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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官儿

2009-06-18张华北

散文百家 2009年5期
关键词:洼里硕鼠粮仓

张华北

洼里黄了,每年这种色彩总是代表了秋的到来。洼里的黄不声不响地爬满了宏阔的苇荡里每一支芦苇。水面上那昔日还显示出繁茂与浩荡的绿色悄然隐去,苇叶伸展在各自的空间相互摩擦着。洼里的黄也无声无息地爬上高粱的秸秆,原本油亮光泽的条叶一时间萎缩了许多,只是秆顶的那一簇簇红让人炫目,也是它们值得炫耀的时刻。洼里的黄屏声静气地爬上玉米粗壮的秸秆,原本弯转下垂的阔叶仍然保持着自豪的弧形。顶花白中掺黄,潇洒地披散开,秆中部一二玉米轴鼓胀得诱人,坚挺地向前上方伸出。顶端干缩的红樱固执地下垂,试图遮掩已绽露出的那一排排黄玉般的籽粒。

豆菽在冀东平坦的大洼里低矮得不事张扬,立体地展示一种成熟的阵势。鲜亮些椭圆的黄叶早已不情愿地从秸秆上跌落,铺得一地的金黄。人偶尔走进豆垄,软软地竟生出文人的几许虚伪的心痛。

这是农家即将忙碌的季节,长把的麦镰、粗把的翻镰、细把的草镰已磨快,插在院边的篱上,任锈水在镰刃上结成红迹。农人把马车的两个黑壮的轱辘,用气管一下下地把空气注入,直到硬得不能再硬,抡起铁棍敲得轮胎嘣嘣得山响。驾辕的、拉套的挽具绳索也一根根地摆布开,换去起了花的几棵,此时的庄稼汉子没有一丝的吝啬。槽里那匹青骒臀部很圆,毛皮闪着油亮,低着头一劲地搜寻木槽中碎草下的粱粒。嘴里两排坚硬无比的牙像磨一般不停地压破粱粒,和那匹老马一齐创造香甜的氛围。

此时,最忙的当数仓官儿,它们已在农人前捷足先登。仓官儿是有学名的,是那些多事的文人起的,叫田鼠,即田里的老鼠。老百姓称仓官儿,顾名思义是粮仓的官儿。让人不可小觑这一把可握的灰皮动物。《诗经》是最早记载下这小动物的劣迹的,“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两千五百年前,不知哪位酸臭文人一首所谓的诗竟被孔老夫子欣喜地收进他那几大捆竹片里,从此流传下来。而这可怜的小动物竟像五行山下的孙猴子压住身躯不得翻身。

秋来的仓官儿不去计较与文人的恩怨,它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仓官儿,它的第一要务是修筑仓库,否则空有其职名。粮田的沟堰、场边的大岭、树行的草坡都是它最佳的选地,干燥利水、有苇草、红荆隐蔽,不会被讨厌的人一眼看破。仓官儿的建筑技能是无师自通的,仓官儿的父亲母亲都责无旁贷地把这一技能的基因忠实地传承下去,以致不会像人类建筑技能后天再行培养。它们的仓库标准设计是一室配二,即一仓配一卧一厕,有道相通,每室有气孔将地面的空气放入。室相接、出二口。这标准式设计的优点是仓房、住室分开,茅厕又将污秽远离,体现出洁净的本色。每室它们要用臀部、掌部一下下夯实压光,使之坚实而不松散。出口、入口气孔尽量减小,直径小到仅容一身的出入。仓房设计往往又被勤谨、壮硕的仓官儿改进,农田的粮食品种如果较多,它的仓库也会随之增加,仓官儿是不会吝惜体力的。夜色里,仓官儿辛苦地劳作,将碎土由洞里一爪爪向身后抛,又一段段抛撒至洞口,再一爪爪抛出形成一小坡面的松土。仓官儿奋力挖掘挥汗如雨,健壮的前臂敏捷地准确地运动。几日里,建筑大功告成。

仓官儿的收获比农人要早,它们敏锐地感觉到农人的蠢蠢欲动时,早已开始毫不客气地收获。对它们来说,满洼的庄稼是因它们而生长,并不在乎是谁种下。它们有惊人的攀爬能力,可以像猴一样攀上对它们来说近于苍天大树的高粱稍上,或攀上硕大的玉米轴上,更多的时候还是那些倾侧的秸秆上的粱穗、玉米轴,省去多少体力,往返的间隔也紧凑了许多。夜空里的月轮把光撒下原野,仓官儿们在这温柔的光亮下更加勤奋地往返粮与仓的途中。最捷便的还是豆菽地,只需抬起上肢即可轻易地咬开豆荚,那些圆润的、还有些扁软的青色豆粒很快填满双颊,洼里的丰稔也是它们无比喜悦的依托。

仓官儿属啮齿目仓鼠科,仓鼠是哺乳动物最大一科,有一个庞大的家系,七大洲中除冰天雪地的南极,大部地区都有它的近亲成员,什么禾鼠、鼢鼠、冠鼠、沙鼠、竹鼠,种类达600多种。像人类,只在肤色、高矮、体型大小上有区别,其本性就是以掘洞为己任,以生存为目的。田鼠体型虽小确有极聪明之处,虎豹、象狮、蟒羊,都不会储藏,而鼠却知。暖秋思寒,富足思贫、饱暖思饥,鼠的前瞻性高于其他动物。草洼里,土质粘重,草根盘结,为它们的巢穴建设提供了良好基础。鼠能因地制宜,其适应性无时不在为写下《物种起源》的那个长须老汉作着极好的诠释。

仓官儿的储粮防饥是一种生存的本能,本无可指责。但却引起一些人的嫉妒和垂涎,他们的祖辈或自身经历过饥荒的年代,懂得去仓库搬粮是多么快意的满足。于是残秋时节,庄稼地净场光之时,扛起铁锨,踏着衰草,寻觅那草丛间、树根下拳大的黑森森的洞穴。这些洞穴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不义之财的狂喜。

老刘是穴中寻粮的高手,每年秋后,他早将那把齐头的钢锨擦得铮亮,锨刃用油石打磨得很薄,把锨绑在车梁上,锨头冲后像车子的尾。一只蛇皮袋夹车后,顶着晨光下了洼地。

仓官儿极易犯的一大错误就是把洞土堆在了洞口下。那一片松软颗粒状的黄土暴露了它们,老刘的锨唰地顺洞而下,斜缓的坡度深下一米有余,洞穴再横向前伸,仓官儿通途突然中断,莫非此穴未及完工。又沿松土前挖,终于又见洞道。仓官儿及时封堵洞穴,未能奏效。粮仓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裸豆挤得紧紧还泛着青色;那高粱,小穗相叠,齐齐整整;那玉米粒干干净净、金黄灿灿。卧室是铺上了一层厚厚软草,如席梦思床。茅厕不大却实用无疑。仓官儿见守粮无望,由尾道仓皇逃出,老刘常不忍追杀,任它们而去。但仍有仓官儿不愿离去,它们守土有责。老刘则用一只口袋一并装入,抡袋猛摔,十余鼠立时毙命。带回家中,口袋一倒,硕鼠们神奇般地复生四窜,一阵猛砸打得数只。用泥封糊,填灶中。估摸已熟,掏出剥泥见肉,鲜嫩喷香。几年后,老刘听人说鼠多传染病,方停了吃鼠的念头。一日,老刘挖鼠洞横向挖出数米,洞底无粮,却见洞底一鼠大若半大猫,毛色褐黄。老刘胆大下手抓出,扔口袋中带回。用绳拴脚,任它在院中徜徉。院中豆秸有豆,那鼠每日藏秸中乐不思返。两眼硕大,两前爪大于后爪。人告之是大眼贼。老刘不忍打死,媳妇趁他外出时,将鼠扔出数里以外。当夜,大眼贼又回,如弃猫归家、家犬恋主。还在墙头下打一深洞以此为家了。

老李不像老刘那般几多仁慈,对老刘每年只能挖得百把十斤粮豆不屑。他的收获平平常常也可五六百斤,能掘得二亩庄稼的收成。他将挖来的豆先用水洗净,日下暴晒。媳妇、孩子一家几口一粒粒地扒拉,分拣三类,驮到油坊换油。对于十分拮据的家庭则是一项不小的收益。一天晨曦里,老李已在一片豆子地堰下插下了第一锨。突然,一只大鼠从豆子地里探出头来,径直跑到他面前,两眼放着亮光,狠狠地盯着他,两腮鼓得很高、很满。老李一想,是这家的主人回来了。掘人家粮仓心中自有三分虚。他扬扬锨,对鼠说道:快走吧,我不打你,我要粮。那鼠毫不退缩,围着他闪亮的钢锨转圈不已,口中吱吱作声。似在说:锨下留情,锨下留情。老李火起,一锨猛然平拍下去,那鼠变作肉饼陷入土中。老李抠出鼠嘴中豆粒,足足一大捧。

老吴年轻时兄弟姐妹七八个,家中口粮不足,挖鼠得粮也就成了每年秋深补足。兄弟几个一齐上阵,围追堵截常有收获。粮仓整洁的夫妻鼠常被大锨一锨腰斩,粮仓邋遢的卧厕混用的单鼠却在飞锨铲下时倏地逃生远遁。老吴挖得多了双手抓粮时,被困守死战的鼠抓得伤痕累累、血溅粱豆。鼠们拼死一搏不为苟活,使他掘鼠的信心也愈来愈弱。终于,在一年挖洞时,直挖了几个小时,才见洞底。那鼠的卧房绒草蓬松着,老吴伸臂向里一手抓去,把绒草一团带出洞外。在他欣喜地一看之际,虎口处像几枚铁钉扎进般刺痛。一条花绿长蛇唰地跃出草团,头部先着地,在老吴惊异的一秒钟里,在草丛中转瞬消失,只闻一阵草响。老吴掐着肿大的手腕,咬得牙齿即将碎裂。从此,老吴不再挖鼠,踩上草绳也有些心惊胆战。草洼里,挖鼠的人时隐时现,鼠洞却越来越多。人们到场边去寻时,惊讶地发现鼠洞几乎一步一洞,地下的粮仓远远多于地上的粮仓。

一年前,当洞庭湖水涨,湖中岛猛然间浮出了十几亿只田鼠,一起冲向岸边。它们毫不畏惧人类的杀戮,前赴后继力图冲破人们猫杀、药毒、棒打、脚踏的围剿。浩浩荡荡、惊心动魄,死去的鼠竟达九十吨。猫食毒死之鼠毙命的达两千余只。鼠为生存而倾巢出动,为生存而被动迎战。人的胜利却也只能赢得一时的苟安。作家阎连科精彩的《年月日》,写一老汉先爷在大旱时,与一小盲狗苦守一株玉米。无粮时掘鼠、打鼠、与鼠夺粮争水。最终老人与狗在玉米株下死去,寓意灾后民众的复生。而鼠在与人斗争中却永远不会灭绝。由考古学家看来,鼠作为啮齿类动物生存于世界已有2亿多年;由生物学家看来,广义的啮齿类动物都可以归为鼠,在哺乳动物中占了几乎半数之多,种类近2000种。其数量当然远比人类为众,与人类又是有一定渊源的哺乳动物。鼠在影响人类生活中已把自己塑造成机警、聪慧、灵巧的象征。因了它爬上牛背,在上天十二生肖的选拔中脱颖而出,成为首席之兽。人不能不佩服它的聪明和机智。因了鼠的智慧,引得猫的嫉恨,家猫捉鼠成为寄人篱下延续生命的理由。

洼里的鼠越来越多,农人讨厌挖鼠者刨松了堤堰,造成漏水的隐患,杜绝了挖鼠者的欲望。粗放的耕种使遗粮在地万千之多。农人常施剧毒的农药毒虫、毒鼠、毒鸟、毒鱼。洼里的蛇越来越少,洼里的鼠也越来越稀。渐渐也很难见到堰上的洞穴、沟边的窟窿。一天,一只大鵟从树上一头跌落在地,嘴上是半只撕开的仓官儿。春日的大洼里,平整的土地新播下的豆种正胀满了土壤中的水分,即将伸开子叶。一股扑鼻的农药在田野上飘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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