次歉,到了丁聪中学毕业时,他已经有差不多10个弟弟妹妹了。

生活所迫,中学成绩也很普通没有条件继续升学,1935年,19岁的丁聪毕业后就开始一边投稿,一边做记者。“聪”的繁体字太过复杂,投稿刊登时工人编排不便,在张光宇的建议下,丁聪的签名从此改成了“小丁”。

不久,黄苗子介绍丁聪加入了颇有影响的《良友》画刊,担任美术编辑。抗战爆发后,他开始画大量相关题材漫画,“用漫画救亡”。从这时起,他开始接触政治,而之前“都是资产阶级的一套,讽刺一下,开开玩笑”。

上海沦陷后,和当时许多文化人一样,丁聪去了香港。在香港,他认识了廖承志和夏衍等共产党人。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左翼右翼的丁聪,一接触就觉得这些人和国民党不同,“共产党够朋友”,搬到香港的《良友》也不再拿美女当封面,而是主打八路军将领了。

在此期间,丁聪的画笔从来没有停过,宣传抗日、颂扬英雄,还协助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些戏剧人做舞台设计。几年后,香港也沦陷,他跟着夏衍辗转到了大后方。其间创作的《阿Q正传木刻插图》,被认为是经典;反映大后方生活的《现象图》,让他蜚声欧亚。

抗战结束后,丁聪回到了上海。他的事业重心,从抗日转向了反蒋。与共产党的立场相仿,他画出了一系列反映民主运动高涨和底层人民呼声的讽刺漫画,主题都是“争民主”,被誉为“文化界的将军”。周恩来曾开列过一份文化名人的单子,丁聪的名字也在其中。

尽管时常被国民党特务机构的“白色恐怖”所笼罩,丁聪的作品上从来都署有“小丁”二字,周恩来劝他小心一点也没见改过。对丁聪来说,解放前那段时间“反而最大胆”,“以为自己不是共产党,什么事情都好做”。

中国共产党打下江山,丁聪去了北平。建国后,他当上《人民画报》的副总编兼编辑部主任。“解放初期是很好的,可以画东风压倒西风,可以骂外国人,骂帝国主义”,所以丁聪一直在坚持自己的讽刺漫画路线。1956年,他40岁,终于结了婚,爱人是彼时在外文社任职的29岁姑娘沈峻。

饱受折腾的“运动健将”

茅盾很欣赏丁聪,说他是“运动健将的体魄,天真快乐的容颜”,不想这两句话成了丁聪一生的写照。在小丁心里,建国后风风雨雨,自己能活下来,也许是因为“天真”。

在《谈丁聪的(阿Q正传>故事画》一文里,茅盾写道:“小丁给我的第一眼的印象是一位运动员,直到现在,我每逢读到小丁的画,眼前便跳出一个短小精悍、天真快乐的运动员。”结婚没到一年,运动员丁聪就遇到了第一次全民运动会:1957年的整风反右。他不是党员,被划入了右派。

沈峻生孩子的时候,丁聪只是隔着玻璃看了看,之后就登上被发配者的列车,去往北大荒八五零农场云山畜牧场。“好在当时才40岁”,丁聪身体比较好,拼命干活。走的时候偷偷带了一卷日本宣纸,空闲的时候他还偷偷画画。

他和聂绀弩成为彼此忠诚的好友,这段共同受难的岁月“功不可没”。他们俩不久后都被调往《北大荒文艺》编辑部,成了两个戴着“右派”帽子的特殊编辑,设计、插图、画版样、校对,印出来后,丁聪还得赶着牛车把杂志从印刷厂拉到邮局寄发。

在劳动改造时间里,丁聪和聂绀弩的态度是公认最好的。丁聪的重要任务之一是喂猪,他下了一番功夫研究,喂的猪长得很快。和猪之间培养起来的了解,在他心里种下了一个观点:“猪比人好。猪不打小报告。猪有猪情味。比起人来,与猪相处要让人觉得好玩得多!”

熬到了1960年秋,他终于踏上了南归的列车。回到北京后摘了帽子,但还是“右派”。内地禁止出版他的作品,让丁聪很苦闷,经济上也很拮据,所以,当1963年香港《文汇报》驻京记者龚之方找小丁合作写“北京小事记”时,丁聪很高兴地答应了。

每幅画只给3块钱,丁聪在两年时间里,用漫画描绘了当时发生在北京的各种小事,涉及生活方方面面,譬如买肉、换房,住店、购物、看戏等。“不动声色”地歌颂新社会的新气象,让很多香港市民由此对共产党政权充满了好感和向往。

丁聪自己并不足够喜欢这些作品,他觉得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当时的《文汇报》是左派报纸,正在搞“宣传内地社会主义新生活”,与此同时,“大跃进”和“三面红旗”之后,整个中国的报刊上歌颂性漫画铺天盖地,对北大荒心有余悸的丁聪,在时代面前没的选择。

画了没几年,“文革”开始了。丁聪的岗位是在美术馆扫地、写标签,他偷偷地在展出作品的废标签后面画上漫画。因为血压高,单位给了一个礼拜的假,丁聪没吃药,复检时血压还是高,于是又有了一个礼拜的假,总共两个礼拜的时间,他赶出了30多幅鲁迅小说插图。

造反派没忘了下放丁聪,他又被派到偏远的黄村干校去养猪。实在没条件再继续画画,丁聪也没闲着,在别人不要的泡沫塑料上悄悄地用剪刀剪出动物,甚至还剪成了鲁迅和高尔基的头像。

有人叫丁聪揭发黄苗子,胳膊扭不过大腿,最后他只好说,“黄苗子这人真不好,干反革命一桩都不告诉我,要不我也可以讲一讲嘛。”结果被打了一顿。让他揭发吴祖光,丁聪老老实实地说“这人脑袋可灵了,文章写得漂亮,出手又快。毛病也有,比如才高八斗难免会有几分傲气……”于是又挨了一顿揍。

丁聪的父亲在“文革”时去世。老丁在解放后被安排在上海文史馆,幸运地没被划成“右派”,但是“文革”一来抄家成风,老丁对此很是想不通。有一天,他对家人说要去“楼上洗洗脚”,结果上了楼就没再下来,告别了这个荒谬的世界。

“我不适应今天的时代”

“文革”结束以后,丁聪坚决不回《人民画报》,在那个地方,他“没有说过错话办过错事,就被划成右派”。1979年春,他彻底平反,已经63岁的丁聪迎来了最自由的时代——别人60岁下岗,而丁聪则是“63岁上岗”。

为了补一补丢掉的创作岁月,丁聪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晚上大家出去看个戏什么的,从不参加”。他画了大量的书籍插画,在许多报刊杂志上,都能看到署名“小丁”的讽刺漫画。和相声、伤痕文学,电影话剧等一道,丁聪加入了思想解放的潮流。“只要有机会、有氛围”。他就会画。

但丁聪还是觉得“现在气量太小了”,一直没“翻过来”。解放前给美军画反日招贴的历史影响了丁聪,他总得不到入党资格:“中宣部开会,我都没的去,但所有责任都在我头上。”后来党请他入,小丁说,审查清楚了他才入,于是这“欠条”到他去世还没清。

《读书》是拨乱反正时代最早作出“启蒙”姿态的刊物之一,在20世纪80年代,它的许多常识性文章最有效地传达了西方学术文化的精华,成了几代人思想解放的领路者作者群里既有巴金、钱钟书、费孝通,萧乾等老一辈学人,也有王蒙、李泽厚、钱理群等中青年一辈,几乎集合了彼时中国的文化中坚。

1978年,陈原,范用、陈翰伯等人筹备《读书》杂志,丁聪参与了这个过程。他为《读书》设计了封面,也大体奠定了这本杂志的内部美术风格。从1979年第一期开始,他总在封二出现,一到两幅漫画,有时是三张,后来配有陈四益的幽默文字,合称“陈文丁画”。

从一开始起,丁聪为《读书》杂志配的漫画就几乎没有断过,有时还帮忙创作一些插图或封面,一直到2002年一场大病之后,他身体状况明显下降,思考显得相对吃力,《读书》才另外请了黄永厚接班。前后长达20余年,“陈文丁画”是《读书》的标志性符号。

在很多场合,晚年的丁聪都要为有些人对漫画的误解而辩护。“如果大家都同意漫画有剔除丑恶的必要,那许多事情就谈得通了,”他在一次发言中曾提到过,“解放以来40多年了,我们的精神生活中却有30年没有漫画,从中我们大概可以获得点儿什么,最少是吸取点教训。”

若离得开现实,漫画就不成其为漫画丁聪曾经创作过一幅叫做《监督》的漫画一个人在创作,背后有另一个人在押着,对此小丁有过解释:“有个人的影子在他的思想里,他创作的时候没有办法去掉这个影子,如果去掉了,就不知道自己哪天倒霉了……”

因为“太危险”,丁聪的儿孙没有一个被准许学画。小丁在近年一次与南方某报记者的对谈中说:“我不适应今天的时代今天应该是说‘好的时代,是耳朵听不惯说‘不好意见的时代漫画给我带来了很多好朋友,但是我不能放开了说话。”

编辑 晓波 美编 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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