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工业题材文学创作
2009-06-22蒋子龙田永元
蒋子龙 田永元
2008年5月15日,著名作家蒋子龙参加了由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办的“辽宁工业题材文学创作座谈会”,其间,鸭绿江杂志社主编田永元就工业题材文学创作若干问题对其进行了采访——
田永元:子龙老师,您好,又见到您非常高兴。首先感谢您作为评委,对我们去年“红动中国”征文大奖赛的支持,也谢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采访。
作为工业题材小说创作的代表人物,我知道您一直致力于工业题材的创作,听说现在还在构思一部工业题材的作品,您的创作一定与当年您在工厂的工作经历有很密切的关系吧。能谈谈您在工厂的工作经历给您带来的除了素材之外的东西吗,比如说赋予您的作品的某种精神内涵?
蒋子龙:可以这么说,当年我中技校毕业后若不是进了天津重机厂,或许不会成为作家,即便成了作家,其创作风格和小说面貌,也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每个人的一生,肯定都经历过几桩痛快事。我人生中的一大快事,是刚参加工作便一步跨进当时的头等大厂——“天重”作为全国“五大重机厂”之一,曾是工业时代的一个标志。不只在天津,在全国也赫赫有名。我亲身经历了它波澜壮阔的辉煌,也见证了它在新时期的转型。正是这个过程,成全了我的文学创作。改变我人生轨迹的《机电局长的一天》、《乔厂长上任记》等早期的一批作品,都取材于这个厂。我文字中的气脉、视野和个性,也得益于这个厂。我至今还记得刚进厂时的震惊,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工业迷宫,如果单用两条腿,跑三天也转不过来。厂区里布满铁道,一个工厂竟然趁三列火车,无论是往厂里进原料,还是向外运产品,没有火车就拉不动。当天车钳着通红的百吨钢锭,在水压机的重锤下像揉面团一样反过来掉过去地锻造时,车间里一片通红,尽管身上穿着帆布工作服,还是会被烤得生疼……我相信无论是什么人,在这种大机器的气势面前也会被震慑。我小说中的“局长”、“厂长”,就是在这样的气势中诞生的。“乔厂长”身上有着“天重”第一任厂长冯文斌的影子。冯厂长的故事多,“天重”的故事自然也少不了。农村的改革开放是从土地开始的,城市里则从国营大企业开始。当时全社会都重视工业,大工厂成了各地最重要的景观,不仅国家领导人会不断地来视察,外国的首脑也常来参观。我当时担任煅压车间主任,车间里包括四大块:6000吨水压机、2500吨水压机、锻工、热处理和粗加工,总共有一千多名员工,以后渐渐地改为三个分厂。在我的记忆里有两次最为惊险,事后我的厚帆布工作服竟让被吓出的一身冷汗给浸湿了。一次是国家主席李先念和夫人,陪同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来车间参观,那天碰巧刮大风。幸好6000吨水压机正在干一个150吨的大活儿,1300度的高温将钢锭烧得发白了,贵宾们被烤得都退到了车间门口。而门口风又大,只站了一会儿就由市领导引导着出去了。领导人刚走出车间,30多米高的房顶窗户就被大风吹开,碎玻璃碴子嘁哩哐啷地砸下来……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开拓者》,获1980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领奖时有记者问我:你是个工厂的业余作者,却在小说里写了个B副总理,这虚构得有点离谱吧?你见过副总理一级的人物吗?对这种身份的人物的言行,你怎么把握?他的提问带着一种蔑视,认为工厂的业余作者就没见过世面。我当即回答说:巧了,我不只见过一个副总理,还跟其中的一位副总理有过一段交往。那位副总理原来的单位,跟“天重”同属于天津第一机械工业局,当上劳模后我帮他整理过材料,后来被周总理看中并提名,在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选为国务院副总理,主管工业。1978年解职后又回到一机系统的天津机械厂,从头再来还是由工人干起。我曾抓了个中午休息的空儿去看他,只见他在屁股底下垫了个稻草袋子,后背靠着工具箱,脸上盖着半张报纸,正呼呼大睡。我提前准备了一肚子的安慰话都没用上,改为开玩笑说:您可真是吃得饱睡得着啊!他跟我说,从一当上副总理就严重失眠,每天能睡三个小时就很不错了。说也怪,自打一回到天机,咯噔一下失眠就彻底好了。由于他肯吃苦,干得好,再加上改革开放到处都需要能人,他一步步地又升了起来,组长、班长、技术改造办公室主任,最后调到华北物资公司担任总经理。我曾在当时的《海南纪实》上发表过一篇报告文学:《从副总理到总经理》。
田永元:关于文学创作的题材,单纯地分出“工业题材”、“农业题材”、“城市题材”似乎不符合创作规律,因为不论是“工业”、“农业”还是城市等等,相互之间都是密切联系的,最终都会归结到人类文明这个大的范畴,那么,您对工业题材文学创作这一命题有什么看法?
蒋子龙:划分题材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或许是理论界为了叙述的方便,才分出了这个题材那个题材。我们历来喜欢贴标签、发明一个又一个的“主义”。实际上成熟的作家不可能被题材局限,在进行创作的时候更不会老想着题材。每一个作家在刚起步的时候当然要写最熟悉和最让他动情的,我发表第一篇小说时还在部队上,写的是一个驻扎在海岛上的海军气象站长的故事。后来复员回到原来的工厂,当时的兴奋点和关注点又集中到工业上,创作时心思都用在立意、结构、故事以及人物上,没有特别去想题材的问题。小说发表后不知是谁挑的头,把我划到“工业题材”的圈儿里,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但也不觉得特别荣幸,况且在理论上戴什么帽子,本来就由不得你自己。每个人的一生都离不开两样东西:符号和标签。符号就是名字,标签就是职业。我的“工业题材”的标签不过更富有戏剧性罢了,在工人阶级吃香的年月,我是“牛鬼蛇神”、“反革命修正路线的黑笔杆子”;待到国营企业的工人纷纷下岗的时候,我成了“工人作家”……这就是我的命运,是文学给我安排的命运,我喜欢文学就要接受这种命运。
田永元: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工业蓬勃发展,特别是辽宁作为老工业基地,经历了改革的阵痛,又在艰难地寻求出路。可以说,工业改革饱含着几代人的酸甜苦辣,其中的故事肯定非常多,然而我们所看到的工业题材的小说作品却很少,能够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更少了。我们一直认为,作家的责任之一是关注现实、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这也是我们刊物的一贯倾向,而现在工业题材作品短缺的现象是不是作家逃避现实的一种表现呢?
蒋子龙:这倒未必是作家有意的“逃避”,恐怕说成市场的选择、是社会文化趋向所致更合适。你想想吧,这许多年来每到“五·一”劳动节的时候,在主流媒体上才会看到“工人”和“劳动”的字眼,还会听到几首半个多世纪前的老歌:《咱们工人有力量》、《石油工人之歌》。媒体在组织“五·一”晚会和组织“春节晚会”时下的工夫是一样的吗?这两台晚会的收视率恐怕也不可同日而语。再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挤破脑袋都往高考一条路上拥,无非是想出人头地,发财致富。还有多少年轻人愿意当工人,做个普通劳动者?社会如此,而文学是一种社会现象,出现你所说的逃避工业现实的现象就不足为奇了。尽管如此,也不能说作家逃避工业现实就是自然、应该的,一部文学史所记录的是文学跟现实的关系和矛盾,以前我曾说过一句话:“当代文学愧对当代。”当代作家享受着现代工业文明成果,却不能有声有色、恰如其分地表现当代工业社会的现实生活,显得思想贫弱,缺乏强有力的故事和人物形象,致使文学读者锐减,呈现出被“边缘化的倾向”。文学有意无意地绕开工业社会的现实生活,恐怕也是当代文坛缺少大家的一个原因。
田永元:我们知道,工业题材的小说创作是需要深入工厂,熟悉生活的,在这方面要比其他题材创作付出得多,因为对于这个题材的创作来说,靠冥思苦想是完全不可能完成的。可不可以说选择了工业题材的创作,也就意味着选择了一种难度。这是不是也是现在很多作者,特别是年轻一代的作者不愿意触及或者是不能够选择这个题材的重要原因之一?
蒋子龙:中国文学的遗传基因来自农业文明,辉煌在封建时代。而工业化不过近几十年的事情,人们还来不及熟悉工业生活,却被工业技术剧烈地改变了。工业技术使现代社会变得无比复杂,甚至让人类觉得靠自身力量难以控制,比如工业污染对自然生态环境的巨大破坏,发生了各种莫名其妙的足以让人类恐惧的疾病:艾滋病、禽流感、疯牛病、猪流感……随着工业的高度发展,人的形式也在发生变化,由现代科学技术武装并推进的工业化,是一股强大的集权主义力量,它对人类的传统生活方式进行脱胎换骨地改造,侵入到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使人的生活习惯和思维都不知不觉地走样了,人也逐渐地丧失了许多原有的特性。这就给文学出了个大难题,如何才能表现工业物质文明以及工业人物的工业性格?在强大的工业进程中如何发现人物?工业的人性在哪里?许多作家面对工业还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于是聪明的便都绕开工业去寻找灵感和激情,“工业题材”便形成了一桩“赖汉子干不了,好汉子不愿意干”的事。
田永元:现在活跃在文坛上的作家,老一辈的大部分与工业文明有着一定的距离,而新一代也很少有人能对工业文明有深刻的理解和体会,这样自然无法写出较好的工业题材的作品,怎样解决这一问题?
蒋子龙:卑之无甚高论,我一时想不出解决这个问题的高招,还不如信奉“无招胜有招”的江湖术语,也叫顺其自然。在社会的转型期,人也有个转型的过程,当“农业人”成功转化为“工业人”、“经济人”、“文化人”时,所谓“工业题材”的尴尬,自然也就不成问题了。
田永元:现代工业文明是现代人类文明的基础,现代人类文明是现代文学创作的基础,那么,现代文学为什么很少去反映现代工业文明?是现代工业文明不适合用文学的方式表达吗?
蒋子龙:并不是只有描写工厂的劳动生活,才是“反映现代工业文明”。现代社会已经被工业文明彻底改变,剧烈地影响了现代人类的生存环境、生活方式、伦理观念、生理状态、表达形式……当代文学只要是表现当代现实生活,无论所反映的是哪个社会层面、哪种生活领域,都无法脱离“现代工业文明”。正像鲁迅说的,人是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的”,现实中的人也不可能让时光倒流,再退回到蒙昧的蛮荒时代。因此,我不大相信文学不适宜表达“现代工业文明”的说法。不然,西方就不会出现“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诸多经典作品,而他们早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就完成了工业化。我们还在工业化的过程中,要有点耐心,现在下什么断语都还为时过早。
田永元:现代工业是以高科技作为依托,机器发挥了更多作用,这是不是会削弱人在生产中的主体作用,从而影响文学创作中人性的表现?
蒋子龙:高科技是谁发明的?机器是谁创造的?万变不离其宗:人还是现代高科技的灵魂。科技在进步,文学为什么就不能变化呢?网络文学、手机文学、电子书以及五分钟就能印出一本书的机器,现代高科技的发展或许增加了文学表现人物的难度,但不必怀疑文学的能量,一定会找到新的方式,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田永元:进入信息化数字化时代,“工厂”、“工人”这两个概念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你怎样理解这种不一样?
蒋子龙:何止是工厂、工人的概念和以前不一样了,连最基本的“人”的概念也极大地宽泛了。比如“机器人”不是人,可许多人干不了的事它能干,因此在“机器”后面还得给它加上个“人”字。“电脑”不是脑,却能代替人的脑,常常比人脑更好用,所以现代人的脑子已经离不开它了。由此可以想到文学的概念也会随之改变,以前有个经典说法:“文学就是人学。”那么现在岂不是也可以说,“文学也是机器人学”、“文学也是电脑学”……这就叫水涨船高、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总之不必为文学担心,只要人类不被机器吃掉,电脑还没有彻底消灭人脑,文学也就不会消亡。
田永元:近年来,工业题材的艺术作品被重新提起,涌现出一些这方面的影视作品,比如《大工匠》、《漂亮的事》,不知道您看过没有?对这样的作品满意吗?如果您现在再写工业题材的作品,会在哪些方面有所突破?
蒋子龙:《漂亮的事》没看,《大工匠》看了一大部分,对其整体面貌有了最基本的了解。借助强大的传媒优势,聘请好演员,用时下的流行元素,包装“工业题材”,至少将“工业题材”演绎得很有趣,能吸引观众,这就是好事。但不认为在思想上、情节设计和人物塑造上有多少新东西,有点像拉洋片,更谈不上突破。至于我本人,并不像你所说的“再写工业题材”如何如何……如今是“泛工业题材时代”,从这个角度说,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工业题材”,一直关注着工业现实,并写了不少这方面的散文随笔。200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人气》,写城市变迁及建筑业。2008年秋天出版的长篇小说《农民帝国》,按传统观念看似“农民题材”,实际属于“泛工业题材作品”,小说中的农民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他们渴望工业化,并指靠工业改变命运、发财致富。“农民帝国”的悲剧,究其实是工业时代的悲剧。
田永元: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您的有关“工业题材”文学创作的一席话给了我很多启示,拓宽了我的思路,也让我对这个题材的作品充满了信心和期望。希望看到您更多更好的作品问世。
责任编辑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