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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西堂的《诗经》研究

2009-06-23

关键词:诗经

郭 丹

摘要:对张西堂先生的《诗经》研究进行评析,以其《诗经六论》为依据。张西堂认为《诗经》是中国古代的乐歌总集;古代并无采诗之事,故亦元古诗三千而取其三百之事;孔子删诗亦不可信;关于《诗经》的体制,张先生认为“南”与“国风”不同,南、雅、颂都是乐器;张先生驳斥了《毛诗序》之种种谬妄,对于《毛诗序》之作者,张先生亦力辨其非。对于《诗经》的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张先生也有剀切入里的分析。张先生的《诗经》研究,对于后人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虽然有的结论可商榷,而张先生的研究方法,主要是罗列比较法和以诗证诗法,体现了朴学的严谨扎实的学风。

关键词:张西堂;《诗经》;研究成绩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731(2009)03-0084-06

一、张西堂《诗经》研究概况

张西堂先生(1901-1960),西北大学教授,曾在武汉大学任教。张西堂先生的《诗经》研究,集中在他的《诗经六论》这部书中。张先生自己在书的《自序》中说:“这里搜集的六篇论文,有的是我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三年在武汉大学讲授《诗经》时写的,有的是我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六年在西北大学讲授《诗经》时写的,现在把它收集成册,命名为《诗经六论》。”此书所收的六篇论文是:

第一篇,《诗经》是中国古代的乐歌总集

第二篇,《诗经》的思想内容

第三篇,《诗经》的艺术表现

第四篇,《诗经》的编订

第五篇,《诗经》的体制

第六篇,关于毛诗序的一些问题张先生此著,流传甚广,影响甚大。许多年来,在大陆,尤其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因为《诗经》研究新的著作不多,都把此书作为学习《诗经》的必读书目。随着《诗经》研究的深入,这六篇论文所论之问题,现在看来似乎已不成什么问题,但是,如果站在作者发表的时代来看,张先生的研究成果是有积极的开创意义的,有些结论,现在也仍然有价值。而他所采用的研究方法,更是值得我们借鉴。本文拟将其六篇论文的成果逐一加以介绍,再从方法论的意义上做一些总结。

二、《六论》所论之内容

第一篇,关于《诗经》是中国古代的乐歌总集,诚如张先生自己所说:“目的是从一般的诗歌的起源,《诗》三百篇的采删,《风诗》之决非徒歌,古代歌舞的关系,古代‘诗“乐的关系来证明《诗经》所录当全为乐歌”。张先生认为:《诗经》是中国秦汉以前的乐府,正如汉乐府一样,《诗经》中的诗歌,绝大部分是来自各地方的民歌。张先生从诗经产生的社会基础和与生产劳动的关系,说明其起源是生产劳动的结果。对于《诗经》所录全是乐歌,张先生先引旧日学者之说,包括《史记·孔子世家》、郑樵《通志·乐略》、范家相《诗沈》等,以证诗乐本来是不分的,《诗经》所录全是乐歌。又举古代文献十种,包括《墨子·公孟》、《荀子·劝学》、《仪礼·乡饮酒礼》、《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史记·孔子世家》、《郑风·子衿》、《毛传》、《汉书·食货志》、《公羊传·宣公十五年注》、《郑志》、《困学纪闻》等的论述,说明无论“二南”和风、雅、颂,在古代都是入乐的。这样,就为诗经入乐找到了文献依据。

宋代程大昌作《诗论》十七篇,谓《南》《雅》《颂》入乐,自《邶》至《豳》是不入乐的,只是徒歌。此说影响到朱熹、焦竑和顾炎武。朱熹认为变风变雅都不入乐,焦竑不承认《风》诗为乐歌。顾炎武则由此主张诗有入乐与不入乐之分。对此,张先生引了陈启源《毛诗稽古篇》、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和俞正燮《癸已存稿》等清儒的意见,甚至康有为、皮锡瑞的意见加以驳斥。虽然如此,张先生还是认为以上数人对于《诗》三百篇本文是否为乐的形式,尚未说清楚。所以又引了顾颉刚的《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一文为证,确认“现存的《诗》三百篇中,有的是诗人所作而后被之管弦,有的是由徒歌以后变成乐歌的”。论述到此,对于《诗》三百篇都是乐歌的结论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但是,张先生仍意犹未尽,还补充了四个理由。一是从诗的职掌及其搜集来看,它经过乐师之手,所以被之管弦而变为乐歌;二是风是声调,《风》决非徒歌,所以《诗经》所录当全为乐歌。三是从古代歌舞的情形来看,《诗经》所录当全为乐歌。在这一点上,张先生引了《诗经》中的许多篇章,证明古代歌舞是同时的,歌诗都是可以被之管弦的,而且当时乐器已很发达,多用来伴奏,证明诗即是乐歌。四是从《诗》与乐经的关系看,“乐”本无经,乐歌就是诗。

由以上的论证,张先生得出“《诗经》是中国古代的乐歌总集”的结论。

在第二篇“《诗经》的思想内容”中,张先生把《诗经》中的内容分为“关于劳动生产的诗歌”、“关于恋爱婚姻的诗歌”、“关于政治讽刺的诗歌”、“史诗及其他杂诗”四大类。张先生分析《诗经》的思想内容,其理论依据是“应当依据这一经典名言,‘艺术是属于人民的,它的最深的根源,应该出自广大群众的最底层。”所以他着重分析《风》诗和二《雅》,附带地谈一下《雅》《颂》。

关于劳动生产的诗歌,张先生举了《国风》、《小雅》、《鲁颂》、《周颂》中近二十首诗,分析其田猎畜牧描写和风俗、农业劳动的情况,妇女的劳动采拮蚕桑等。其中对于《召南-驺虞》、《豳风·七月》和《邶风·绿衣》等诗的分析特别细致。

在关于政治讽刺的诗歌这一类中,张先生特别注意到《国风》中的许多诗歌。并把它们大体上分类,咒骂统治阶级恶毒强狠的,如《鹑之奔奔》、《北风》、《黄鸟》、《鸱枭》;刻画他们剥削贪婪的,如《葛屦》、《伐檀》、《硕鼠》;暴露他们荒淫无耻的,如《墙有茨》、《东方未明》、《相鼠》;有怨恨劳役战乱的,如《小星》、《式微》等;还有讽刺贵族傲慢无能和贵族阶级的没落以及表现亡国悲哀的。这样的分类分析,可谓细致。在《国风》的这些诗中,张先生特别提出《鹑之奔奔》和《鸱枭》,认为它们“具有极强烈的人民性的诗”。二《雅》中的讽刺诗,张先生举了比较著名的二十首,对其中的《节南山》、《十月之交》等进行详细的分析,认为这些都是士大夫所作的政治讽刺诗。

在史诗及其他杂诗这一类中,张先生首先把《载驰》、《竹竿》、《泉水》都归于爱国主义的诗篇,并认同魏源的考订,都归于许穆夫人所作。魏源的说法并不完全可信,但张先生从诗中的一些句子推定它们之间的联系,亦可备一说。史诗当中,张先生对《大雅》的《生民》、《公刘》、《緜》、《皇矣》、《大明》分析特别详细,这是一致认同的周民族史诗,后来的许多文学史对这五首周民族史诗的分析,基本上与张先生的解读相同,说明张先生的影响。此外他认为二《雅》中的《出车》、《采芑》、《江汉》、《六月》、《常武》这五首诗以及《鲁颂》的《泮水》、《閟官》,《商颂》的《玄鸟》、《长发》、《殷武》也可以当着史诗来看,这个看法值得我们注意。

在《诗经的思想内容》这篇论文中,我们可以发

现张先生的一个立论基础即是人民性和阶级性,特别是人民性。比如认为《七月》“最具有坚强的人民性”,而像《良耜》这样的诗,“就思想实质来说,是没有什么人民性的”,因为像《良耜》、《载芟》是歌颂“统治阶级丰收”的。在分析政治讽刺诗时,张先生还注意到《风》诗是来自劳动人民的最底层的,和二《雅》的比较,他特别注意到“作者的阶级本身是不同的”。在对四类诗进行分析时,张先生基本上都是确立在这样的立场的。甚至在最后谈到如《召南》的《甘棠》、《卫风》的《淇奥》等诗时说:“这些诗所歌颂的人物必是能够‘为人民服务的人物,所以尽管他们是封建领主或是士大夫阶级,歌颂他们的诗得以流传到今日。”可能张先生此篇论文做于五十年代,时代的影响,张先生尽可能地用了当时“人民性”的理论武器,我们可以看出他是想努力迎合时代的要求,尽量地用得娴熟一些,但还是比较生硬。不过,也可以看出,虽然张先生在分析时贴了一些人民性和阶级性的标签,但他对诗的分析是实事求是的,是可信的。

在《诗经的艺术表现》这篇论文中,张西堂先生有意识地避开过去的学者“多从赋比兴和双声叠韵的角度”,“改从新的文艺理论及民歌表现方法的角度来谈”,分为八项:一、概括的抒写,二、层叠的铺叙,三、比拟的摩绘,四、形象的刻画,五、想象的虚拟,六、生动的描写,七、完整的结构,八、艺术的语言。但是,赋比兴的确是《诗经》艺术表现方法中太重要的一个部分,所以,张先生还是在这篇文章中花了一些笔墨来谈赋比兴。他引了从郑玄、挚虞、孔颖达、朱熹、郑樵到姚际恒的说法,首先认为“不应当将赋比兴也当作诗体”。赋是直接陈述事物,比是用另外的一些事物作比拟譬喻,兴不过是一个“起头”。其次,张先生不同意朱熹所谓的“兴而比”、“比而兴”、“赋而兴”和“兴而赋”的说法,认为“兴而比”就是比,“兴而赋”就是赋,不必另外立一些名词。50年代的文学史对赋比兴的解释和定义,基本上和张先生相同。

对于八项的艺术表现,张先生在每一项中都举出几首诗来加以阐释。在“层叠的铺叙”这一项中,他特别举出“渐层”的方法,其实也就是层递的方法。在“比拟的摹绘”这项中,他从修辞格的角度把《诗经》的比拟分为明喻、隐喻、类喻、博喻、对喻、详喻等六种,这就比一般的说比喻要细致得多了。在“形象的刻画”这项中,他分析了《硕人》中的卫庄姜的形象,认为写出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这,也是他用新的文艺理论的一个尝试。在“想象的虚拟”这项中,张先生举出《魏风·陟岵》的写作方式,是从对面写来,对杜甫的《月夜》和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都产生了影响。在“艺术的语言”这项中,张先生从修辞学的角度举出了引用、比喻、拟记、摹绘、详密、借代等二十个格,并认为如再细分,甚至可以分为三十几个格,每一种都有例句。在这二、三十个修辞格里,未免有些与前面有所重复,但正是这样的条分缕析,才可见出“《诗经》的表现手法已经达到极高度的艺术成就”。对于《诗经》的艺术表现手法,旧说的确多注重赋比兴,张先生从修辞学、典型形象、思维和结构特点等进行分析,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真正是一种新方法的运用了。的确难能可贵。

在《诗经的编订》这篇论文中,张先生主要探讨采诗和删诗的问题。这是几千年以来聚讼纷纭的话题。张先生的方法是从旧说开始,一一加以辨析。关于采诗之说,张先生引古籍所载认同存在采诗之事的八说,从《礼记·王制》到《文选·三都赋序》。但张先生认为这些记载都不足深信,因为说法不同,前后不一致。而且为何有的国有诗,有的却无诗留存。周室东迁之初,还有许多小国存在,为何无诗存留呢?张先生进一步提出:“古代所谓采诗之官,徇于路以采诗,当时不必有其事。”但是一定有个做搜集工作的人,这就是当时的乐师。他从《论语》《礼记》等文献材料说明是有专人搜集的,其人就是太师。因此,张先生认定:“采诗之官,古时固然没有,然而搜集当时诗歌的却一定另有人在。这应当就是当时的太师,其后以讹传讹,才发生了巡行采诗等等臆说。”采诗的说法,古代典籍的记载是否可信,当然可以讨论,但也未必全无来历。张先生立论的逻辑起点,是在他第一篇论文里说的,诗三百篇都是乐歌。《诗经》本来是当时乐师采集民歌等等入乐的。

关于孔子删诗说,张先生列举了主张删诗和反对删诗的几家说法,主张删诗的包括《史记·孔子世家》、欧阳修、王应麟《困学纪闻》、卢格等,反对删诗的有朱熹、叶水心、苏天爵、黄淳耀等。这是针锋相对的两个阵营。对于后者,张先生认为反驳《史记》仍不够充分和有力。于是再引证朱彝尊《诗论》和赵翼《陔余丛考》详加引说。朱彝尊反驳《史记》“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和欧阳修删章句删字的说法,认为诗之逸,在于秦火、作者整齐章句、乐师只记其音节而亡其辞等原因造成的。而赵翼又从逸诗的数目来证实朱彝尊的说法。这些引论,对于反驳删诗说是十分有力的。但是张先生仍不满足,再举郑樵、马端临、赵坦、王崧等人之说,谓“正乐”即删诗,即“去其重”之非,以方玉润等人的说法加以驳斥。这样的反驳,本已相当有力了,但张先生再以己意申述五点理由,以反驳《史记》之谬。一是《史记·宋世家》说《商颂》是宋襄公时正考父所作,与《孔子世家》相矛盾;二是《史记》“去其重”的话与下文不合,去其重不是去其不可施于礼义,所去的逸诗在数量上也不符合实际,而且《史记》文字本有许多窜乱,从意义、事实、情势三点来看,孔子去其重之说皆不可信。三是从《孔子世家》全文来看,也有为后人所窜乱者,其中说诗的地方,也不免窜乱,因此才会与《宋世家》不合,与三家之义也相违背。四是逸诗也非三百篇之逸,有的逸于孔子之前,有的逸于三百篇之后,并不是孔子删削而后逸的。五是本无采诗之说,则古诗三千之说,自然也不可信。由此,张先生得出结论说,“现在的《诗》三百篇,就是鲁太师所传”,“现在流传的《诗经》,本是当时乐师采集入乐的乐歌,在孔子时,它在合乐演奏的过程中就已经编订流传,不是孔子编订的。”

对于《诗经的体制》,张先生主要讨论“二南”和风、雅、颂的定义和区别。张先生认为“南”应从《风》诗中分出来。四诗应该是:南、风、雅、颂。而且,“严格地要认南、风、雅、颂这四诗的区分是从乐器或声调来区分,我们以《诗》三百篇证《诗》三百篇,可以看出这种意见是绝对正确。”张先生举了六种对于“南”的解释,一一甄别之后,认定“南是一种曲调,是由于歌唱之时,伴奏的是一种形状像‘南而现在读如铃的那样的乐器而得名,南是南方之乐,是一种唱的诗,其主要的得名的原因只是由于南是一种乐器”。在十五国风里,周南、召南的确不像其他十三国一样,是具体的国名。过去说二南是周公、召公之领地,那么为什么它和其他十三国不统一呢?这也是我们时常考虑的问题。张西堂先生这里将二南与其他十三国风分开来,取《诗经》

本身的例证和郭沫若的考证,说明雅、南均属于乐器。这的确给我们以很大的启发。

关于“风”,张先生举了从《毛诗序》到顾颉刚共十二种说法,而赞同风为声调说。“风指声调而言,《郑风》就是郑国调,《卫风》就是卫国调。”张先生的这个说法,为后来的学者所认同,余冠英先生就采此说。关于“雅”,张先生举了旧说七种而赞同章炳麟的说法,雅也是一种乐器。大小雅的分别,非政之有大小,大小雅同样当以音别。张先生对诗之正变,也同样持不赞同之意见。关于“颂”,张先生引了旧说四种而基本赞同王国维的意见,即王所说的《颂》之声较《风》、《雅》为缓。但张先生认为王国维也忽略了《颂》与乐器的关系。张先生认为,“《颂》的得名,应当也如《南》《雅》一样,是由于乐器。这个乐器应当是‘镛,就是所谓的大钟。”张先生还举出四个理由说明“颂”即“钟”:①“颂”“庸(镛)”古字通用;②从《周颂·有瞽》等诗可以知道祭祖所用乐器有镛;③古代歌舞也用钟为乐器,从《商颂·那》篇可知;④颂是祭神的舞曲,宗教仪式也多用钟为乐器。所以“颂”即“庸(镛)”,就是大钟,是一种乐器。所以《南》、《雅》、《颂》都是乐器,《风》是声调。这样,张先生的结论是,四诗都是因音乐而得名,其体制就是“以音乐为诗的形式”。张先生对《诗经》体制的研究,紧紧扣住音乐,应该说其基本的立足点是正确的。《关于毛诗序的一些问题》,张先生所用的材料更为丰富。首先,对于大、小序之分,张先生列举了前人六种说法八个名称。但是张先生同意《释文》的说法,取消大、小序之分。至于《毛诗序》的作者,张先生综合了前人的论述,列了十六种说法,并一一引后人有关文献加以驳斥。为了使意思更加明白,张先生特将前人所论归结为十点,以证明《毛诗序》之谬妄。这十点是:①杂取传记;②叠见重复;③随文生义;④附经为说;⑤曲解诗意;⑥不合情理;⑦妄生美刺;⑧自相矛盾;⑨附会书史;⑩误解传记。这十点,可以看出《毛诗序》和《诗》本身和其他的文献如《左传》《礼记》等的违异。最后认为“郑樵说‘《诗序》村野妄人所作,并不是故意惊世骇俗,事实原如此”。张先生这些材料和观点,对于《毛诗序》的批驳,是相当有力的。虽然我们现在重新来审视《毛诗序》,有些问题还可以作一些商榷,特别是上海博物馆发现并公布了战国楚竹书里的《孔子诗论》后,对于《毛诗序》主要是“小序”,应该有一些新的体认,但张先生对《毛诗序》的梳理论述,无疑会给我们许多启发。

三、张西堂《诗经》研究的方法及其意义

今天我们来总结张西堂先生的《诗经》研究,有几个方面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

首先是张先生《诗经》研究的成果及其影响。张先生此书中关于《诗经》是中国古代的乐歌总集、关于“南”《风》、《雅》、《颂》的体制性质,虽并非都是张先生的创见,但经过张先生的梳理论证,其结论更加可信。我们现在都认为《诗经》的时代,其实是诗乐舞一体的,这就说明《诗》三百的确是一部乐歌的总集。从春秋时期人们的用诗情况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南、风、雅、颂都是乐调,大体上也为大家所认同。当然,他认为南、雅、颂都是乐器,似尚可商榷,然谓“颂”即“庸”即“钟”,还是很有道理的。关于孔子删诗说,自唐代以来,已有反对者,经张先生的梳理论证,孔子不曾删诗之说,似无再有异议。关于《毛诗序》的作者,经张先生这样的梳理论证,认为《毛诗序》的作者非孔子、子夏、卫宏等作,也已经比较清楚了。至于是否村野妄人作,虽可待讨论,但张先生所列举的材料,提供了很清晰的思路,有利于后人的探索。当然,有的问题也还有待商榷,如采诗,古代文献记载采诗之事,并非空穴来风,应有所依据,可以再讨论。

其次,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起,顾颉刚、闻一多先生等对《诗经》的文本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但总体来看,对《诗经》作品进行深入的微观分析还是不多的。张先生曾做过《诗经选注》,对《诗经》作品当然是非常熟悉的。所以他的《诗经的思想内容》和《诗经的艺术表现》两篇文章,大概作于1953年到1956年在西北大学时期,列举了大量的《诗经》作品,对作品的微观分析相当的深入细致。如对《驺虞》、《芣苜》、《绿衣》、《谷风》、《氓》、《鹑之奔奔》、《鸱枭》、《节南山》、《生民》等等,都能够抉微入里,剖析出诗歌的内涵,后来有些文学史都沿用了张先生的分析。

如前所述,因了时代的原因,张先生有意识地用新的理论和方法来分析《诗经》作品。这是难能可贵的。大家知道,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始,大陆的理论界对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特别强调所谓的人民性和阶级性,以此标准去衡量一篇作品。此外,就是所谓“典型形象”的理论。在《诗经的思想内容》这篇论文里,我们可以发现张先生是很鲜明地坚持以人民性为其分析标准的。当然,这样的分析,即使现在来看,也基本没有错,但也不可将作品只局限在这样的理论视野中,否则,就有“固哉高叟”的感觉了。比如《良耜》,是《周颂》中一首很重要的农事诗。《良耜》写的是周王秋报社稷,其中虽写到“妇子”即后妃和王子,而且也写出了丰收的盛大景象,但要说它“实在看不出有丝毫农民大众的思想实质和具体生活内容”,说“如就思想实质来说,是没有什么人民性的”,则有些偏颇了。再如《鸱枭》,是一首禽言诗,母鸟诉说自己经营巢窠的辛劳和目前处境的艰苦危殆,但一定要将鸱枭比成是恶毒的统治阶级,似也未必。可以看出,张先生使用新理论是比较生硬的。也就是说一定要用这样的理论来诠释诗,有时并不贴切。再比如前已提及,他认为《卫风·硕人》的形象,“是有代表性的,是有所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就《硕人》这首诗来说,可以看出张先生对“典型形象”的理论的理解是过于简单化了。如果和闻一多先生相比较,就可以看出区别。闻一多对《诗经》的研究,除了用传统的考古学、文字学、音韵学、民俗学进行考辨外,他也用了现在大家已熟悉的原型批评和文化人类学的方法。虽然那时还没有这样的理论名称,但是闻一多先生实际上在运用这样的新的方法,而不给人生硬勉强的印象。

第三,张西堂先生《诗经》研究的最重要的方法,还是传统的方法。蒋立甫先生在总结戴震的《诗经》研究的贡献时说,戴震的研究方法有两条最为重要:一是罗列比较法;二是以诗证诗法。综观张西堂先生的《诗经》研究,也以这两个方法最为突出,也可以说张先生继承了乾嘉学派大师戴震的传统。这在第一篇、第四篇、第五篇、第六篇中特别显著。罗列比较,即先罗列历代有代表性的说法,进行梳理分析,并提出对各家说法的意见,最后断以已意。如前所述关于孔子删诗说,即先列举《史记》、欧阳修、王应麟《困学记闻》、朱子发、卢格等主删诗派之说,又举孔颖达、朱熹、叶水心、苏天爵、朱彝尊、赵翼、崔述、李悖等的反对删诗说,此后,再举郑樵、马端临、赵坦、王崧4人之“正乐”即删诗说加以分析,最后张先生自己对《史记·孔子世家》的话进行五个方面的剖析驳斥,这样多方征引罗列,比较分析,反复论证,最后得出自己的结论。在《诗经的体制》一文中,张先生“说南”列了六种说法,“说风”列了十二种说法,“说雅”列了七种,“说颂”列了四种,进行比对分析。对于《毛诗序》的作者,张先生也是采用这样的方法,前已论述,此不重复。

以诗证诗法,按张先生的说法,叫“以诗三百篇证诗三百篇”或“以本经证本经”。在分析“南”与“风”不同时,他举了许多《诗经》本身的例子,为证明“南”是乐器,他举了《小雅·鼓钟》篇,并确认:“以‘以篱证明‘以雅以南,雅南当然也属于乐器无疑。以本经证本经再明白没有了”。在“说雅”中,也说“由诗三百篇证诗三百篇,《雅》是决然的指乐器而言”。证明“颂”就是“钟”,张先生也引用了《小雅·鼓钟》、《大雅·灵台》、《周颂·有瞢》、《商颂·那》等诗加以证明。这种方法,从《诗经》文本中去寻求解释和答案,避免了随意曲解的毛病,是很值得学习的。所以,张西堂先生的这种方法,体现了朴学的严谨扎实的学风,更值得现在的学人学习和继承。

本文主要据张西堂先生的《诗经六论》论其《诗经》研究的成绩。张先生在该书第50页有“附注”1:“本篇及下篇中关于诗篇训诂与诸家不同之处,另详见拙著《诗经选注》。”据了解,张先生的《诗经选注》未曾刊行,迄未得见,无法对其《诗经选注》进行评述。张西堂先生的《诗经六论》从篇幅来说并不算多,但在六篇文章中提出的结论和他所使用的研究方法,都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责任编辑赵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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