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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落在雪夜的母爱

2009-06-18尉克冰

散文百家 2009年5期
关键词:干柴红布乞丐

尉克冰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几个孩子的母亲。

前夜的一场大雪带走了她薄如纸灰的生命。从此,她再也不用在凄风苦雨中浪迹街头,再也不用在世态炎凉中遭受白眼,再也不用在喧嚣闹市中忍受孤独。

她是个患有精神病的老乞丐,约有七十岁的模样,经常拖着一条残腿,踽踽着,蹒跚着,在我居住的小区附近垃圾箱里用她那双枯如干枝的手翻找食物。她脸上被风霜雪雨无情地刻划出深深的印痕,犹如条条盛满污水的沟壑。花白的头发由于常年累月不洗而结成厚厚的硬痂。无论春夏秋冬,她身上披着的总是那件破旧得翻卷出棉花的黑棉袄,连扣子都不系,裸露出干瘪得如布袋般曾经奶过孩子的乳房。她除了找东西吃就是躺在垃圾旁或草地里睡觉,怀里总抱着一捆用几乎褪尽颜色的红布扎住的干柴。我从来都没见她抬起眼睛看过从她身旁走过的任何一个路人,也许在她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而过路人也大多不屑拿正眼去看她。

听母亲说,老乞丐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标致,是个出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在外地某城市工作时嫁给了一位干部子弟,婚后两年为家里添了个白白胖胖的小男丁,一家人欢天喜地。可是,好景不长。三年以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由于出身不好,她被当做“牛鬼蛇神”受尽一切折磨。不久,她就疯疯癫癫,喜怒无常了,没过几天,被婆婆赶出了家门。尽管她声嘶力竭呼天抢地哭喊着,“我不要离开我的宝宝,我不要离开我的宝宝……”尽管她使出浑身解数妄图砸破那扇紧闭的可恶的铁门,可是,她却未能改变自此后被剥夺做母亲权利的悲惨命运。

许是寻根的本能使她一路乞讨回到了家乡。可是,她母亲在她回家之前就受迫害而死。她举目无亲,形单影只,又痴又傻,沦落街头。年轻的她姿色犹存,一些混混和光棍们不断欺侮她、蹂躏她,她便一次次怀孕,一次次临盆。荒天野地里废弃的茅屋是她的产房,一根根捡来的麦秸杂草是她的棉被,没有接生婆的助产,更没有营养品的滋补,有的是阴风怒号,有的是暴雪骤雨。她抱着孩子,奄奄一息于血泊中。风,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身体里缠她、咬她;疼,像利剑一样刺进她的血脉里割她、砍她。地上,是被她的手指钻破的十个深洞……

听长辈们说,那几个可怜无辜的孩子要么刚生下来就被冻死饿死,要么幸而被好心人发现抱走收养了。

我问母亲,为什么老乞丐的亲生儿子不来找她,母亲叹口气说,“她儿子在那座城市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有人告诉过他母亲的现状,可他却说自己从来没有享受过母爱,是他奶奶含辛茹苦把他抚养大的,他母亲早在许多年前死掉了。”

就这样,老乞丐孱弱单薄的身影一年年在县城里晃动着,徘徊着,我只是偶尔表示一下同情,在她经常光顾的垃圾箱旁放上几袋饼干或者方便面,而更多时候,几乎是忽略了她的存在。可就是在这样一个老乞丐身上,却发生了令我刻骨铭心、灵魂震颤的一幕。

一天下班回家,远远的,我听到一个小孩子哭喊着找妈妈的声音,前面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边走边大声啼哭。一定是大人没有看好,孩子自己走出了家门。我将自行车猛蹬了几下。就在这时,突然发现那个老乞丐放下她经常抱着的干柴,从对面蹒跚着也向小女孩急速走去,我生怕她神志不清会伤害孩子,就跟她抢速度。没想到,在我下自行车的瞬间,她闪电般伸过双臂把孩子抱在怀里,盘坐在地上。

“好孩子,乖宝宝,不哭不哭……”她那在平日里混浊失神的眼睛突然放射出光芒,那光芒足以驱散寒冬的阴冷,足以融化冻结的冰霜,充满了我从未见过的慈爱,那是一种母性的光辉,难怪走累了哭倦了的孩子能够在她怀里安然地躺着停止哭泣。她腾出一只手,脱下身上仅有的那件御寒的破棉衣,盖在孩子弱小的身体上。而她则裸露着上体,松弛干老的皮肤就像粗糙的枯树皮,在寒风中似被一层层地剥落掉,我分明听到了那瑟瑟抖动而发出的声响,可她的脸上却漾着幸福满足的微笑。随后,她用脸紧贴着孩子红扑扑的面颊,一只手缓缓拍着孩子的背。一会儿,她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孩子,那深陷的眼窝汩汩流淌着暖暖的爱意,许久,她的目光都不肯从孩子的脸上挪开,生怕孩子会突然从她眼前消失掉。她的手颤微微地挪到孩子的脸上,轻轻抚摸着,抚摸着,如同抚摸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嗫嚅着,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跟孩子说话。随后,她抱紧孩子,闭上眼睛,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两行热泪弯弯曲曲在她阡陌纵横的脸上。或许,是眼前这一幕勾起了几十年前她曾经做过母亲的美好回忆;或许,是这个小女孩让她捕捉到与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的气息;或许……或许根本没有那么多或许,她对小女孩的爱完全出自一个女性、一个母亲潜在的爱的本能。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无论她是贫穷的还是富有的,无论她是健康的还是病痛的,无论她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她们都会发自本能地散发出母性的光辉,让人感受到暖暖的爱流。我早已潸然泪下了。

“你这个该死的老东西,快放开我的孩子!”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划响在耳边,随后就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一把从老乞丐手中夺走孩子,扔下孩子身上的破棉袄跺了两脚,她依然觉得不解气,又朝老乞丐狠狠唾了一口,“呸,晦气的老东西!”

“孩子,我的孩子……”老乞丐凄厉的哭声回旋在飘满落叶的灰色天空里,或许是几十年前被夺走儿子的那幕又闯进了她曾经麻木的记忆里。她踉踉跄跄追赶着,哭嚎着,摔倒在冰冷的马路上。许久,她站起身,仿佛从梦中醒来,又恢复了原先那种木然神色,捡起地上散落的干柴和红布。这时我才看清,那褪色的红布原来是一个小孩子的兜肚。她弹去兜肚上的灰尘,把干柴重新捆好,紧紧抱在怀中,踽踽着,蹒跚着,渐渐消逝在夜色里……

我也是个母亲,心早已被这一切深深刺痛着。从此,我对老乞丐满怀的是敬重,而绝非原来单纯的同情了。可是,自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她来过这里捡东西吃。

“经常在我们小区附近捡垃圾的那个老乞丐死了。听说,前天夜里死在了城北的雪地里。”今天下班时,从邻居的闲谈中我才知道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那个冰冷的雪夜,她静静地躺在野地里,对孩子无尽的思念和无边的爱像一串长长的珠子渐渐断落,一颗一颗,一粒一粒,从她枯干的身体里渗透出来,散落在雪地上,随着凛冽的朔风飘扬在凄清阴黑的午夜。

漫天的雪花为她裁剪送终的老衣,飘飞的落叶为她洒下送葬的纸钱,呼啸的北风为她奏响送行的哀乐。她带着绝望而走,又似乎带着希望而去。她许是去另一个世界寻找她那几个未曾来得及叫她妈妈就夭折了的孩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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